湖边的惊恐(中篇小说)

2024-02-06 18:30陈武
北京文学 2024年1期
关键词:摄影

我是在小区便道上见到庞大萍的。

我开始没有认出她来。她也没有认出我。我们两人目光对视一下。我发觉这个即将和我擦肩而过的女人既陌生又面熟——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激发了休眠已久的大脑深处的某根神经。于是再看她。她也再次看我,眼神疑惑而闪烁。闪烁的眼神我见多了,疑惑的眼神当然也有,一直保持疑惑的眼神不多见。我深感奇怪,朝她一笑道:“我们认识……”

我的话里原本不是省略号,应该是问号或惊叹号。但,此时,只有省略号更合适。

她说:“你是不是阿昆?”

我说:“是啊。你是?”

她脸红了(四十多岁的女人还脸红,更是稀有),笑也不自然地说:“我是庞大萍啊……”

庞大萍?天啊,我们三十年没有见面了。我心里迅速计算着,1997年,到现在,二十六年。二十六年可不算短,离三十年也没有几年了。这么久了,我还能发现她面熟,她还是眼神疑惑乃至一脸疑惑,时间这把杀猪刀,还没有把岁月的遗痕彻底斩断,还留下挥之不去的久违的记忆。不知为什么,我心头悚然一惊,瞬间回到1997年春天。

遥远的1997年清晰地再现了——那年春天特别寒冷,二月末,一个衣着单薄、精神抖擞的女孩坐在电脑前快速打字,手速非常快,快到我眼睛都跟不上她手指的移动。而她的手又异常漂亮,圆润、白皙、细长,手面上还有几个可爱的小肉坑。我被她的手和手速惊到了。当她发现我一直在看她时,她也抬眼看我,就在眨眼之间,她手指至少又敲出十个汉字,电脑屏幕上的汉字在飞速地移动。可能是我怪异的表情引起她的反感吧,她用疑惑的眼神仿佛在问,干吗这么夸张?我迅速收敛我的失态,从她身边往厂长室走去。我感觉那疑惑的眼神还在身后一直追着我。

当厂长吴天领着我再来到她身边时,她又疑惑地看我一眼。

“介绍一下,”吴天擤一下鼻子,他擤鼻子的声音很响,然后才说,“陈昆,我们印厂新客户。庞大萍,最擅长排版——其他员工手里都有事,你们报纸就由庞大萍来排。萍,带点心。”吴厂长的一句“萍”,可见其亲密程度,“带点心”,也不像是一个厂长对下属的工作安排,仿佛是家居生活的日常用语。我还发现,吴天在互相介绍我们时,一双大手还似有若无地搭在庞大萍的肩膀上,在说话过程中,至少轻轻拍打了两次。他们是什么关系?吴天是个精干的年轻人,跟我年龄相仿,有可能还小。庞大萍看样子只有二十岁,甚至更年轻。他们是什么关系?夫妻?不像;恋人?有可能。

这便是庞大萍和吴天给我最初的印象。

“你怎么在这里?”庞大萍说,疑惑的眼神穿越二十六年,并且脚步也停了下来。

我也停下来,和她对视着。如前所述,她疑惑的眼神不是需要疑惑时才疑惑,而是成为她器官的一部分,一直疑惑着,就像她幽深的浅蓝色的眼白一样,让人联想到忧郁、怨艾一类悲情的词汇。这么多年了,这种表情居然一直没变。我赶忙说:“我住在这里。”我努力平静着自己欢快的心跳(事后我也深感奇怪为什么会那么紧张),让语气自然一些。

“哈,这么巧,我也住这里……”像她当年的汉字录入速度一样,她语速也很快。

但话音未落就被一个声音打断了,那是一个漂亮的小女孩,大约十岁的样子。小女孩喊了句什么我没有听清。庞大萍显然听清了,她急不可待地朝我身后挥手,就是朝那个小女孩挥手,又对我说:“先去啦。有机会聊。”

我站在原地看她。她小跑几步,牵着蹦蹦跳跳的小女孩,向小区大门快速走去。她背影还是那么熟悉,发型也没变,短发,随着急速的脚步而飘动。行进中,她扭回头看我。她发现我也在看她时,又跟我挥手。她挥手的幅度很小,像她眼神一样疑惑着。我也跟她挥着手。我感到我挥动的手臂有点滞涩——我坦白,当年我们在工作上成为合作者时,我很快就爱上了庞大萍,她也知道我爱她并对我有好感。但我们的爱情在萌芽阶段,就被扼杀了,“凶手”正是厂长吴天。

在苍梧书斋茶社里,我向书斋主人胡小妮咨询一些茶艺培训的事。她是个很斯文的85后女孩,漂亮又知性,開了多年茶社,也卖茶叶并兼做茶艺培训,据说,还是个摄影艺术家。对最后一个头衔,我心生怀疑,手机时代了,谁都能利用手机功能,拍出精美绝伦的照片来。摄影还敢称艺术家的,不是愚蠢,就是厚颜无耻。我是经朋友小米粒介绍来向胡小妮请教茶事的。小米粒是年轻的心血管方面的医生,交往甚广。由于我和她父亲是好朋友,知道我退休回到本地定居后,她承诺当我的私人保健医生(我知道这是开玩笑),还请我吃了一顿饭。就是在吃饭时,我向她透露了退休后的打算,其中之一,就是学学茶道,便于重新结交一些朋友,为下半生的退休生活做好铺垫。可能是女孩子之间相互了解吧,她就把她的好朋友胡小妮介绍给我认识了。

清明刚过,春茶正好,我一边听胡小妮讲茶经,一边慢品她冲泡的云雾茶,并欣赏她冲泡时的各道程序。但是,说真话,我在品茶时,走心了。我脑子里一直想着刚才在小区里偶遇的庞大萍,想象着她如今的生活,想着她还能记得我,想着既然同住一个小区,说不定以后还会见面。而她肯定早就结婚了,和谁结婚?吴天吗?那个十岁左右的女孩儿应该是她女儿吧?二胎?有可能,因为,如果按照正常的适婚年龄来推测,她的孩子不应该才十岁左右,至少二十岁。于是记忆的河流再次泛滥,当年编辑企业报时的许多往事开始呈现。

二十六年前,我二十九岁,是一家药企的普通工人。企业入驻开发区以后,规模迅速扩张,已经成长为市里同行业第一。企业非常重视文化,要办一张文化报。领导知道我发表过一些文学作品,又在厂办做过多年新闻报道,就任命我为这张报纸的负责人。如前所述,我第一次看到庞大萍时,是在开发区激光照排印刷厂里,她正在激光照排室(简称电脑房)练习五笔输入法。我当时少见多怪,被她输入汉字时的手速惊到了。

第二天,吴天电话通知我来校对时,我就坐在庞大萍隔壁的另一个隔断里,我发现,庞大萍只要有空闲,就练习五笔输入法。她的五笔输入法已经够牛了,为啥还要练?这个疑问很快就解开了——她突然站起来,朝我笑。她的行为让我受宠若惊,也傻傻地朝她笑。她笑得很好看,未开口脸先红地轻声道:“老师,能不能把你现在不校的稿子再给我一篇?我要练练字,下周到市里参加汉字输入比赛,用手写的稿子练习能提高头脑反应速度和手速。”

怪不得,原来她要参加汉字输入比赛,所以才敬业地加练。我就找出我为副刊写的一首四十多行的爱情诗和一篇散文给她了。我一边校对,一边听她练字时敲击键盘的声音。在整个电脑房里,有十几台电脑分布在一个个隔断里,能够让电脑键盘发出美妙声音的,只有她。这个感觉非常好,仿佛她敲击的不是我的诗,而是在朗诵我的诗——她用心语在朗诵,并通过键盘发出动听的声音。我分心了、分神了,还有一点点感动。我站起来,看她打字,朝她微笑。她停下,嘻嘻地回应着:“啥事?你的诗和散文已经打过一遍了,这是第二遍……不不不,算上昨天的录入这是第三遍。”

我惊讶道:“这速度太快了。”

她说:“不算快,我都担心拿不到名次呢,领导可是对我寄予很大希望的。”

她说的领导,就是吴天吗?我对吴天印象极其不好,虽然昨天是第一次见面,可他的撮鼻子,还有一双手总是拍打庞大萍,让我厌恶。撮鼻子是他的习惯,也可以说是毛病,在别人的肩上或胳膊上拍拍打打,算什么呢?人品坏。但是他是庞大萍的领导,也是印刷厂的领导,这就没有办法了,印象再不好,也要跟他合作——整个开发区,只有这一家印刷厂,还是全市最先进的印刷厂,领导也认可这家企业,我没得选。

“你怕领导失望?”我说。其实,我想说的是,这个领导不值得你为他拼命。

她听出来我这句话的潜台词,脸红了。

我又重点夸她道:“你这么厉害,肯定能得奖的。”

她露出了羞涩之情。我被她这种单纯和可爱所感染,就这么看着她,心里也跟着美好起来。这样的状态几乎是处在定格或静止中,周边的一切都不存在了——我站着,居高临下看她;她坐着,仰着脸回应,微笑、羞涩,还略有点惊慌。

就在这时候,吳天突然出现了,一点预兆都没有,吴天简直就是从天而降。按说吴天从电脑房那边的厂长室走过来,至少有十几米的距离,又是一个大活人,我和庞大萍怎么会双双没有注意到他呢?当我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出现在我和庞大萍深情对视的现场了。就在我和庞大萍发现他已经置身现场的同时,他说话了,声音客气而严肃:“萍,你干你的活,好好工作,别打扰客户!”

他说别打扰客户,其实是正话反说,是说我打扰了庞大萍的工作。庞大萍的第一反应就是继续投入录入训练。我对吴天解释说:“我是在向小庞老师请教……”我本想说出具体请教什么的。但我反应还是迟钝了,“请教”后边一时没有想好。

“噢……”吴天看我没想好说辞,也给我面子,邀请道,“陈老师到我办公室喝茶来?”

那天有没有到吴天的办公室喝茶,忘了。我现在是在胡小妮的茶社喝茶,准备请教一些和茶相关的知识。

就在我心猿意马、心神不定时,进来一个神气活现的人。因为心里正想着吴天,这个人一下子就变成吴天了。嚯,太神奇了,世界上真有这么巧的事?让我在一天之内,同时巧遇两个二十六年前的熟人?

“你不是说下午来吗?”胡小妮对来者说,声音不高,口气是不悦的,并带着风骨,说完后才站起来,仿佛象征性地出于礼貌,并非真心实意地欢迎他。

我看到吴天瞥我一眼,很认生的样子。显然,他没有认出我来——莫非我认错啦?他不是吴天,或者说,不过是一个酷似吴天的人?再或者说,因为庞大萍,让我想到了吴天,看谁都是吴天了。不过吴天有个习惯性地擤鼻子的动作,下意识的,带点抽搐感。如果他一直没有擤鼻子,说明他不是吴天。如果擤鼻子,就是了。

来人很直接:“妮,我来跟你说个事。”

“有客人了……等会儿来吧。”胡小妮的表情平静,让对方等会儿来,其实就是逐客令。

来者称胡小妮为“妮”,这可是吴天惯常的语言习惯。就在这时,来者突然擤一下鼻子,发出“噗”的一声响——果然是吴天。吴天的另一个习惯性动作也出现了,即试图拍打或抚摸胡小妮的肩。胡小妮肩膀一闪,躲过去了。吴天被她躲肩的动作闪了一下,或者对她的躲肩不适应,霸道地说:“那好……我去茶室坐会儿,等你。你们先谈。”

吴天轻车熟路地走进一间茶室。这间茶室的门边,挂着刻有“春风”两个书法体的旧木牌,门窗里的窗帘布是手工的印花粗布,很有年代感,既可以起到窗帘的实用功能,又有装饰效果。

我感觉到他们很熟,至少曾经很熟,熟到不拘小节的程度。同时,从两人的对话和表情看,又说明他们之间有事儿了,这事儿还不小,而且,胡小妮应该知道吴天要“说个事”的事是什么事。果然,胡小妮看着被吴天带上的茶室的门,对我小声道:“对不起陈老师,等我一会儿……或随便看看,对了,谷雨包间有我新挂上去的十几幅摄影作品,你看看,提提意见——听小米粒说你是一个摄影家。我去一下,马上好。”

“谷雨”是苍梧书斋茶社最大的一间茶室,有一张老船木的巨型茶桌,可供二十人同时饮茶、教学或开会,装饰也别具一格,特别是墙壁上挂着的十几幅摄影作品,打眼一看,就非同凡响,所反映的都是鸟与大自然和谐共处的主题,从拍摄的角度、光影和构图来看,都极其讲究,极具冲击力,非高手莫办。这些摄影作品和说明文字,都署名胡小妮。

她还真是个摄影家。我立即就惊叹了,联想到小米粒对她夸奖时我的不屑一顾,便很有些自惭形秽,觉得我以己度人,太武断太偏见了。

我在这些作品前慢慢欣赏,每一幅情态都不同,我被胡小妮的抓拍技巧所折服。其中一幅作品尤其出色,画面上有一只鸟(我叫不出名字),刚落到它的巢上,翅膀还在扇动,脚还没有落稳,尖尖长长的嘴里含着三条大小相当的青虫子,而巢里的四只刚出壳还没有长毛的雏鸟,同时张大着嘴,等着鸟妈妈的投喂。这幅作品让我震撼,特别是鸟妈妈焦急的身体语言和雏鸟夸张的与幼小身躯极不协调的超大嘴巴,都在强烈地昭示母性和母爱的伟大。同时建筑在五根笔直的青芦秆上的精致的鸟巢,那一根根纤毫毕现的金色的草丝和环环相扣的精密的工艺,要费多大的工夫和精确的计算啊。此外,我还被胡小妮所震惊,如此平视、动态的抓拍,如此清晰的近距离,都要付出相当大的辛劳和长久的等候才能做到,而且自己还要做好伪装,不能被鸟发现,太不容易啦。

这幅作品的名字也有意思,《三条虫子和四张嘴》。但是,我想了想,虽然完美诠释了画面,但似乎还不够味儿,应该有一个更妙的名字才能和这幅作品匹配。起个什么名字呢?我年轻时写过诗,这会儿也词穷了。

如前所述,我曾经也是摄影爱好者,拍过不少片子,甚至自认为水平很高。但是在胡小妮这几幅作品面前,还是相形见绌了。她用的是什么相机?我以前使用的只是普通相机,现在都是用手机拍。她的相机一定很高级吧?我这么想着,下意识地在茶室里环视一圈。我看到茶柜的底层,果然放着一架相机。凑近一看,隔着玻璃柜门,我认出了相机是佳能1DMarkI∨,而连着相机的镜头更是夸张地粗大。这哪里是镜头啊,简直就是一门大炮,是佳能400mm光圈F2.8定焦镜头。我认识这款,我一个摄影家朋友简称这款相机为佳能428。而镜头上,还罩着价格不菲的防雨套。从装备和作品看,胡小妮不仅是一名出类拔萃的茶艺师,还是一位不俗的攝影家。我觉得我找对人了。我不仅可以跟她学茶艺,还可以和她探讨摄影。如果可能,还可以和她的影友们一起出去搞创作,说不定也能拍出惊世骇俗的作品来。

正在我想入非非的时候,突然听到一声巨响,像是东西摔碎的声音。没错,应该是某种瓷器,清脆而尖锐。我担心是茶台(酒吧叫吧台,茶社就称茶台)那儿出事了,立即跑出来,看到的却是胡小妮从“春风”茶室里摔门而出,而且脸色铁青,神情愤怒。我立即确认刚才的声音,不是瓷器的摔碎声,而是胡小妮发出的尖叫声。

同时被惊吓到的,还有茶台里的一名工作人员,她神情发呆地看着胡小妮。

胡小妮和吴天,在一间隐秘的茶室里谈话,突然发出异常的尖叫声,什么情况?

紧随胡小妮出来的,是吴天,他和来时一样,夹着一只黑色的小皮包,神情复杂,和来时的神气活现判若两人。他径直向门口走去。

从各自神态上看,他们之间肯定出问题了。

我是今天才认识胡小妮,不便多问。她当然也不会主动跟我说什么。她情绪受到很大影响,甚至都忽略了我的存在,手足无措般地坐到刚才和我聊天的那张茶桌前,一连喝了几杯茶。她这样的情绪不可能再谈什么了;即便勉强谈了,效果也不佳。我便谨慎地跟她打声招呼,准备告辞。未承想她抬手示意一下,说:“坐,过来坐,喝茶。”

我只好又过去坐在她对面了。她给我一杯茶,朝我一笑。我看出来,她给我递茶的手在微微战栗,有点像痉挛;她的笑里,也藏着某种艰涩,显然她还沉浸在某种情绪里没有走出来。我不知说什么好,只好夸大其词地夸了一通她的摄影作品,说她的摄影作品是我见过的最有个性也是最好的作品,很感人、很治愈。并且还拿我的作品和她的作品进行比较,以贬低我的摄影技巧来衬托她的摄影技巧的高明。我的目的是转移话题,让她尽快从灰色、低落的情绪里走出来。但她还只是笑笑,情不由衷,对我的夸赞不置一词。那笑也毫无着落,不知散落到何处了。既然这样,我就什么也不说,陪她坐一会儿吧。

让我没想到的是,吴天又回来了。

吴天没有经过邀请,也没有得到胡小妮的同意,坐到了茶桌前,就在我身边。我确认他没有认出我来。我也确认,胡小妮对于他的回来还是得到了某种安慰。同时我还确认我再待下去就多余了,便正式告辞。我出门后还想,经过各自的冷静,也许他们接下来的交流会比刚才理智多了吧。但是,他们是什么关系呢?这个社会太复杂,人际关系也太复杂,凭我目前的认知,还无法想象出来。

回到小区,我走在小区的绿化道上,脚步迟疑着,朝各幢高楼上仰望。这是北京怀柔的高档小区,住宅有几种模式,高层、多层、排房、连排别墅、独栋别墅。高层是最低档的公寓房,就像我买的那种。其次是多层。排房、联排别墅和独栋别墅属于高端住宅,特别是独栋别墅,不是一般人能住得起的。我不知道庞大萍家住在什么区域。这些年了,她住什么档次的房子都有可能。只是早上没有问清她住哪幢楼,连联系方式也没有留,在这么大的一个小区里,要想和庞大萍再偶遇怕是不太容易。就算遇到了,我搬来三个月才遇到这一次,按照这个概率,至少还有三个月我们才能见到第二面。想到这里,心里便失落起来,说明我还是想再见到她的。

这个小区规划好,绿化好,管理好,附属设施好。我买的是二手房,不大,小两居,90多平。原房主是个90后女孩,因出国读书而转手卖给了我,又因是全款一次性付清,还优惠了不少。今年春节一过,我就搬了过来,到目前还都满意,内心已经决定,就在这里养老了。我当然还没有很老,但也不年轻了,刚刚成为退休人员。据说五十五岁也是个坎,不适合油腻了,也不适合拼搏了。从这时候开始,就要追求一种平静的生活,钓钓鱼啊,学学茶艺啊,重拾当年的理想做一名诗人啊,或者把我的摄影爱好再发扬光大啊。光靠茶艺,还支撑不了我的全部生活,像胡小妮那样做个业余摄影家,也是不错的选择。可我和胡小妮还没有深谈就被吴天给耽搁了。对于我来说,吴天就是个灾星、克星。当年就是他搅黄了我对庞大萍萌发的感情,难道我后半生的业余生活,也会坏在他的手里?这家伙,每次都是在我人生的关键时刻出现。

就在这时,胡小妮的电话来了。

胡小妮说:“真不好意思,刚才失态,叫你看了笑话——这个人是个神经病……你还在附近吗?我们还没怎么说话呢。你再过来吧,或者下午过来也行——下午有个小班,就是几个朋友来学茶。我听米医生说你退休了,想学茶,过来玩玩吧。对了,你刚才说也爱摄影……真是太好了,我们还可以继续聊摄影。”

胡小妮的话节奏很快,我都无法插嘴,这么快就处理好她和吴天之间的不快啦?感觉他们之间的问题挺大似的。但是从她的语气中,似乎是处理好了,不然,她不会约我下午和她见面——无论是学茶艺,还是谈摄影,都是我乐于接受的。

胡小妮所说的米医生,就是小米粒,她姓米,小米粒是她微信名。那个“神经病”当然是指吴天了。用神经病形容吴天,倒也贴切。可不是嘛,当年在印厂的时候,我就发现吴天一些诡异的行为。我们原先并不认识,是因为在筹备厂报出版时,我才到印刷厂和他接洽并认识的。这是新成立的厂,规模不大,领导班子人也不多,算上他本人,另有两个副厂长,一个从别的印刷厂挖来的懂印刷和设备的专业人才,另外一个副厂长分管财务和外联,吴天主持全面工作,并分管电脑房。在我编厂报的短暂期间,和我直接打交道的,只有他和庞大萍两个人。出第一期报纸时,吴天就曾鬼祟地跟我说,别看庞大萍(这次他没称萍)年轻,她人小鬼大,手里抓着好几个男的在周旋,我怕她越滑越深,就把她招进厂里了。吴天的话我听明白了,至少要表达两层意思:一是,庞大萍在没有进厂之前,生活作风混乱;二是,他和庞大萍关系不一般,是他把庞大萍招进厂里委以重任的。当然还有别的意思,比如是在提醒我,甚至是在警示我,让我别打庞大萍的主意。因为我和庞大萍就汉字输入比赛进行短暂交流时被他看到了。我们厂报一月两期,从把稿子送到电脑房,到校对、核红、改版、调版、签付印,每期报纸要经历三四天时间。在这三四天里,和我打交道最多的就是庞大萍。按说这不过是一项普通的业务,第一次把我介绍给庞大萍之后,正常开展工作就是了。但是,每次我们出报时,吴天都对我表现出过分的关心,只要他在,就会时不时地来跟我打招呼,问上期报纸满不满意,给我送茶、添水,或问我需要什么,同时,又对庞大萍的工作提出严格要求。那些严格要求的话中,还有一种特别的关怀。即使这样,在此后半年时间里,我对庞大萍的好感也没有消退,而是渐渐加深,特别是,当我知道吴天已经是个已婚男人后,便萌生追求庞大萍的意思——我能感受到,庞大萍对我并不反感,她几次帮我打印稿子时,夸我文章写得好。还主动说起了那首诗,说她能在比赛中拿到第一名,多亏我提供的稿子。我当然知道,她能得第一名并不是因为反复录入我那首诗,也不是因为那首诗好,而是她本身的实力过硬。她之所以这样说,无非表达一种态度。在交流中,我知道庞大萍才十八岁,比我猜测的二十岁还小,她去年高考失败,就进入一家个体打印社,练就一手超乎常人的汉字五笔输入技能。吴天因为在印刷厂筹备时,需要打印各种材料,发现了庞大萍,就破格把她招进了厂里。庞大萍对他表示感激。吴天也把这种感激当成理所当然,承诺要重点培养她。这些都是庞大萍说的。吴天是已婚男人的话题也是她说的。我把她这句话理解成一种暗示,也即是对我示好的回应。有一天,她悄悄帮我打印一篇小说后,我要请她晚上吃饭,感谢她的同时,也准备向她明确表示我对她的爱。她在脸红之后,面露疑难之色地问我能不能改天。我答应了。但是,在当天一下班,我看到吴天开车把她接走了。第二天我再约她时,她拒绝了。不久,我从另外的途径知道,吴天离婚了,正热烈追求厂里的一个漂亮小女工。我知道这个小女工是谁。这个消息让我特别难过,同时也知道她为什么拒绝了我的邀约。我极度失望。我不年轻了,马上三十岁了,我知道在庞大萍面前,我和吴天相比没有任何优势。我不想再编报纸,不想再见到庞大萍,也不想再见到吴天。我的爱情才刚刚萌芽就被摧毁了,而且这是我初恋之后真正对一个女孩动心。恰巧厂里试行销售改革,在全国范围推广片区包干制。我决定竞争一个片区经理的职位。我如愿通过了面试,在三天培训之后,踏上了去贵州片区任职的旅程。这个片区经理我一干就是二十六年,一直在贵州深耕、拓展,多次被评为优秀经理。直到刚刚办理退休手续。而我个人问题,也因一直长期在外奔波,没有解决。虽然有过几次恋爱经历,甚至和贵阳一个女孩曾经同居过,最终也没有修成正果。原本只想回故乡安度晚年,没想到会和庞大萍不期而遇。到这个年龄了,我并没有重叙旧情的意思,何况当时我们的关系还没有点破,形式上也只是熟人。但毕竟我们同住一个小区,能结识一个我曾暗恋过的熟人总比两眼一抹黑要好吧。更巧合的是,居然又在苍梧书斋茶社里见到了吴天。如果庞大萍和吴天终成一家,那吴天也和我同住一个小区了。

但是他们是不是一家呢?好奇心害死狗。吴天和庞大萍的最终结局让我好奇,吴天和胡小妮之间发生了什么,同样让我好奇。

这确是一个小型茶艺培训班,除了我,只有三位90后女孩,她们一个比一个好看,一个比一个认真——我们就坐在上午我参观过的“谷雨”茶室里,看胡小妮娴熟、优雅地表演,听她轻柔、温软地讲解。在胡小妮讲解和演示中,我喝着香茶,心思却不能集中,时不时地开小差,觉得胡小妮的情绪并没有受到吴天的影响,或者说,她消化不良情绪的能力太强,连带地,更想知道她和吴天之间究竟是什么關系。

我的心猿意马、犹疑不定的神态没有逃过胡小妮的眼光,她每每用眼睛瞟我时,我就知道她在提醒我别开小差。等到两个小时的学习结束后(包括我们自己的冲泡实践),这堂课就算结束了。胡小妮提前预告了两天后的下一堂课的内容,就是品鉴号称“岁月的古董”的普洱茶,还要求大家来了就要专心和投入,别老走神——她后一句话是针对我。当三个学员陆续散去时,胡小妮主动跟我谈起了摄影。

“陈老师对摄影这么专业,我们就有得聊了。”胡小妮说。

“我那三脚猫的功夫,哪敢称摄影?”我立即谦虚地说。

“谦虚是美德。我听米医生说你办过厂报,写过诗,写过散文,很有才华,拍片子也是响当当的厉害。”

“米医生还说啥?她是我当年在开发区工作时一个朋友的女儿,在贵州医学院读书时她爸让我多多照应,我们又成了忘年交,她肯定只会说我好话的。”

“那当然,”胡小妮说,“不过也是实话,她还说,你的摄影作品得过贵阳市摄影家协会年度大奖,是不是?”

“就是一个三等奖。”

“三等奖也不得了。”胡小妮说,“陈老师现在对摄影还有兴趣吗?”

“当然有啦,正想跟你讨教呢,你这些作品才是艺术,我那些照片就不值一提了。”

“什么艺术啊,讨教更不敢了,有机会我们可以一起去搞搞创作嘛。”

“那真是求之不得。”我立即请求道,“什么时候去搞创作,叫上我啊。”

“巧了,这两天正想着这事呢。春天了,是拍鸟的最佳时机。这样吧,等我选好拍摄地点,通知你。”

“太好啦。”我期待地再次看着墙上挂着的一幅幅精美的摄影作品,幻想着也能拍出这样有神韵的片子来。

但是,胡小妮突然转移了话题:“你认识吴天?”

胡小妮的话转得太突然,我脑子里迅速产生联想,是小米粒说的?还是上午吴天认出了我?无论是小米粒说的,还是吴天认出了我,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为什么突然提起吴天?

“没什么,别紧张啊,小米粒说你在开发区编过报纸,吴天的印务公司不是也在开发区嘛……我就随便一问而已。”

我发现,胡小妮脸色出现一丝不易察觉的变化。如果胡小妮的话是真的,她要想知道我认识不认识吴天,只需问问小米粒就知道了。但显然,这也不是重点。莫非她是想从我这儿了解关于吴天的情况?那她就错了,关于吴天,我离开开发区后,是一点也不知道了。胡小妮大约也看出来,便转移话题跟我讲起了摄影中的光色、光圈、像素、焦距等摄影专用术语,最后说:“讲这些空头理论没用的,莫急,我尽早安排,让你见识一下鸟类的生活,见识一下小䴙䴘的情感世界,在实战中——就是实际拍摄中,你会收获很多的。”

我以为胡小妮所说的实战,不过是一句俏皮话或玩笑话。没想到她约我了,就在这次谈话的当天晚上。

更让我没想到的是,搞个摄影,堪比一场地下活动,相约出发的时间是凌晨三点半,她开车接我。凌晨三点多啊,天还是黑的,许多人还在酣睡中,我就往小区门口走了。说真话,她认真地告诉我出发时间时,我稍稍有点矛盾,一是怕我三脚猫的摄影水平被她嘲笑。二是,这是不是个坑?会不会有陷阱?产生这个念头的同时我就笑话自己“自作多情”了,人家一个美丽姑娘,精通茶艺的优雅女子,技术高超的摄影艺术家,能有什么坏心眼儿?你一个退休人员,还值得人家去陷害?那么,问题来了,她为什么会带上我?她能带的摄影爱好者应该很多,男的女的都有,选择邀请我同行,不仅因为我也爱好摄影,可能小米粒跟她说了什么。小米粒在向我介绍她的时候,重点强调了她是单身族,善良又容易相处,还暗示我说,没有什么不可能的,只要缘分到。既然小米粒在我面前说了她的情况,小米粒也会在她面前说我的一些情况,甚至说到当年我为什么不搞报纸而去搞销售的故事。因为这段经历,小米粒的父亲是知道的。表面上的介绍当然不是主要的了。主要的,小米粒也许同样在她面前流露出把我们撮合成对的意思。她带我一起去潜伏、搞创作,是在通过茶艺课上的考察之外的进一步考察?不是有人说过嘛,两个人合不合适、投不投脾气,只要一起旅行几天,就能差不多确定了。而我们这次行动,比旅行更能显现出各人的个性和脾气。

我这样漫想着,一直延绵到坐上她的车之后。

我的漫想和疑虑被她一眼看穿,她半调侃半鼓劲地说:“想什么呢?跟着我就行了。搞茶艺我是冒充大马队,是为了糊个口,为了赚钱。玩摄影,我才是真心喜欢,难得你也喜欢,一起玩不是更好?”即使这样,她的话也并未完全消除我的疑虑。接下来的整整一天,我们两个孤男寡女要在一起度过了,那将是怎样的情形?我没有经历过,无法想象。无法想象就别想吧。我把目光投向窗外,觉得这样也好,有点冒险精神才是生活,何况是和胡小妮这样的85后美丽姑娘一起冒险呢——从她的话语中,我能听出来,我们去抓拍的这种鸟,生性胆小,要趁天未亮提前潜伏在水边,才能观察到它们一天的行踪和日常生活。否则,一旦被它发现,它就会离开这个区域,找不见了。

我们很快就出了怀柔城区,又很快行驶在山区的绿化道上,四点二十不到,车子拐上一条窄窄的砂石小路,停在一座小山下。胡小妮的车子是一辆奥迪Q7越野车,后备厢和后排座上装满了设备。这些设备大都是她的。只有一个摄影包和一个双肩包是我的。下车后,我们肩背手提,身上挂满了各色包包,向小山上爬去。胡小妮一直走在前边,她身上有个灯,粘在她的左肩,亮度集中在前方,山上初生的野草灌木在灯光中清晰可见。小山不高,也不险峻。我以为是到山上潜伏的。没想到她带我翻越小山来到湖边——山下是一片湖泊。

按照胡小妮的规划,我们在湖边扎了两顶帐篷。第一顶帐篷扎在一处悬崖上。这处悬崖实际上是湖边隆起的另一个小山包,悬崖到水面的高度目测有五六米,山顶较平,正好可以扎下一顶帐篷。这是一顶标准的单人旅游帐篷。有了帐篷我就放心了,即便下雨刮风,气温骤降,我也可以钻进去躲起来。

另一顶帐篷是迷彩色的,扎在水边。

小山包一侧是较缓的坡沟,虽然上下比较艰难,但还能攀爬。胡小妮先于我下到水边时,还小声叮嘱我,陈老师行吗?当心哦。我不服老,当然行了,何况我本来就不算老,我手脚并用比她还灵活。这顶水边的迷彩帐篷太小了,直径目测不过一米二,一个人钻进去还得曲着身体。本来我以为,两顶帐篷是胡小妮有意为之,我们每人一顶,互为邻居、彼此独立。没想到差距这么大。胡小妮开始说一大一小,我还以为是男式女式的意思。看来我又想多了。我想霸占大帐篷的想法瞬间破灭。我虽然爱好摄影,帐篷我还没有,也想不到会如何用它。这次行动,我除了一架相机和三脚架外,所有设备都由胡小妮来提供。

安置好两顶帐篷后,是安放相机。她把她的相机安放在水边的小帐篷门口,把她的另一部相机和我的相机安放在悬崖上的大帐篷门口。在临水边,有一棵野生白杨树,因无人照料,长势疯狂,根部岔出许多枝条。为不影响视线,胡小妮还用两根细绳,把两根枝条拉开,小帐篷门口的相机镜头就从枝条的缝隙间对着前方。一切部署停当后,天亮了。我们这才不用借助胡小妮的肩灯来看清周围的情况。那棵扎根于水边的不大不小的杨树,主干超過了悬崖,我们的大帐篷,就躲在白杨树茂盛的伞状树冠下。我钻进大帐篷里,放眼这片水域,面积不小,呈弯曲的不规则狭长形。水是深蓝色的,比蓝天还蓝,有的地方蓝得发黑,那应该是最深处了。在悬崖下,也就小帐篷的旁边,是一处小小的浅滩,有一丛去年的芦苇在浅滩的一侧。苇秆呈苍黄色,细看,在其根部已经冒出许多新芽。另一侧浅滩的水里,过冬的水草已经返绿,和新生的草芽并混着,半沉半浮在碧清的水里,个别草芽还冒出了水面。再往远处看,水波微漾,能看到天空还没有退去的一颗星倒映在湖里。通过观察,我发现,我们所处的位置,实际上处在湖泊的小湾里,在我们两侧,分别向远方逶迤而去的,都是高低不同的山体,有的地方还是劈陡的悬崖。在这里能拍到什么鸟呢?我有些怀疑,在我目力所及的视线之内,没有看到一只鸟,除了在帐篷外整理背包的胡小妮,连一个喘气的动物都没有。而胡小妮像摆地摊一样地从包里取出一样一样的东西,除了好吃的,许多我都不认识。胡小妮仿佛知道我的心思似的,扑哧一笑,说:“别急老陈,小䴙䴘还没出来。”

我注意到胡小妮改变了称呼,此前她都叫我陈老师,现在叫我老陈了。老陈比陈老师要家常些,也亲切些,而且她的口气也发生了变化,这种细微的变化我还是能体会到的。以前的话偏重于尊重,现在则更随意,像是真实的心声,又像是相处和谐的邻居。胡小妮驾轻就熟地开车来到山下,摸着黑翻山来到湖边,再到选址安好帐篷,如此老练,她肯定此前来过这里,踩过点了。而她从容地安抚我别急,一定是胸有成竹。

胡小妮也钻进帐篷来了。帐篷虽然不小,毕竟也是单人帐篷,容入两个人,空间受到挤压,瞬间就有了不一样的气息。胡小妮身穿黑色的帽衫,一条牛仔裤,进到帐篷里,就把睡袋铺在地上。她没有钻进睡袋,而是趴在睡袋上,从她众多的装备里拣出一个小皮包,从小皮包里取出一架望远镜,像个前线侦察兵一样开始在湖面上观察、搜寻。一进入工作状态,胡小妮就像换了个人,沉稳而投入。我没有像她那样的望远镜用来观察,我只能通过摄影镜头来观察——她说的那个鸟还没有来,叫什么来着?我在手机上查过,很生僻的两个字,对了,䴙䴘,读“僻踢”。她喜欢在䴙䴘前面加个“小”字,小䴙䴘。百度说,䴙䴘个头确实不大,长相调皮而可爱,弱小又胆小,且生性机敏,一有风吹草动就躲起来,人类更是难以接近。但是越是这样,拍出它的日常琐屑和生活细节,才更加珍贵、更加感人。所以,我理解她为什么要先让我们藏起来了。

现在的情景是,我们躲在帐篷里,用不同的设备进行观察。或许是年龄原因吧,我一会儿就累了,不想观察了。我怕我的懒散给胡小妮留下坏印象,就预防地说:“你继续,小䴙䴘出来就喊我。”

她善解人意地说:“你睡会儿吧,起了个大早呢。”

我不想睡,拿出手机刷起了短视频。就在我专心致志离不开手机时,我感觉身边的胡小妮一个激灵,迅速放下望远镜,开始操作相机。

我被她的情绪带动,也反应敏捷地扔下手机,从相机镜头里观察。还是什么都没有,除了水还是水。但是,胡小妮已经在按快门了,“嚓嚓嚓”,她一连拍了多张。我看到,她相机的角度跟我的不一样,我的相机是平行略呈下俯状,她的相机是平行略呈上扬状。她在拍什么呢?我顺着她相机的角度看去,发现湖对岸有一座房子,青墙青顶的房子,隐藏在绿化树丛里,高大的窗户被零星的绿树切碎了几段,但仍能看到大片的玻璃在晨曦中闪着明暗不匀的光泽。湖对面怎么会有这样一幢房子呢?我不知道。我猛然觉得,胡小妮选在这个地方搞创作,也许并不完全是为了拍小䴙䴘一家的日常生活,有可能还有别的目的。我也调整好相机,拉近了对面的房子,看到了大玻璃窗的窗帘拉开了,窗户里有一个女人穿一件鲜艳的睡衣在走动,来回走动,做扩胸、甩臂的动作,她的长发也随着她的动作而飘动。胡小妮不停地按动快门,就是拍她的这些动作的。我的相机也不错,虽然隔着三百米左右的距离,也能看得清清楚楚。这个女人的轮廓挺好,身材高挑,年轻,有朝气,虽然无法清晰地看清她的五官,但如果是熟人,也能认出她是谁了。我对这个女人没有兴趣,不想拍她。就在我准备调整相机角度时,女人打开了一扇玻璃窗,探出头来,双臂伸出窗外。她要干什么?胡小妮的快门声感染了我,我也拍了一张——原来她从窗外摘了一朵花。这是一朵大红色的花儿,可能是玫瑰或月季,它的开放和含珠带露的鲜艳一定是感染了窗户里的女人,情不自禁就摘了一朵。

湖对岸的窗户被人关上了。窗帘也拉上了。关窗户和拉窗帘的,都不是那个摘花的长发女人,而是一个男人。我在镜头里看到时并不能看清他的脸。他像是故意要隐藏自己似的,拉窗帘时让窗帘布挡住了大半个身体,在关窗户时也是用窗帘做了掩护,不让脸露出来。他难道发现有人在偷拍?不太可能啊?我们来得太早了,安营扎寨的时候还是在黑夜里。难道是胡小妮肩上的灯光引起他的注意?那也不至于怀疑有人偷拍啊?是偷鱼偷猎者也有可能的。莫非是我们的帐篷被他发现?也不可能,即便是天亮了,我们的帐篷躲在树下,帐篷又和山体颜色非常接近,如果没有专业设备,凭肉眼,不可能发现我们。我像是知道了胡小妮的真实目的,但我也不能点破她这点小秘密,我要好好拍几幅作品才是硬道理。

说来真是巧,湖对岸那幢房子的窗户和窗帘闭合以后,胡小妮重新拿起望远镜再次观察湖面时,小䴙䴘出来了——我看到胡小妮的嘴角勾起了笑,一定是我们的主角出场了。如果说前边的拍摄只是花絮,或者说只是开胃小菜,小䴙䴘的出场才算大戏的真正开始。胡小妮立即丢下望远镜,说了句“我到下面去”,就钻出帐篷,消失了。

大帐篷所在的位置,因角度问题,看不到小帐篷。但我能感觉到,胡小妮躲在小帐篷里一定不舒服,空间小,不平坦,无论坐着或蹲着,总之是很憋屈的。可见胡小妮为了拍好小䴙䴘,她宁愿吃苦受累受委屈,也要拍到好片子,这也让我无法理解她又为什么对湖对岸房子或房子里的人物感兴趣了,她要观察什么?仅仅是好奇吗?先不想这些了,我也得好好拍几张。我看到,在我们前方左侧,差不多快到湖中心了,有两个移动的小点,像极了大白纸上的一个冒号,它们移动的速度很快。我用相机拉近那两个小点点,我要把它们从哪里来的也要记录下来。

像是受到指引一样,两只小䴙䴘拐了个直角弯,径直来到悬崖下的这片水域里,它们一边玩耍一边巡查,发现这里一切都是原始状态后,开始筑巢。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到小䴙䴘,真是漂亮极了,特别是头部的花纹,一半芦花色一半宝蓝色,两种不同的色系竟如此协调、和谐,特别美。它还有一个奇怪的特征,不像别的飞行的鸟类有长长的尾巴,它就是个秃尾巴。它们筑巢也不选那丛芦苇,而是在那片水草密集的水域,四周无遮无拦,特别开阔。它们是把半浮的互相纠缠的藤状水草,用喙啄成一小截一小截,再含到它们选中的一处水下水草较密集的地方,摞叠起来。如果仔细地看,那里已经堆积着一些水草了,只是水草的含水量太大,底部水草的托举能力不足,又下沉了,成了半浮状,不容易看出来。它们在已经开工的工程上忙碌着,一边玩一边干,还不时地亲密接触一下。我抓住时机,一连拍了好多照片。在拍片中,我才体会到,胡小妮为什么要躲在离小䴙䴘更近的地方拍摄了,近且平视,更能抓拍到它们的神态和忙碌的精神面貌。

太阳出来了,朝霞照射在水面上,映现出神秘而迷人的光芒。小䴙䴘也有自己的作息时间,太阳刚一露头,它们就不干活了,丢下半拉子工程,玩去了,也或许是吃早餐去了,它们没有顺着原路返回,而是沿着山体,向左潇洒飞去,很快就被山体挡住了,不见了。

不多一会儿,胡小妮也上来了。

“怎么样?拍到好片子了吧?”胡小妮喜悦地说。听她口气,我就知道她是拍到了。她提着相机,进了帐篷里,盘腿而坐,把拍到的片子回放给我看。确实,她所拍的照片,真是漂亮多了,小䴙䴘的神态、情态、调皮的动作,还有光色的运用,都恰到好处,特别是朝霞初一映照时的色彩和影像的处理,更是我从未见过的。我知道这并非完全取决于拍摄的角度,也不是相机的品牌问题,这里面综合性因素太多了。我正想要请教她的时候,她又说:“你在这里守着,别乱跑啊,小䴙䴘生性敏感、胆小,你要是叫它发现了,它就会立即搬家,再也不来了。我先去办个事,耽误不了多久,完了我早点过来。有事微信留言啊。”胡小妮说罢,弓身出了帐篷,屁股一扭,不见了,只听到她细碎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帐篷后。

现在就我一个人了。胡小妮的相机也没有带走。我取过她的相机,再一次认真观赏一遍她的摄影,对于她的抓拍技巧,我实在佩服。我还对照我的摄影,细心琢磨着,期待找出其中的差距。让我深感失望的是,这样的差距靠自己琢磨,根本无法领会其中的奥秘,必须有人讲解,才能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我期待着胡小妮能早点回来。但我也知道,她刚刚离开,还不到十分钟,不会这么早就回来的。如果她进城,往返就得一个半小时;如果再办事,那时间会更久。怎么办?我倒是不怕孤独,这么多年了,除了工作,我不是大部分时间都是一个人吗?问题是,我还负有责任,她的这些设备,还有她提醒我的关于小䴙䴘生活习性的注意事项,都是我要小心的。我时不时地拿起望远镜,寻找小䴙䴘的踪迹,怕它们玩一会儿,突然回来。它们到哪里玩去了呢?一定去找东西吃了。小䴙䴘只吃小鱼小虾和水里的小虫子,典型的食肉者。它的领地意识也非常强,如果有同类入侵,雄性䴙䴘会和入侵者展开殊死搏斗,直到把入侵者赶走。赶走入侵者,主要是保护区域内的食物不被掠夺。所以它们离开自己的领地,也有可能是为了找到更多的食物,以便以后繁育后代时有充足的美味可供食用。

上午十点多时,我开始犯困,想睡一会儿。可胡小妮还没有回来,我不敢睡,怕错过了什么。而小䴙䴘也玩野了,忘了它正在建筑的巢。我看到,那个它们堆砌的一窝水草,还没有巢的雏形,并且下沉,几乎被水漫掉,只露出三五根水草的尖儿。这要多久才能把巢建筑好?我有点百无聊赖,也有点心浮气躁,便调整了望远镜的角度,看向湖对面的那幢房子。阳光明媚中,那幢房子顯得清新峻朗,窗帘依然是紧闭的,树木静静地伫立着。我的望远镜的镜头慢慢地移动,房子的青瓦,干净的墙壁,树木的青葱,都是那么的安逸、静美。猛然间,窗户下边条椅上坐着的一个人让我悚然一惊,那不是别人,正是胡小妮。

天啦,怎么会是她?她居然到了那里。她不是说去办个事吗?原来就是这个事?更加狗血的是,吴天不知从哪里走进了镜头,走到胡小妮身边,他没有坐下,保持站立的姿势。他们不是在苍梧书斋茶社里发生过争执吗?怎么又会在这里约会?他们是什么关系?那个摘花的年轻女人呢?

我也学着胡小妮,放下望远镜,用相机对准湖对岸,接连给胡小妮和吴天拍了数十张照片。胡小妮一直坐在条椅上,吴天和她相距有些距离,吴天还有夸张的肢体动作,耸肩、挥臂、摊手、伸脖子。胡小妮还一度两手掩面俯下身体,把脸埋在双膝上。我感觉到他们是在吵架,或者在争执,从他们的肢体语言上能看出来,很激烈。我不知道该不该拍下他们这些。但我还是拍了。大约十分钟,或更短的时间,他们离开了那张条椅,是背向两个方向离开的——谈话应该是不欢而散,那张条椅又空空如也了,湖对岸又恢复了原有的寂静。

我联想到屋里关窗帘的男人,会不会是吴天?我从相机里查看我拍的照片,我的照片只能看到关窗帘男人三分之一的身体,还没有面部。我立即想到胡小妮曾拍了更多的照片,便移到她的相机前,打开回放功能。胡小妮的照片拍得好啊,她采用连拍技术,所拍景象更密集更清晰,有更多惟妙惟肖的细节,其中有五六张,是那个男人拉好一边的窗帘,去拉另一边窗帘的转身时拍的,虽然他是背向窗户的,却能看出来他面部的轮廓,如果不是前几天见到吴天,加上刚才在望远镜里所看到的,我还不敢断定这是他。这个发现并不让我惊讶,因为我已经料想到了。

我的手机突然响了。

平时打我手机的人不多,经常是几天几周不接一个电话。谁在这时候打我手机呢?我第一个想到的是胡小妮。但,看手机号,不是胡小妮,是一个陌生的号码。我退休后,离开贵州,把原来的手机停机了,回来又办了这个新号,知道我新手机号的人没有几个。会是谁?接不接这个电话?我下意识地看向湖面。这会儿的湖面静悄悄的,贪玩的小䴙䴘还没有回来。我便接通了。

对方“喂”了一声,说:“陈老师你好,知道我是谁吗?”

对方是个女的,普通话的声音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我立即就想到了庞大萍。还没等我猜,她立即转用方言说:“我是庞大萍啊——不好意思,打扰陈老师啦。干吗呢?”

我撒了个谎,说在钓鱼。可不是吗?钓鱼是在水边,我也在水边,虽然不是钓鱼,却是在等候小䴙䴘,在等候这方面,和钓鱼有着异曲同工之处。

“是吗?真有闲情雅兴。听小米医生说,你退休了……时间这么快。”庞大萍不等我回话,继续说,“对了,我是从小米医生那儿要到你的手机号的……那天太匆忙了,也没怎么说话,就被我妹妹家的孩子叫走了……没啥事,就是打个电话……有空聚一下啊,都住同一个小区了,不聚一下说不过去啊。得便打我这个手机。这是我的手机号,你存一下。我平时都在家里。”

“你不用上班?”我以为她还在印刷厂工作。

“早就不上班了……待着,挺好。”

我急忙也说“好啊好啊”,接下来却不知要说什么了。我脑子里迅速想起了吴天,要不要问问她,吴天怎么会出现在湖对面的湖景房子中?但我马上知道不便在这个电话里说。她肯定会怀疑我怎么会知道湖岸的房子,我在望远镜和相机里看到的景象,万一不小心说漏了嘴,就惹大祸了,那一定是吴天的秘密。胡小妮已经是一个秘密了,湖景房中那个身穿艳丽睡衣的年轻女人更是个秘密。但我还是说:“你家吴天事业做大了,都忙些什么?”这也是一语双关,既探听他们的关系,又询问了吴天现在的职业。

“他呀,他忙他的。”庞大萍似乎不想多说。

“赚到大钱了吧?”我试探着问——第一个目的达到了,他们确实是一家,那么还从事印务工作吗?还当他的厂长吗?

“钱有鬼用?”庞大萍的声音有些遥远,话里有话地悠然道,“钱……不过是钱,你没怎么变化啊?你看我,都老得不能看了,那天你都不认识我了。”

你没老,你还年轻,比我小十多岁呢。但我没有这么说。我换了个角度说:“人都有老的时候。我都没说老,你说什么老?”

“真没想到你都退休了,好像没过几年似的。退了,还干点什么?”她的话不连贯,像在寻章摘句。

“不想干什么了,喝喝茶,搞搞摄影,钓钓鱼……不过今天这个鱼窝没选好,到现在还没有钓到。等钓到鱼给你送几条。”我的话既回答了干点什么,又是进一步试探,如果这片湖泊也是他家的,或跟吴天有关,她的话会露出蛛丝马迹的。

“好,等着吃你的鱼。”

我也说好。但是再说什么呢?二十六年没有见面了,说多了,怕有重叙旧情的嫌疑,引起她的不适甚至反感。在尴尬地停顿几秒之后,她说:“改天再跟你说话啊,有点事我先忙一会儿,希望你能钓到一条特大特大的大鱼……那就,先再见……知道手机了,以后联系方便啦。”

挂了电话,我发呆了足足十分钟,仔细回味着她的话。从我目前看到的情形,可以肯定地说,他们的婚姻出大问题了,而且出在吴天身上。我要不要把我看到的情形告诉她?怎么告诉?直说还是暗示?说了会有什么后果?我的目的又是什么?是在帮她还是在害她?说不定她早就知道,不需要我多此一举。正在我纠结的时候,手机又响了。我以为还是庞大萍的,心头一喜,看手机显示,是小米粒,才知道我太敏感了。米医生在电话里告诉我,庞大萍跟她要了我的手机号,问我有没有问题。我回说可以。我没说庞大萍已经打给我了。没想到米医生又说:“吴天刚刚也跟我要你的手机号了,我没给他。我也没说庞大萍有你的手机号。没有别的事,就跟你说一声。”

我知道小米粒是为了保护我。小米粒是知道我当年离开我们公司本部去贵州做一名销售经理的原因的,那时候她还是个小小少女,只有十来岁,但是她父亲老米,是接替我做了我们厂报主编的。老米在做厂报主编的时候,继续和开发区激光照排印刷厂打交道,报纸的排版人员也是庞大萍,他大约也和吴天、庞大萍说了我已经改换了工作的事。老米和我是好朋友,关系密切,他一直要我给报纸写稿。本来我不想写,但老米不依,说如果他不接这个报纸,我根本走不成,又说我必须要支持他,写稿就是最好的支持。在最初的幾年间,在老米的逼迫和穷追猛打下,我写了不少文章,有关于贵州当地风光的散文随笔,有诗歌,也有我们片区的新闻,实在没招了,就找几幅摄影作品来充数。那几年蒙老米的厚爱,我人虽不在公司,但公司的报纸上一直有关于我的信息。后来企业报刊整顿,报纸停办了,我才停止这些创作。在这个过程中,小米粒的作文一直都是我辅导的。我本来也是冒充大马队,没想到第一次辅导的一篇关于读书的作文,在全市中学生读书征文比赛中,获得了一等奖,老米和小米粒对我就更加信任了,每每写一篇得意的作文,就让我“斧正”。我和小米粒即现在的米医生的友好关系就是这样建立起来的。

手机再次响起来,让我从回忆中回到现实。这次打电话的,是胡小妮。电话中的胡小妮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她告诉我,她暂时不过来了。她让我中午自己解决吃饭问题,还特别提醒我,包里有很多好吃的,零食、主食,一应俱全,甚至还有饮料和啤酒。最后还不忘提醒我,中午是小䴙䴘的工作时间,别忘了多拍照片,并说天傍黑时来接我。我没有问她什么事。凭直觉,她的事,还和吴天有关。

我没有钓到鱼。我突然想和庞大萍见面了,就说钓到了一条大鱼。

这是四天后的事了。

在前三天里,我和胡小妮一起,每天都到湖边拍小䴙䴘,也摸到了小䴙䴘出没的基本规律——天刚亮,两只小䴙䴘就从它神秘的宿营地来到悬崖下的那片水域,一边嬉戏,一边筑巢。大约一个半小时后,它们就开开心心远离我们的视线玩去了,一个上午都不会再来。在中午时,小䴙䴘再来忙碌一会儿。这次时间较长,也最为辛苦,大约要忙到三点钟,又快快乐乐一起离开了。天傍黑时会来这儿绕一圈,相当于巡视,确定领地安全后,再离开。经过三天的忙碌,小䴙䴘的巢已经初具规模,有了巢的样子了,其中的一只小䴙䴘,还蹿到巢穴里试了试,看看新家的承重力和舒适度。当然,巢还不够结实,浮力也不够,三分之二部分又陷到水里了。看来小䴙䴘筑巢经验十分丰富,巢的落入水底的部分,就相当于人类建筑的地下工程,要有相当的承重,才能建筑成一幢安全、牢固的小家。

在这三天里,胡小妮也每天都起大早,按照约好的时间带上我,一起来拍小䴙䴘。她一天比一天敬业,一天比一天投入。第一天她还中途溜走,跑到湖对面的湖景房去和吴天约了个会。第二天就哪儿都没去,我们一直坚守在湖边。在小䴙䴘出没的那段时间里,她一直躲在湖边的小帐篷里。小䴙䴘离开的时候,她就爬到悬崖上的大帐篷里,和我一起交流所拍的照片。她会根据她的经验,活学活用地跟我讲解一番。老实说,我的摄影技艺,在她手把手的指导下,有了明显进步,从前不知道的一些影像小技巧,现在也基本掌握了。三天里,胡小妮对我的态度,也一天和一天不一样,如果说第一天还有点像老师,基本上是以公对公的样子,包括当晚我们一起收拾帐篷回城,她的态度都是和蔼而亲切的,似乎并没有受到和吴天约会而带给她的影响。第二天,她的态度有所转变,很细微的转变,我们像朋友了。第三天的关心就更贴心了,话也多了起来,还有些热络劲儿,在对我的摄影进行现场点评时,身体还有意无意地碰到了我。我感受到她表达的善意。有一次,闲聊中,我提到这个湖,还有湖的归属,她没有说清楚,只说这里原是炸山的采石场,二十年前禁止炸山采石,逐渐形成了这个湖。至于对面的那幢湖景房和房子的主人,我根本就没有提——那儿也一定隐藏着和她相关的隐私。既然是她的隐私,就得假装浑然不知。由此我还想到另一个问题,即,她教我茶艺是收费的。她指导我摄影,难道仅仅是因为我也爱好摄影?或者说,和她有共同爱好?对,也不完全对,我感觉到,她来这儿拍小䴙䴘,既是她真实的爱好,还有监视对面湖景房的意思。而我在此间能起到什么作用?我也不知道。不过,我还是时不时地拿相机对着湖对面的房子看看,她在小帐篷里拍片时,也会拿起望远镜,朝对面望去。那幢房子倒是一直安静,偶有灯光一亮,我知道房子里有人而看不到人而已。

第四天,我跟庞大萍说钓到一条大鱼。我是用手机短信告诉庞大萍钓到一条大鱼的,并且告诉她,可以送到她的府上。我之所以这样说,除了前边说到想见庞大萍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想从庞大萍的话中,探听到吴天的信息,进而彻底知道胡小妮和吴天之间的秘密。而庞大萍并不知道我的用意,她聽说我要去她家,高兴地回说太好了,还问我几时到。我回道,快到时打电话。

我便在小䴙䴘离开后,跟胡小妮说,家里有点事,要回去处理一下,稍晚点回来。她问稍晚点是几点。她在说这句话时,不经意地瞟一眼湖对岸。我便知道了,她还是关注那幢房子的(或房子里的事),仿佛我也和那儿有关似的。我便说下午五点前一定回来。她便把车钥匙给了我。

水产市场的鱼比较多。我毫不犹豫就买一条五斤多重的大花鲢,直奔我们小区。我一边开车,一边给庞大萍打电话,说我十几分钟后就到小区了,让她把她家的门牌号码发到我手机上。当她回复的短信到了时,我只瞄一眼,就看到“C区”字样了,我就知道她家果真住在别墅区,果真是个有钱人家。

庞大萍家的别墅是独栋的,不是挺大,有一个种满各种花卉的后院,像个袖珍园林。我们就在小园的紫藤架下坐下了。方桌上摆着两杯绿茶、时令水果和精致小点心。鱼已经被她拿到厨房,怎么处理的我不知道,中午是不是要吃我也不知道。她看到我拿来的大鱼时,照例还是先脸红(这是她的习惯),再表示疑惑和惊喜,连感谢的话都没说。此时是上午十点半,阳光非常温润,院子里的牡丹、芍药都开了,紫藤花也开得正好,一串一串地悬垂着,花香弥漫,很好闻。有几只小蜜蜂在花丛间寻寻觅觅。紫藤是两种,一种是传统的紫色,一种是白色的。白色紫藤我是第一次见,有点像洋槐花,花穗只比洋槐花要长些。我好奇它是不是紫藤时,庞大萍告诉我,这是从日本引进的品种。我再次表示好看,用手机拍了几张照片。然后她让我吃点心和水果。我为了放松自己、消解拘束,吃了一颗草莓,又吃了一块唐饼家的点心,除此而外,似乎就没有别的话了。确实,说什么呢?当年的话题也没必要重提,我至今单身的情形,她一定从小米粒那儿知道了,退休后还不到半年,退休生活也没什么可说的。一时间,就这么沉默着。我发现她今天很美,穿着也适合居家,铁线莲花纹的汉麻连衣裙,轻糯、细软,薄而有型,是那种宽松的款式,七分袖卷了两叠,也很雅致,露出白皙、温润如玉的胳膊。平底白色休闲鞋,鞋帮上居然还有一朵淡紫色的小花。她的整个衣装,如花在野,和小园子里的环境很搭。“喝茶。”她说,声音特别遥远,接着,她还是说了,“接替你编报的米老师挺好,从报纸上也能看到你的文章,大致知道你事业有成。你刚才拍照时,我就想到你那时发表的许多照片了,真好……可惜没几年报纸停了。后来企业改革,印厂实行股份制,其实就是私有……吴天成了大股东,所以,我也懒得再上班了……我们是丁克,丁克知道吗?……这样也好。几年前,吴天以扩大生产的名义,承包了一片野湖,承包期二十五年,准备开发瓶装水……你要钓鱼可以跟他联系,不过他不爱钓……瓶装水因为技术问题一直没有搞成,也没搞养殖,没开发旅游项目,却搞了个会所。其实他包湖就是为了玩,他爱玩,玩也不错……不过我没去过那里……妹妹一家会来找我玩。我们中午吃鱼吗?我让我妹妹买菜带到这儿来,她会做,鱼也会做。这条鱼够大,可以一鱼两吃。可惜吴天有应酬,不回来了,不然,他可以跟你喝两杯。”

庞大萍的话简洁明了,中间虽然有些停顿和犹疑,表述还是很清楚,但有几个关键词让我记住了:其一是丁克,她特意强调,说明他们没有孩子,从庞大萍的话中,有明显不甘的意思。其二是承包一片野湖就是为了玩——只能说钱太多了。其三极其重要,她一次没去过野湖,就是没去过吴天的会所,湖景房中发生的一切,她自然就不知道了。我想提醒她,可以去会所看看。但觉得这样提醒会有弄巧成拙的风险,惹出什么麻烦来就无法收拾了,便忍住没说。但听话听音,从庞大萍的语气里,还是清晰地暴露出他们夫妻情感有问题,结合我所看到的情形,对于庞大萍,我不免心生同情。

看来我的体格还是不行,经不住折腾,在我和胡小妮一起拍摄小䴙䴘的第十天,我突然病倒了,肋骨部位疼。开始我怀疑是不是上下悬崖时扭着的,跟着就头疼了,重感冒的症状来势凶猛:打喷嚏,流鼻涕。

肋骨疼,又重感冒,只能在半夜里给胡小妮微信留言,明天不能随她去拍小䴙䴘了。凌晨三点半时,她给我回电话,问我怎么样。我只说感冒了,打喷嚏,没说肋骨疼的事——肋骨疼有可能是大事,我不愿她为我担心。她嘱咐我好好休息,又说片子她来拍,每天选几幅发给我,并强调,她发给我的片子就送给我了,让我注意保存,她会把原片删除。我秒懂她的意思,类似的片子她有很多,因是同一个拍摄现场,她又是连拍,不在乎送我几幅,而且连版权也送了。她这样做,是让我对小䴙䴘从筑巢,到生卵、到孵化、到幼鸟出壳,直到陪伴成长,都能留下一个完整的记录。在这些天的拍片和闲聊中,我已经知道她拍片的意图了,她是应一家著名策展机构的预约,点名要这一系列的摄影作品,主题是“鸟,自然,环境,家园”。她还说,如果她的片子选不出一百张系列图片,可以从我的片子中选,我们共同署名。我当然受宠若惊了。只可惜我的身体不给力,出现了小问题,要缺席几天了。在我已经拍摄的这十天中,特别是后期这几天,我审视我的照片时,比真实的小䴙䴘的日常活动还精彩,很多抓拍不仅惟妙惟肖、活灵活现,其动感、静态和情态都十分传神、感人,加上自然光影的运用,既纪实,又艺术。就在三天前,小䴙䴘已经把它们的巢基本完成了。这个巢不大,坐落在水中央,乍一看,结构、工艺和其他鸟巢没有什么两样,不同之处,就是不借助树枝或苇秆,就连水底半浮的水草,也起不到托起的作用,整个巢,湿淋淋的,半浮半悬在水里,感觉如果有一波大浪,都能随风漂移,不知要流落何方了。就在昨天,巢筑好了,我知道,下一步就是要产下它们爱情的结晶了,接着是更艰苦的孵化过程。可我却病了,我非常懊恼。更让我懊恼的是,天亮时,还发烧了。

好在胡小妮兑现了她的承诺,每天晚上七点左右时,给我发微信,把她一天的工作成果选十几幅让我欣赏,还叮嘱我立即保存。在我生病的第三天,从她发我的一组照片中,我看到小䴙䴘产卵的过程,先是一幅小䴙䴘一跃进入鸟巢的画面,接着是潜伏在巢里,另一只小䴙䴘在边上,衔着一截水草,继续加固巢穴。接下来的几幅都是两只小䴙䴘互相呼应的图片,感人的是,一个在水里,一个在巢里,两颗小脑袋碰在一起亲昵的样子,心都能萌化了。最后一幅,巢里的小䴙䴘一歪屁股,露出了大半颗鸟蛋。而在小䴙䴘换班孵化的一瞬间,巢里的四颗鸟蛋清晰可见。这几幅照片形成一组画面,连贯地看,简直美爆了。

在我生病的六天里,庞大萍也跟我通了一次电话,是那天在她家吃鱼之后,时隔十多天的第一次通话。她没有别的事,只是告诉我,那天在她家没有吃好,她妹妹把鱼烧砸了,实在辜负了我的一条好鱼,本想请我再聚聚的,找个好馆子大吃一顿,可她生病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就是感冒咳嗽,还没好。我听了,内心一乐,我们几乎是同时生病的,症状和她差不多,便告诉了她。她也乐了,在电话里发出会意的笑声。她边笑边说:“等咱们好了,好好再聚聚,一起庆祝一下。”

庞大萍的话给了我期待。再一次见面,也是我渴望的,庆祝病愈,更是好借口。那天在她家吃饭的小细节又呈现了出来。鱼确实没有烧好——不知什么原因,鱼头汤有一股子泥腥气;红烧部分,不敢说烧砸了,却是烧过了头,汤干了,稍有焦煳味。我看到庞大萍有些不好意思。庞大萍的妹妹自责地连声道歉。我不知说什么好——既不能夸好,又不能说不好。这时候,庞大萍就在桌子底下碰我的腿,她用腿碰我的腿。我一时没理解她的意图,以为是调情。庞大萍看我反应迟钝,尝着鱼,对妹妹笑道:“鱼不错呀,别对自己要求太高了。”说罢,继续碰我一下。我这才知道庞大萍是提醒我说话,别让她妹妹太尴尬。我才如梦初醒地说:“一鱼两吃,地道……鱼头汤真鲜,红烧更是把鱼香味烧出来了……好吃!”我的话听上去明显是假话,但也缓解了尴尬。庞大萍听了很满意,再次碰我一下。

神奇的是,我和庞大萍通话的第二天,我的症状减轻了,头不疼了,咳嗽也好了,只有鼻塞比较讨厌。但我有办法,用滴鼻液滴一滴,能管一天。于是我给庞大萍打电话,问她感冒是不是好了。她说:“真是奇怪,昨天和你通了电话,今天就症状全无,不咳了,正要给你打电话呢,没想到你电话来了,听口气,你也好了吧?”

“是啊是啊,明天中午我請你吃饭啊,我知道一家小馆子,都是山珍,特别地道。我这儿还有一瓶红酒,白酒也有。把你老公叫上。”最后一句,是我的灵机一动。我并不想叫吴天。如果她听了我的话,叫上吴天当然可以。如果她不叫,更好。

“好啊,你把位置发我,明天中午见。”

第二天上午十点,我继续收到胡小妮发来的照片,照例是一张比一张精彩。我告诉胡小妮,感冒好多了,虽然还有些鼻塞,体虚,我想明天就去拍照,如果没有意外,明天早上老时间老地点接我。胡小妮很快就回复了“好”,还附带了一朵小红花。

中午时,我是怀着好心情来到小饭馆的。庞大萍比我还先到。不出我所料,吴天并没有来。庞大萍告诉我,她叫了吴天。吴天说有应酬。庞大萍说:“吴天变了,现在比从前豁达多了。”庞大萍自知这句话太冒险,有翻出二十六年前旧账的嫌疑,而那段旧账,大家都是心照不宣地没有点破。庞大萍便不再往下说,而是改了话题道:“这家馆子以吃怀柔水库的鲤鱼著名,你选在这里,是不是说那天鱼没吃好,要重吃一次啊?”我便说:“其实那天鱼做得挺好的,可能是我们俩都有期待吧。”“期待?”庞大萍像是不懂,又像是懂了。其实我只是信口一说,并没有预设的深意。接下来,庞大萍问我退休后有没有打算,说不是钓鱼、摄影这样的打算,就是想不想再做点事。我问她啥意思,庞大萍说:“吴天想让你到厂里,搞搞校对,也没多大业务量,说你做过报纸编辑,又会写,给重点产品把把关。报酬不是问题。”我便知道了,庞大萍这次约饭,或暗示我来约饭,是有使命的。我当然不愿意到吴天的厂里工作了,多少钱都不去。如果吴天不是在讽刺我,就是有别的目的,比如要封住我的嘴,以免泄露在苍梧书斋茶社里看到的他和胡小妮的冲突。但,在这个场合,我不好拒绝,当然也不能答应,便采取打太极的办法,说:“好不容易退休了,得让我玩够了再说。”我同时还想到我和胡小妮正在合作的小䴙䴘的项目,这项工作还没有完成。就算完成了,后续还有别的项目,怎么能答应吴天的邀请呢?庞大萍听了我的话,沉吟一小会儿,悠然道:“其实我也不希望你去,退休了,就像个退休的样子,是不是?”

这次聚餐,不算失败,也不是我想要的样子,原因就是庞大萍转达了吴天的话。怪不得吴天跟小米粒要我的手机号码。原来他那天在胡小妮的茶社遭遇我之后,并不是没有认出我来,而是假装认不出。

我和庞大萍的这次聚餐喝了点红酒。后遗症是,夜里咳嗽加重,还伴着低烧。我赶快给胡小妮发微信,告诉她,暂时不能去湖边拍片了,咳嗽会吓跑正在育雏的小䴙䴘。

我的咳嗽时轻时重,重时多,轻时少。这样反反复复地到了五月中旬时,已经发展成讨厌的慢性咽炎了。

由于小䴙䴘处在孵化阶段,它们每天的活动规律大同小异,全力孵化它们的宝宝,这个过程需要二十五天左右,所以胡小妮也不是天天都去湖边了。不去的时候,她也会告知我一声。有一天,胡小妮还约我去她茶社听茶艺课,因为我的课还有三个下午。我也想去,但我的咳嗽还是让我没有贸然前往。

最近几天,胡小妮每天又有新照片发给我,小䴙䴘的孵化工作大概要结束了。从照片上可以看出,两只小䴙䴘虽然爱玩,但是对孵化工作还是尽心尽力、非常负责。

惊喜出现了,今天我收到的照片中,有一只小小䴙䴘破壳而出。我能明显感觉到照片也沾染着拍摄者的喜悦。这组照片的成功在于,每一个细节都让人暖心,先是蛋壳从小䴙䴘屁股上露出了半颗,依次是:破了个小洞,露出了嘴,露出了头,露出了整个身体,一只小小䴙䴘光着身子往小䴙䴘的翅膀里钻,被妈妈(抑或爸爸)的翅膀完全遮住,从翅膀上方露出尖尖的嘴,露出了半颗头。另一组照片同样感人,依次是:小䴙䴘一个猛子扎入水里,水花四溅,露出了撅起的屁股,钻入水底,水太清了,能看到它在水底水草里的半个身姿,一条小鱼被它从水草里赶出来,逃到更浅的浅水区,被它追上,一口叼在嘴里,飞速运送到巢里,把口中的小鱼投喂到小小䴙䴘的嘴中。这两组照片分别都有十几幅,不间断地记录了小小䴙䴘的破壳、出壳过程和小䴙䴘捕鱼的全过程,画面非常传神。

这才是一个小小䴙䴘破壳出世,它还有三个蛋也会陆续孵化成功的。但是,接下来的一天并没有照片发来,一直到下午五点了,胡小妮还没有给我的微信发送半点讯息,晚上七点半了还没有。也许她正在回家的路上吧,我想,心里有点焦虑。这个点儿她不应该在湖边了,我可以直接打她手机,问问什么情况。可手机一直在振铃,就是没人接。再打,还是没人接。

怎么回事?就算在开车也可以接电话啊。

我心里焦虑,只能期待她一会儿回打给我。但又过了一个小时,她也没有回打。我便给她微信留言,询问她今天的湖边收获,并表扬她昨天的照片真漂亮,期待看到后续的照片。很晚的时候,就是快午夜十二点了,我才收到胡小妮的回复:“明天发。”有了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可想想还是不放心。胡小妮从来不会只干巴巴地说这三个字。她怎么啦?生我的气?或者遇到了什么事?受伤?有病?她不是说明天发吗?那就等着明天更多的惊喜吧。我的咽炎有所好转,咳嗽症状有所缓解,便在微信里留言道:“明天我也去湖边,看到这么多好照片,我也技痒了。老时间、老地方接我哈。”对我这条微信,她回复倒是及时:“车上另约了人,改天再带你去。”

原来是这样。原来她有了新伴了,不用我了。

但是第二天中午时分,胡小妮发来的照片又让我顿生疑窦。照片主角当然还是可爱的小䴙䴘了。只是角度完全不一样,我一眼就看出来,是从悬崖上往下拍摄的。而且一连五六张照片基本上是同一个角度同一个层面,太平了,比我的拍摄水平都差,甚至相去甚远,可以用大失水准来概括。唯一的功能,就是透露了小䴙䴘及其一家的行迹:照片上,一只小䴙䴘坚守在巢里,它的翅膀里露出了两颗小脑袋,仔细看,另一边的翅膀里还露出一张嘴,也就是说有三只小小䴙䴘出壳了,来到新世界了。在离巢不远的地方,是另一只小䴙䴘,显然它是在捕食。这是一张全景照片。这样的拍摄方式完全不是胡小妮的风格,而且拍摄工具好像是手机。怎么会这样?难道胡小妮态度大变,不再和我共享她的成果啦?她不是说另有人在陪她吗?也许这几张拙劣的照片,就是陪她的人拍的。更让我不能相信的是,到了下午,她微信给我发来更为不好的消息,小䴙䴘一家遭遇不测,湖边已经没有它们的踪迹了。

我不能接受这个消息,小䴙䴘一家怎么会消失呢?谁打扰了它们平静的生活?凭着胡小妮谨慎的行事风格,应该不会发生这种事的。

我立即打她手机。奇怪的是,刚一振鈴,手机就被掐断了。再打,再掐。我还是善意地以为她不方便说话,一会儿会给我打回来的。但她依然没有打来,只在微信上留下干巴巴的两个字:“有事。”

她掐断电话并回复有事,我就不便再说什么了。但我感觉到,胡小妮变了,大变,是九十度大转弯。她还欠我三个下午的茶艺课呢。我决定去苍梧书斋茶社找她,就算她不在,员工也会告诉我她的行踪的。

说去就去。

茶社的员工告诉我,胡小妮有几天没来了。我问有几天?她说,不记得了,最近一个多月里,胡姐上班一直不正常。我问她能帮我联系一下吗?她说她联系过了,联系不上。又乐观地说,也许明天会突然出现呢。我也只能相信女员工的话了。

我在离开茶社之后,在微信上给她留言:“方便时回个话。”

我还不放心,又打电话问小米粒,问胡小妮还有别的联系方式吗?

米医生问:“怎么?闹矛盾啦?进展不顺利吗?”

我说:“什么呀,哪有什么进展?只是问一问。”

米医生的思维方向,和我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不多一会儿,她又打我电话了,说胡小妮不接她的电话,也不接微信语音,是不是我惹恼了人家。又半开玩笑地说:“陈叔叔,你是老江湖,心急吃不得热豆腐哦。”

就这样,胡小妮突然就失联了。

我翻看着我拍的许多张小䴙䴘的照片,也翻看胡小妮发给我的照片。这些照片都好,都各有各的精彩。但是这样的照片不再有了,真是遗憾。我觉得这个系列摄影,只差一点就要完成,却临到终点时夭折。我决定,去湖边,一来现场查看、分析一下胡小妮失联的原因,二来看看小䴙䴘一家到底在不在,如果在,我得把它们一家嬉戏的照片补拍几张,算是给这次拍摄活动收个尾。

我没有胡小妮的那些设备可带,也没有自己的车,便叫了一辆滴滴,带着相机,黄昏来临前来到山下。我让滴滴车司机等我半个小时,便一人翻过小山来到湖边。

湖还是那个湖。小䴙䴘一家果然不见了,连它们辛苦建筑的巢都不见了。我站在悬崖顶上,眺望整个湖面,百感交集。不久前这里还时常扎有两个帐篷。如今扎帐篷的痕迹还隐约可寻,却已物是人非。湖中那丛面积不大的碧绿的新苇已经冒了很高。新旧芦苇混在一起,仿佛新旧生命的轮换。我拍了几张照片,算是对小䴙䴘的故园留个纪念吧。

简单一算,我已经二十多天没来湖边了。小䴙䴘一家会迁到哪里呢?不出所料的话,还应该在这片湖里,因为它们没有飞翔的能力,也不会像别的鸟那样迁徙。如前所述,这片湖是呈东西狭长形,沿岸弯曲,极不规则,南边的沿岸是错综复杂的山体,北边是平缓的浅滩,生长着大片的芦苇。小䴙䴘一定躲在那些芦苇里。我没有望远镜,不能像胡小妮那样观察。我便用相机当望远镜,拉近了远处的水面。在观察中,我看到远处的一小群鸟,像一个个黑色的小点。它们是小䴙䴘一家吗?也许是,也许不是。摇过镜头,再远看,还有三五只白色的大鸟,其中一只白鸟从远方飞来,正在降落。我继续移动着镜头,看到我正对面的那幢湖景房了。

现在我知道了,那是吴天的会所。

此时的会所周围,高高低低的绿树更为茂盛,和以往看过去时一样,四周看不到一个人影。在和胡小妮同来的那些天里,我看到胡小妮时不时地偷闲拿起望远镜向对岸观看。我知道她心里有所惦记、有所牵绊——会所里曾出现一个女人。我因此还想到一些狗血的男女之事,特别是那天我居然在望远镜里看到了胡小妮也到了对岸,而吴天居然和她同时出现在一个场景里,我便想到了圈套、阴谋、陷害这些险象环生的词汇。我心头悚然一惊,胡小妮会不会和吴天在合谋什么?在窗帘紧闭的会所里,胡小妮会不会和吴天在一起?在同一个屋檐下?完全有可能啊。我不能怀疑胡小妮对摄影的投入和迷恋,对艺术的热爱和痴情,但也不排除她利用摄影来对吴天采取行动——驱赶争风吃醋者,以达到她个人的目的。我不免替庞大萍担忧了——无论是胡小妮,还是曾在会所出现的摘花女,都是对庞大萍的威胁。我调整焦距,试图在会所里有所发现,说不定以后会帮得上庞大萍,至少能让她掌握有利于自己的证据。我便利用相机功能继续放大、继续观察。我看到会所周围黑色的铁艺栅栏。除了窗玻璃、屋顶、栅栏,别的什么都没有。

我对着铁艺栅栏,胡乱拍了几张。

我沿着崎岖的山体,在湖边攀行。山体很陡,斧削刀劈一样地直上直下,我双脚双手并用,像蜘蛛一样,扒着当年炸山时留下的凹凸的部分山体,艰难前行——我看到前方水面上有两只齊头并行的小䴙䴘,它们引着我向前走。也许在某一个湖湾里,会有它们的新家。晚霞正红,倒映在黛青色的水里。这种颜色的水,该有多深啊。就在我发呆时,小䴙䴘却突然不见了。它们去了哪里?就在我张望的时候,脚下的湖水中,半沉半浮着一个女人。我吓得魂飞魄散,脚下一滑,跌落进深不见底的湖水里。我大叫一声,醒了,发现自己在返程的滴滴车里睡了一觉。

这是个噩梦——我真的被吓坏了,心还在抽搐。

晚上,我收到胡小妮的微信留言:“陈老师,忘了关照你一个事,不要去湖边,小䴙䴘已经走了,也许过几天还有别的水鸟去那里安家落户,别惊动它们。”

这次是胡小妮主动和我说话。以前都是我说,她不回,或回复了,却让我不满意。这回她主动说,是发现我了吗?不会吧?她在哪里发现的我?对岸的会所?我便赶快回道:“我不去湖边了。你在哪里?你的茶艺课是哪一天?请回复。”

“在家处理照片了。近期不便联系。再见。”

原来是这样。原来她是在家处理照片。不过胡小妮的话,总感觉冷冰冰的,没有一点热情和温度,和以前大不一样。

我回到家里,也在电脑上处理照片。我大致算了下,这些天里,我所拍的关于小䴙䴘的照片,包括胡小妮送我的照片,有几百张。从几百张照片中,挑选小䴙䴘的成长记的系列照片还是绰绰有余的。这个工作挺费心思,特别前几天我所拍的照片,多而凌乱。我决定每天建一个文件夹,只在这一个文件夹里挑选照片也还容易。难的是修照片——有些照片是局部好,要采取一些技术手段加以修补,这方面我比较欠缺。有几次,我实在处理不好,想起胡小妮,知道她此时也在家处理照片了,她遇到的问题肯定不比我少。但是她的技术比我高超。我忍不住想打她的电话或通过微信语音向她请教,又打消了这个念头。我知道我如果强行和她联系,肯定还会碰钉子。但我连夜奋战,还是粗粗选了一组。有了这一组,我再在这组的基础上,进行精细化处理,就相对容易些了。最后,我才把今天在湖边所拍的照片传进电脑里。我知道今天随手一拍的照片没有意义,小䴙䴘的故园,湖面远处的几个小点算不上作品,随意所拍的对岸湖景房,也因放得过大而没有实际效果。但是,我在看这一系列照片时,发现湖景房外边的铁艺栅栏上停着一只鸟。细看,那不是鸟,像一顶帽子。我不断地放大、缩小,调节、变换光亮光色,天啦,那不是什么帽子,是小䴙䴘的巢!有人捞起小䴙䴘的巢,还嚣张、霸道地戴在铁艺栅栏的一根尖刺上。谁干的?我首先想到了胡小妮。但又否定了,她没有理由这么干。但是,不是她还有谁?我又想到吴天。吴天是这个湖的主人,他和胡小妮正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纠葛,他知道胡小妮利用拍片子的机会来监视他而心生恶意?我是不是想得太多啦?我继续看照片,又有惊人发现,我看到,面积巨大的玻璃窗里的窗帘没有完全闭合,或者说,有一道人为拨开的缝隙,缝隙里还有一个不太明显的亮点,那一定是有人在偷窥,就是说,我傍晚前在湖边悬崖上的拍照,被人偷窥了。那个亮点是望远镜吗?联想到胡小妮给我发的叫我不要去湖边的微信留言,一定是胡小妮在偷窥了。她的行为让我凌乱、惊恐和糊涂了。

这一夜,我彻夜难眠。我无法理清我遇到的事。但我感觉到,出事了。

果然出事了。

我是在天亮后才睡着的。我可能刚刚进入梦乡,就被手机铃声闹醒了。我希望是胡小妮打来的。可是我最近对我手机来电的判断老是错——不是胡小妮,是庞大萍。庞大萍在电话中平静地要我去她家一趟,就现在。我问什么事,她不说,说来了就知道了。我听出来,她平静的话语中,透出不平静。好在我们同住一个小区,去她家不难。我便立即起床,简单洗漱一下就去了。

原来,庞大萍毫无预兆地收到吴天通过微信发给她的离婚协议书。

庞大萍卧坐在沙发里,神情有些冷寂。她穿着朴素的睡衣,盘着腿,静静地坐着,身体有些松散。她眼睛没有看我,不知在看什么,散淡而无光,没有集中在某一个点上。

我已经在庞大萍的手机上,把吴天发来的离婚协议书看了几遍。也没有什么新意,无非是财产的分割。吴天在协议书上说得明白,公司的事和她无关,家庭的财产,在庞大萍名下的,归庞大萍所有;属于夫妇两人共同财产的,也归庞大萍所有。为此,吴天还列一个清单,没有几项,主要就是这幢别墅和位于一个商业闹市区的门面房以及保险柜里的贵重物品。庞大萍能在这个时候,给我看吴天发来的离婚协议书,我觉得是她对我的信任。而且我也知道了,吴天之所以要和庞大萍离婚,肯定是因为第三者插足。这个第三者还不止一个人,胡小妮肯定算一个,而曾被胡小妮拍照的从窗外摘花的年轻女人肯定也是一个。有没有别的我就不知道了。庞大萍知道这些吗?我不能确定,但他们夫妇的感情出现危机,她一定会感觉到,否则就太笨了。从这个角度看,我是支持庞大萍离婚的。她们没有孩子的牵挂,也没有财产的纠纷,离了,对双方都好。不过她现在还没有征求我的意见。我要不要给她摆明态度呢?要不要说出我知道的一切?她不问我,我也不便主动说,况且,我还不知道她对吴天提出离婚的态度。

庞大萍还是说了,声音平静:“这是吴天第三次提出离婚了,也是第一次正式拟写离婚协议书。这一次,我成全他,随时和他办手续。”

庞大萍的话说到这里,我就没必要再多说什么了。我陪她枯坐一会儿,直到她妹妹来了才离开。

两个月后,七月的高温席卷整个城市,街道上的柏油路面都晒软了,道旁树上的叶子都蔫不唧地耷拉着。我和大部分人一样,没有特殊情况不出门。而我和胡小妮的联系,也因为吴天和庞大萍的突然离异而中断,就像陌生人一样陌生了。至于和她共同拍摄的那些摄影照片,我也懒得去整理,她欠我的三个下午的茶艺课,我原本放弃不要的,一想从此我们没有关联,凭什么要放弃?便在一周前给她发微信,让她退款。她倒是爽快,问我退多少。我便清清白白地给她算了一笔账。但是她没有直接微信转钱给我,而是跟我要了银行卡号。不久我就收到退款了。就这样,我和胡小妮彻底断绝了联系。我猜想,吴天也不希望我和胡小妮有联系的,而且我还多此一举地把胡小妮的退款和我不再学茶艺的行为告诉了小米粒。小米粒能说什么呢?她只是叹息一声。

一天雨后,庞大萍电话约我去喝咖啡,她开车接我。

如此高温下,在咖啡店喝杯冰咖啡不失为解暑纳凉的好办法,何况又是和庞大萍在一起呢。庞大萍看起来年轻不少,可能已经从离异的坏情绪中走出来,一身清凉的打扮显得特别精神。一坐下来,她就用疑惑的眼神看着我。我问怎么啦?她带着抱怨且淘气的口气说:“我要是不约你,你是不是也不约我?干吗呢这些天?故意不想理我吧?”

我当然不便约她了。从她给我看的吴天拟写的离婚协议书上,我能感觉到,她是个有钱人,我觉得我高攀不上她。这是真心的。但这话也不便说。另外呢,我也不知道她离婚手续办得顺不顺利,這个时段主动联系她,总觉得不对劲儿。其实我是个表里不一的人,我的真实内心是想约她的。这样的想法有很多次,但我都忍住而没有约。我不是怕她拒绝。我是怕她不拒绝——这话听起来怪怪的,没错,我心理就是这么矛盾,我爱她,却又怕不配和她在一起。

“说呀,我要是不约你,你是不是也不约我?干吗呢这些天?”她又重复一遍,“故意不想理我吧?”

我在心里说,会约你的。但我只回答她后一问:“这么大热天,能干什么?整理一些我过去发表文章的剪报,诗、散文、新闻,还有摄影,订了三大本。”

庞大萍认真地端详着我,对我的回答不知是满意,还是不满意,但她一定看出我内心的想法了。她突然脸红地笑着说:“我想起以前,你编报纸时,我帮你打稿子的事了。那时候你很帅的……当然,现在也帅。”

“老了。”

“别说老,谁都有老的时候……你说你整理稿子,需要打字吗?别忘了,我打字可是快手。”庞大萍说,“你会编报纸,还会写文章、写诗,我会打字,我们可以再次合作的……”

我秒懂庞大萍的意思,这就是重新再来一次的暗示。而恰巧我身边的空椅子上有一张报纸,三天前的,可能是前桌的客人落在椅子上的。既然说到报纸,我便下意识地拿起那张报纸,随便看一眼,就看到了一则公安部门发的协查通告。通告说:“7月16日,有游人在某某湖畔,发现一具浮尸,女性,身高一米六七左右,年龄在三十五岁至四十岁,约死于两个月前,该女穿一条牛仔裤,一件黑色汤美费格T恤,手腕上戴着一根红色皮筋……”

我震惊了。

从描述中,事发地点正是我和胡小妮拍小䴙䴘的野湖。这具浮尸是胡小妮?她在湖边拍照时喜欢穿一条通告中所说的牛仔裤,也穿过黑色汤美费格T恤,年龄更是相当,而手腕上戴着一根红色皮筋也是她那几天的标配。胡小妮怎么会落入湖中?既然死于两个月前,一周前怎么还能回复我的微信?怎么还能给我退款?我想起来她一直不接我电话的异常,而微信却能回复,难道有人拿她的手机在冒充她?谁?只有身边最亲近的人才可能这样干,吴天?我突然害怕起来,我心里的许多疑问瞬间清晰,我感觉我拿报纸的手在颤抖。我还想,这算不算知情?要不要报警?

庞大萍看我神情不对,也拿过报纸看。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一看号码,是胡小妮的。我接,还是不接?是胡小妮亲自打来的吗?要是亲自打来的,说明浮尸不是她。如果是公安局的人拿她的手机打的呢?我是最后一个和她联系的人之一,我肯定是协查对象。我紧张得手机都快拿不住了。

“接呀。”庞大萍说,她有点替我着急。

我慌忙接通,对方是一个陌生的男声,他问我是谁。我实话实说。他问我在哪里,我也实话实说告诉对方。他让我别走,公安局的人要来找我了解情况。我刚答应,就从咖啡店门口进来几个男人——原来他们已经监察到我的行踪,就在咖啡店门口。

这年的年底,在北京怀柔区某文化馆里,正在展出一个主题为“鸟、自然、环境、家园”的摄影展览,一百多幅可爱的小䴙䴘就是展览的主角。这些照片的提供者是我,也是我找到策展者,提出可以按计划完成这次展览。展览的前言也是我写的。全部作品的署名都是胡小妮(虽然有一半以上的照片出自我的手)。在前言里,我从艺术的角度高度赞赏、评价了这些作品的意义和思想,并表达了对摄影者的怀念之情。我和庞大萍都参加了这次摄影展的开幕式。开幕式结束后,我牵着庞大萍的手,仔细观看了小䴙䴘一家充满情趣和爱意的一组组照片。我是重温这些照片,而庞大萍是第一次欣赏。在看到两只小䴙䴘一边玩耍,一边卿卿我我地衔草筑巢时,她变换一下姿态,两手紧紧地抱住了我的胳膊。

陈武,江苏东海人。曾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十月》《作家》《钟山》《花城》等杂志发表文学作品,多篇小说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选载。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学创作一级。

特约编辑 蓦 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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