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上山溪

2024-03-01 16:32储劲松
散文 2024年2期
关键词:梅花

储劲松

生意帖

前日看赖少其笔下梅花,满纸繁密的生意,寒瘦铁骨泠泠然,以眼锋叩之,似重金属相击,耳中有叮叮当当之声。有一幅题曰:“以金农法画梅花,书法亦金农。此皆人所不为者,余之甚愚,识者叹恨也乎?”

金农梅花枝多花繁,朴茂清峻,一团蓬勃气象,一团拙野气息。他以梅自喻,一生知己是梅花,在《画梅》诗里说:“一枝两枝横复斜,林下水边香正奢。我亦骑驴孟夫子,不辞风雪为梅花。”画法出入文人画,尽洗前人习气,作品为世人所珍理所当然。其笔下的梅,原是梅花真身,纯是天然本色。我家有红梅两树,苍枝老叶繁簇,叶凋之季望去也是一团混沌,就不要说春夏了。别人写取一枝梅,金农写的是一树梅。一枝易工,一树难画,就譬如《富春山居图》难工,枯藤老树昏鸦较容易画。书为心画,画为心声,赖少其先生以天地和古人为师,追踵前贤笔意,又何来叹恨呢?许是以谦为傲,扬扬自得吧。

六安台静农纪念馆里的赖少其书法,横竖撇点折亦如梅枝,如黄口小儿地上画符,全然不顾前人法则,却自成一家。其浑元稚气,充盈尺幅之间,收折冲樽俎之效,也收江山万里之功。

时令已然小寒,一年中至为寒冷的时候,户外滴水成冻,天地否闭无聊乏味,夜里观前人纸上梅花逸品,聊想春意。早上起来,望见窗前新架的小桥上覆盖着厚厚一层白霜,朝阳打上去,一桥星芒闪闪晶亮,一两个早行人的脚印印在上面,像山水画,也像某种隐喻。久居市廛里,鸡声茅店月不可得,人迹板桥霜倒是偶尔可以见到,也算不枉逐水而居一场。

桥边的红梅和绿梅,瘦硬而小的花苞粒粒鼓起。桃与李也是,先花后叶的落叶乔木似乎都是如此,只是花苞隐伏在铁色枝条上,更小更不易发现。在最凄苦的时节里,它们蓄势积能,预告春天。周秦以及汉初,以夏历十一月为正月,以冬至日为岁首,是大有道理的。冬至一阳生,如《周易·复卦》的初九爻,至为亨通吉祥。南方很多地方至今仍十分重视冬至节,认为“冬至大如年”。古之君子当此之时顺从昊天旨意,顺从自然法则,暗自砥砺其志、修洁其身。

万物凋零剥落殆尽,就像高山坍塌,颓落于大地之上,然后阴消阳生,冬去春来,雷在地中隐约震动,其声殷殷隆隆。先代圣哲推演八卦,法天则地,观物取象,《剥卦》之后继之以《复卦》,也是遵行自然之理。前贤解经,说《复卦》可见天地之心。并进而言之,所谓天地之心,以生长繁育万物为心。说得真好。大道坦坦,真理也总是朴素、低调、谦卑的,就像蜡梅和枇杷的花。

梅花品格为众花之冠,其中尤以蜡梅为最。

河边的蜡梅已经放蕊多日,低眉娇娇欲语,像西周诗人反复吟咏的“静女”,像一卷佛经。它们是有气场的,一株即自成一帧风景,自成一个舍卫国,自成一个给孤独园。

枇杷的花,形与香绝似蜡梅,且比蜡梅更隐忍更低调,像《情僧录》里的李纨。其叶肥大,质地如皮革,风雪频仍也不见凋残。质胜文则野,说的也许就是枇杷吧。它有一个别名,就叫“粗客”。其花色介于黄白,开在丛丛阔叶之间,且藏于层层花萼之中,不招人眼,唯有身静心闲之人才会注意到。世上有几个真闲人呢?真闲人的身不一定闲,不一定土木形骸,甚至很劳碌,其心必如槁木,如秋冬之水,像西周的周、召二公。好些年里,院外墙隅几株枇杷葳蕤成林,春来食其果,冬来看其叶,不知道它们也开花,就像不知道额上皱纹如桃核的妈妈,也曾经年方二八,也曾有灼灼芳华。

秋菊开败之后,蜡梅放蕊之前,枇杷花是南方山里唯一可见的花。每天从树下经过,总要伫立几秒,观其生生之意以慰萧瑟。老之将至,越发喜见杂花生树,怕见冷雨敲窗,也越发愿与少男女为伍,以为沾染了他们身上的周郎意气,沾染了她们身上的小乔风采,或可以稍稍延缓轰隆岁月。

岁月如驰啊,愣一愣神,眼底白云过,鬓上几度霜。血气与志气一并渐温渐凉,怕冷,骨头遇寒气即哐啷然。昨夜天霜月寒,躲在被窝里温习《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暖风机吐气如春,陈年普洱红浓老厚,此身安泰,如在舍卫国,在祗树给孤独园。形相与无相,执与不执,如是我闻,我闻如是。以为个中奥义都在枇杷花与蜡梅花之间,在似与不似之间。以为佛经古卷里,自有被时间和尘埃遮蔽的兴隆生意。

春节临近了,吾乡做买卖的人家过年张贴春联,最喜欢“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有人甚至几十年不换联文。从前我年少清高,口不谈钱,不谈利,不谈恭喜发财,不谈生意兴隆,以为恶俗。而今双鬓已然星星也,愿见人家生意好,更喜见人间生意多。

山溪在枕上响了一夜

山溪在枕上哗哗响了一夜,云锦庄园像一叶虚舟,悠悠浮荡于江湖之上。我心无挂碍也无所系,任其所之。

将眠未眠时,以为已经漂泊到了故园木瓜冲。木瓜冲自然村落之间,也有一湾碧溪,映带四围青山、田园、炊烟、牛栏和草棚,平日汩汩泠泠如素琴晨张,丰水季节水势湍怒,从高崖头上如一匹巨练訇訇而下,白天在近处看了不免心战胆裂,夜里远远听来却仿佛远寺钟声。

云水禅心,一夕好睡。

清早五点多就醒了,木叶的清香带着水汽从窗纱嘟噜着涌进来,好闻得想打喷嚏。水音越发清晰,也越发欢悦,以为必是一条大河,必是白浪滔滔烟水茫茫。起来开窗一看,竟只是一鞭清泠泠的小溪,水面不过一庹,水深不过一拃,經过庄园时,有一道一人高的水坝,坝上水石之间遍生菖蒲。溪水柔弱如此,声势却雄壮如四渎,心中暗自惊奇。就像山野里的螽斯和纺织娘,些小草虫刮锉而歌,竟也能山鸣谷应。

夜里下了一场小雨,人在槐安国,春秋大梦里浑然无所知觉。

冶溪镇罗铺村为群山所抱,夏雨之后山气青缈水汽迷蒙,满眼稻田瓜地、茶园菜畦,翠碧之色一如叶底水滴,远近人家红瓦粉墙,散落于山隈水曲,静好如叶间枇杷。昨夜酒后曾在村中漫走,柴犬七八只蹲在人家门前,吠声如豹,所遇村中童叟男女在门前闲坐纳凉,方言如太古之音。

山鸟啾啾鸣啭,云锦庄园里,数十株香樟、红豆杉、水竹、樱桃、山楂、葡萄、橘、柿,以及石桌、石凳、木秋千和健身器具,一应在静静等候主客醒来。园中一池绿水深若明眸,晨风送来风车茉莉幽细的清香,眼中清景无限。昨日来得迟,天已经擦黑了,又忙着与主人家寒暄,忙着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未来得及细看。

庄园主人叶静先生文人武相,貌似赳赳武夫,实则文心如螺。云锦庄园的布局和陈设即是明证。他比林中的鸟起得还要早,清扫完地上的落叶,又在抹桌擦凳,烧水泡茶,见我起床,殷勤领我登楼四望。

庄园之后,数座青峰参差复叠,苍松、翠竹、板栗、芳草无尽连绵,那一溪水自林木深处发源,一路或伏或隐草蛇灰线而来。心里毛茸茸的,喜悦得很,如同正在盛放的板栗花。所谓画屏,所谓天然山水障,这就是了。想起唐朝贤相张九龄在《题画山水障》诗里说:“对玩有佳趣,使我心渺绵。”当此之时,我眼有佳趣,我心也渺绵。

与山水障相对的,是司空山。一峰斜插入云端,山体青苍浑茫如犀象。司空山是禅宗圣山,二祖慧可携弟子僧粲卓锡之地,二祖洞、三祖洞和传衣石仍在。司空山也是诗山,李太白当年避永王之难,曾藏身其间读书,留诗二首,一曰《题舒州司空山瀑布》,一曰《避地司空原言怀》。山在三十里开外,又似在眉睫之间,山中有大唐古道,有明代石门阙,有摩崖石刻数十方,曲折路径、石柱石梁、古洞古石和石上字画,仿佛可以遥遥辨识。

圣山为景,群峰为屏,清溪为琴,田地牛羊人家为邻,云锦庄园真是好气象,让人徒生云鹤之心幽栖之志。

雪意

暮冬这几天,山里的云颜色青黑如乱鸦,天空哑默低矮,时刻在酝酿着浓郁的雪意。阳历新年的第一场雪已经下过了,山头上一夜间砌玉一尺有余。接着冬雷阵阵,下了两天不大不小的连阴雨,雪国壮美无疆的版图顿时千疮百孔,如同末世摧陷崩塌的江山,过分美丽的事物往往是易碎的。雪后落雨,是很煞风景的事情,就像《权力的游戏》的终场,女神丹妮莉丝·坦格利安骑着她的龙,愤怒地焚毁掉七国之都君临城。

乡语说:“日断阳来夜断阴,一辈子操不完的心;东搭葫芦西搭瓢,一天到黑到处跑。”一年忙到头,到了岁末,回头一望也不曾做过几件有意义的事,身体和精神却忽然懒怠下来,只想舒舒服服坐在沙发上,拥一炉旺火安静地等雪,看冷兵器时代的奇幻传说和剑影刀光。《权力的游戏》是电视剧,其实也是超长版的电影,它的小说原著名为《冰与火之歌》,我更喜欢些。以前我说过,电影亦梦也,好电影是风月宝鉴,是挪亚方舟,是勾魂索魄的使者,是明知其假反又信以為真的梦幻天堂。如今我还想加上一句:好电影、好戏剧和好文章,从头到尾都有东西把人心拎着。

身体和灵魂,必须有一个像娜拉一样出走,尤其是在草枯叶凋水瘦山寒无一点生意的残腊。观影、写作、读书、发呆走神以及等雪,都是出走的野径。

在南方,尤其是在长江以北的深山里,冬天是难过的日子,到处都像大冰窖,又漫长。穿着臃肿的羽绒服,把空调打到三十摄氏度,或者烤一炉火,前胸或者后背,手或者脚,总有一些部件还是冰凉。若是外出,冷风穿壁过墙,寒意钻骨穴髓,身上的两百多块骨头冻得叮叮当当响,像拖着一串铁块。幼年的时候,山里的冬天更寒冷,土壤冻得隆起半米高,踩上去吱吱作响,解放鞋陷进土里,也更怕冷,身上只有硬邦邦的卫生衣卫生裤,风从门窗缝隙和瓦沟里钻进屋,夜里冷到哭。妈妈说:“怕冷,除非不出世,除非钻到牛肚子里去。”

通常,淮河以南以为淮河以北更冷,南人以为北人更冷,北方人又以为东北冻死狗。结果是,零下三十多摄氏度的东北,比气温在零摄氏度左右徘徊的南方要暖和得多。在现代,他们有比牛肚子以及子宫还温暖舒适的暖气,在古代则牵黄擎苍驰马射猎。江水与淮水之间,东吴与荆楚之间,从来都是一个尴尬的狭长地域,也是一个地理意义上不南不北的地方,既算不上江左也算不上江右,既算不得淮南也算不得淮北。此地冬天的寒湿无处躲藏,是连东北人也要逃之夭夭的。我在这里居住许多年,虽然皮已糙肉已硬,还是有些畏惧冬天。

造物主用相同的泥巴创造了人,又像撒豆子一样把人抛在不同的地方。生长之地并不容选择,因而我也没什么好抱怨的,何况这里是埋葬祖先骨殖的地方。何况,江淮之间特别是处在北纬三十度线上的岳西,春是春夏是夏,秋是秋冬是冬,除了凛冬,其他季节都是宜居的。

在我们这里,四季的气候是分明的,但有时候也出现反常。譬如春天有倒春寒,夏天会下冰雹,秋天有秋老虎,暖冬偶尔早上气温二十几摄氏度,只消刮一阵北风,黄昏时就会骤然降到零下七八摄氏度,然后天上飘起雪花。

当年,王维画雪里芭蕉,又将桃、杏、蓉、莲同画一框,后世争议颇大。有人以为违反常识,有人以为高妙超凡,至今仍聚讼不休。我在江淮之间看正方反方互搏,不免暗自发笑,因为王维很有可能只是写实。如果是暖冬,在江淮之间,绸布一样的芭蕉叶会一直绿着,突降的白雪堆积在宽大碧绿的叶片上,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春日的桃杏与夏日的莲花同在一幅画里,道理也是如此。去年秋天山里大旱,三个月不下一滴雨,一年蓬、翅果菊、六耳铃、花叶滇苦菜以及其他好多植物,误以为春天已临人间,纷纷傻乎乎地抽条长叶开花。所以,雪里红梅是写实,雪里芭蕉也是实写,王维那幅画,兴许写的就是江淮之间的景色。

在江北,下雪一点也不稀奇,冬天总会落几场,不是明天落就是后天落,不是白天落就是晚上落,三四月里往往还有桃花雪。有时匆匆忙忙落一晚上,有时不疾不徐落几天几夜。我喜欢落雪的日子,觉得雪中的自己清寒脱俗一如古之隐士。雪像一碗野味,像一树桐花,像旧墙上贴一幅年画,庸碌的日子因之显得不同凡响。第二场雪还没有落下来,我静静等候,一点也不着急。这些年,即使脚步再匆忙,我的心也是闲的静的,似竹上的积雪,似雪里芭蕉。

责任编辑:田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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