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地

2024-03-01 16:32素素
散文 2024年2期
关键词:宁都曾氏客家人

素素

第一次去江西,去的是婺源。在那里,我看见了一个词——村庄。它们的古色古香,让我差点惊掉了下巴。那些村庄像一部经年古籍,宋纸,线装,竖排版,繁体字,我得把它们放在一方老樟木几上,点上油灯,一页一页打开,慢慢地看。我由此知道,中国的乡土为何如此绵长,如此幽深。

第二次去江西,去的是井冈山。在那里,我也看见了一个词——标语。在村庄的屋墙内外,在祠堂的大门中堂,用墨汁刷写的口号或格言虽经风雨剥蚀,光阴洗磨,仍清晰如昨,让我懂得了江西的神秘和复杂。我也由此知道,一个时代怎样颠覆了另一个时代。

这一次去江西,去的是宁都。我在宁都又看见了一个词——祖地。确切地说,是客家祖地。在我以往的印象中,闽粤赣是客家人聚居地,现在知道,祖地比聚居地更原始。赣是中原先民南迁第一站,因而是真正的客家祖地。赣是源,闽和粤是流。

宁都在赣南,地处闽、粤、赣三省交界。以赣地全域为坐标,宁都在边缘,以客家祖地为原点,宁都在中心。正因为如此,走进宁都,像面对梵高的向日葵和星空,又忍不住向后退了几步,只为看得真切。

百度上说,宁都是纯客家县,被誉为客家祖地。百度上还说,梅江河自北向南,流经宁都县十一个乡镇,是赣江源头最大一条支流。

祖地是开始,源头也是开始。汉语里的“祖”是男人,父性;汉语里的“水”是女人,母性。于是,梅江河岸边的宁都,在我眼里就成了一只巢,或一只摇篮,令我这个远道而来的北方女人心房颤动。

在宁都几日,去过赤坎村龚氏宗祠、熊氏宗祠,也去过小源村曾氏家庙。宗祠和家庙是一个意思,只是叫法不同,它们既是村庄里最恢宏最庄严的建筑,也是让同门族亲最有归属感的所在。宁都震撼到我了,在村庄日渐凋敝的今天,仍有这么多祠堂老神仙一样端坐在这里。

一千多年前,因为五胡乱华而有了衣冠南渡。此后便是唐末、宋末、明末,每一场改朝换代,都会来一次洪水滔天的南迁。向南,向南,向南,几乎成为中原人无法改变的宿命,成为一种集体无意识的习惯动作。而且,这不只诞生了一个名词,也诞生出了一个民系。

因为每次南迁都伴随着王庭崩坏、江山易主,受牵连者不但有流离失所的平民百姓,更有家世显赫的皇亲贵族、名商大贾。耸立在南方村庄里的那些祠堂,历历说明,自一千多年前开始,客家人就以自己从中原携带而来的强势文化,滋养了收留他们的客居地,也抬高了整个客家民系的历史身段。

小源村太拥挤了。宗族祠堂不只曾氏家庙一座,而是有二十多座,皆是青砖砌墙,麻石垒建,樟木圆柱,雕梁画栋,飞檐斗拱,多为明清建筑,有四五百年历史。我知道,小源村不是最古老的客家村落,但这么多祠堂在焉,已经让我看见了它的渊深绵长。

曾氏客家始祖,竟是曾子后裔。我以为,曾子生于春秋,虽也是乱世,也颠沛流离,却始终以中原为主场,追随孔子周游列国。然而,江西作家江子告诉我,曾氏当年有两千人南迁赣地。他说这话的时候,我的目光越过小源村曾氏家庙,去瞭望村庄四周海浪般圆润而稠密的山峰,它们,个个如女人饱胀的乳房。

或许是南迁时一族人没有走散,或许是一家人累世迭代,客家祠堂分为三类:总祠、支祠、家祠。《周易参同契》云:子继父业,孙踵祖先。寥寥八字,已说全了宗祠或家庙的意义。

我以为小源村的祠堂够多了,当地朋友却纠正我说,那是因为你没去过东龙村。在朋友的描述里,它坐落在一个山间小盆地里,以千年古村、半千古塔、百座祠堂、百间大屋而名扬天下。祠中之最,叫李氏宗祠,一座总祠,分上、下两祠,其状其势,如乡村里的紫微垣。可惜不顺路,错过了与东龙的相见。

祠堂,其實是戴在客家祖地胸前的一枚古老的族徽。

祖地是个哲学命题。西方人没有祖籍的概念,他们对生命的叩问,有一个现成的句式: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向哪里去?由这个句式,亦形成了一个人们耳熟能详的逻辑:欧洲人只认血统,中国人只认祖宗;西方人祈祷上帝,中国人祭祀祖先;西方人的信仰在教堂,中国人的信仰在祠堂。

的确,按照中国传统,祖先是树根,开枝,散叶,分派。一切都在族谱上见,在宗祠里见。比如宁都,全县有一百三十多个客家姓氏,三千三百多座祠堂。留在原乡的,回到故乡的,不在祠堂相见,又能去哪里呢?

或许,这就是为什么在宁都不论走到哪里,不论看见什么,我都感觉自己是一种往回走、向后转的姿势。

原以为客家本色,就是土楼和围屋的颜色,黄里带着灰。因为那些泥墙、窗棂、瓦盖,乃至戴过的斗笠、用过的锄耙,被南方的雨水淋过百载千年。

但是,我在宁都却听来另一个名词——客家蓝。那一刻,竟有被一语惊醒之感。那片泥土的黄,屋瓦的苍灰,忽然被一抹明亮的蓝覆盖了。

所谓客家蓝,就是客家蓝衫。那天,坐在小源村的曾氏家庙,听民俗专家讲宁都故事。我的鼻腔开小差了,似乎闻到了靛泥的气味,隐隐地,似有若无地,在什么地方缭绕着。

王国维说,红豆生南国。事实上,蓝草也生南国。闽粤赣三地,气候湿润,适合生长麻、葛、蓝草,而少产桑丝。客家人便就地取材,以麻葛为布料,以蓝草为颜料,用土法染出独一无二的客家蓝,用手工做出独一无二的客家蓝衫。

蓝草的根是一味中药,即板蓝根,可以消炎止痛。蓝草的叶和茎,可以做出蓝靛。当一支一支客家人离开中原,向南方逃奔,身上的衣裳穿旧了,便用南方的麻葛织布,用南方的蓝草染色,再用包裹里的针线缝制蓝衫。

在博物馆里,在电影电视剧里,从朝廷到民间,中原服饰并非以蓝为主色,即使有一点,也蓝得深沉。小时候,本家伯父在村子里开过一家染坊,母亲把家织的土布送到染坊,拿去时是一块白布,拿回来时变成被面,蓝地印着白花。不细看,像是黑地。

客家蓝,其实是一种独特而明亮的浅蓝。它是草木的颜色,是天空的颜色,也是乡愁的颜色。

客家蓝衫是南方版的汉服。它们之间也有差异,汉服是交领右衽,即衣领与衣襟相连,衣襟在胸前交叉,以左襟压住右襟。客家蓝衫却是大襟,它对汉服的继承,在于交领右衽。虽远离旧土,但月光底下,记忆皎洁,到底没忘了根本。

在曾氏家庙,我没有遇见客家蓝衫,靛泥气味,也是我的主观想象。时代变了,极具符号感的客家蓝衫,挂在留守老人的门边,他们会在去田间劳作的时候,去赶圩的时候,随手穿上它,图的是简便舒适,却给乡场上的圩,涂了一抹怀旧感的包浆。

在博客上看到一个名词——祖先记忆。发布者从生理层面解释说,在家族直系后代的基因里,存留着祖先的信息。比如祖先喜欢什么、惧怕什么,包括祖先的某种习惯、某个手势,都可能遗传给某个子孙,或被子孙一代一代复制。

由此想到自己,一直没有缘由地怕蛇,简直怕得死去活来。看到这个词就想,恐怕是我的某个祖先被蛇咬过,或被蛇吓破了胆,这个信息也穿越时空,种入我的身体里了吧?

荣格认为,记忆是一种“集体无意识”,即在漫长的历史演化過程中,人类祖先以世代积累的经验,对某些事件做出特定反应的先天遗传倾向。原来记忆竟如此强大,不只带来个体的先天遗传,还会造成集体性先天遗传。

无论祖先记忆还是集体无意识,我都在宁都找到了活生生的注脚。

有一种祖先记忆,隐藏在文字里。在宁都,在小布镇赤坎村、东山坝镇小源村、青塘镇河背村。这些用汉字书写的镇名和村名,如一支支琤琮细响的清泉,汩汩地流向我,轻轻地冲撞我,带给我巨大的好奇。仿佛每个名字的意思,都有一种东方式的含蓄和文雅,内敛的,谦逊的,退一步的,小一点的。乡野农夫的朴素,朝堂士人的恭谨,都在那一笔一画里影影绰绰着。

不由得想起几年前在晋江看过的一场南戏,戏词里保留了太多中原古字,而我一句也听不懂。但我确信,客家人已经让自己活成了电脑硬盘,以基因化石的方式,把祖先的语言密码刻录下来,储存起来。然后,用这些金子般的汉字给村庄取名,给祠堂取号,给家门写联对,给子孙写庭训。

那天中午,在小源村吃饭,面前的盘碟上,写着“小源村”三个字。看它规矩工整的样子,眼睛突然就有些湿润了。

有一种祖先记忆,隐在味蕾里。走到河背村,已是半下午,村边的几棵老樟树浓荫蔽日,树下摆了几张木桌。村人说,请你吃擂茶。边吃边听,始知它是典型的客家饮食,宁都人可以用古法制作出两种:一种叫米茶,一种叫盐茶。县城和县城以北多饮米茶,县城以南多饮盐茶。

米茶,是把粳料浸透擂成米浆,倒入烧温后的清水里煮沸,再以文火烧成糊状,吃的时候加入各种菜碎,再加肉丁、豆腐丝、炸花生米、豆子、糍干以及煮烂的赤小豆、豌豆、番薯丁。盐茶,是将碾碎的茶叶加少许油炸花生米,炒香的芝麻,适量的盐、陈皮、肉桂、甘草、煨姜,与猪油混在一起,擂成泥状,用开水冲泡,喝时再加几种菜碎香料。出门劳动时,会把擂茶带到田间,干活累了舀来吃一碗,既解渴又解饿。

半下午,正是吃擂茶时间,胃的确有些空,于是就坐在树下大喝起来。那是一碗正宗的盐茶,稀稀的浆水,里面有淡淡的茶香和盐味,刚刚喝了半碗,穿着客家蓝的大嫂就伸过一只木勺添满。如是者三,喝撑着了。大嫂说,你要用手盖住碗,否则我会一直添,以为你刚从田里回来呢。

其实,不过是一碗擂茶,用心处在于,烹制者不计时间成本,在里面放了太多作料。这碗擂茶就是土地田畴、山川河流,就是春天的百花秋天的月,夏天的凉风冬天的雪。明明藏身于山岭之中,却能在如此逼仄的险境里,种出香喷喷的稻菽豆薯,明明做了南蛮山民,仍改不了耕者真面,依然对农事炊事如此熟稔。

还有一种祖先记忆,隐藏在对身份的刻意里。客家祖地是空间概念,祖先记忆是时间概念。客家祖地很近,在南方的山岭河边,在客家人聚族而居的村落。祖先记忆却漫长,不只是南迁之后的记忆,还包括南迁之前的记忆。

我发现,宁都人在简历里、在书页里、在会场上、在餐桌上,在一切公私场合,都会亮出客家人身份。只要说到客家话题,就要从头说来,从一千多年前说来。女作家简心送我一本书,书名就叫《客路赣南》。我在这本书里,认识了同祖共宗的鹤堂人,也认识了与鹤堂有姻亲关系的崖坑人。在她起承转合的絮语里,永远有一种对身份的强调。看似刻意,实是骨子里的自觉。与简心一路走的时候,我也从她的客家式表达里,开始想念起我背后的北方山河。

离开宁都之前,我们去了县城旁边的翠微峰。山并不高,却是典型的丹霞地貌。已经许久没有亲近如此青绿了,然而,最打动我的,却并非青绿。

明末清初,又是一次改朝换代。以魏禧为首的文人名士,把家门口的翠微峰当作遁世之所,文坛因而有了著名的“易堂九子”。

我注意到,易堂九子中,有八子是宁都土著,最后一子,竟是明宗室益王后裔。因王朝覆亡,他隐姓埋名,改名林时益,从南昌来到宁都,加入魏禧文人集团,与八子一起登上翠微峰顶,在客家祖地书写客家历史的后续故事。明末是中原人最后一次大规模南迁,他是走在最后的客家人。

易,即“明”之异写。易堂,即书院。九子及其后人,在翠微峰顶建七十二间房舍,收一百个弟子,不问世事,素心向学。其登峰路径,竟是只容一人可穿的山隙,书院却在翠微峰顶存在了五十五年。

此等举止非常文人。中国文人向有隐而不仕的传统,更何况处于明末乱世。站在那座须仰望才见的柱式主峰之下,我和许多同行者一样,也唯有仰望。

祖地,与离开有关。这世上有各种各样的离开,有一种离开叫南迁,比如,中国历史上的客家人。

推而广之,地球是全人类的祖地,人类却一直在这片祖地上无定地漂泊或逃亡。从这个意义上说,世上所有的人,都是“客家人”。

责任编辑:沙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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