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真实,让诗歌独立而有价值

2024-03-25 07:21黄珺
世界博览 2024年6期
关键词:董卓志向曹操

黄珺

建安是东汉王朝最后一个皇帝——汉献帝的年号。对一名傀儡皇帝来说,“建安”却难以建安;但对“北方霸主”曹操而言,建安却是拢聚文人、畅谈政治与理想的高光阶段。

真实的成败

曹操的真实,也是以诗叙史所记录下的开阔的史实——用近乎白描的笔调,把人人能读懂的话写进自己的诗歌。于是,诗歌“落到地上”,只能遥望古时的我们,也能感同身受。

曹操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我们无妨去他本人的创作中去感悟。公元190年左右,年约35岁的曹操写下《薤露行》。彼时汉王朝还未覆灭,乱臣董卓拥立汉献帝刘协为皇帝,并驱赶君民西迁长安。

《薤露行》

惟汉廿二世,所任诚不良。

沐猴而冠带,知小而谋强。

犹豫不敢断,因狩执君王。

白虹为贯日,己亦先受殃。

贼臣持国柄,杀主灭宇京。

荡覆帝基业,宗庙以燔丧。

播越西迁移,号泣而且行。

瞻彼洛城郭,微子为哀伤。

《薤露行》本就是乐府诗题。乐府是汉代采集民间歌谣的官方机构,后指诗歌本身。汉代很多文人喜爱借乐府旧题抒发感慨,于是创作了很多属于文人的乐府。“薤”音同“卸”,是一种草。“薤露”即指薤叶上的露水。我们知道,“露”在中国文人眼中本身就是一种意象。“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从《诗经》始,“露”就因其每日出现的时间短暂,便易让人生出人生无常、所求缥缈之感。曹操写诗则最擅长“旧瓶装新酒”。这“酒”装得怎么样?前文我们提到,清朝评论家沈德潜认为,借古乐府诗来写实事的内容,就是从曹操这里开始的。鲁迅先生也曾说,曹操是改造文章的祖师爷。

那么,以《薤露行》为例,曹操是如何“改造”诗文的呢?

一是主题,完全跳脱,写自己关切的时事。东汉末年发生了什么?《薤露行》中写道,外戚何进“沐猴而冠”,智识低下,强行铲除实力强大的宦官集团,导致汉少帝刘辩沦为人质,最终被杀。“白虹贯日”是一种天象,古人认为天空中白色虹光穿过太阳,便是君王遇害的征兆。贼臣董卓趁此动乱把持大权,不仅杀了汉少帝刘辩,还摧毁了东都洛阳所有的宫殿与民宅,皇室的宗庙也因此葬于废墟。在此情状下,百姓的境遇怎么样?董卓命令他们西迁长安,人们一边号泣,一边西行。于此,曹操悲叹:如果微子(商朝灭亡的亲历者)看到如此残破的洛阳城,也一定会哀痛不已。《薤露行》中,是全景式的汉末现实。

二是剖析,完全白描,写自己思考的结论。三十余岁的曹操,在董卓之乱时思考的问题是:汉朝为什么会衰亡,其根本原因是什么?“惟汉廿二世,所任诚不良。”朴实的语言,直白地道出:汉朝经历到二十多世,直至东汉衰亡,其根本原因在于用人不当。也因此,曹操紧紧地吸取了这一教训,其一生都在“求才若渴”。

曹操可能沒想过自己要如何改造诗歌。但,某些天赋与情思、眼光与格局,让他自然地走向了这条文学之路。“改造”通常都是难的,但在曹操面前,可能就是文字的日常。《薤露行》中,是曹操对一个王朝真实成败的反思。

真实的苦难

明代著名诗歌评论家钟惺评论曹操诗歌:“汉末实录,真诗史也”。在写下《薤露行》几年之后,他又写下了《蒿里行》。《蒿里行》被称为《薤露行》的姊妹篇。清代诗歌研究大家方东树写道:“《薤露》哀君,《蒿里》哀臣,亦有次第,前人未有言之者。”在曹操笔下,二者都是历史的卷轴。只是前者在哀悼君王,后者在忧心百姓。它们都是真实的记录,《蒿里行》的眼光则开始放到了天下苍生。这也体现着曹操身份的变化。此时的曹操早已不是汉末的一个基层官员,而是讨伐董卓联军的副盟主、奋武将军。

《蒿里行》

关东有义士,兴兵讨群凶。

初期会盟津,乃心在咸阳。

军合力不齐,踌躇而雁行。

势利使人争,嗣还自相戕。

淮南弟称号,刻玺于北方。

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同样作为乐府诗题,《蒿里行》中的“蒿”意思是“枯槁”,指人的枯槁,也就是人死了。“蒿里”指的就是死人的所处之地。《蒿里行》又是如何展现汉末的真实呢?一是阐释战乱难平的原因。董卓叛乱后,在以洛阳为中心的中原地区,诸州郡将领组成联盟军讨伐董卓。曹操在诗中表示,一开始大家还是像当年周武王讨伐商纣王那样“乃心在咸阳”,齐心决定除逆贼,还政天子,可没想到众人其实各有心思。等到真正进军时,联军们都“踌躇而雁行”。更过分的是,自己人先打了起来。“讨董”联盟由此不攻自破。淮南的袁术称帝,北方的袁绍也自立了一个傀儡皇帝。在此,曹操用几句诗便把“讨董”联盟失败的始末说了个清楚。

当然,同等重要的是曹操在记录之下,还探究着原因。联军为什么会失败?——“势利使人争。”在此之后的千百年,中国古代的战乱一直在不断演绎着这样的“纠葛”;放眼国际,哪里的战乱又不是利益为罪魁祸首呢?公元200年左右四十余岁的曹操,以历史的眼光让自己的诗足以称得上“诗史”。

“借古乐写实事,始于曹公。”清朝著名的诗歌评论家沈德潜这样评价曹操的诗。从汉代乐府无名诗里汲取营养,曹操的文学成就与霸业相得益彰。也是从这里开始,诗歌有了浓重的诗人本身的特色。以史诗的眼光记真实,是文人曹操的重要特色。

二是描述战乱时民生之多艰。战乱背后是百姓的悲惨与苦难,《蒿里行》的后六句诗便是常年战乱下的平民惨状。曹操是这样写的:“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这里是一个递减的数字序列——万、千、百、一。于是,一幅真实的民生图展现在我们面前:战士的铠甲因常年征战未脱而生满虱子,数以万计的百姓死亡。他们的尸骨就暴露在荒野,大地上千里无人烟。幸存者百人中可能只有一个,一想到这里,就十分悲痛。

《薤露行》里有“微子为哀伤”,《蒿里行》里有“念之断人肠”,读来皆有血泪之感。这是文人曹操的情思,亦是政治家曹操的悲悯——是他与同时期的其他帝王将相相比所不一样的地方。

真实的感伤

作为一名政治家,能看到人间的苦难,必然有不同于他人的志向与理想。对曹操来说,这志向与理想关乎天下安定与苍生安居。

早年间他写过的《度关山》如是说:“天地间,人为贵。立君牧民,为之轨则。车辙马迹,经纬四极。……兼爱尚同,疏者为戚。”意思是,天地之间,人是最尊贵的。设立君王、治理民众,且以法令制定为准则治理国家。车辙马迹可通天下,百姓安居乐业。……人人互爱,非亲非故的人也可以成为亲近的人。

从这里,我们便可读出曹操不一般的志向。

公元207年,52岁的曹操刚刚完成远征乌桓的行动。这一战他彻底剿灭了投靠乌桓的袁氏势力;而更远大的意义在于其为汉民族与北方少数民族争取了近百年的和平。207年,曹操胜利回师,途径碣石等地,写下《步出夏门行》组诗。其中第四首,便是《龟虽寿》。

《龟虽寿》

神龟虽寿,犹有竟时。

腾蛇乘雾,终为土灰。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盈缩之期,不但在天;

养怡之福,可得永年。

幸甚至哉,歌以詠志。

《步出夏门行》依然是乐府旧题,曹操也依旧“任性”改造。改造其一,是第一次让乐府诗有了组诗的形式;其二是最早有了文人山水诗的创作——如《观沧海》,描述“水何澹澹,山岛竦峙”的雄伟之景,在此前的诗歌中未曾有过;改造其三,即为自身志向的直接倾诉——以“幸甚至哉,歌以咏志”为结尾,同时,《龟虽寿》更是直接道出了志向背后的感伤。

一个有伟大志向的人,其背后到底有何苦痛?神龟虽然寿命很长,但终究会有终结的一天。腾蛇尽管能乘雾飞行,但终究也会死亡化为土灰。——《龟虽寿》从一开始就直接写出他对生命短暂而无常的感伤。

对于文人曹操来说,生命短暂是人生感悟的基本命题;而对于政治家曹操,时间是成就伟大事业的基石,奈何人生短暂,故而英雄不可避免有迟暮之悲。

生命短暂,没有人能例外。在这样的规律下,一个不甘平庸、志向远大的人是怎么处理这样的矛盾的呢?年老的千里马虽然伏在马槽旁,但它的雄心壮志仍是驰骋千里;壮志凌云的人士即便到了晚年,奋发思进的雄心也不会止息。人寿命的长短不只由上天决定;只要自己调养好身心,亦可以益寿延年。

以“马”自喻,曹操是在为自己打气;调养身心,他又是安慰自己。人与人的矛盾可以调和,但人与天的矛盾却从无解决之法。于是,一位半百老人的形象真实而丰满起来,有焦虑、有无奈、有悲壮也有奋进。只是这样的真实,更多的不是在担忧自身的衰老,而是有生之年的壮志难酬。志向越坚定,感伤越加剧。

解析真实的成败、看透真实的苦难、直面真实的感伤,曹操的“真实”亦是后世读者理解“真实”的重要依据。

(责编:常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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