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平民女子的艰难归程

程刚

魏王氏

嘉庆七年（1802）六月十八日，一个年轻女人紧跟在丈夫身后，匆匆忙忙地赶路。女人本来姓王，因为嫁给了魏添幅，所以在后来的案卷中被称为魏王氏。夫妻二人都是房山县人，家境贫寒。两人走走停停，来到良乡县境内，经过窦各庄时，天色已晚，正好有个在树下乘凉的中年妇女向他们打招呼，寒暄一阵后，夫妻俩就走进了那个中年妇女的家中。

存心欺善

窦各庄的韩王氏守寡多年，阅人无数，一眼就看出魏添幅是个傻子，完全不想再看第二眼。真正让她感兴趣的是跟在魏添幅身后的那个女人，看起来又年轻又温柔。韩王氏一边殷勤地招待两人吃饭，一边聊些家常，说起自己命苦，丈夫早亡，膝下无子，就从别人家抱养了一个男孩，又说起她的养子韩才一年到头在田地里忙活，母子俩还是只能混个温饱，与其在家守着一亩三分地，还不如出去务工。

魏添幅也说谋生不易，这次出门就是为了找份工作，可是一连去了几个村庄，也没有找到，又嘟嘟囔囔地低声说，不知别人是怎样找到工作的。韩王氏一笑，说出门在外的人，如果没有朋友帮衬，就寸步难行，韩才就最喜欢交朋友，不知今天去哪里玩儿了，这么晚了还没有回来。

正说着，就有人进了门。韩王氏对客人介绍这就是她的养子韩才，又问韩才这几日有没有听说谁家在招工人。韩才看了看两位外来客，想了想，回答说本村里没有，别的村或许有。

次日，魏添幅和魏王氏刚起来，韩王氏就满面春风地迎上来，告诉他们，韩才一早出去打听，得知附近崇各庄的李家想招个工人。魏添幅一听，高兴极了，魏王氏也连声道谢，夫妻二人连早饭也顾不上吃，就立即跟随韩王氏和韩才出发了。

走到崇各庄，韩王氏突然停下脚步，喊了一声韩才，问他是否打听清楚了，确定李家的人今日在家。韩才一拍脑门，说自己忘了问这一点了。韩王氏骂了韩才几声，说这小子总是这样不长记性，又说李家的人这会儿就算在家，也不知道正在忙什么，四个人现在就这么直接去敲门，会不会打扰人家。

魏添幅听了，露出一副不好意思的表情，说不如先回去，等到李家方便的时候再来。韩王氏却说，不能让他们白跑一趟，何况，事到临头，不能无功而返，于是让这对夫妻在村里的小庙中等候，她和韩才先去探听一下。魏添幅急忙道谢，说还是大婶想得周到。

李家的女主人李王氏，与韩王氏是多年的知交好友。韩王氏连门都没敲，就带着韩才进了李家。李王氏自然在家，她的丈夫李承祥也在家，见到女客来临，不但不回避，而且笑脸相迎。三言两语之间，四个人就定好了计划。

魏王氏和魏添幅在小庙里等着，说起一路走来，总算遇到好人了。两人对庙里的神像拜了几拜，求神灵保佑事情顺利，再保佑韩王氏和韩才母子添福添寿。等了不多久，就看见韩才走过来，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告诉他们，事不凑巧，李家已经不招人了。魏王氏不由得叹了一口气，魏添幅也低下头去。韩才忽然转忧为喜，说虽然这样，但是同村有别的人家正在招工，而且李家的人很仗义，同意让这对夫妻暂住在此，魏添幅可以白天出门做事，晚上回到李家休息。魏王氏听了，不仅再三向韩才道谢，而且拉着魏添幅再次拜谢神灵。

中国古代历朝历代都明令禁止拐卖平民百姓， 清代也是如此。按照《大清律例》，拐卖平民百姓的罪犯将被处以杖刑和流刑，情节严重的，则将被处以绞刑或斩刑。

韩王氏

无奈屈从

当天夜里，魏王氏、魏添幅、韩王氏和韩才都在李家歇息。李家的屋子不大，房间也很少，于是安排魏添幅、韩才和李承祥住一间房，魏王氏、韩王氏和李王氏住另一间房。

三个女人躺在同一个炕上。魏王氏因为丈夫的工作终于有了着落，心里的石头落了下来，所以放松了精神，不一会儿就困了。韩王氏和李王氏却闲聊起来，从未出嫁时的事情说起，说那时多么想早日成家，出嫁以后却又被家务事累得够呛，觉得还是在娘家的时候最好。韩王氏说丈夫在世时倒也还好，家里家外的事都有人分担，自从守了寡，这么多年来，什么事都得靠自己。李王氏说，韩才已经长大成人，个头大，力气自然也大，田地里的事，交给这孩子去办就行了。韩王氏摇摇头，说韩才从小就性情顽劣，光是拉扯他长大，就劳神费力，现在翅膀硬了，越发不听管教，昨天不知去哪里玩儿，很晚才回家，对这小子真是难以放心，又说还是有丈夫的女人命好。李王氏说，都是这山望着那山高，嫁了李承祥这样的丈夫，还不如守寡，人又笨，脾气还大，在外面受了窝囊气，回家就拿老婆出气。说着说着，就推了推魏王氏，说魏添幅看起来也是在外面容易受气的人，回家是否打老婆。

魏王氏被两人吵得睡不着觉，心里不大高兴，却又觉得自己是客人，况且正受到别人的帮助，不应该抱怨什么，就随便搪塞了几句，说丈夫是個老实人。李王氏却说个没完，说老实人也不好，像木头一样，和这样的人过日子太没意思，倒不如早日改嫁。魏王氏听了，觉得简直不像话，索性转过身，闭上眼睛，假装睡着了。李王氏仍然谈兴很浓，又对韩王氏说，有丈夫的女人难以改嫁，简直不如寡妇，接着就开始劝韩王氏改嫁，说起自己知道好几个鳏夫。韩王氏却说，自己人老珠黄，早就不想这些事了，若是还在魏王氏的这个年纪，倒也乐意再当一次新娘。魏王氏听了，仍然装睡。

次日清早，魏添幅就出门工作了。魏王氏再次见到丈夫，已经到了晚上。晚饭后，仍然是男人们住一间，女人们另住一间，她连单独和丈夫说句话的时间也没有。就这样，到了二十二日，韩王氏忽然对她说，韩才为她也找到一份工作，是针线活，地方也不远，劝她立刻动身，免得被别人抢先。魏王氏有些犹豫，这几天来，她整天听韩王氏和李王氏说闲话，觉得烦闷无聊，很希望能够脱身，如果自己也有工作，夫妻俩就能早点攒够钱，早点回家，可是，这么大的一件事，如果不和丈夫商量一下就走，又不合情理。她想了想，说还是等到晚上魏添幅回来，夫妻俩见一面，丈夫同意了，她就去。韩王氏说，魏添幅如果知道了，一定会催着她连夜出发，并说他们会转告这件事的。于是，魏王氏就跟韩王氏、李王氏一起出发，韩才和李承祥一路相送。

走到人烟稀少处，韩王氏才对魏王氏说，不是带她去工作，而是带她去改嫁。魏王氏大吃一惊，转头就走，被韩才和李承祥拦住去路。韩王氏对她说，她如果不改嫁，就得立刻偿还这几天的饭钱，一共五千文。魏王氏知道，那点粗茶淡饭无论如何也不值这么多钱，可她却无心争辩，因为她看见两个男人手里拿着绳索，随时可以勒死她。李王氏在一旁说，这丫头不肯改嫁，大概是惦记着自己的丈夫，如果除去魏添幅，她就肯改嫁了。魏王氏想起丈夫，那么愚笨，怎么能逃出这四个恶棍的掌心呢，只好跟着他们向京城方向走去。韩王氏又对她说，到了京城，如果敢对别人说出实情，就打死她。

历经波折

到了京城，李王氏带路，找到一个叫范倪氏的媒婆，谎称魏王氏原本的婆家太穷了，养不起这个女人，魏王氏的公公魏大拜托他们四人把魏王氏带到京城，找一户人家嫁了，换点礼金，这个女人也乐意改嫁。范倪氏一听，喜上眉梢，说正好有个叫李三的人前几天来拜托过，李三有个在外地的亲戚，想在京城附近找个老婆，不介意女方是初婚还是二婚。那四人乐得拍手，只有魏王氏愁眉不展，毫无喜悦之情。范倪氏有些怀疑，就问了问。李王氏急忙抢过话头，说年轻女人离开前夫不久，有些思念，没什么大不了的。

魏王氏在范倪氏家住了一晚，韩王氏和李王氏紧紧看着她。第二天，李三就来带走了她，聘礼是二十五千文钱。李三表示，自己会立刻写信，叫亲戚回京，让他们早日完婚。

范倪氏（媒婆）

媒人：在清代，有许多农民前往城市谋生，于是媒人的工作范围也相应地发生了变化，不仅包括促成他人的婚姻，而且包括替他人寻找工作，类似今天的『中介』。这些『中介』既有女性（媒婆），也有男性。

到了李三家，魏王氏就由李三之妻负责照顾。魏王氏脱离了监视，又见这个女人通情达理，就对她说明了实情，并表示自己无论如何都不愿改嫁。李三之妻听了，又惊又怕，赶紧告诉丈夫。李三得知自己被卷入一起拐卖案，心里也害怕起来，急忙去找范倪氏。

范倪氏在这桩生意里赚了三千五百文，得知自己不明不白地当了一回人贩子，也吓了一跳。她和李三商量之后，寄了一封信给韩王氏，让他们再来一次，用原价把魏王氏赎回，送回魏家。魏王氏仍然住在李三家里。李三之妻对她说，大事可以化小，这事能够私了，让她耐心等待。

韩王氏他们四个在和范倪氏分了钱之后就离开了，各自回家。魏添幅收了工，没见到妻子，就去问李承祥。李承祥回答说，魏王氏去韩王氏家暂住了。魏添幅又抽空去韩王氏家，仍然没见到妻子，韩王氏说话也支支吾吾的，被他追问了多次，才终于说出魏王氏的真实去向。

这个消息对于魏添幅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韩王氏欺负此人愚笨，又立刻说，魏王氏的身价是十千文，从中扣除他们夫妻那几天的饭钱，还剩六千五百文，让魏添幅收下，这事就算完了。魏添幅上了当，他虽然坚决不同意这种买卖，但是收下了钱，打算凑足十千文，把妻子赎回。

魏添幅带着六千五百文回了家，把事情告诉父亲魏大。魏大又去找了魏王氏的娘家，两家四处借钱，好不容易才凑出三千五百文。

对于京城中的拐卖案件，康熙皇帝曾经下谕：『凡抢夺妇女、拐骗幼子，此等奸恶之徒，严行五城（京城分为东、南、西、北、中五城）查拿，从重治罪。如所属地方不行查拿，将该管巡缉官治罪。』

七月二十六日，魏大带着十千文，和韩王氏他们四个一起去了京城。他先见到了范倪氏，并从这个媒婆口中得知儿媳魏王氏的真实身价远远高于十千文。魏大是一个倔脾气的人，当场把韩王氏的谎言抖落出来。范倪氏害怕事情闹大，惊动官府，就把自己收的钱交出来，又催促韩王氏等人把原先拿走的钱还回来。那四人不情不愿地拿钱出来，加上范倪氏的钱，一共是八千五百文。李三发现还差六千五百文，就说要等钱还清了才能送回魏王氏。

魏大向韩王氏索要短缺的六千五百文。韩王氏却说这些钱早就给了魏添幅，让魏大自己回家去问。魏大知道这话又是谎言，就与韩王氏等人争执起来。韩王氏和李王氏两个，你一言我一语，奚落魏家贫穷，污蔑魏添幅贪财，并说也许魏大和魏添幅父子两人私吞了那六千五百文。韩才和李承祥也在一旁帮腔。在一番吵闹之后，魏大气愤地离开了京城，回了家。

八月初一，韩才清早起来，看见门外的大树上挂着一个老人，正是魏大。韩才去崇各庄找到李承祥，两人一起逃走了。

而魏王氏一直在李三家中等待，等来的却是官府的传唤。她这才知道，公公魏大因为愤懑，一时想不开，于是在韩王氏门外自缢而死。魏王氏在公堂上說出了自己这些天来经历的一切，希望能够得到一个公道。可是，直到嘉庆八年（1803）十月，案子仍然没有了结。

刑部在审阅文书时，认为魏王氏也许因为早有改嫁之心，所以才会跟随韩王氏等人进京，如果的确是这样，那么魏王氏在魏大自缢一事中也有责任，也该问罪。于是案件被重新审理，魏王氏不得不仔细回忆那段令她感到无比痛苦的经历，再三说明自己毫无改嫁之心。

嘉庆九年（1804）八月，此案终于尘埃落定。韩王氏诱骗、拐卖妇女，被判绞刑，秋后处决，短缺的六千五百文钱也应由她偿还给李三。李王氏听从韩王氏的计谋，并且参与分赃，属于从犯。韩才和李承祥都是韩王氏的共犯，二人仍然在逃，等到将他们捉拿归案后，再依律判刑。李三虽然没有故意买卖妇女，但是仅仅因魏王氏的身价尚未还清就不放人回家，这种行为终究不合情理，被判责打三十板。媒婆范倪氏在拐卖一事之中，的确不知情，不必问罪。魏王氏的确毫无改嫁之心，不必问罪。官府允许魏添幅领回妻子。

离家两年后，在一个肃杀的秋日，魏王氏终于回到家，得以和丈夫团聚，夫妻俩都还戴着孝，相对而泣。

（责编：李玉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