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国津梁”的悲欢离合

丁诺舟

首里城，从15世纪起成为琉球王国的中心，曾经多次遭到毁坏，现存的大部分建筑是20世纪后期重建的。

首里城位于冲绳县那霸的丘陵地带，靠山面海，正对的是承载海外贸易的重要据点那霸港。首里城的正殿悬挂着巨钟，被称为“万國津梁之钟”，成为万国的渡口与桥梁，曾是琉球王的梦想。

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首里城因空袭而被烧毁。1992年，那霸市按照古文献记录与附近居民的记忆，以朱红色为基调重建了首里城。2019年10月31日，首里城的7栋主要建筑物失火，再度被烧毁。时至今日，首里城仍然在重建中，但在瞭望台上依然能够俯瞰熙熙攘攘的那霸港。历代琉球王大概也是在这个瞭望台上，默默守护着民众的生活。与其他的日本城堡相比，首里城可能“目睹”了最多的悲欢离合。

统三山而王首里

最早称王于首里城的是尚巴志。在尚巴志统一冲绳之前，冲绳主岛被分为山北、中山、山南三大势力范围，有着各自的王。尚巴志击败中山王武宁后，立自己的父亲尚思绍为中山王，紧接着又击败了山北王攀安知和山南王他鲁每，于1429年统一三山，以首里城为据点建立了琉球王国。

遗憾的是，尚巴志之后的琉球王大多在位短暂，地方豪族又依然手握重权，中央权力不稳，叛乱经常发生。在第五代国王尚金福王死后，王子志鲁和王弟布里因争夺王位而爆发内斗，首里城内郭部分因内斗几乎完全被破坏。手足相残的悲剧，带来了首里城的第一次大劫难。内斗的结果是志鲁被杀，布里则被流放，布里的弟弟尚泰久继位为王。

恢复和平后，首里城被重修，甚至比此前更加豪华，令朝鲜的观摩者赞叹不已，《李朝实录》记载了他们的见闻：“过一月归王城（首里城），王城凡三重，外城有仓库及厩，中城侍卫军二百余居之，内城有二三层阁。……其阁覆以板，板上以锡沃之。上层藏珍宝，下层置酒食，王居中层，侍女百余人。”

首里城的正殿，整体为朱红色，立柱上有龙纹设计，建筑整体上含有中国文化的元素。

为了重振国威，尚泰久下令铸造一口巨大的吊钟，悬挂于首里城正殿，这就是著名的“万国津梁之钟”，钟身刻有密密麻麻的铭文，其中最著名的文字是：“琉球国者，南海胜地而钟三韩之秀，以大明为辅车，以日域为唇齿。在此二中间，涌出之蓬莱岛也。以舟楫为万国之津梁，异产至宝，充满十方。”铭文恰如其是地反映了琉球王国的立国之本。由于地处中国、日本、乃至东亚地区的交汇之处，成为万国的交通枢纽，贩卖各国珍奇商品，才是琉球谋求生存与发展的不二法门。

然而，琉球的地位是十分不稳定的，周边局势的任何细微变化都可能对琉球造成极大影响。在16世纪，日本的统一与崛起让琉球蒙受了巨大的灾难。

萨摩藩主的“小弟”

首里城目睹的悲剧中，最为令人扼腕叹息的当属尚宁王（1592—1620）。在琉球王国的历代国王中，尚宁王的人生无疑最具悲剧性。

琉球王室有两大家族，一个是正统王室尚家，以首里为据点，另一个则是王室旁支的按司家，以浦添为发展中心。尚宁王出身于浦添的按司家。由于前任国王尚永没有留下男性子嗣，其女婿尚宁便继任为国王。对于浦添按司家来说，这无疑是身份的飞跃。1597年修建的“浦添城前碑”上刻写着“从浦添照耀至首里”，暗喻尚宁如同太阳一样升起，成为国王，其自豪之情可见一斑。

地位越高，责任就越大。尚宁王即位之时可谓多事之秋，不但琉球周边存在多支反抗势力，而且与日本本土的关系也处在一触即发的危急时刻。尚宁王任命自己信赖的弟弟具志头王子（尚宏）为摄政王，以稳定政权。在严峻的形势下，尚宁王致力于交通基础建设，一方面确保商贸物流畅通，一方面也为防备战争。他修缮了从浦添通往首里的道路，还在西原间切（位于首里的北方）与首里边界的平良川上建造了石制的太平桥。时至今日，这两项交通工程依然为浦添市的百姓所称道。

丰臣秀吉基本统一日本本土后，开始对琉球垂涎三尺，不断向琉球提出极端无理的要求。在丰臣秀吉死后，德川家康建立的江户幕府依然对琉球采取强硬态度。1609年3月，萨摩藩（现鹿儿岛县）藩主岛津家久以琉球王国不接受幕府的请求为理由，派遣军队“征伐无礼的琉球”。琉球王国虽然进行了抵抗，但完全不是久经沙场的萨摩军的对手，最终惨败。最具讽刺性的是，尚宁王苦心修建的道路和桥梁，在战争中反而为萨摩军提供了诸多便利。

朝登天子堂，夕为阶下囚。同年5月，作为战败国的君主，尚宁王被押送至萨摩藩，成为第一个被外国军队押送出首里城的君主。从此，琉球王国成了萨摩藩的“小弟”。1610年，尚宁王又在萨摩藩藩主岛津家久的“陪同”下，前往江户。途中，尚宁王在骏府城（位于日本静冈市的一座城堡）与日本的实际统治者德川家康会面，受到了国宾级的款待。德川家康一方面用武力虏获尚宁王，一方面对其礼遇有加，恩威并施的目的只有一个。1592年，丰臣秀吉派兵侵略朝鲜，直接导致明朝与日本断交，而德川家康则为了恢复与明朝的友好关系，希望琉球王国能成为两国交流的桥梁。

德川家康与尚宁王具体交流了什么，我们不得而知，但不久后尚宁王又被押解到江户，与第二代将军德川秀忠会面。尚宁王应当答应了充当明朝和江户幕府的“和事佬”，在经历了约两年半的阶下囚生涯后，终于返回了琉球。

尚宁王成为俘虏后，最为伤心的是王后阿应理屋惠。相传，在萨摩藩袭来之前，每当北风吹起，王后就满面愁云，惧怕北方的萨摩人乘风袭来。每当吹起西风，王后便喜笑颜开，期待“唐国（明朝）”的王师前来救援。然而，在尚宁王被掳走后，王后的内心发生了巨大变化。她总是用琉球本土的歌韵唱道：“每当北风吹起时，我就满怀期待地等着国王的归来。”对她来说，北风送来的，已不再是可怕的萨摩军，而是朝思暮想的夫君。

时隔两年，北风终于送回了她朝思暮想的夫君，而首里城也有幸不只见证了离别，还目睹了团圆。阿应理屋惠出身于首里尚家，按照当时的习俗，夫妻去世后应分别安葬，尚宁王葬于浦添，而阿应理屋惠则应葬于首里的娘家墓地。在王后去世100多年后的1759年，她的遺骨被迁移到浦添，最终得以与深爱的丈夫永远共眠。

挥泪诀别

明治维新后不久，琉球被正式划入日本的版图，成为冲绳县。而首里城，则见证了琉球王室洒泪让出首里城的悲剧。

1872年，新成立不久的明治政府宣布废除琉球国，改为琉球藩。1879年3月27日，明治政府派遣内务大书记官松田道之，率领由160名警官和熊本镇台分遣队400人组成的武装部队前往首里城发布最后通牒，宣布由于琉球藩王尚泰未遵循日本政府的多次命令，因此废除琉球藩，设立冲绳县，命令尚泰移居东京，交出琉球的土地、人民和所有文书档案，让出首里城。同年4月4日，明治政府又发布公告《废除琉球藩，设立冲绳县》，正式宣告了琉球王国的灭亡。从琉球藩的设立到冲绳县设立的一系列措施，史称“琉球处分”。自15世纪初作为统一国家成立以来的琉球王国，经历了450多年的历史后宣告终结。

玉陵，位于首里城西。1501年，尚真王改葬其父尚圆王的遗骨而兴建玉陵，此后这里成为琉球王室墓地，里面铺着珊瑚碎片。

1879年1月，升官为内务大丞的松田道之作为“琉球处分官”前往首里城时，首里城已无往日的繁华，上上下下都在为被迫搬出首里城而人心惶惶。在一片慌乱中，松田道之拜见了年仅15岁的太子尚典。

“你是太子吧，把你的手给我看。”松田道之命令道。太子尚典一言不发，伸出了左手，手心朝下。松田道之见状，要求尚典亮出掌心。针对松田道之的要求，尚典平静地说道：“给别人看掌心，意味着让他人窥探内心。您的这个要求是不是有些失礼。”尚典的回绝让松田道之大为惊叹，自此对尚典尊敬有加。

然而，在3月，松田道之的再度来访意味着交出首里城的最后期限已经到来，城内一片哀叹。在交城前夜，首里城已经陷入了巨大的混乱中，甚至无法烹调食品。宫女们哭红了眼睛，接二连三地离开首里城，路过附近的赤田村时，因饥肠辘辘而不得不依靠村民施粥度日。城内的贵妇人有幸乘坐轿子离开，但收拾随身物品时则宛若大战来临，无心细细整理，把物品一股脑地塞进轿中。

1879年3月31日下午，琉球国最后的国王尚泰，从继世门出发，缓缓离开了首里城。队列中的人们哀嚎不断，宛若送葬。在尚泰王的轿前，有一名礼仪官手捧尚泰王的册封诏书在前开道。在路边围观的明治政府军中，突然飞奔出一名士兵，一把抢过了诏书，随即潜逃。诏书的下落至今不明，犯人的动机也不得而知，成为琉球王国落幕后留下的最后一桩悬案。

虽然琉球王国已不复存在，但首里城却依然矗立在那霸港旁的山坡上，静静地守望着这片土地。

（责编：李玉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