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美盟《阿尔忒弥斯协定》等太空政策看国际地月空间霸权争夺

张园园 邢雷（中国航天员科研训练中心）

截至2023 年12 月31 日，美国已正式与32 个国家签署《阿尔忒弥斯协定》（Artemis Accords，以下简称《协定》）。《协定》为美国单方面主导制定的月球探索协议，于2020 年5 月公开宣布并进行了首次签署，美国希望通过双边协议的方式，与“太空盟国”确定一套共同原则来管理深空探索和外空资源开发。目前，《协定》将中国、俄罗斯排除在外。

1 新一轮“月球热”原因分析

距离人类首次登月已50 余年，当前月球又一次成为人类太空探索的焦点。在苏联与美国率先开展探月活动后，日本、欧盟、印度、以色列相继开展了探月活动。除主权国家外，私营商业航天公司、高等科研院所、私人团队迅速成为参与探月活动的新兴力量。随着航天科技的发展，包括月球在内的地月空间开发和利用已成为全球关注的焦点。

独一无二的资源优势

地月空间是人类迈向浩瀚宇宙的出海口。随着人类逐步进入“太空时代”，各国现已发射的大部分航天器如各类通信、导航、遥感卫星及空间站，都在地月空间范围之内。地月空间拥有丰富的物质资源，以及高真空、超洁净、大范围高低温变化与微重力等独特的环境资源。图1 揭示了月球上存在的不同矿物，许多金属对于在月球上和地月空间建造工业和科学基础设施是必不可少的。国际宇航科学院相关研究表明，到2045 年，人类太空任务规模按发射物质质量即将达到170000t，其中97%集中在地月空间。美国科罗拉多大学研究显示，基于现有技术水平开展地月空间资源开发，预计到2046 年能够开发出高达1.05 万亿美元的直接资产，后续价值增量更大。

图1 月球上存在不同矿物

未来，月球的地理位置优势及其蕴含的关键战略资源将利于人类开展太空技术研究，甚至作为人类探索火星的前哨基地。月球将成为各国技术进步、产业升级与经济发展的不竭动力。

至关重要的战略高地

从“天缘政治”角度出发，美国天缘政治学理论家埃弗里特·多尔曼（Everett C.Dolman）曾提出：“谁控制了近地轨道，谁就控制了近地空间；谁控制了近地空间，谁就支配了特拉（Terra，大地女神）；谁支配了特拉，谁就决定人类命运。”包括月球在内的地月空间，向下可以控制近地空间，向上可以控制通往包括迈向火星等天体的太阳空间。月球不仅是控制地球的制高点，而且可以作为人类走向深空的中继站。美军退役军官、致力于太空与防务的独立战略咨询师彼得·加勒森（Peter Garretson）认为，“地月空间已经成为制高点，成为权力政治争夺的新高地。”

地月空间争夺日益激烈，各国纷纷积极布局，争取在地月空间开发利用中占据优势。能够登月并在地月空间进行工业生产，充分说明权力政治已经延伸到地月空间。从整个地月空间结构、制天权理论的演进来看，更能凸显这一点。因此，地月空间的控制权，对于任何一个希望在太空领域取得领先地位的国家来说，都是至关重要的。

2 美国地月空间系列太空政策战略意图

美国在航天技术方面拥有领先优势，特别是在深空探测、机器人技术、导航与通信等方面。基于太空资源开发的丰富经验，美国采取多元化策略，包括但不限于技术研发、资源合作、政治游说等手段，积极搭建太空战略框架，加速向地月空间发展进程，以实现全面制天。

妄图占据月球

凭借强大的太空技术能力，美国已在地月空间竞赛中占得先机。早在2015 年，美国国会就通过了《美国商业太空发射竞争法案》。该法案授予美国公民和公司占有、运输、使用、出售月球和小行星等天体资源的权利，实际上是鼓励美国实体进行地外资源的开发与利用。2020 年4 月，美国政府颁布《关于鼓励国际社会支持空间资源获取和利用的行政命令》，明确否认包括天体在内的太空属于“全球公地”，再次重申美国公民在遵守适用法律的前提下拥有对太空资源进行商业探索、获取和利用的权利。2020 年5 月，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NASA）公布《协定》，对如何探索月球制定了新标准，并提出希望有兴趣参与登月计划的国家能够在此框架下进行谈判。2023 年5月，美国国务院又发布了《航天外交战略框架》文件，此为首个使用外交工具保持美国在太空领导地位的战略，包括努力吸引新兴太空参与者远离“战略竞争对手”。通过该框架文件，美国将进一步落实《协定》承诺，扩大在互利太空活动方面的国际合作，推动载人月球探测计划发展。

布局地月空间

2017 年12 月，美国政府颁布《航天政策1 号令》（SPD-1），该指令将月球视为太空探索的“枢纽”，为美国后续开展深空探索指明了方向。2018 年9 月，NASA 公布《国家太空探索活动报告》，进一步明确了美国未来深空探索整体思路，即利用地月空间助力实现重返月球，再以月球为“跳板”探索火星。2022年11 月，美国政府发布《国家地月空间技术战略》，该战略是美国出台的首个地月空间科技发展全政府战略文件，为美国开展地月空间科技研发、探索活动和推动地月生态系统建设提供了指导与支持。

构想作战新域

2020 年1 月，美国政府发布《国家太空政策》，公开承认太空战的可能性，将太空界定为新作战域。6 月，美国国防部（DoD）公布《国防太空战略》报告，明确提出国防部要将太空力量的战略支援职能转向作战职能，以应对动能打击、电子战、网络攻击等挑战，旨在慑止中俄日益增长的太空威胁，保持美在太空的军事优势。8 月，美国天军（USSF）发布作战条令《太空力量》，并明确表示，目前整个经济和军事太空活动都局限于地球轨道，而商业投资和新技术可能在不久的将来扩展至地月空间，虽然保护美国及其盟友在地月空间的活动面临重大技术挑战，但必须确保美国在地月空间的卓越地位。2021 年6 月，美国天军正式发布了《地月空间入门》指导书，提出未来在地月空间进行作战行动的概念并规划开发相适应的新型航天器。

3 美国开发月球及太空新边疆总纲领

美国作为全球科技强国，其太空政策无疑会对全球太空格局产生深远影响。美国通过一系列战略政策、调整组织架构、增强太空力量等方式积极推进地月空间部署，特别是作为美国开发月球及太空新边疆总纲领，《协定》的签署，使地月空间的形势更加复杂化，表明美国正在积极寻求地月空间的主导地位，并正式将月球视为其太空战略的重要组成部分，标志着美国谋求地月空间霸权已进入实质性阶段。

《协定》十大原则

1）和平原则：所有太空活动均为和平目的而进行。

2）透明原则：公开透明地描述各国太空政策和计划。

3）互操作原则：尽可能采用“开放的国际标准”，并在必要时开发新标准，尽可能增加各国航天设备间的互操作性。

4）紧急援助原则：要采取一切可能的合理措施向遇险航天员提供帮助。

5）空间物体登记原则：强调空间物体登记的重要性，并敦促任何尚未签署《关于登记射入外层空间物体的公约》的缔约国尽快加入该公约。

6）数据开放共享原则：公开发布并共享科学数据。

7）太空遗产保护原则：承诺保护太空中具有历史价值的遗迹和文物。

8）太空资源开采和利用原则：根据《外空条约》第二条、第六条和第十一条内容，特别强调太空资源可以被开采和利用。

9）冲突协调机制原则：根据《外空条约》第九条中的“避免有害干扰”原则构建了“安全区”机制。缔约国将对外公布其划定的月面活动“安全区”并强调了国际法“适当顾及”原则的重要性。

10）环保原则：NASA 和缔约国将遵守《和平利用外层空间委员会碎片减缓准则》，并将同意制定轨道碎片清理和有效处置报废航天器的方案。

《协定》签署成员国情况

目前与美国签署《协定》的缔约国如表1 所示。除澳大利亚、法国、加拿大、意大利、日本、英国、印度、以色列、韩国、巴西、荷兰具有一定的航天技术外，半数以上的国家几乎没有过硬的航天技术。这些国家加入《协定》，有些是出于对太空探索的兴趣和期待，有些是出于对美国的信任和依赖，还有些是出于对自身利益和发展的考虑。然而，它们大多数只是“旁观者”，并未在“阿尔忒弥斯”计划的实际执行中发挥关键作用。美国对《协定》的推动之所以如此积极，实为出于自身战略目标的追求，而非真正对国际合作的尊重。

表1 《协定》签署国

《协定》出台动因分析

（1）美国对国际条约的挑战

《协定》不仅是各国参与“阿尔忒弥斯”计划的先决条件与行为准则，更旨在“以美国为主”建立一个全新的月球秩序和法律框架。目前有两个关于月球开发与利用的国际空间法：一个为1966 年联合国大会通过的《关于各国探索和利用包括月球与其他天体活动所应遵守原则的条约》（简称《外空条约》），其规定各国不得通过主权要求、使用或占领等方法，以及其他任何措施，把外层空间（包括月球和其他天体）据为己有，包括所有主要的航天国家在内的100多个国家签署了该条约，但该条约目前被普遍认为“过时”；另一个为1979 年联合国大会通过的《关于各国在月球和其他天体上活动的协定》（简称《月球协定》），这是唯一一部预见到月球资源开发和空间活动商业化的条约。其规定空间探索应只用于和平目的，月球及其自然资源均为“人类共同继承财产”，该原则是长期以来争议的焦点。因此该协定自缔结以来，一直没有得到广泛认可，联合国和平利用外层空间委员会（COPUOS）中仅有16 个成员国为缔约国，而在太空领域占据最主要地位的中国、美国、俄罗斯均未签署。自上述国际空间法发布以来，与人类加速的太空活动相比，太空立法方面几乎停滞不前。

《协定》的出台进一步说明了美国对联合国现有国际空间法的不满。美国通过《协定》单边制定太空“行为规范”，建立准入门槛，利用其广泛的盟友推动太空规则的讨论与制定，即通过“代言人”方式在联合国框架内外开辟多条外空规则或议题的战线，推广其所主张的有关透明度、空间碎片、外空军事行为及外空军控的标准和立场。当前，多国支持并承认《协定》将削弱现行月球国际条约的效力，为美国在未来国际空间立法中获得先发优势增加了讨价还价的筹码。

（2）美国进行自我宣传的广告

美国拥有着一贯的战略文化，往往以例外主义、价值观驱动的外交政策为核心，这同样反映在其太空政策和战略雄心上，美国目前已与其他国家合作，但在自我层面，却自诩天然领导者身份。《协定》是美国“价值观先行”的又一生动体现，其通过《协定》号召盟友参与“阿尔忒弥斯”计划，打造美式“友善、自由和民主”的人类太空，构建国际太空探索准入门槛，增加其单方面代表“人类未来外空探索”的合法性。能否参与其中取决于这些盟友是否遵守美国构建的行为准则，一定程度上，《协定》已从单边形成“多边”，或达成区域性一致意见，在多方面形成了成熟的条款。

（3）美盟对地月空间资源的侵略

随着人类技术的不断进步，地月空间不只是太空探索的“科研站”和“试验场”，在月球建立基地有望近期实现，经济活动和国家主权将延伸至地月空间。

1）加速太空资源“私有化”。《协定》中的条款具有“战略模糊”特点，其模糊性可为十大原则的具体内容预留较大操作空间。国家间的双边协定可以通过具象化“安全区”“商业利用”等新概念，采取曲解和迂回的手段突破《外空条约》限制，实现太空资源“私有化”，谋求月球等天体“主权”。

一方面，美国拟在未来的月球基地周围建立“安全区”，以阻止其他“竞争国家”的破坏干扰行为。可见，美盟试图通过《协定》在月球上划分势力范围，确定月球矿产资源的所有权从而达到瓜分的目的。该提法已严重违反《外空条约》，但美国相关人士辩解称，其“安全区”不代表领土主张，而是随着作业面的变化而变化，这将允许太空参与者之间进行“协调”，而无需宣示主权。

另一方面，美国政府在不断深化与商业航天公司合作力度的同时，还为其后续任务提供法律框架依据，允许其拥有在月球开采所得的资源。2020 年4月6 日，美国政府发布《鼓励国际支持获得和利用太空资源》行政命令，宣称美国大众有权根据法律从事商业探索活动，从而获取和利用外层空间资源。外层空间是法律和物理意义上独特的人类活动领域，但美国并不将其视为全球公地。俄“卫通社”指出，该行政命令再次表明，美国反对加入《月球协定》。

2）培养盟友遏制中俄。《协定》是美国放弃签署联合国条约，转而与“志同道合的国家”达成协议的计划的一部分，正值其凭借太空优势在外交政策中发挥重要作用之际，也是在为未来10 年内将人类和常态化驻留基地部署在月球上的计划培养盟友，并根据其所谓的《沃尔夫条款》（Wolf Act）坚决排除中国的参与。值得注意的是，《协定》的国际合作事务是由此前非正规访问中国台湾并在我外交部对等制裁名单内的美国前国务次卿克拉奇负责。

目前，《协定》绝大部分缔约国为美国的盟友，美国将太空技术作为外交手段和促进国家利益的工具，通过提供或封锁太空技术来巩固其领导地位甚至控制这些盟友，其缔造的美国太空“联盟”则作为美国全球盟友体系从地球向太空新边疆的延续，承担着阻遏中俄等太空竞争对手发展、确保美国太空霸权的任务。

（4）美国解决资金短缺的途径

“阿尔忒弥斯”计划主要组成部分包括：地球-月球运输系统、月球轨道空间站、月球轨道-月球表面运输系统、月球表面系统、月球-火星运输系统、火星表面系统等。目前，NASA 正在推动载人登月相关的系统发展，包括“航天发射系统”（SLS）、“猎户座”（Orion）飞船、“门户”（Gateway）地月空间站和商业月球着陆器，需要大量的资金投入。该计划自2017 年6 月提出以来，受美国总统换届、疫情爆发等因素影响，计划的阶段性完成情况并不理想。2020 年以来，该计划连续错过几个关键发射节点，预算也大幅上升，NASA 已宣布推迟载人登月计划至2025 年。

美国清楚地意识到，深空探测活动具有任务复杂、技术要求高、耗资巨大等特点，只有与盟国协作，才能实现效益最大化。美国历来善于集中资源和动员其他国家。因此，美国名义上是号召盟友参与“阿尔忒弥斯”计划，实质上意在通过“众筹”的方式获取其他国家投入的大量资金，从而确保其太空领先地位及在地月空间领域的影响力。

4 小结

当前在月球竞争背景下，美国丝毫不顾对全球太空安全可能构成的威胁，全面加速地月空间开发进程。如果说地月空间是超越地球静止轨道的“蓝水”空间，那么美国则正在着力打造控制地月空间的“蓝水舰队”。《协定》既为美国节省了高昂的科研经费，又实现了笼络盟友建立太空军事同盟的目的，通过大力与盟友开展太空合作，在国际合作中抢占更多话语权，以在制定新的太空规则时建立“统一战线”，进而建立有利于自己的太空秩序和太空格局，同时也制定了太空战略的“美国标准”，塑造有利于美国的战略环境，从而赢得美国在地月空间的霸权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