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慢生长

秦贞迪

高中时，我偏科极其严重，是文科生中的优生，理科生中的“差生”。

我努力补习数学，几乎把百分之九十的时间用来攻克数学题。有一次，我像往常一样拿出那沓厚厚的练习卷，同桌突然冷哼了一声，对我说：“笨鸟先飞。”听他那么说，我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了。那四个字绵软又精准地刺痛了我，让我的自尊心碎了一地。我忍了很久，最后还是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大哭一场。

“笨鸟先飞”这四个字，就像同桌给我打上的标签，我拼命想撕下来，却总是在一次次没有起色的数学考试成绩中溃败。这四个字似乎渐渐生出了一种尖锐的东西，时不时刺我一下。后来，我就不敢在同桌面前做数学题了，不懂的题目也不敢去问老师，只能拿回家偷偷琢磨。好几个深夜，我都觉得自己活得好辛苦。

高三，气氛紧张，欢乐稀薄，时间稍纵即逝。大家都不敢松懈、不敢放弃，我恨不得把自己绑在座位上，把这世界上的所有数学题都做完。那时，我还是一个脆弱的“小鬼”，看着试卷上解了十几次依旧做错的数学题，又看看窗外的落日，总在叹息什么时候才能解脱。

后来的日子我时常沉默。兴趣被消磨，经常熬夜做题，心情又常常紧绷着，人就出了问题。我常常对什么都提不起太大的兴趣，有时候会脆弱得无法自处，不知道自己被困在哪里。于是，我休学一个月，接受心理治疗。我记得最清晰的是医生讲的一则关于马的故事：“乌克兰地下煤矿有一匹运煤马，它常年待在矿洞里，听着断断续续的轰鸣声，似乎全身的血管都膨胀起来，忘记了痛苦和恐惧，只会往地球深处钻，英勇地流血。很久很久之后，它完成了所有任务，拖着疲惫的身体摇摇晃晃地走出黑漆漆的矿洞，来到阳光明媚的地面。阳光迫不及待地涌上来，而那匹马却因为在地下待的时间太长，失明了。”

医生说：“很可惜是吧？你以为你得到的很多，但其实你失去的更多。欲望越强烈，矛盾就越深，痛苦也会越盛。这个世界上，总有比学习更重要的事情，学习并不是生命中的一切，它只是你某个阶段的主要任务。有时候要学会放松自己，慢慢走，时间长了，也能走很远。”

我恍然间觉得，曾经那样固执的思想顷刻间分崩瓦解。我隔着那段困顿的时光重新审视自己，恍惚间仿佛看见路有尽头。就这样，我丢下了心中的包袱。

在此期间，我被文学充实着，又读到了余华的短篇小说《十八岁出门远行》。小说主人公十八岁出门远行，经历了兴奋、困惑、折磨、疲惫，最后变得坦然。世道叵测，伪善横行于世，他就这样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成长起来。独自一人时我常常会想：人生之路的核心解法到底是什么？那一刻，我突然懂了：这是一条不容拒绝的路，人不能总是漫无目的地向前走，总是会在某一个时刻变得笨重，于艰难困厄之中缓慢生长，开始自我意识的觉醒，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上自己的大道。

绿萝枯又生。我攒足了勇气重返学校，数学成绩依旧毫无起色，但我心里出奇地平静。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出乎意料地坚持了下来。有时候，我会在学校某个不显眼的角落里看见那些默默努力的人，他们和我有共同的特点，害怕自己的努力被别人看见，害怕被别人嘲笑。当我出神地盯着他们看时，他们总是遮遮掩掩，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这个世界喜欢听年少有为的故事，人人看得见功成名就的少年英雄，却看不见壮志未酬的末路英雄。很多时候，我想冲上去告诉他们，没关系，慢一點也很好，有些努力即使没有成功也值得被肯定，何况前程远大，这里并不是终点。

可能是得益于那种出奇的平静，又或是命运的安排，高考时，我超常发挥，数学成绩上了三位数，考上了一所还算不错的学校。亲戚们都知道我的高三一波三折，揶揄道“可算考上大学了啊”，再说些风凉话。该怎么反驳那些有点恶意又毫无意义的话呢？虽然我心里的小人早已开始咆哮，但现实中，我只能淡淡地笑着，抹去不为人知的三年。

以前的我，只会匆匆低头赶路，陪伴我的只有路灯下孤独又坚定的影子。每次，我都想着赶快走，回家再做一套数学卷子，或者听着耳机里悲伤的音乐， 默默哭出来。而今，再看到昏暗的路灯，我终于能停下来慢悠悠地欣赏，也开始原谅成长中遭遇的那些苦和痛。我偷偷地告诉自己，没关系，慢一点也很好。

我知道自己在缓慢地生长。

（摘自《读者》（校园版·成长）2024 年第1 期，胡凝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