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共在与自我规训:“云上自习室”的形成机制研究

2024-03-28 22:44何静贤陈涵
新闻研究导刊 2024年2期
关键词:孤独情感

何静贤 陈涵

摘要:“云上自习室”正成为日益普遍的社会文化现象,越来越多的人面对学习压力,选择使用线上自习室达到在线自律的目的,利用网络媒介在社交平台搭建学习的共同体,即“云上自习室”。本研究聚焦青年群体通过媒介构建的“云上自习室”,借力人的社会性重新审视媒介环境下的学习直播群体,通过探寻青年群体使用学习直播间的心理特征,管窥群体在媒介环境中的自我规训机制,并在现代媒介环境视角下将规训权力与媒介权力深度融合,总结规训权力的新特征。研究认为,加速工业社会下有限的资源与人们的个体需求的矛盾簇生出内卷化的生存环境,让更多人选择了学习以实现自我提升。同时,在现代媒介环境下,青年群体呈现出媒介依赖症候,加速工业社会让个体与个体之间的弱关系连接逐渐嬗变为代际的孤独感,人们主动投身线上自习平台建立情感共同体消解群体孤独感,通过“在线断网”重回规训场域达成自律目的。在“云上自习室”空间,规训权力呈现出资本化特征,并不同于传统规训场域,自习空间内部规训权力通过用户主体主动投身规训场域进一步完成了隐秘化,并逐渐成为用户参与学习直播间的重要内部动机之一。在情感外力与规训权力的内力下,“云上自习室”得以构建,并廣泛流行于社交媒体空间。

关键词:学习直播;自我规训;情感;孤独;弱关系

中图分类号:G206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4-8883(2024)02-0031-04

一、研究背景与概述

“云上自习室”,又被称为学习直播,最早来源于国外视频网站YouTube,后被引进国内,现主要流行于线上视频自习室、云自习APP以及自律性质的学习APP之中[1]。

数据显示,自2016年中国进入直播元年至2018年,学习直播已晋升为B站直播时间最长的品类。仅2018年,B站的直播学习时长就达146万小时,103万次的学习类直播在B站开播。离开高中课堂以后,面对失序的学习生活,青年学子无法自主地规律学习,纷纷寻找自律手段,因此“云上自习室”在网络文化空间成为一种庞大的景观。

直播技术的发展让“看得见的身体”得以在虚拟网络世界延伸,人们心里的“现实空间”在观看直播的过程中得以扩展,同时移动媒介的快速发展似乎让媒介依赖成为普遍症候。无处不在的信息消解了学习的自主性,然而人们面临着升学等学习压力,不得不寻找一种方式重拾学习的自主性。学习直播间通常由主播和观看者共同构成,通过媒介连接,人们得以构建一个想象的共同体。主播在群体中通过持续性展现学习活动,观看者在直播间发送打卡性话语,在持续性学习中,主播与观众共同监督、激励等心理暗示让群体共同重回规律性环境。

这个以媒介为依托形成的群体身体分离但精神共在的学习行为形成的原因是什么?目前,学界倾向于对学习直播的参与者的整体社交行为进行实践研究,如学者李嘉颖在互动仪式链下的陪伴式研究,其从“互动仪式链”理论着手,着重分析了学习直播间的互动行为,认为在学习直播间的打卡、共享意义符号、情绪体验都是用户构建学习直播间的原因[2];也有学者对“云上自习室”的规训权力进行研究,其直接使用福柯的“规训”理论来阐释学习直播行为,认为“Z世代”在互联网上进行直播学习是自我展示的适应性行为,但研究者对规训的探索停留在青少年群体在网络世界主动的自我披露与展示带来的身体的自我规训层面,没有进一步对学习直播间存在的“不确定的眼睛”的核心理论作出阐释[3]。从已有文献可以看出,目前学界对媒介在学习直播中的研究以及用户主体心理呼应较少。在此背景下,本文试图探讨社会媒介环境下用户是如何完成自我规训的,“云上自习室”是如何通过用户心理构建为一种媒介学习景观的。

二、研究方法

本文采用民族志的方法[4],综合使用参与式观察、深度访谈法以及焦点小组访谈法,在2023年7月—2023年9月对B站学习直播间进行了参与式观察,并通过直播间成为主播粉丝团的一员,在直播间发言、与主播及弹幕互动,并总结撰写观察日志。在2023年10月通过小红书、B站、微博在线招募深度访谈成员,共计完成了9人深度访谈文字材料。

三、学习直播间群体心理分析

(一)环境倒逼:内卷化社会的晋升压力

在B站弹幕网中的学习直播板块,可以看见大量的学习窗口直接标明“考研自习室”“三战985,没有值不值得,都是个人选择”等用语,由此可以管窥当今社会竞争态势。2022年,全国高校毕业生超千万,硕士研究生毕业人数超450万,越来越多的毕业生面临就业压力。青年群体被卷入强大的社会压力之下,更多的人选择自我提升,以提高自身竞争力,实现更平稳、更高薪的职业愿景。有限的社会资源让越来越多的青年群体陷入“功利型内卷”和“裹挟型内卷”之中[5],以获取更多的社会资源[6]。

受访者N4:大家都在考研,你没有硕士学历就没有竞争力,我本来也不想考,但是大环境是这样,你没有更多的选择。

不断提高的工作门槛让越来越多的人不得不参与到更激烈的竞争之中,青年群体因此开始寻找自我提升的途径。同时,因为现代原子化社会的生成,熟人社会逐渐转向陌生人的社会[7],青年群体面对环境内卷压力,纷纷寻找可以平衡社交压力、实现自律的地点,学习直播间因此成为互联网上显著的文化现象。

(二)情感激励:虚拟陪伴的持久动力

彭兰曾提出,在网络上,“参与互动意味着对关系的期待,无论面对哪种性质的关系,人们都希望在需要的时候能进行情感上的沟通,获得情感性支持”[8]。在学习直播间,由发起直播者和观看者一起构成了一个虚拟的共同体,通过共在一个虚拟空间,一起学习,避免独自学习带来的孤独感。同时,主播和观看者一起划定行为的边界、直播间的框架,对弹幕发送内容进行标准化。在直播间发送学习相关性话语是被允许的,但如果发送攻击性话语或不相关的话,则会被定义为“喷子”等,观看者和主播共同维护直播间的氛围,通过弹幕发送激励性话语,形成一种情感动力。

在现代媒介的深度参与下,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由过去的强连接逐渐转变为更大范围的弱连接,网络社交能带来的更多是一种碎片化的弱连接[9]。在这种弱关系的连接下,人与人之间不用面臨亲密社交带来的情感压力,而共有目标的压力又让人们不得不转身寻找同伴以达成相互监督的目的。在学习直播的话语体系下,主播在镜头前展露身体姿态,弥补了现代社群在网络世界观看虚拟图像时身体缺席带来的焦虑感,主播在线向观看者展露学习状态填补了现实空间亲密关系的空缺。而在“云上自习室”的学习共同体更大程度消解了媒介化社会个人的群体性孤独体验,成为构建学习直播间的情感内力。然而,需要注意到,因对线上学习直播的依赖,反而会进一步减弱人与人之间的强关系,加深孤独感。

(三)媒介陪伴:消解孤独的情绪支撑

梅罗维茨在其《消失的地域》中提出“媒介情境论”,情境就是信息系统,这一系统使私人情境和公共场所的分界变得模糊,从而使人们的社会行为和角色都发生了相应的变化[10-11]。在现代媒介化时代,新媒体用户呈现出一种对信息的病理化需求之感。在学习直播间,主播通过不间断的呈现自己的学习状态,主动向观看者呈现“后台”,给予观看者一种既远又近的陪伴感,极大程度上拉近了观看者与主播之间的心理距离,让人们媒介依赖的焦躁心理被陪伴感抚平。

受访者N8:如果在学习的时候没有直播间,我会一直静不下心来学习。

通过浏览网帖,“云上自习室”使用者大多有着媒介依赖心理,他们通过使用“云上自习室”以及聆听自习室的音乐等行为,占据手机或者电脑媒介,以便进行其他活动。虽然这是一种“在线断网”的行为,但能够让使用者产生一种自己依旧在使用媒介的心理感受,由此缓解媒介上瘾的焦虑。

在媒介的陪伴下,人们通过满足自己的信息输入需求能够在一定程度上缓解自己的焦虑感,无论是观看者所偏爱的直播间的纯音乐,还是手机上不间断呈现的主播的学习状态,都能在一定程度上消解媒介依存症候下人们对媒介的病理性依赖心理。在学习等晋升压力下通过手机“在线断网”,利用现有的媒介依存心理完成断网,并在互联网上构建学习直播景观,未尝不是现代媒介环境下青年群体“深度注意力”主动回归的一次有力尝试。

四、学习直播间的规训机制新特征

(一)权力让渡:规训权力资本化

社交媒体时代,以用户为节点的开放链式关系的社交网络让人们的关系变得更加灵活,相较于传统社会以掌权者为政治中心的话语体系,社交媒体时代圈层的建立因素往往更加多元,这些可操作的空间也给予资本生存空间。在一般意义上,资本主要以生产资料和货币的形式出现,同时泛指一切以“再生产”为旨归的有形或无形要素[12]。

在采访中有受访者提到不会去看大主播的直播间,对大主播的学习动机存疑,大主播“表演化学习”背后的“情感劳动”给受访者带来了“假学习”的感受。浏览主播动态可以看出,主播会分享自己所用文具并给出链接,更有主播在升学等目标实现后又回到B站进行周期直播,并在投稿视频中直言“没有什么目标,就是看看书”,并又一次挂出直播设备链接。由此可以看到,资本异化了学习直播的动因,并将学习直播抽离出固有的话语体系之中,成为资本生产中的一环。

受访者N7:会有这种主播,这种主播其实倒也是蛮常见的,市场需求嘛,有一些人就是直播学习然后每一年都直播每一年都学习,很常见,然后后来开始卖货了,卖各种商品。

由此可见,当学习直播的形成是受经济利益和资本驱动时,人们构建的学习直播图式的动因从学习转化为符号化的表演,学习直播间就不再是人们心中理想化的学习空间,而是存在更多的商业动机。当主播向大众呈现的后台逐渐变为前台,私密性学习场所以及身体的披露逐渐成为被资本接管下的商业景观,主播的身体进一步抽离了自然意义,其在一种“情感劳动”的消费模态中被赋予了商品般的价值层级[13]。

在主播开启直播的资本权力的动机与观众追求目标的共有作用下,可以说,规训权力得到了扩大化的发展,主播开启直播时更有吸引力的室内装扮、精心挑选的背景音以及自动回复弹幕设置上字句的斟酌都进一步吸引了观众。长时间的直播会让观众产生焦虑,并进一步投身规训场域之中,在资本触角的延伸下,统一化的学习标准被更大范围传播,且不论时间更长、准确率更高等目标型结果,在学习直播间,大家提出的更有利于学习的方法以及更有利于完成学业的建议进一步消除了差异。可以说,正是因为资本权力的接管,规训技术完成了更大范围的实行。

(二)主体驯顺:肉体接受规训的主动化

福柯在《规训与惩罚》一书中指出,规训的微分权力通过学校、军队、医院等规训机构以纪律、规范化裁决、监视等规训手段完成对人体的规训[14]。在福柯看来,人体接受规训是处于被迫的语境下,微分权力通过细碎的对人体的控制完成了整个和平社会的构建。然而在现代互联网社会,极高的看似更自由的时间支配权的赋予以及内卷化社会的生成,让人们无法自主完成自律性学习,转而只能借助其他手段来实现学历晋升等社会性目标。同时,因为原子化社会的生成,身体在场但思维缺席的现象进一步消解了人与人之间的深度连接,媒介赋予人们随时逃离物理场域的权利,人们主动重回规训空间,构建了“学习直播”景观。这种主动构建的规训空间类似于波斯特所说的“超级全景监狱”。

进入大学以后,传统高中的学习模式在人们的心中逐渐淡化,使用时间的高度自由化以及集体意识的逐渐没落与升学压力之间产生了悖论。高考、考研、考公等追求在福柯看来即权力政治,在它的严格控制下,人们认为实现这些目标即可以得到幸福的生活,并对这些成功论深信不疑,从而在网络虚拟空间与物理真实空间的混沌中主动构建学习直播这一弥合二者的网络景观。在这一景观下,人们既不用面对人际交往的压力,又能完成在集体内才可以拥有的情感共在,并在这个过程中让规训技术深度参与到自己的学习中。在福柯看来,在学习过程中,人体可以更好地从运动状态中把握自己,人们在意的不是学习的结果,而是学习的过程,并对自己的状态有高度的觉察,从而随时调整自己,以期达到理想化的状态。同时,权力的主体完成了内化,人们成为权力的施加者,而学习直播中主播以及其他人的在线状态则辅助人们完成这一过程,从而在整体上,人们可以得到一个绝对正确的结果,即实现目标。在这一过程中,整体权力是社会赋予的,微分权力则分散到了个人之手,自主性在此彰显。

随着媒介技术的发展,网络空间的逐渐扩大让个体接受规训的主动性逐渐凸显。在过去,学习自习更多是自己的事情,学习规划、学习状态、学习时间等多是在个体之内完成的。然而在学习直播中,主播主动向观众披露自己的学习时间、计划,弹幕也让观众有机会发布自己的学习状态,让人们在这个过程中完成自我身份构建,并在与人们的互动中以更加逼真的方式重新认定自己的身份,这个过程也是自主性的回归。

(三)媒介监视:规训技术的隐秘化

现代媒介作为一种交流的渠道集聚了大量知识,成为权力的停泊地[15]。在采访中,9名受访者都提到,进入大学以来无序化的生活状态让自己无法控制自己的学习状态,从而借助学习直播完成学习计划。在现代媒介化社会,媒介的随时在场让人们有机会完成思维的缺席,看似拥有更大的自由,但在这种环境下,由资本催生的短视频、信息流以及无时无刻不在接收信息的社交软件都在抢占人们的注意力。自由的环境将人们从传统高中式的课堂中解放出来,人们不再感知到纪律、活动图式、监视的被迫施加,而是主动选择自己的工作和学习状态。同时,一致的升学目标让网络上开始盛行“经验帖”,让越来越多的人成为扁平化的个人,即现代人生活的媒介化社会也是一种“全景敞视”。在学习直播间,主播实际上为观看者提供了一个交流平台,在直播间内有人曾求助背单词技巧,有人回复各种记忆技巧。在共有的求上的目标下,被回复者会作出学习方法层面的改变,开始“精心的力量控制”,以达到理想化状态。

可以说,媒介技术为规训技术的实施提供了更便捷的通道,也让社会目标在人们心中根深蒂固,从而从而忽视了资本权利接管下规训技术带来的压迫感,甚至主动回归到规训场域之中。除此以外,媒介技术的发展让整个社会的一致性增强,人群趋同性的增强也让规训技术进一步实现了隐匿。

五、结语

B站用户从主体需求、媒介依赖需求两个层面构成了参与到自习直播间的自我原因,努力达到个人化的自习与互动之间的平衡。与此同时,学习直播间在缓解人们孤独感的同时,反而会使人们产生對直播间虚拟社交的依赖,从而让人们在现实社会的社交关系进一步弱化,加剧孤独感。参与者在参与构建学习直播共同体时,消解“群体性孤独”的动机为规训技术的监视的抽象化提供虚拟空间;规训权力在弱关系连接的网络关系中逐渐从政治权力让渡为资本权力,造成了参与者对直播整体的疑虑,在选择时会作出一定的判断,以确定是否具有共鸣和信任;在自由情境下,规训权力逐渐内化为青年群体主动寻求的自律性手段,而规训权力也在这一语境下进一步完成了隐匿。在主体情感与规训手段的共同作用下,学习直播间逐渐成为互联网社会不可或缺的景观,为当代青年的“超级注意力”回归到“深度注意力”提供了破题思路。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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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何静贤,研究方向:网络与新媒体。 陈涵,研究方向:新闻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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