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古要论·古窑器论·大食窑”体现的中外陶瓷交流*

2024-04-07 08:29汤浩淳
陶瓷 2024年3期
关键词:米纳彩陶陶瓷

汤浩淳

(景德镇陶瓷大学 江西 景德镇 333403)

《格古要论》由曹昭撰写,成书于明洪武年间,刊行于洪武二十一年(1388年),开创了古物赏鉴类著作的先河和体例,有关陶瓷的记载收录于《古窑器论》中,一度成为文人雅士、新贵阶级收藏鉴赏瓷器的重要参考,其中不乏外国陶瓷,如《高丽窑》、《大食窑》。景泰、天顺年间,王佐偶得两部《格古要论》旧本,在此基础上于景泰七年(1456年)、天顺三年(1459 年)两次考校增补,遂成《新增格古要论》。除丰富曹昭《格古要论》的部分考据外,王佐新增当时潮流及日常用度,《大食窑》篇中亦有体现。

学术界对大食窑研究由来已久,钱伯泉、杨伯达、马文宽等学者各有论述,其争论点大致为对《大食窑》的解读、大食窑所在地、大食窑生产的陶瓷种类等。

1 《格古要论·大食窑》解析

《格古要论·大食窑》原文如下:“以铜作身,用药烧成五色花者与拂郎嵌相似。尝见香炉、花瓶、合儿、盏子之类,但可妇人闺阁中用,非士夫文房清玩也,又谓之“鬼国窑”。大意为:(大食窑所产陶瓷)用铜制胎,施釉烧成五彩效果与珐琅器相似。(所产器物)多为香炉、花瓶、盒、盏类,女性闺房之中尚可使用,并非文人书房中的文玩清供,又被称为鬼国窑。大意为:(大食窑所产陶瓷)用铜制胎,施釉烧成五彩效果与珐琅器相似。(所产器物)多为香炉、花瓶、盒、盏类,女性闺房之中尚可使用,并非文人书房中的文玩清供,又被称为鬼国窑。

1.1 “以铜作身”解析

此文有若干点存疑。“以铜作身”可做二解,一为用金属铜制胎,铜胎上釉需在胎表浮雕,将釉药填入浮雕中,烧成后浮雕边缘露出,内中为玻化釉药,与后文“拂郎嵌”较为相符。二为用含铜的粘土制胎,胎质颜色呈褐色。若以金属铜制胎为论,以铜熔点1 084℃为据,推断所用釉药为熔块釉,不同种类熔块熔点范围在900℃~1 100 ℃,后文“五色花者”则证明为铅熔块。若如此论,大食窑所产器物为金属胎珐琅,而非陶瓷器。清蓝浦所编《景德镇陶录》中,将大食窑、拂郎嵌窑、洋磁窑分别编纂,在尤其是《洋磁窑》一文中:“亦以铜为器骨,甚薄,嵌磁粉烧成。有五色,绩彩可观。推之作铜声,世称“洋磁”。泽雅鲜美,实不及瓷器也。今广中多仿造。”佐证了大食窑和洋磁窑的区别,故大食窑所产器物为金属胎珐琅说法并不切实。若以含铜粘土制胎为论,陈诚1414年出使帖木儿帝国后有载:“哈烈……地产铜铁,制器坚利,造瓷尤精,描以花草,施以五彩,规制甚佳,但不及中国轻清洁莹,击之无声,盖其土性如此。”

由此土性和善陶埏一词可知,存在用含铜料的泥土来烧制的情况,12世纪前后,伊拉克陶工把五色琉璃的烧制手法移植到了陶瓷上,生产出享誉世界的拉斯特彩陶器,其泥料工艺制法中就已经体现了对铜的运用,主要是氧化铜。

1.2 “景泰蓝”之争

“用药烧成五色花者与拂郎嵌相似”是引发“景泰蓝”争论的关键,钱伯泉先生于《大食瓷和景泰蓝》中有论,大食瓷虽不如中国细腻洁白,但釉彩鲜艳,宋时已传入我国,元末明初国内已有生产此类陶瓷的作坊。钱伯泉先生认为,此技艺于景泰年间(1450~1456年)流行,故称景泰蓝。杨伯达《论景泰兰的起源—兼考“大食窑”与“拂郎嵌”》从器胎、原料、烧制、釉色、花纹、工艺六个角度考证,得出“鬼国嵌即大食窑”=“嵌珐琅即景泰兰”=“拂郎嵌”的结论。但二位前辈学者的论述始终未区分瓷胎画珐琅和铜胎掐丝珐琅,故笔者未采用此观点。结合《格古要论》的写作时间和作者背景来看,曹昭约出生于元末,受其父影响,其鉴赏认知多为南宋至元,因此可以判断《格古要论》所载大食窑应自南宋起已有生产,元代时已向中国出口,基本可判断其年代约为13~14世纪。据《新唐书·大食传》中记载“大食本波斯地”即今伊朗,13~14世纪正值塞尔柱克王朝至伊尔汗国,对比该地此时的陶瓷产品,则可大致推断出大食窑的具体种类。

1.3 大食窑陶瓷的适用人群

“但可妇人闺阁中用,非士夫文房清玩也”诸多读者在分析这句时都认为曹昭的个人情绪色彩极重,笔者有以下理解,其中的动词“用”佐证了大食窑器皿的实用性,且多针对女性结合“妇人闺阁之用”,可推测其为明代女性专有的陶瓷器具,这个盏的用途极有可能是用来研磨香料、胭脂等物,也正因为大食窑的颜色鲜明,标识性极强,不容易记混所盛装的香料种类,说明大食窑消费者多为女性,间接说明秦大树先生观点:“伊斯兰陶瓷反哺,与中国女性的陶瓷需求有关”。其“用”与“清玩”相对,可见明代男女专用陶瓷器具有明显划分,曹昭所述或许是一家之言,但恰能反映明代不同人群的陶瓷态度。后《景德镇陶录》中“仅可供闺阁之用”则复证此观点。

1.4 大食窑陶瓷的适用人群

“鬼国窑”亦是此条文献的突破点,钱伯泉先生曾在《大食瓷和景泰蓝》中论述,鬼国窑并非贬义,而是古里国窑的化音。笔者认为此论不可取,先从地理角度考证,“古里,西洋大国,西滨大海,南距柯枝国。北距狼奴儿国,东七百距坎巴国。有柯枝舟行三日可至,由锡兰山七日可至”多数观点认为古里国是今天印度的卡利卡特,若大食窑地处卡利卡特,已具备烧制铜胎珐琅,且已用釉,此地的考古发掘却未发现窑址;其次从时间角度考证,古里国为郑和于永乐七年(1409年)返回后所绘《郑和航海图》中所注(见图1),名称则是宣德八年(1433 年)巩珍所著《西洋番国志》中所考,与《格古要论》的编写时间不符;又据13~14世纪南亚次大陆南端政权分布,未查证有古里国的存在,笔者大致推测为德里苏丹国,因同信仰伊斯兰教,亦有可能误将其认作大食国。

图1 郑和下西洋航路图(局部)

2 大食窑器物考

钱伯泉《大食瓷和景泰蓝》、杨伯达《论景泰兰的起源—兼考“大食窑”与“拂郎嵌”》仅从造型角度分析大食窑与景泰蓝的关系,论证乏力,不足以取信。除《格古要论·大食窑》外,宋人朱槔和元人吴莱分别作《大食瓶》五言诗歌。为求区分,笔者称朱槔《大食瓶》为“《大食瓶诗》”,吴莱《大食瓶》为“《大食瓶歌》”。

2.1 《大食瓶》器物考

马文宽先生《宋、元<大食瓶>新解》中认为大食瓶为塞尔柱克王朝拉斯特彩陶瓶,“窳质”为劣质粗糙之意,说明大食窑陶瓷并非精制原料;“风轮”为陶轮,即拉坯成型;“随舶震阳侯”则暗指将产品经海运至外国;“独鸟藏身稳”指拉斯特彩陶中常见的鸟纹;“双虹绕腹流”则指拉斯特彩又称虹彩,烧制后呈彩虹光泽笔者对“独鸟藏身稳”指鸟纹一说存疑,整理拉斯特彩陶文物(见图2)发现,其中鸟纹并不为主流纹饰,且如图二中鸟纹也并非“独”所谓一只鸟,亦非瓶器造型,故推测“独鸟藏身稳”所指应如图所示以鸟身为造型的水瓶(见图3)。

图2 拉斯特彩陶罐

图3 拉斯特彩陶鸟形执壶

“双虹绕腹流”则不仅指釉色光彩,更指两种颜色,绕腹流泛指整个壶身满绘。《宋、元<大食瓶>新解》中,马文宽先生亦论大食瓶为伊尔汗国拉斯特彩陶,“兹人最解宝,厥土善陶埏。”说明波斯陶工善用当地原料;“素瓶一二尺”中说明大食瓶的尺寸;“金碧灿相鲜”则说明元时大食瓶釉色更为丰富,其碧色为绿松石、钴料一类;“姿夷航革船”则复证其经海运至外国。笔者未找到其为瓶器的文物证据,但一香炉(见图4)符合其述。

图4 拉斯特彩陶彩绘香炉

此香炉与《格古要论·大食窑》所述“尝见香炉、花瓶、合儿、盏子之类”相符。由以上可见,若如马文宽先生所述,大食窑所产的陶瓷为拉斯特彩陶,仅符合宋时《大食瓶诗》所述。《大食瓶歌》与《格古要论·大食窑》的年代更为接近,但器型种类无法取证。故《格古要论·大食窑》中大食窑来自被帖木儿帝国占领前的伊尔汗国。

2.2 大食窑生产米娜伊陶瓷之可能

由以上可见,若如马文宽先生所述,大食窑所产陶瓷为拉斯特彩陶,仅符合宋时《大食瓶诗》所述。《大食瓶歌》与《格古要论·大食窑》年代更为接近,但器型种类无法取证。故《格古要论·大食窑》中大食窑来自被帖木儿帝国占领前的伊尔汗国。《格古要论·大食窑》中“尝见香炉、花瓶、合儿、盏子之类”的论述与米纳伊陶瓷极为相似。无论是塞尔柱克王朝,还是伊尔汗国的拉斯特彩陶,即便是加入了绿松石,釉面色彩也不超过3种。

12世纪塞尔柱克陶工或利用有限色料继续生产彩绘器,又或先烧胎釉及釉下彩,出窑冷却后再施以釉上色料,然后二次入窑低温烘烤,即与中国的斗彩极为相似。首先从“五色花者”角度分析,以13~14世纪拉斯特彩陶和米纳伊陶瓷相比为例(见图5、图6),米纳伊陶瓷器的色彩更为丰富。其次从所生产器物造型角度分析,从博物馆藏品证据来看,香炉的收藏较少,花瓶造型多为带柄插花瓶(见图7),盏用具多带足(见图8),口径尺寸为16~18 cm 之间。斯特彩陶中颜色颇为丰富者多产自伊朗卡尚,而另外从产地考证,拉米纳伊更是以卡尚为中心产地,或可证实大食国为伊朗,鬼国窑为古里国之说为误。

图5 拉斯特彩陶碗

图6 米纳伊彩绘碗

图7 卡尚米纳伊彩绘壶

图8 卡尚米纳伊彩绘盏

关于米纳伊陶瓷,笔者认为米纳伊并非是陶瓷种类,而是一种装饰风格,伊朗各窑口,例如赖伊(Lejva)、萨维(Save、Saveh)、戈尔干(Gurgan、Jurjan)等地都曾烧造过米纳伊风格陶瓷。12~14世纪,伊朗地区经历了多次动乱,塞尔柱克王朝先是遭受突厥人掠劫,又遭蒙古人入侵,1301年阿布尔·卡西姆记载赖伊地区手工艺产品时,七彩器(即米纳伊陶瓷)已“湮没无闻”,偶有生产也多来自卡尚。若此史料正确,则可间接证实,《格古要论·大食窑》所记载陶瓷,应为卡尚地区所生产的米纳伊风格陶瓷。

3 《新增格古要论》体现中外陶瓷交流

王佐所著《新增格古要论·大食窑》在《格古要论·大食窑》基础上增补,“大食窑器皿出,……今云南人在京多作酒盏俗呼曰鬼国嵌,内府作者细润可爱。”其中包含诸多中外陶瓷交流证据。其中包含诸多中外陶瓷交流证据。

3.1 “大食窑器皿出”解读

此中陶瓷器皿,是何器? 是何皿? 《礼记·礼器》:“宫室之量,器皿之度,棺椁之厚,丘封之大,此以大为贵也。”《孟子·滕文公下》:“牲杀、器皿、衣服不备,不敢以祭。”赵岐注:“皿,所以覆器者也。”从中看器皿指容器,器指陶瓷容器的高度,皿指陶瓷容器的宽度。王佐士人出身,此处器皿之述,说明大食窑所生产陶瓷具有一定容量,内部可储存,且具有密封性。

“出”应作何解? 笔者做3种设想:一为产出,指生产,制成,此为王佐对大食窑产生的陶瓷的提炼,利用反证法指出大食窑主要生产日用器,而非雕塑或建筑用。二为通“初”,指早期大食窑,结合下文而看,“今云南人……”指曾部至极,此二处皆由王佐新增,故相互对照。三为出口,大食窑所的陶瓷用于出口,此与《大食瓶诗》及《大食瓶歌》所描述无异,亦说明大食窑产品主要作外销用。

3.2 大食窑器具用途流变

王佐补注“今云南人在京多作酒盏俗呼曰鬼国嵌,内府作者细润可爱。”其中“在京”及“多作酒盏”值得推敲。从直观表述来看,15世纪中期,大食窑陶瓷已在京城流行,云南人多将其作酒盏。王佐何故特提“云南”? 莫非云南当地已尚此器? 或其民风对大食窑独有所钟?

笔者先解云南,云南位于中国西南边陲,在贸易方面,境内有三江通联东南亚及南亚。可由地势来看,云南位于三江上游,海拔较高,走河道可以说出口易进口难,且中国陶瓷贸易港口多位于东南沿海,据云南遥远,大食窑陶瓷为进口产物,售至云南并不合理。

笔者认为大食窑出现在云南并非偶然,首先从路线来看,虽然云南不近海且海拔高,但仍有一陆上通道可行,即南丝路,此路自汉代始,称“蜀身毒道”,由茶马古道经营,南丝路于明清时期繁荣一时,可大食窑是否必定由南丝路陆运至云南仍有待考证。

另有一说即“郑和后人”说,明永乐至宣德年间,郑和七下西洋,是中国对外贸易的一次重大拓展,不仅中国产品销至国外,亦有大量外国产品售至中国,人类学及民族学家考证,郑和为云南籍回回族人,其族人有随其远航者,若如上文所述,大食窑产地为波斯地区,当地主要信奉伊斯兰教,其族人见当地伊斯兰教徒用大食窑产物,极有可能模仿该行为,故其族人返乡后仍保留对大食窑陶瓷的钟爱,后逐渐成为云南一带的流行趋势;又或者郑和于明朝颇有功勋,在京者亦为郑和族人之后,“在京多作酒盏之说”即可成立。其路线是通过孟加拉地区的帕德玛河至上游,由马帮带入云南地区,或经缅甸的伊洛瓦底江至昭通府,这两条路线在明清时期尤为活跃。

但文中仍有疑点,曹昭记述为“香炉、花瓶、合儿、盏子”王佐增补“多作酒盏”,其中相符之处为“盏”,根据上文笔者观点,大食窑陶瓷可能为卡尚地区米纳伊陶瓷器,该类中可作酒盏的器物口径多达20 cm,容量较大,作饮酒具是否可行仍有待考证。根据文献研究方法,距今较近的考证更具准确性,说明大食窑产品极有可能出现以酒具为主要产品的阶段。

4 结语

《格古要论》《新增格古要论》直接说明了大食窑的生产及贸易情况,在世界陶瓷贸易史上占有重要地位。不但产品丰富、影响深远,而且烧制历史悠久,不仅是波斯陶瓷的典型代表,还对明代社会不同阶级使用陶瓷器产生了一定的影响;其工艺技法、装饰特点直接影响到中国的斗彩、珐琅彩等。

后人的增补中亦说明其产物对社会风俗产生一定影响,是中外文化交流的直接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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