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态语言学视角下《论语》中的生态隐喻研究

2024-04-09 13:18许丽霞
绥化学院学报 2024年3期
关键词:论语隐喻孔子

洪 敏 许丽霞

(安徽外国语学院英语语言学院 安徽合肥 231201)

生态语言学聚焦语言与环境之间的相互关系及作用机制,包括环境对语言的影响,即Haugen模式下的语言生态研究以及语言对环境的影响,和Halliday 模式下的语言生态性研究。[1]Halliday的生态语言学范式是一种非隐喻范式,他主张语言学研究者要关注语言和环境问题的关系,将语言与生态直接联系起来,突显语言对自然与社会环境的影响。[2]而这两种范式下的生态语言学研究,都需要生态哲学观的指导。《论语》中蕴含着丰富的隐喻表达,折射出儒家的生态思想,彰显了中华民族古代先进的生态智慧,为今天建设生态文明、构建和谐社会提供借鉴。

一、《论语》中的生态隐喻

(一)植物隐喻。

(1)苗而不秀者有矣夫,秀而不实者有矣夫。(《论语·子罕》)

这里将植物的生长特点映射到人的成长特点上。植物有其自身拔苗、开花、结果的过程和规律,但是并非所有的植物都能经历这样完整的过程。有的只长苗而没有开花;有的开了花却没有结果。孔子以“苗而不秀”和“秀而不实”的植物现象隐喻人生命运难以由自我主宰的困惑。[3](P9)孔子从自然物中领悟到生命的成长成才规律,人类同样无法违背自然和生命规律。就像是颜回这样的得意弟子,英年早逝,孔子十分悲痛:“噫!天丧予!天丧予!(《论语·先进》)”可是,谁也无法挽回他的生命。通过这个隐喻读者也能感受到孔子为那些“苗而不秀”和“秀而不实”的植物和人类生命感到遗憾和可惜。

(2)子曰:“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论语·子罕》)

这一隐喻将松柏的特质映射到人的品格上。孔子观察松柏,发现它经历严寒,依然四季常青。在赞美松柏的同时,他鼓励弟子们向松柏学习,在艰难困苦中磨砺自己,锻炼品格。松柏不惧风霜与严寒,挺拔不屈,傲然直立,是自然界生命力的象征,它给人类带来了生命的创造活力。孔子用这句诗性的语言表达了一种伟大的哲学:生命哲学。在人与自然之间建立了一种生命的和谐。[4](P21)

(3)佛肸召,子欲往。子路曰:昔者由也闻诸夫子曰:“亲于其身为不善者,君子不入也。佛肸以中牟畔,子之往也,如之何?”子曰:“然,有是言也。不曰坚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缁。吾岂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论语·阳货》)

匏瓜的特点是嫩的时候可以吃,老了就中看不中吃了。孔子将自己隐喻成“匏瓜”,意在说明自己希望在年富力强时被重用,施展自己的抱负,实现治国的理想。可见,孔子并没有人类中心主义的思想,他将自己看成是自然的一部分,而且通过自然认识自己,让别人了解自己的理想和抱负。

(二)动物隐喻。

(4)子谓仲弓,曰:“犁牛之子骍且角,虽欲勿用,山川其舍诸?”(《论语·雍也》)

该隐喻将犁牛之子的特点映射到孔子弟子仲弓身上。犁牛之子出身不好,因而长得再好也不能用来祭祀。孔子将仲弓比作“犁牛之子”,虽然有高尚的道德和突出的才干,却由于出身背景不好而得不到重用。通过这一动物隐喻,孔子鼓励了仲弓,让他对自己有更清醒、准确的认识,他不会再因为自己出身低微而妄自菲薄,埋没了自己的才能。

(5)子曰:“骥不称其力,称其德也。”(《论语·宪问》)

人们爱惜千里马, 主要因为它能出更大的力, 给人带来更多的利益。所以再好的马,在一般人看来只是人类的工具而已。但在孔子看来,马绝不仅仅是供人使用的工具,他们与主人有语言的互动和情感的交流,是主人的助手和伴侣,是人类的朋友,应当受到尊重。这种尊重与爱,不是出于对人类有用,而是出于千里马本身的德行。因此,天所生之物,都是值得尊重和爱护的。人之所以尊贵,不在于凌驾于其他生命之上,任意支配和施暴,而在于同情和爱护一切生命[4](P26)。人类不但要尊重动物,还要善于向动物学习,向自然学习,从而不断提升自己。

(6)曾子有疾,孟敬子问之。曾子言曰:“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论语·泰伯》)

朱熹解释说:“鸟畏死,故鸣哀;人穷反本,故言善。”曾子用这一隐喻,说明他听鸟将死时的鸣叫声,真切地感受到其中的悲哀和无奈。人与鸟都是自然的一部分,他们都有对生命的珍惜和渴望。在生命即将终结的时刻,也都有对生命的留念和不舍,内心里依然保有至善至美的一面。在孔子及其弟子看来,动物是有灵性的,人的道德情感不仅与“同类”的人相通,而且与“异类”的非人类生命体也是相通的。因此,动物和人类应是平等的,不应受到人们的无端伤害。这种表达依然沿用至今,可见唤起了人们心底共同的认知与情感。

(三)非生命体隐喻。

1.水。

(7)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不舍昼夜。”(《论语·子罕》)

孔子看到河水川流不息,联想到生命流逝不止。也可能想到人生奋斗不已。孔子从“水”这一大自然的生命之源中领悟人生的哲理。由川流而见其天地之化, 由天地之化而自觉其生命活动, 从中便能体会到人与自然界是生命整体。[4](P25)自然无言,但只要用心体会,就能悟出生命的真谛。

(8)子曰:“智者乐水,仁者乐山。”(《论语·述而》)

这里用“水”和“山”隐喻“智者之乐”和“仁者之乐”。河水就像智者的气质个性:活跃灵动,不因循守旧,随物应变,或曲或直皆能循理;大山就像仁者的品格特征:肃穆庄严、厚德载物、默默无闻、质朴无华。智者与仁者分别从河水和大山中也看到自己的影子,看到理想的自我,故各有所乐。孔子从岿然不动的大山和川流不息的河水中领悟到人之为人不可或缺的仁德品格和聪明智慧,也就是说,一个人既要像水一般具有活跃灵动的智慧,又要像山一样拥有厚德载物的情怀。[3](P58)自然的山水融合,青山绿水,生态优美。我们每个人也要试着让山、水呼应,在内心形成一幅美妙的山水画[5],这样整个社会的人文生态也会更加和谐、美好。

2.风、草。

(9)季康子问政于孔子曰:“如杀无道,以就有道,何如?”孔子对曰:“子为政,焉用杀?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论语·颜渊》)

孔子认为:“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他主张以德治国,用道德感化人民,如同“风”吹动“草”一样。这个隐喻突显君子、管理者的道德感染力和影响力广泛而深远,而且是潜移默化、润物细无声的。这与孔子“为政以德”的思想一脉相承。

3.天。本体隐喻是将模糊的、抽象的概念看成有形的、具体的实体。拟人是一种特殊的本体隐喻,它赋予非人的事物或概念以人的品质和特点,然后对其进行理解、指称、量化和评价。如:

(10)吾谁欺,欺天乎?(《论语·子罕》)

(11)天生德于予,桓颓其如何予!(《论语·述而》)

(12)天下之无道也久矣,天将以夫子为木铎。(《论语·八佾》)

(13)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在这四句话中,“天”这一概念被拟人化了。在第(10)句中,“天”不能被欺骗;第(11)句表示“天”能够把圣德赋予人;第(12)句“天”以孔子作为传播仁政的喉舌;第(13)句中的“天”保持沉默等等。“这里的天完全是一个有意志的天,一个主宰之天”,[6]我们看到的是孔子对天的敬畏,他秉承天的意志传播仁义之道。[7]

《论语》没有给“天”下定义,但其中有对“天”独特的体认:它既不是单纯的物质,也不是日常的义理,更不是全能的上帝,而是生养万物、包孕人生的“生态之天”。[8]天命观是孔子生态文明思想的基石。中国人是把“天”与“人”合起来看的。中国人认为,离开“人生”就无从谈“天命”,离开“天命”也就无从讲“人生”。[9]所以中国古人最高明之处在于他们把“天”与“人”放在一个生态大系统内来思考,彰显人生和天道的联系和沟通。

4.日月星辰。

(14)叔孙武叔毁仲尼。子贡曰:“无以为也!仲尼不可毁也。他人之贤者,丘陵也,犹可逾也;仲尼,日月也,无得而逾焉。人虽欲自绝,其何伤于日月平?多见其不知量也。”(《论语·子张》)

丘陵仅仅略高于平地,如同一般贤者高于普通人。子贡认为孔子如同日月,和丘陵不在一个高度,更不在一个维度,而且太阳光芒万丈,带给人温暖和力量;月光皎洁,给人宁静和美好的感觉。别人很容易翻过丘陵,将它踩在脚下,而他们不可能超越日月。另一处“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焉: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论语·子张》)子贡还是将孔子隐喻成日月,他的过失就像日食和月食一样,人们都看得见。他改正了错误,人们也照样会景仰他。因为孔子德高位尊、光明磊落,犯错之后不文过饰非,从来不回避错误。一旦他纠正了自己的错误,也就如同太阳和月亮恢复了光明一样,照样被人景仰。

(15)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论语·为政》)

这里“以北辰为喻,开君子比德之先河,此亦夫子能近取譬、情信辞巧之证也”。[10]在古人的眼中,北极星就是宇宙的中心,除了能够用它辨认方向以外,所有的星辰都以它为中心。为政者或领导者也具有和北斗星一样的主导和引领作用。领导者应做到“以德服人”“以德治国”,不胡乱指挥,不朝令夕改,待在自己该待的位置,明白自己的职责范围。这样下属们才能各司其职、各安其位。这是孔子理想的政治生态。

二、《论语》中的生态隐喻折射的生态哲学观

在植物隐喻中,孔子从松柏等植物的生长环境、成长特点中领悟到人的成长规律和成才所必需的品质。根据刨瓜的特点,他表达了自己的人生志向,也透露出自己不被赏识的无奈。

孔子将动物也视为与人类平等的生物,他们和人类一样是自然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他从犁牛之子身上看到人类的出生背景对人未来发展的影响,从而启发学生突破自我认知局限。孔子发现马除了被人当做工具、给人带来现实利益的同时,进一步领悟到马的德行,让人类对马产生了真正的尊重和热爱。孔子弟子曾子感受到鸟和人一样具有情感和对生命的渴望。

通过运用非人类生命体的水、风、草、天和日月星辰等生态因子作为源域,《论语》向我们展示了一幅和谐美丽的生态图景。这些生态隐喻帮助读者真切地感受到时间的流逝,理解智者和仁者的人生乐趣,感受到孔子对“天”的敬畏,也感悟到孔子的人生境界和他所向往的“为政以德”而“众星拱之”的美好政治生态。孔子观察自然亦如观察自我与众生,审视人类可以更好地投身自然。他将个体的生命情感融入到大自然的山水之中,进入情景交融的状态。

通过以上分析发现,《论语》中的生态隐喻将自然中的非人类生态因子作为源域,以“人”作为目标域构建映射关系,运用概念隐喻思维模式启发人们对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自我进行剖析和审视,强调自然帮助人类认识自己,人类通过认识自然,向自然的动植物乃至非生命体学习。但是,西方更多地将自然生态当做目标域,如“自然是机器”“自然是仓库”。这些隐喻引导人类将自然当做人类征服和索取的对象,对自然资源展开了前所未有的、无节制的掠夺和攫取,[11]从而破坏了生态平衡。

这些生态隐喻折射出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家“天人合一”和“以人为中心”的生态哲学观。蒙培元[12]指出,中国生态哲学的最高成就是“万物一体”,即“万物共生”思想。这一思想根源于“仁”这一儒家伦理思想的核心。我们通常认为这一“仁”字仅仅是“爱人”。其实孔子将“仁厚及于鸟兽昆虫”(《孔子家语·五帝德》)的观念运用到了他的思维和实践中。如“子钓而不纲,弋不射宿”(《述而》)。就是儒家“仁及禽兽”的思想。孔子主张不用大网捕鱼,也不射回巢的鸟。这是为了让小鱼和小鸟有机会生长、享受生命。可以看出孔子在万不得已时自然流露的仁爱之情,体现了博大仁爱的伦理情怀。[13]孔子教学生“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论语·阳货》)。他并不是单纯地要求人们记住一些动植物的名称,而是希望学生在认识、了解他们的过程中感受到自然生物的多样性,生命的丰富多彩,对其他物种生出一种同情和爱护之心。通过亲近这些自然生命把人类的同情心和爱扩展到整个自然界,同时充实人类的生活,丰富心灵,学会与自然万物和谐相处。孔子一生爱树,他去世后,弟子们思念恩师的一个重要方式就是在其墓前种树。由于孔子众弟子来自当时各诸侯国,大家都带来本土的树种树苗种在孔子墓前,墓园里的树木数量众多,树种丰富,郁郁葱葱,被称作“孔林”。《论语·先进》中的《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一章,曾皙表达了孔子心中最高的理想境界:与自然和谐同化。

儒家思想的精髓是“以人为中心”,重视人在万物中的重要地位。人与其他物种一样,由大自然赋予生命,但不同于其他物种(如动物),人有道德意识,人有仁性;在处理人与自然的关系上,人起着关键性的作用。[14]范曾[15]先生认为孔子、孟子等中国古代哲学家在思考问题的时候都离不开人,都是以人为本的思想。《论语·乡党》中有一句“厩焚子退朝曰:‘伤人乎?’不问马”,可见其对人的关切是第一位的。这里的“以人为中心”不是以人的“利益”为中心,而是以人的“问题”为中心。这一理念与现近代西方哲学文化中的“人类中心主义”不同。人类中心主义是一种与唯心主义和宗教相关联的反科学观念,认为人是自然界的主宰,是宇宙的中心。这种观点的根本出发点是人与自然的二元对立。人类为了更好地生存和发展,总是想方设法改变自然、征服自然,自然界遭到破坏后造成人与自然之间的失衡,从而危及人类的生存。如何正确处理人与自然的关系呢?孔子的狩猎原则是“钓而不纲,弋不射宿。”他呼吁取之以时、取之有度,总之,略有所获即止,绝不滥杀滥捕。从整个生态系统来看,这种做法在有效利用自然的同时保护了大自然,有利于维护生态平衡,反映了保护自然生态的伦理思想。这与生态语言学的观点不谋而合。Goatly[16]主张摒弃人类中心主义,摆脱为谋求人类自身利益而开启科技主导自然的思维及行为模式。何伟[17]建构了“多元和谐,交互共生”的生态哲学观,主张人们在看待环境问题、人地关系时应更多地以自然而非人类为中心,视人类为自然的一份子,而非凌驾于自然的万物之灵。这要求人类在创作自然生态话语时,更多地关注非人类生态因子,有意识地提高对人以外的有机生命体及自然界无机环境的感知程度。

结语

孔子是儒家生态哲学的开创者,他的思想言论中包含着丰富的生态意识,他以人与自然的和谐为至乐,即人生的最高境界。孔子也是提倡人间关怀的人文主义始祖。通过全新角度解读这部经典,告诉我们要尊重自然及其规律,敬畏生命,以时取物,合理利用自然资源,这样才能实现可持续发展,建设美丽中国。每个人都是生态环境的一份子,世界人民也可以通过生态隐喻从古老中国的哲学中汲取生态智慧,携手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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