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二则

杨建营

行走在村庄里的彩虹

我和彩虹两家原本没有院墙，好得就像一家人。不仅人好得像一家人，就连家畜也好得不分彼此。

我家有了喜事，第一个告诉的就是彩虹家；彩虹家有了喜事，第一个告诉的就是我家。谁家有好吃的好喝的总喜欢一起分享。我爹和彩虹爹每晚都爱坐在一起喝上几盅。等到酒菜一上桌，各自的老婆孩子就聚拢过来，尽情地吃喝，尽情地谈笑，其乐融融。

墙角的鹅伸着长颈看，身后的小黄狗歪着脑袋看，好像都在羡慕着这人世间的幸福生活。

小溪流来自深山，如飘带，似长臂，环绕了我和彩虹两家的庭院，然后弹着琴儿流向远方。山里风景虽美，但毕竟偏僻，指望种地，一年到头也挣不了几个钱。于是，我爹和彩虹爹结伴出山去城里打工。他们都做过泥瓦匠，也盖过房，很快就成为工地上的建筑工人。看见几十层的高楼拔地而起，他们很开心，因为高楼里凝聚着他们的汗水和希望，更开心的是一个月还会挣到几千甚至上万元。

三年过去，我爹和彩虹爹手里有了些钱，他们一商量，合伙在城里的闹市区开了一家家乡风味的小餐馆。刚开始生意还挺红火。我爹和彩虹爹坐在墙角的空座上品尝着家乡菜，痛饮着冰啤，看着美丽的女服务员端着盘子跑来跑去给顾客上菜，那当老板的感觉真叫一个舒爽啊！

可好景不长，顾客越来越少，不到半年便入不敷出，又过了半年亏损更加严重，只好关门大吉。打工几年挣的钱就这样赔得精光。两个人为此互相指责、埋怨，不再称兄道弟，转眼间变成了“仇人”。

我爹回来后，在两家之间栽上了三棵银杏树，发誓两家永不来往。不过，那些鸡呀鹅呀狗呀依然不分彼此，看见对方有好吃的好喝的，依旧会大摇大摆地走过去大吃大喝。我爹看见家里的牲畜到对方家里，免不了骂几句。狗通人性，骂了几次，不去了。可是那些鸡呀鹅呀，依然嘴馋，免不了隔三岔五到对方家里觅食。

过了几天，彩虹爹一言不发地紧靠着树苗砌了一道矮墙。然后，又进城打工去了。

我和彩虹毕竟青梅竹马，不管两家发生了什么变故，照常来往，一同上下学。

过了几年，我家的三棵银杏已枝繁叶茂，有几根粗壮的枝丫都伸到彩虹家的院落了。彩虹一家三口在盛夏季节也会在树荫下乘凉、聊天、吃饭，但彩虹的爹妈绝不摘杏。彩虹却像摘自家的果实一样想摘就摘，爹妈数落她好多次，她总也不改。

彩虹爹一直在生闷气，总爱独自一人坐在屋檐下抽烟喝酒，长吁短叹，脸上愁云密布，仿佛天就要塌下来了。我和彩虹正是淘气的年龄，总爱攀缘着树枝爬到对方家里串门儿，后来熟练了，像走空中木桥一样，“腾腾腾”几步就跳进对方家里。各自的爹妈看见了虽不高兴，但觉得我们毕竟都是宝贝孩子，都是父母的掌上明珠，所以从不吱声。

我和彩虹仍好得像一个人似的。我们渐渐长大，上大学后便瞒着父母谈起了恋爱，约定毕业后就结婚，即便是父母不同意也要想办法尽力说服。本来我们两家也并无实质的仇怨，只不过是父辈怄气罢了。

可就在我们各自向父母坦白的那天，彩虹家的天却塌下来了。那天，当彩虹爹得知彩虹要和我结婚，瞪大眼睛对女儿吼道：“不准你和仇人的儿子结婚！”

彩虹梗着脖子说：“我就结了，我有我的自由，你管不着！”彩虹爹气得说不出话来，顺手拿起一把笤帚要打彩虹，刚把笤帚把儿举起来，就“扑通”一声倒在地上不省人事。还没等救护车到医院，就走了。

我爹帮助彩虹一家料理完彩虹爹的后事，便一个劲儿地恨自己没肚量。彩虹爹是突发脑出血去世的，我爹一直认为是自己让彩虹爹送了命，不停责问自己：为啥栽那三棵银杏呢？为啥不主动与对方和解呢？眼看着冤家就要成为亲家了，怎么还不愿张口消除闷气呢？

有一天，彩虹对我说：“我昨夜做了个梦，梦见咱两家之间架了一座彩虹桥。”我爹本来是搞建筑的，我经常跟着他修路架桥。我自作主张，叫来几个帮手在矮墙上建造了一座小巧精致的圆拱桥。我爹向来都是顺着我的性子，我再怎么标新立异，他也不会说什么。看着儿子的杰作，爹除了摇头，就是傻笑。而彩虹像天真的孩子一样，又用油漆给小桥刷上七种颜色，远远望去，像一弯彩虹，到了夜晚，还微微发光，在月光的照耀下更加迷人。

我和彩虹结婚那天，唢呐手吹的是《百鸟朝凤》，乐队敲着锣打着鼓，快要把天空震破了。我在司仪的引领下，踏过彩虹桥，抱起披着红盖头的彩虹，又一步一步踩着彩虹桥，把新娘子娶回了家。在度蜜月的日子里，每到晚上，我和彩虹就喜欢坐在彩虹桥上看月亮看星星。

彩虹桥成为小山村的一道风景，乡亲们喜欢看，月亮和星星也喜欢看。为了增加亮点，我和彩虹要让桥下出现流水。我和彩虹拆掉矮墙，挖出地基，然后清理、开凿、修建，一道平展的河床呈现在眼前。我们让小溪流改道，紧贴着三棵银杏树，舒缓地从彩虹桥下通过，然后在崖边化为水花飞溅的瀑布。

彩虹桥在我们小山村引起轰动，也吸引了不少游客，尤其是城里的俊男靓女。我的家乡后来竟然成为闻名遐迩的旅游区，一条盘山公路从山下一直修到了小山村。城里人来山里旅游，把我和彩虹家的彩虹桥当作一个景点，不少情侣、夫妻手拉着手在桥上走来走去，许多游人围着彩虹桥观赏、拍照、评论，好像发现了难得一见的异域风情。等到人群散去，那些蚂蚁、蟋蟀以及许多不知名的虫子也来凑热闹，纷纷爬上彩虹桥，其中也许会有不少情侣或夫妻吧！偶尔也会有鸳鸯呀喜鹊呀蜻蜓呀蝴蝶呀栖息于桥头，点缀着小桥流水人家的美景。

眼看着游人越来越多，村里的农家饭店渐渐多起来，村里人也渐渐富起来。而我和彩虹也不甘落后，开了个农家饭店，取名“彩虹人家”。全村就數我们“彩虹人家”的生意最红火。有不少乡亲模仿我们，纷纷在左邻右舍之间架起彩虹桥，也把饭店取名为“彩虹人家”。

杏花开了，彩虹忽发奇想，竟然做了一身彩虹服，时不时穿上在村里行走。有时候还拉着我做伴。她总是春风满面，和乡亲们打招呼，和小狗小猫打招呼，也和树上的鸟儿打招呼。

我们结婚一周年那天，她穿着彩虹服，抱着刚出生的儿子，给彩虹爹——我的岳父敬了一杯酒，照片上的彩虹爹也仿佛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有一天，雨后初晴，村东的天上出现了一道彩虹。彩虹仰脸一望，我蹲下来也对着她仰脸一望，她一低头，猛然放声大笑，笑得弯下了腰。

一个骑在牛背上的小牧童看见了，用《月之故乡》的曲调拉着长腔高歌：“天上一道彩虹，村里一道彩虹……”

现代桃花源记

老陶，是我的大学同学，自称是陶渊明的后代，不止一次对我说要归隐山林。上个礼拜，他给我打电话，说家乡桃花开了，邀请我去他那里小住。原来，他辞掉工作，卖掉县城的房子和私家车，带着妻子回到了他的小山村，果真归隐山林了。

于是，周末，我提着一盒“大红袍”，然后按照老陶发的地址，开着导航，一路沿着高速公路，南行至山下。这里方圆三百里，群山连绵起伏。老陶的家乡究竟在哪座山上，他不告诉我。如果没有地址和导航，还真是难寻。

刚下车，收到老陶的微信：停车小石潭边。抬头一看，一个石底小水潭就在眼前，水中有许多鱼儿在游动。我往山上望去，发现了一条小石径，仅可容一人通过，如遇对面来人，则须侧身。刚踏上去，远远望见半山腰挂着瀑布，像展开了一张古朴的宣纸，一群麻雀“唧唧喳喳”飞了过去，情趣盎然。

山中无人，只有雀鸟，鲜美的花草丛中间或有野兔穿梭而过。身旁虽有小溪流为我弹琴唱歌，走了一个时辰我还是觉得累，后背开始冒汗，我拉开了夹克衫的拉链。正想找个地方歇息，前方出现了三棵开满花的老桃树，树下一方小石凳。我走过去坐下，一阵阵微风拂面，惬意如神仙。怀里落了几瓣桃花，煞是可爱。此时，一条小狗卧于我的面前。我又收到老陶的微信：树下问小狗，言师在云中。我不禁哈哈大笑，这个老陶。小狗叫灰灰，早就认识我了。平时我和老陶对弈，它总站在旁边看，老陶如走了一步妙棋，它就不停地摇尾巴。

我跟着灰灰继续上山，终于看见山上一团一团的云雾。等我们进入云雾中，我已经看不清夕阳，眼前一片昏暗，唯有灰灰闪闪发亮，原来灰灰正立于洞口。我忽然想起《桃花源记》中的句子：“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我走近灰灰，抱着它，向洞里望去，一个小山村隐约呈现于我的面前。灰灰领着我，从洞口往里走。最开始非常狭窄，又向前行走了几步，突然开阔起来。我看见一大片房子高低错落，大都为青瓦屋顶，有柴扉，有篱笆墙，有小桥流水，还有石头巷，估计有十几户人家。昂首远望，山上有一小片美丽的桃花林。

我到了老陶的家门口，他们夫妻二人正立在那里迎接我。我们寒暄的时候，天上飘起了雪花。我心想，天气预报真不靠谱，预报的是晴天，怎么说下就下了呢？进了门，老陶指着屋檐下的一捆捆树苗说：“这些全是桃树苗，我要让我的家乡变成名副其实的桃花源。”

老陶领我进入客厅后，出门吆喝了几声，叫过来两个陪客。老陶指着前面的一个介绍：“这位是我的表哥。” 又指着后面的一个介绍，“那位是我的堂弟。”刚坐下，只见饭桌上已经摆满了菜肴，什么土鸡炖蘑菇、萝卜干炒肉、家常豆腐、凉拌香椿，等等，还有老陶的母亲酿的美酒，全是自家的。不过，最吸引我的还是桌旁的红泥小火炉。落座后，老陶的妻子当场吟诵了一首诗：“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然后我们碰杯，一饮而尽。老陶的母亲还在灶房忙活着，我将她拉过来坐下，给她倒了一杯酒，想让她暖和一下身子。谁知她还真能喝，竟然一口气喝了三杯。我问：“老妈妈，老陶说他的祖先是陶渊明，真的吗？” 她正色答道：“这还会有假？家谱上写着哩！”等她说完，大家都笑了起来。她急忙起身，高叫：“哎哟哟！忘记关鸡窝门儿了。”说完，转眼间不见了。看那动作，俨然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

老陶几杯酒下肚，话匣子就打开了。老陶说：“老弟，你不知道啊，这么多年，我一直胸闷，自从进山之后，出气一下子顺畅了。”接着，就开始大谈他的梦想，说他要让他的家园处处桃花盛开，说外出打工的人一定会一个个回归故里。

老陶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不足……为外人……道也。”

我故意皱着眉头批评他：“老陶同志，你这个思想可不对头啊！”又说：“我还打算为你们村拍个专题片呢。”我讲个不停。不过老陶鼾声如雷，已歪在桌子上进入梦乡了。两个陪客知道我是电视台的，还要宣传他们村，都双眼放光，再次举杯给我敬酒。

上床睡觉之前，我醉眼蒙眬，一步三摇地出门，踏着院中的积雪走近柴扉，瞅着小山村那一盏盏明晃晃的路灯，仿佛置身于天上的街市。

第二天清晨，我是在一阵鸟鸣中醒来的。窗外飞来一群斑鸠，院子四周也有一群野鸽子飞来飞去。我看见篱笆墙后面娇艳的桃花枝头，落满了雪。尽管雪越下越大，吃过早饭，村里还是有许多乡亲提着自家酿的好酒，还有兔子肉、柴鸡蛋、山果、野菜，来到老陶的家里，都争着在中午陪我喝酒。那两个陪客和我成了好朋友。他们对我说：“兄弟，多住几天吧。桃花雪好看着哩！”我為乡亲们的热情好客激动不已。为了感谢他们，我已经拿定主意，过些日子再来，要让老陶的家乡闻名遐迩。

雪一直在下，我困在了山上。我好像忽然成为桃花源的主人了，每日访客盈门，乡亲们轮番陪着我饮美酒，品野味，赏雪景。我真有些乐不思蜀了。

我又一次问老陶：“你们村真是桃花源吗？”他笑而不答，正低着头跟他的灰灰说悄悄话呢。

（责任编辑 葛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