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深处

2024-04-18 07:42廖静仁
湖南文学 2024年4期
关键词:鸟叫声大山哥哥

廖静仁

山冢

我终于没有成为山顶上的一块石头。没有凝聚为长城的希冀,也没有补天的期望……我就是我,一个凡夫俗子。但,我没有循来时的路下山。这倒不是我不愿意重复自己走过的路,也不是怕遇见那蟒蛇、蜈蚣、锦鸡……都不是。山世界亦是人世界,这样想的时候,就有一阵鸟叫声哀怨地飘过来:“哥哥——水牯!哥哥——水牯!”是这哀婉的鸟叫声吸引着我,使我无法克制地选择了与来时完全相反的路线。也就是说,从正面走向了反面。但,正与反只是相对而言的,这是一个极简单的道理。遗憾的是,愈是简单的道理,也就愈是容易被复杂化。

“哥哥——水牯!哥哥——水牯!”

鸟叫声如诉如泣。

很久很久以前,这山上住着一户人家。说是一户人家,其实只有兄妹俩,父母双亡,兄妹俩相依为命度日。哥哥种地,妹妹放牛——一头水牛。哥哥曾向妹妹许诺过,说:“妹妹,你将来找了人家,哥就把这头水牯送你作陪嫁。”可是,后来哥哥娶了婆娘,是一个很吝啬的婆娘,许诺自然没有能兑现,一气之下,妹妹跳崖了,变成了一只鸟儿,那鸟儿便不分四季地啼唤着。

但,传说不是历史,可以信其有,也可信其无。不过爱许诺的哥哥是有的,很吝啬的嫂嫂是有的。这不是传说。

循着鸟叫声行走,就走到一堆荒冢旁了。

第一个念头就是想要寻找荒冢的墓碑。拨开萋萋芳草,果然就看到一块小小石碑了,碑上却无具体人名,只笼统地铭刻着四个字:北兵之墓。那么这荒山野岭也曾发生过鏖战?可林木深深,掩盖了一切,已无法知道这大山的过去了。

我曾想:这里是南方山水,北兵是为了谁为了什么抛妻别子、离弃故土家园来此作战?战争是残酷的,不胜则败。败了,丢盔弃甲,抛尸荒野;胜了,凯旋班师,论功行赏,黄金美女,顶戴花翎,万户侯……我无法知道这荒冢中的北兵是胜者还是败者,但,这堆荒冢里确实埋有他们的尸骨是无疑了。战前他们也曾盟誓过吧?或曰“为和平而战”,可是一场又一场战乱平息了,而狼烟至今没有散去,或曰“为历史而战”,可历史是由谁写成?创造历史的未必能书写历史。

“哥哥——水牯!哥哥——水牯!”

鸟叫声愈发哀婉了。

这样的时候,我就想起了别的事情:倘若是有人站在别的山峦上,看我现在所处的山峦,一定也很有趣吧,一层一层,像蓝天下的一幅背景极深的山世界的油画,我在这油画中肯定是可有可无的。大山讳莫如深,我在山中,只有自己知道。站在别的山峦上看我的人,他所知道的,是這山峦上有树、有草、有鸟、有虫、有石头……唯独不知道有我。我是什么?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太阳是慷慨的,她把温热的光芒照射下来,山野间时起时落啼唤“哥哥”的鸟儿背上,镀上了一层银子般的光泽。它飞旋在这看起来十分荒凉的山峦旷野上,也就显得珍贵而又异常美丽了,像一具被抛在空中不知忧愁的发亮的银器。

那么,所有的忧愁全是我自己的忧愁?与鸟儿无关,与荒冢中的北兵无关。

这时我又忽然看到,有一匹小马驹精神抖擞且旁若无人地从我的眼前跑过。

那是一匹小野马,马的头型非常精巧优雅,蹄声嘚嘚,擂打着大山浑厚的鼓面。我没有理由不认为,它可能是哪位抛尸南方山水的战马的后代。在这无人管束的山野中长大后,这马驹一定会是短毛油亮、筋肉凹凸可见。这种马天生就是为奔跑杀伐而生的,是为某一位英勇的骑士展示傲慢的英姿……哦,我是该无忧也无愁了,阴柔之气淋漓的南方山水中,毕竟有这样的一匹小马驹在成长。

山潭

还是往山谷走吧。随便拾了哪条小径前行,总有灿烂山花贴面相迎,往人鼻底里喷丝丝缕缕的微馨,搔得人心痒痒,撩得人神魂颠倒,就连刺条儿也如恋人般多情,时不时伸出柔软长臂,挽人胳膊,或缠人腰身。就无须多说路边野草是怎样托起晶莹露滴如托起一颗透明的痴心相许了,就无须再多说两面林子里的树木是怎样为实现一个诺言而青翠苍郁了……但是人心是永远也无法满足的,不然为什么会有那句“心比天高”的话呢?这么向前行走,用心阅读着、领会着山世界呈现给我的全部含义,就愈来愈有一种不满足的情绪升腾起来,觉得这一切都只不过是大山的表象罢了。恰在这样的时候,山雾就整个地消散了,是有意袒露出所有的内蕴、要与我做推心置腹的交流么?我却又生出疑虑来,并不是怀疑大山的坦诚,而是怀疑起自己来了:我是否能够真正地领会其真谛?就是领会了一些,又是否敢于言说?人们都喜欢听赞歌,对于无休止的礼赞,他们不会感到厌倦,于是唯有歌者和颂者,才是宠儿。但是不言的大山,肯定是有难言之隐了。不知是哪位诗人说过:“每人都有一张嘴巴,每天都要说不少废话和假话——为什么不从现在起,我们下决心,每天说一句真话呢?”大山是一位大智者。大山不言,自有大山的道理。我能够做到这一点么?

自己是最有资格怀疑自己的。

鸟翅抖不落残阳,却向林子抛去了叽叽喳喳的鸣叫声。是这山世界里最微小的种类也在嘲讽我么?我还是没有驻足,我要寻找真正的能够意会又可言传的警语。

不知不觉间就进入了一个山谷。是很深的一个山谷。天地是在倏忽间变得窄小的,就使人生出一种感觉来,觉得美好的一个山的世界原来也很无希望,觉得白日也有着黑暗……于是,空旷的凄凉和永恒的悲哀就全都涌上心头了。

其实凄凉与悲哀更深的缘由还是来自山谷中的一个潭。那潭水似是凝固着的,凝固得如同铁板一块。莫非这深潭是积着忧郁与痛苦?那么,它又封存着怎样的故事呢?唯一可见的,是那如丝似缕的氤氲之气在曼舞。但谁又知道那是不是深潭在痛苦的压抑之下吁出的叹息或怨气呢?真是不忍心投石进深潭,探询究竟。

又很奇。奇的是这样的山谷深潭之上居然有一座石桥横架南北。那是很老的一座石桥。青黑的条石被风雨啃蚀,已是累累伤痕,但意外地坚固。这就当然可以推测出建造者是怎样的能工巧匠了。可是在这如此深的潭中,那桥墩的基脚是怎样建起来的呢?向桥边走近,果然就发现有一座石碑傍桥而立。原以为一定有碑文记载了这桥的始修年月以及主修石匠的姓名,可碑是空白的。仅有指南指北的小小箭头,那箭头的前面,分别刻着两个字:“新化→”“←溆浦”。

是怎么回事呢?

我曾做过扎实的功课,翻阅过这山世界里几个村寨的地方志,方志里有着一代复一代村寨人的详尽记载,就连他们某天某时某刻宠幸某位姨太也花了不少笔墨……然而人们从这桥上来去,岁月从这桥上来去,却是无人知道这桥是始建于何年何月,不知道能在这无底深潭中竖立起桥墩的能工巧匠是何许人……石桥,可怜最后只有由你來证实生活了。那些建造你的人呢?他们建造了你,结果反而要靠你才能证实他们曾经存在过,我真不知道这是生活的悲哀还是建造者的悲哀,抑或是两者之间永远也不可弥补的不幸。

历史当真是那般公正么?我不相信。

潭水幽幽地于石桥下凝固。石桥静静地在山谷中默立。山谷渐渐地被天地的暮色严严实实裹住了。

全然一副很满足的样子。我又有什么理由不满足呢?山谷中,我似找到了希望,又没有找到希望。

山音

太阳傍山的时候,林子就成玫瑰色的了。山世界所有的动物在这样的时候便显得很忙碌,那是理所当然的事了。暮色很快就会来倾泼墨汁的,把这玫瑰色的林子糟蹋成一团漆黑。黑暗是一种罪恶,叫人难以忍受。但是,会不会也有例外呢?

是什么鸟在哀嚎?不知道。鸟是在为太阳的陨落而哀嚎么?是在为林子里将要到来的黑暗而哀嚎么?并不仅仅是好奇,我循声寻觅那哀嚎的鸟。是要给鸟送去安慰么?或许是彼此安慰。普天之下,伤心事、恼人事、不顺心事……多着呢,哀嚎就哀嚎吧,倘若哀嚎能使心情舒畅,哀嚎又有何妨?难道就只许得意者狂笑么?

可是事实上我的这番言论是离题万里了。

待走近看得真切时,人就怔住了:原来是几只俗名“魔虎头”的雏鸟在争相啄食自己的母亲,哀嚎声便是那只正被儿女们分食着的母鸟发出来的……可就在这样的时候,我的脚边响起了沙沙沙的声音,一条蛇蠕动着向前滑去,滑进了鸟窝。一切都仿佛是顺理成章的——蛇吐着血红的舌,将雏鸟一只一只地吞进了腹中……

我是眼睁睁看着这一幕悲剧上演直至落幕的,心里头就有了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但我没有理由为自己是人类而庆幸。这一幕悲剧,不也只能说明一个道理么?一个既复杂又简单的道理:求生。想想,雏鸟争食母鸟也好,蛇吞雏鸟也罢,不都只是一种求生的表现么?

宇宙如砚,被暮色的墨愈磨愈浓。在这地方,要找一户人家驻足,看来也只能是一种奢望了。可走着走着偏偏又误入了一片荒冢中。那是在无可奈何的时候。我停下了脚步,从旅行袋中掏出一块塑料薄膜来,展开铺于荒冢的空隙间……我是只能在这荒冢间歇息一宿了。鬼是没有的,那只是聪明人愚弄蠢人的伎俩。人装成活鬼才可怕。一切野兽、蟒蛇,都在这宁静的夜晚入睡了。荒冢的夜是和平的。这其实是很有趣的事:生者与死者,就隔了一层薄薄的黄土。也就是这薄薄的一层黄土,竟把人世间所有的邪恶念头及美好的愿望全都过滤殆尽了。但是,这荒冢中都聚集了怎样的人生呢?假如躯壳掩埋了,灵魂还活着,这些灵魂又敢于在这静夜里独白自己生时的所作所为么?然而人死如灯熄,一切都完结了,平静了。无论你生时是多么卑劣,或是多么崇高,或是多么渺小,或是多么伟大,全都在死的一瞬间平等了。唯有死亡是公正的。

是有意领受死者的情趣么?其实我并不瞌睡,却微微地把双眼合上。心不肯死,总是有着非分之想,以为自己复又居于芸芸众生中了。我觉得有不怀好意的目光在觑视着,把我平日里不检点的几分隐情给搜寻了去,于是就忍不住发怒,干脆也怒目他人,拼命找他人的短处……心力不就是这样憔悴的么?生命不就是这样被耗尽的么?

荒冢无语。

久久,我陡然悟出,这不语的语音,是跨越了一切界限的永恒诗句,是超越了现实藩篱的伟大音响,是叮咛,是怀念,是生者对死者的拥抱,是死者对生者的接见……

我是真有些感激这个夜晚了。

山鸟

我不知道这大山里的人是怎样熬过冬天的。

唯一可以想象的是,大雪纷飞,天地间一片恐怖的白色。当然了,这样的时候,小溪的歌喉被冰雪封锁住,那是无疑了。尽管还有潜流的心音无法封锁,那又怎样呢?不也只能在心底里无声的呐喊么?在这冷酷的季节,飞鸟即使有着凌云的翅膀又能怎样?不同样只能是瑟缩着身子么?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绝句,它们不会知道;有“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的名诗,它们不会知道……于是,本来就沉寂的大山,如同死去了一般缄默。

谷底小溪旁的水车旋转着,似是有意为我讲述既深奥又浅显的有关地理、自然的课程。它说:地球如我,只知道忠实地旋转,但是在这忠实的旋转中,光阴荏苒,季节更替……想想,确也自在,大山的冬天不是终于一天天淡了么?齐膝的冰雪化了,小溪泼溅着,鸟儿跳跃着,一路放歌……只是,我却不敢轻松地认为,它们的歌唱没有流露出对冷酷严冬的控诉。

我是于初夏的季节里来与大山接触的。这里我且不说自己是因为害怕严冬,才选择了初夏的季节。作为惯于苟且偷生的人中的一员,我不说。

山雾在眨眼间来了,又在眨眼间去了。大山巍巍,起伏延绵,就如排闼而来又汹涌而去的狂涛巨浪。缔结了盟约似的,那些扎根于大山的古树,是大山家族中最具血性的男子么?是披垂绿髯的流沙与石头的放牧者么?它们有着冥想者的形象,根须思索着、探寻着,布满大山……这一切的一切,我自是可以不厌其烦地说,说一个透彻也无妨。

欣赏着,思想着,也自语着的时候,风有了些许的寒意。我就把目光穿越古树投到大山的山顶上。是的,有怅惘弥漫于我的胸壑间,使我那颗原本脆弱又要佯装刚强的心,感到了压抑。夕阳,正沿着山径坠落,大山的脊背是渐渐地暗了,渐暗渐似有一块黑色的墓碑在竖起。是为谁竖起的墓碑呢?没有别的选择,我只能赶路,去寻找一盏能驱夜色、解郁结的灯。

那是一座杉皮小屋。

小屋的主人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者。我第一眼看去,心里就发怵:岁月在他的额上流淌着,在他的脸上冲刷着,年华流走了,青春冲走了,剩下的,就是这许多的皱纹的沟壑。老人看上去却是开朗的,是一种麻木的开朗么?

吃过了晚饭,两人就守护在一盏夜的灯前。如同守护着一团圣火,生怕有什么妖魔鬼怪会随时袭来,把这长夜仅有的一星光明掐灭或者夺去。是不是因为喝多了醇香的苞谷烧酒呢?是不是因为灯光透视了彼此的心呢?我同他讲起了自己对这大山的冬天里的那些想象。

先是缄默。这缄默,自然就使我坚信了自己的正确,冰雪严冬的深重压迫下,大山的缄默不正是这样的么?

这样的时候,老者就笑了,难说他的笑是轻松的,却也不是苦笑。他笑过后,就说:年轻人,讲一个故事给你听吧,是关于冬天山里的一种鸟的故事。

那故事是悲壮的美丽,是揪心的快乐。

可惜我忘了那鸟的名字,或许当时他根本就没有说出那鸟的名字来,只说是有那么一种鸟。冬天,大雪纷飞时,唯独有那么一种鸟是无畏的、不屈的,它把双脚交叉起来,倒吊着绞缠在被冰雪裹着的古树的枝丫上,眼睛紧紧地闭着,就如同要自缢的样子。是的,它死之将至,它蓄满痛苦,它是要把自己所见到的冬天的罪证,乃至它的全部生命都从倒悬着的口中倾吐出来。它的面前已无寒冷,已无猎枪,更无食物和水。它无所见便无所求,它绝对地自由也绝对地痛苦,它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因此被迫逾越了生与死,因此山赋之体才被迫发出山赋之声。乍听是悲音,再听如狂喜……它是鸟非鸟……老者说到这里,就怔怔地问我:“你说,冬天能不在它的辉煌的鸣叫声中发抖么?”我是许久许久地答不出话来了。

于是彼此都缄默着。

夜的大山也是缄默的。缄默,却又有着感悟不尽的诲语。

责任编辑:刘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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