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故事

2024-04-18 07:42李之萌
湖南文学 2024年4期

李之萌

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个坏故事。

你也有。

我要讲给你我的故事。

在我比现在还往前一个学期的时候,我可能做过许多错事。我现在好像比当时聪明些了,又比当时愚钝些了。当时真是坏,那般坏的一个小女孩子;但当时真是聪明得天真,天真得可怜。现在想起来也要心疼,那般的过于可怜。

一个阴雨蒙蒙的天,他要来接我吃饭了。不知道为什么,我很喜欢这样的天,又很害怕这样的天,一到这样的天气里,我就犯心口疼,有时我病怏怏缠缠绵绵得实在不像是这个阶段的孩子。我很畏冷,一到秋天似天气预报般地敏感起来,并且有着宿命般无可奈何走向寒冷悲剧的预兆先知。我喜欢秋天,可等那金黄叶子落下去,人们的脚把它踩成渣子后,西北风愈发吃紧,“The Golden Day”也就过去了。

我很害怕。天气这般地冷,我第一次见他。和我同住的女生简直不是人——她们察觉不到冷。她们穿着那般轻薄的珊瑚绒睡衣,七扭八拐地坐在椅子上桌子前,大声笑闹着说着我插不进去的另一个世界——所有人对我都很好,可那个世界是我连探头望一望都嫌费神的。我为什么总是舍近求远呢?有时候我也很想问一问她们,你们不冷么?可能把脑海中心底里的一点话说尽了,人也就察觉不到冷了。

深秋下午四点半的浴室冷得连白雾也懒得钻。冻如木头般沉重的手猛一接触到滚水当即生出很奇异的感觉来。这奇异顺着胳臂向上蜿蜒爬行扼上脖颈嘶拉嘶拉吐着舌头,好像一条粗壮的带红斑点的黑曼巴蛇缠绕包裹。可再当一拧上沸水阀子的时候,热潮退去,我低头看着我的白胳膊当即生起一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我的胳臂很白,也过于瘦,细得像两条小柴火棍儿,像屠户案板子上褪了毛的白斩鸡伸出的两条直挺挺的鸡爪。谁见了我都说:“你也太瘦了!”我自己也知道这样子不好,可就是停止不了。

把湿答答的头发擦干,寒气仍从脑袋上往外冒——站远一点看,我的脑袋上一定是白雾缭绕像要显灵啦。在宿舍里,吹风机是使不了的,你只有等着它一点一点蒸发干净。换内衣,擦水乳,套上曳地的长裙——套这个字用来形容我穿衣服简直太合适了。忍受着四面八方湿答答包裹着的寒气,我坐在我的小桌子前把瓶瓶罐罐都拧开往脸上抹。每回一逢了见人的时候就很紧张,手脚忙乱得掌不好度。不是粉底液倒多了就是长眉描重了,每回画得都七扭八歪,浓墨重彩,挤眉弄眼起来活像年画小鬼。不过也好,够白够黑够彩也好,浓浓重重得看不出本来面貌就好,大家本就没有那么真。扑上一层蜜粉遮一遮,略一均衡,满可以出去见人啦。

我很紧张。穿着高跟鞋走在细雨里,鞋跟卡了好几次。我就这样在雨中行走。我斜挎着镭射闪光的包包,虽然配着黑色碎花曳地长裙浮夸了些,不过我总是穿着很奇异很羸弱很好看,配着糍白年糕样儿的一张脸在雨中行走。恼的是金属链条走一半断了,我不得不穿着高跟鞋立着停下来用两根长长指甲对准小扣眼一点一点修理它。那样小的两个小扣眼子,我这样长的尖尖指甲,想尽办法把这两个小扣眼扣进去是很费力的。链条环扎得我食指肉疼,尖指甲嵌进去又怕劈。路过雨中的人在看我。他也滴答滴答地发消息扰乱进来关切问道:“要进去接你吗?”索性心一横,把断了的两半打了个结绑住,重新背上用纱袖一挡也就看不见了。它不争气。

我不知道哪辆是他的车。有人朝我笑。我叮叮当当走过去,每一步都踏走在心上那样沉重。我这是图什么呢?我问自己。我知道此刻我是很好看的,当我挺着腰仰着颏儿走过去的时候,我几乎都能想象到我脊骨的形状。长裙摇曳,犹如黑色百合倒放在这雨夜里轻摇,周遭齐刷刷朝我打来敬礼般的目光。我看着我的手——我的水晶指甲、我的长手指骨、我的因瘦削根根突出立起的骨关节连接晃动着像要分散了地在雨幕中去够车门把。我很自然地一歪身儿坐在了后排的长长皮椅上。

你认识车吗?不,你认识了也不会讲给我听。你不知道谁认识车,可我知道。我以前邻居家的小弟弟,那才真叫认识车哪!随便指给他什么车标,他不带二话脱口就来——从没出错过。毫不夸张地说,我是跟他一起涨起来的——犹如潮汐定期涨潮落潮那样。从他小时候在娘胎肚子里的时候,我就伏在阿姨肚子上听过他咕噜咕噜活动的声音哪!当刚一来到这人间世的时候,他还那般小,被一块小小蓝棉布包裹着,小到我要问:“妈妈,他长脚没有?”为这事阿姨和妈笑我十来年。他真是认识车,他喜欢车。刚刚学会流利讲话,他就已经能犹如一只猿猴在家里高地四处攀爬。你只要一拿着他的一本汽车书指着随便一张车标图画问他:“睿!這是什么车?”他立马就会在他刚刚占领的高地上扭过头来目光炯炯地盯瞪着你:“奔驰!”——他从来没出错过。我上小学的时候,他上小学;我上初中的时候,他上小学。我上高中的时候,他还在上小学——最后一年级。我俩就像是潮汐哪。我慢慢地涨潮,慢慢地退潮;他慢慢地涨潮,我携带着他涨潮。他开始管我叫丫丫姐姐,后来管我叫姐姐,再后来管我叫:“丫!”只不过后来因为涨潮落潮我俩越走越远啦。现在睿不在我的身边,我不认得这是什么车。

我坐在后排不动眼珠儿地瞧,这车不大,车里面也没下雨,车外面的天是灰扑扑的,车里面因为内饰的原因也是灰的哪。我听见前排有哧哧笑的声音传来,像从高高天空飘来一样:“难道是我今天开错车了?怎么不坐前面?”紧接着我看着一口白牙在我面前一闪而过。我才明白是他回头看了我一眼。

现在想想真是奇怪,怎么我刚坐上车的时候外面是灰蒙蒙的,车子一开动记忆中就变成流动着的黑色呢?是我记忆出问题了吗?难道是我的记忆中的某一块丢失了吗?而且窗外的雨霎时间降成暴雨,白色惊雷一闪而过,倏地照亮我心里的一块缺失,我的脑子黏黏稠稠愈发糊涂。

他问我:“怎么没去看民运会?一个人在异乡都市读书过得好不好?这般好的月色怎么不去剧院看看戏呢?”雨噼里啪啦打下来,我像只猫样缩在皮椅上——尽管我的外观还是高昂着端坐,红唇菱角般地摆放着。我不知该如何跟他说我是个学生,他不明白许多处境许多事情,正如我不能够理解他一样。都市男女总是如此。

他坐在前排专心致志地开车,滔滔不绝讲他的故事。正如一个长辈对晚辈所做的那样。他的经验、他的教训、他的欢乐、他的懊悔,正源源不断地从他口中喷发而出。我这才知道,他还是在我们本地一所名校读的书,只不过已毕业许多年。他讲他在宿舍里钓鱼的事情,那校园里有个很大的池子和白塔,男生周末翻墙出去通宵,都是我所羡慕不来的。车子驶至东站,我知道这几乎是东区荒凉结束的标志了。每次当我骑着自行车往下走时,我就能看着周围有无数辆汽车从高高大桥上呼啸着俯冲下来,驶向远方灯火通明处。

“听风听雨过清明,愁草瘗花铭。”窗外雨停,一片清明。突然想起周一文学史课程上老师教我们背的诗来。倘若此时还坐在那厚厚蓝布幔子所围着的教室里,那该有多么暖和!很恨当时没有多背几首诗。“清明”,我很喜欢这两个字。高中时候住校,也是这样冷。早上冻醒又没到时间非起不可的时候,冻得我在床上使劲儿战栗来取暖——你懂吗?通过战栗来取暖。野风飕飕地敲打,你会怀疑窗玻璃整夜没关。我住在上铺,一睁眼就可以看到嵌得高高的窗玻璃。望着窗外淡蓝色的流动空气,我一面颤抖一面欢喜,在心里默念起“清明”两个字来。空气里全是冰凉明亮的玻璃味道。

窗外都是高楼——商业经济的景象。高楼霓虹辉煌,那无数耀眼的橙黄红渣子沉淀下来,堆在城市半空,亮得人快活。我喜欢这种热热闹闹的景象。我能想象到,这些用财富堆积而成的渣子大小不一,一把一把抓在手里一定像碎钻子似扎掌心的。我好久没有在晚上出来看到这种景象啦。车子平稳地贴地滑行,滑过灯火烂漫处。此刻我没有出现在学校二层的黏腻食堂里,我出现在灯火通明里。有辆车真好,我们可以坐在上面随意地滑行去看灯光,虽然在家里那是很平常的事情。我把车窗摇下来,罩着黑纱袖的白胳臂慵懒地堆在边框上,头枕着看窗外雨停的风景。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远,越飘越浮游不定,我越来越懒得去理会他究竟说了些什么。那声音飘飘忽忽,时近时远,好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在蓝天底下由风顶着飞似的。头发垂坠下来堆在面颊两边,本来的短发此刻却漫长得像我走过的路。我闻见我面颊边头发的栀子香气,我想象到此刻我在甜蜜微笑。

雨一流过柏油马路,那路马上就像一地浮动软金似的。是由金银、蜜糖、枫叶、风声构建起来的夜色。车子滑在这般柔绵的橙色雨路上,一点声音也付不出。雨啊!

“叮当”一声,我看见我系着白皮襟带的脚从车里踏出,足背弓弓好像烤箱中刚跳出来的奶油面包。有他立在车边给我开好了门。我踏着五公分的悬空面无表情地往里走。

有手打开门帘,有手接过雨伞,有手拉开高椅,有手奉上茶食,一踏进来刹那间好像四面八方全都是手。越这样我的脊背好像挺得越僵越直。不知这些手会如何看我呢?他们怎样想这样一对金童玉女最不济也是好朋友出来吃饭呢?谁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呢?而我又叫什么呢?

诚然,他是个很好的男子,可越这样我越难受。他替我拉开椅背,俯下身很恭敬体贴地递了菜单给我,贴在我身旁温柔地呢喃着询问我想吃点什么,又嫌人家奉的茶水不干净另点了贵些的水给我。周围那些手的女主人眼神里未必没有艳羡之意。半长头发垂下来挡住嘟嘟的侧脸,躲避那些假想中的目光。菜单上张牙舞爪的五颜六色一叠堆儿地往我眼睛里簇,可我心思繁乱得根本让谁都闯不进去。我眼皮一抬又重新把单子递回给了他。

那天之中的很多细节我都记不清楚了,只记得茶水撤下去换上正餐。我也不知道究竟是在吃些什么奇形怪状的东西,不咸不淡,挺好吃的又不好吃。我刚坐下来的时候饥肠辘辘,因为要保持枯瘦身材出门前都有计划地不吃东西,现在却随便填了两口就再也吃不下去了。就记得最后奉了一碗粥上来。说实话,那碗白粥真是熬得软滑柔润,我端着描金瓷勺一勺接一勺儿不住嘴地往里送。事后,我瞥了一眼账单,账单上赫然陈列着一个对我来说绝对不菲的数字,令我暗暗咋舌。同时心里不觉惋惜,好像花了那么多钱,就单是为了来喝了一碗粥似的。

其间,我借着去洗手间出去过一次。无力地站起身,我的脸颊红唇好像写满了心事。我们聊得很快乐,倘若有默契地绝口不提一些事情。我把我当学生幼稚纯真的一面分享给他,可惜跟曳地黑纱不太搭。他也给脸,风趣幽默,妙语连珠,又兼之不错的皮囊,调侃点评麻辣犀利,又贬我又逗我开心。两个陌生的灵魂带着厚厚铠甲重重相撞,反而意料之外地和谐亲善,没几分钟就像老朋友那样亲密无间,仿若重生。又昧昵又生疏,你一言我一语认真地搭热闹,好男靓女嘻嘻哈哈叽叽喳喳地吵在一个成年人的和适度上,未尝不逗引得那些服侍生略一侧头地偏看。可惜披张薄面具也稍嫌累,空气中安静几秒后再起话头总要略复思索,像颗珠子样儿咽下去又稍嫌烫嘴地吐出来。语言在空气中替我们舌吻。

我稍微一错身,专程跟着我俩的服侍生立即有眼力见儿地抽开凳子。他躬身伏到我脸庞边的时候,我能想象到我的嘴有多么红了。我挺直着那么一揸的腰踏着高跟叮叮当当意志坚定地走向洗手间,不用看也明白这一溜的服侍生和几个顾客全都在看我——我的心能看到。刚才给我抽凳子的服侍生我没用眼珠儿瞧过他,但余光瞟到了他的脸很白,年纪跟我差不多大,像是学生来这里兼职,但端菜摆盘又手法熟练。因为他是专门伺候我们这一桌的,我在心理上总是跟他更亲近一些,我希望他也在仔细看我。随便想我些什么都好。不要什么都不想我。

洗手间里流水哗啷啷地响着,镜像中的我在玄漆大理石砖的倒映下以一身黑纱裙从曼妙阴影里走了出来,逐渐显现出一个窈窕女鬼形象。我想起以前不知道是谁提起过一个荒谬比喻,说我长得很像他心目中的聂小倩,不禁莞尔一笑。墨色盥洗室的反光显得皮肤越发雪白,简直是带了点儿惨白的意味。惨白底子沉下去映得眉目更黑,菱唇更紅。好像在我这个年纪,再怎样地熬夜放纵男孩女孩全都珠目如点染,黑曜曜的,眼白纯净透亮。我跟你说,人的眼白,是很显年轻精神的。这不是我说,这也是有科学依据的。那白晶石中泡着的猫眼水波流转,怎能不显灵妩年轻呢?一抬手略略整理额前的碎发,镜中人也跟着我动作,我看见她的手臂来。说真的,我也就这两条胳臂生得好了。有时候我觉得,一个女人最性感的地方应该是手臂。像日本国跪地樱花女人的后胸,欧美金发女人之肥硕大腿,中国当代诗歌意象里反复出现女人高高隆起的丰满脚背,无不是性感肉欲扭曲着噼里啪啦燃烧之体现。现代人的审美越来越偏向南宋靠拢,以“白、净、瘦”为主。节节纤细瘦弱的手臂脚踝文竹般露出,惹得人又爱又恨地怜惜。有时候我一只手握着另一节手臂,食指拇指扣成一环,跟戴玉镯子似的能撸到快肘弯处去,惹得我自己生出无限的、咬牙切齿的爱惜来。镜像中我的一只手扶在面上,小臂横亘胸前,赭色手臂与雪白前胸、面上形成鲜明对比,更显得像个假面。旁边一同盥洗的女性墩着胖胖身子哗啷哗啷地搓着手,根根手指搓得跟小胡萝卜似的——她来洗手倒真是为了洗手。我站在虚无里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能看见她覆盖着黑壮头发的粉红头皮以及扎得好笑的小辫子,丝毫不符合她这个年纪。洗手时晃动着的大臂赘肉一颤一颤,就那样一条胳臂抵得上从背后看我整个的水蛇腰身——还恐嫌她太软太肥。我掏出根口红拧出那一小节嫩红芯子来,两根细细手指捏着往唇珠上一点点消磨时间地细涂,不偏头地看着她,眼白里带不出一点温度。我可怜她。女人一旦爱上了一个男人,就这般地可怜!这般地吃定着他!怪她自己!这男人也可怜!被她吭吭地吃定!不过她挽着一个男人的肩膀来这里吃饭是好的温馨的,是以太太身份体面的,是想吃多少吃多少的。她有底气。年轻如花样儿的时候抛弃了后半截瑰丽幻想大展宏图洗手做羹汤,就为了换那么一小份儿愚的底气。薄薄假面上我不知该牵动出什么表情,平和地走了出去。

我边走边回味着镜中人。其实很长一段儿时间里,我不知道我是美不美的。我没有底气,也不是在说客气话。当我精心用梳子把半长头发一根根拢得柔顺,当我把浓稠的肉色粉底用海绵扑子一点一点在脸上晕匀,当我用眉擦子把我稀疏的眉毛擦得乌黑靓丽,当我用唇刷蘸取点染着殷红色覆盖住我灰白嘴唇,逸散出奇异香气的蜜粉一遮,头发拿夹板烫出一道俏皮弧度来,再兼着我瘦得绝对不正常的身体——我自己也知道,套上紧身衣裳——故意地,瘦悴,高挑,傲慢,戏弄,那一刻毫无疑问我是独有,我是快活,我是高光,我是耀眼,我是燃烧的曼巴红,我是世间至宝,我是滚烫理想。我走过的,迎面走来的任何人,我都能捕捉到他目光似不经意地由我身上自下至上地那么一溜——我用眼神捕捉过千百回。曾经走过的任何一条道路,都是我的秀场。我来时身后蔓延的方向,人们能意淫出神秘的古老东方女郎,遍地彼岸花的芬芳。哪怕在刚才,我踢踢踏踏走来洗手间时,不用看我也知道身后网住了谁的目光。没有人能挣脱开这浓稠光芒。我是一盏黑色的灯。

可是,当我以平常样子再见他时,那一定是犯了“欺君之罪”的。我是一个没有颜色的人。我的唇和双腮都苍白羸弱失了血色。我的头发焦黄,我的眼神干涸,前胸和后臀都塌陷下去,昏暗镜子里裸体女像根根肋骨爆出,哪怕隔着衣裳也能清晰摸出腋下至股骨之间横亘出几条骨头来,难民一般。以后倘若真的到了哪一天嫁作他人妇,大红幔帐一放,脱了衣服吓也能把人吓死——我不是一个浪漫的人。女子帷帐里的浪漫在一定程度上和适量的一捏一小把的肥肉联系在一起。走在大街上,你是绝对认不出我的。侧目看商店落地窗里的倒影,平日里缺失了营养的头发褐黄地一根根乱飞——我的头发好轻的。肥大的军绿色派克衣圈住了我,一晃一晃地。套好几条裤子,还是显得底下两根筷子样的腿细得多么可怜。我瘠瘦,我不美,我明白,我故意地扮愚,我可以说不得体的话,没有人肯多施舍给我一眼。

我想起爸爸来看我的时候,那是深秋里一个多么好的下午。我不是那种黏人的孩子,好像过早地把我自己从家庭中剥离了出去。可那天为了迎接爸爸的到来,我特意化了妆,打车去高铁站接他。但那天全毁啦,那天我跑来跑去,我的头发叫金黄秋日里的汗水给打湿啦,头发一绺绺地垂下来,双唇晕染开,红红的,像吃多了桑葚山楂嘴烂了一般,看上去好玩儿好笑。那天晚上我的包裹落在車上,我要下去拿时爸爸劝我别去啦。和他同行的同事都是我所熟识的叔叔们,一定留意到我脸上花了的颜色啦,可我一点儿也不怕。一个叔叔开玩笑说:“女孩子早起总得要化妆的嘛!”那时我第二天就要搭车回家了。我得漂漂亮亮地回家。阳光刺眼,熠熠灼目。我好高兴。

而此刻,我不知道我是美不美的。我之所以这样反复回味的原因也是没有底气。我的长相还是典型的东方人的长相,或者说中国传统小说戏剧中的古典长相。你很难说得上美或不美。我缺失了当代女性明媚张扬之妩丽,我不是那种鼻梁尖尖杏核大眼的面容,我未尝不羡慕那样的窄脸大眼。我的两颊过于圆,较当代特性生得扁平,导致从侧面看我十分地不好看,侧颊线条弧圆,显示出忧郁的蠢相来。但只要我把正脸稍稍对准你,那一点俏皮的弧度就又显现了。两颊圆圆划出婴儿肥般的圆润,到了下颌儿却又倏地收紧,配上一个小尖下巴,妈妈安慰我说是“杏仁脸”“瓜子脸”。眼睛毕竟也不大,眼睑处又生得稍微开了些,长目入鬓,使得我惯于用眼角扫人。这样的长相,薅去明宋戏剧演《桃花扇》《牡丹亭》正合适,也许正能把心有千千结的酸薄女士演活了。而今夜,我的粉又一次在脸上匀得又白又细,两颊绽出芳香,嘴刻意用蜜粉隐去一部分,只着重用赩红在圆圆噘起的嘴唇中点珍珠,更显得“朱口一点点”。长目本就狭且活,流水般四下里转动,此刻用层层叠叠的桃红烟粉一擦,浅色在眼睑范围打得多些,艳色在眼尾处狠下心画出一撇长,深深浅浅直扫进鬓角里去。我的脸毕竟还是不大,虽然两侧弧圆,一只手还覆得住。小圆巴掌脸上一笑起来长目细眯,下巴上的肉向上一耸显得更尖了,白鼻子上现出细细密密的小皱纹来,宽宽颧骨蓦地收紧配上个短促尖下颌儿,怎看怎像只小狐狸精怪。

我坐了回去。他笑,携了我往出走。我站起身来,腰往出一转,游鱼般不经意地转过他替我扶凳子的手,间隔半步往前走。他在小半步后哧哧笑着:“这腰!这么优质的小姐姐怎么没人发现呢?”我重新坐上了他的车。

车子仍像你我的日子般水一样地流淌。他提议我们去转转。去城市之林,还是海港中心?哪都行,随便你,大可以一直开,只要别送我回去。我在心里企求他。我很害怕,我真的该回去了。可我太想让这台车一直开了,随便开到哪里都好。我淡淡笑,开口告诉他一直开。他也许懂了,不再讲话,猛一拉手刹,车子一直开。

现在窗外蝉鸣,令我怀疑几在梦乡。我想起刚才从饭店出来找车子的时候,我俩并肩走过隔离道。雨后的泥土湿润润的,深一块浅一块,我为图取笑刻意地假装省劲磕铛磕铛踩着高跟鞋走过泥泞的绿化带。走到一株杏树下时,杏花密密匝匝,枝子也多么繁乱,那花浓得像要淹你的眼。我回头冲他一笑,好像为了表明自己多么勇敢,勾出一点儿无知无畏的气势来。许是那支多余出来的斜枝子勾住了我的漫漫长裙,我高高鞋跟脚下一滑就要摔倒,他抓住了我的手臂——就是我之前提到的手腕腱鞘处凸起的骨头下方枯瘦的小臂。繁花扰了一地。紧接着手一松又放开了我,他笑一笑。我在前面走着,心里很感激他,他没有抓我的手。他也许明白。

而现在,车子还向前方滑行着,却没有来时雨后温淳的气息。倘若可以,今夜我真想躺在这车后座痛痛快快睡一觉。我看出来了,他要带我去之前提到的海港中心。有时候我也很疑惑,这样一座发达城市,这样一座冰凉发达又冷又硬的城市,这样一座位于干旱中原病态繁荣的城市,使用无数财富的呐喊堆积出来的,明明一滴海都没有,为什么在这呼啦呼啦冒出来的高新区商标,取名叫作海港呢?它也配叫海吗?可是这里明明又是有海的,系绕它的丝巾是一片连绵的人造湖。白日里微风漪漪,总也是很美的。我又陷入黏稠得犹如暗红色糖浆的回忆里挣脱不出了,这片海的记忆。

你听我讲,我是见过这片海的。那是我刚刚融入这个城市的初期哪,十月上午的阳光好得那样要命。左也是我一个人,右也是我一个人,我活不住了,外面投射进来白灿灿的阳光。这高高蓝天底下也有一束阳光是赏给我的,我也配拥有。我的脑子糊里糊涂,只知道大概是要出门去。在阳光打进来刺眼的亮白房间里,我机械性地绕过障碍物,手脚并用地坐在床边穿鞋,蹬袜子,套外套,脑子几近流在无意识里。我出门去。木门松松垮垮。钥匙叮叮当当。我蹬着高高脚踏车一直走,从桥上俯冲下来。那时我刚刚注入这座城市,犹如一支蜿蜿蜒蜒将断不断的溪流注入奔腾的江海中去。江河湖海奔腾滚滚,泥沙俱下,它要携带着我前行。在一片郊外的绿色荒芜里骑着,一抬头能看见高高蓝天底下“海港中心”的莹蓝路牌,我突发奇想要骑到那里去,用脚步丈量一下“绿林”和“海港”之间的距离。现在回忆起来那天上午十点的阳光可真好,好得要让人把自己的命付在那天上午也甘心。瓦蓝天空上一碧如洗,连一丝褶皱都没有,我就在这样好的天底下就着阳光拼命地骑,风抱了个满怀。当我蹬了半天就差一个路口骑到“海港中心”时,看见了这片海。说来好笑,你知不知道我当时碰到什么啦?那天恰巧是市运动会跑马拉松的日子,矮胖交警在十字路口围了黄绿荧光布,他们不叫我过去啦。于是我很安静地停下车来,偏过头去静静地看海景。海很温柔,她波光粼粼地微笑着凝视我。那是我来到这个城市第一次系统地看到海。我就这样,一面看海,一面想海,听海。不知过了多久,等到穿着荧色布的人一点点跑过去,警察左瞧右瞧确定没人了才缓吞吞摘了帷布,几辆还在等待的自行车好像不情愿地缓吞吞别过去。一拉开帷幕,前方街道哗啦哗啦延展铺开,两旁栽满了法国梧桐,风一吹过来似在不经意间带着点儿自得地搔首弄姿,阳光底下一个个闪耀得好像新嫁娘。等再到了深秋,满街金黄枫叶又不晓得有多漂亮。就这样我在海港中心前转了一圈,就高高兴兴地又骑回去啦,长长的,长长的,让人屁股疼的距离。第二次再见海时,是初春的下午。春寒料峭,我仍不知道要到哪里去。我这次没有选择用脚步去丈量,而是把毫无目的的自己扔上一辆乱跑的公交车。坐在傍晚末日的公交上,我的心里酿出无限惆怅来。这座城市像摊大饼一样延展,我们是被推子一刮淤到最外围的那点面浆子。夕阳西下猛一抬头,黄昏昏犹在梦乡。倘若我愿意,此刻我应该铺排渲染,我应该阴沉沉恐吓你,我应该放大写我的悲哀。我应该描写窗外枯藤,早春寒风,吱嘎嘎叫着游过天边的黑鸦,无精打采麻木不仁的乘客以及同样麻木不仁的我。太阳像一个鸡蛋黄一样地滑下去了,滑进窗外那片橘黄幽黑的海……鬼魅一样的海……第三次再见到海就是最近啦,爸爸来郑州出差顺便看我。那时候我们多么快乐,避开他的同事们,自己俩去吃了一顿。是我一个人想了好久的一家馆子啦。我们吃得晚了些,要倒车回酒店啦。我们得要走着去倒地铁才能回酒店啦。我拉着爸爸,也是这样好的夜晚,秋日夜晚。橘红灯光洒下来,洒在高新区少有行人的宽阔大道上,夜晚把柏油马路镀上了一层霓虹,如同荡漾在水中的梦境。我吃得撑死啦,把该说的话说完了就拉着爸爸暖烘烘的大手很快乐地安静走着。我想起爸爸每回来看我时,都是住最好的酒店,市中心高高撅起亮着灯的地标酒店。我一个人在郑州过惯啦,之前躺在独居的出租房里,寒冬腊月中也是没有暖气的。守着呜呜响的窗户,我常常要为如何取暖而彻夜发愁。有时突发奇想,我会猛不丁把手放置在冰冰凉的地面上幻想奇迹降临,哪怕稍微有如温吞水般的地暖呢,我的心智已经被寒冷冻得不太好使啦。每夜四点十五被准时冻醒,拧开电暖扇暖和一会,头发几要烧着了能闻出蛋白质的味道鼻子冻得瑟瑟抖动快要长脚逃走双脚缩在被子里犹如两坨大冰块失去触觉。我冻得四分五裂的,像突突突发动着即将散架的拖拉机。把头深深扎进被子里,又像應急时高高撅起屁股头埋进沙地里的鸵鸟,顾头不顾腚。你没有经历过我的寒冷呀,你不知道那到底有多冷。以至于第一个年假爸爸来接我时,他问我:“想住什么样的酒店呀?”我很认真地想了想答复他说:“想住暖气烧得热热的!”那家酒店一进电梯就有一股暖流呼呼地从头顶上吹下来,像婴孩在母亲的羊水里般温暖,我成了个小孩子啦。而且没有暖气,根本就没有暖气,到处都是空调,你想开到几度就开到几度,你开到八十度蒸个桑拿也没人管你。茶水是热热的,大厅是热热的,前台小姐的笑是热热的。当时我离家太久了,根本没有想到这座城市还藏着这么热的地方,热得我感动得想哭,整个人轻飘飘地像泡在沸茶里。而且马上就可以放年假离开那片寒冷覆盖了,回到家还有烫得吱吱叫的暖气,这实在是我记忆里一段儿特别美好的所在。我简直不愿意再连篇累牍跟你说明那之前到底有多冷了,尽管我知道我已经连篇累牍得够多,寒冷把我的脑子搅坏了以至于稍稍一触碰到其广阔领域周围我的脑子即刻陷入混沌状态,我的嘴像癫狂老牛拉犁耙般四处瞎跑车轱辘话没完没了颠来倒去表达可你还一个字儿听不明白,我只是在单方面慌张哭诉我的情感我希望你能明白我啰里吧嗦我繁言碎语我的眼泪急急忙忙坠下来。其实,你只需要知道一提及那片记忆,我马上就要把你暖烘烘的大手拉过来,脸埋进去冰凉地流眼泪就可以了。

车子在滑行中停止,到了。我摇下车窗对镜一笑,嫣然红唇咧开雪白牙齿露出来,在黑夜中闪着贝的寒光。一节纤长冰凉的小腿系着高跟带子咚地踩下,另一只纤长冰凉的小腿再咚地踩下。我探前半步地跟他逛“海”。“海”真大啊,这片由都市的金钱、欲望、爱情、消费堆砌起来的“海”真大啊。从远处看,“海港中心”就伫立在渺无人烟的新区十字路口,折射出莹莹光亮朝你招手。倘若你走进去,站在海港中心二楼亮堂堂明晃晃的落地玻璃窗前,你能看见夜幕里黑黢黢的、鬼魅的海。室内又是截然不同的灯火辉煌景象。无数都市红男绿女嬉闹齐聚,欢朋至亲喝醉般醺醺举起酒杯庆祝。商场里随便一个吊牌数字都吓得人吃惊。那些商品生产出来好像就不是为了卖掉似的。为了展出,为了表演,为了赢得众人的欣赏与赞叹。倘若我乖一点儿,我应该挽着他并排走。米白带子高跟鞋铛铛地响在这种地方死得其所。逛了一楼逛二楼,逛了二楼逛三楼。我的步伐好像就是为了走马观花似的。他应该从来没有在商场里这样走过,很快就吃不消了。“喝咖啡去吧,我请你。”他晃着白闪闪的牙齿冲我笑,还是很温柔,温柔得我要恼。我的不好我的任性我的攻击无处发力,全都软绵绵地打进空气里。我摇摇头,说我要撑死了,眼神飘向别处,表现出幼稚的不高兴。我走慢一点,摇头晃脑装模作样地左看右看。他细致耐心又啰里吧嗦地问我喜欢什么样的衣服,平时跟谁出来买,逛街的时候高不高兴,简直要连我逛街时候买不买冰棍吃不吃棉花糖倘若吃是不是要吃粉嫩嫩草莓味这种事都要问到了。我的眼神四下里逸散,商场里温馨的熏檀木香麻痹得人绵绵软软,使人懒得去动脑子思考一切问题。单一张嘴长在外太空随便地回答,头脑紧绷着劲儿观察世界观察他。

之前当我一下了车,并排着跟他走的时候,踩着高跟鞋的身高势头迅猛几近超越了他,叮叮咚咚的。木直得犹如在雨夜里冻僵了的百合一样行走。他向后错开半步——我能想象到他的目光扫过我笔直的脊骨,我窄的腰。简直是带了点玩味的一笑:“这么优质的小姐姐怎么没人发现呢?你们学校里没人追你吗?是你给人的压力太大啦吧?”话停了一停,走着的时候他又说:“你注意到没有?其实路过的每一个人,都在看你……不过是些凡人啦!有的男生还没你高呢……我都压力好大呀,身高才勉勉强强……”他一这样说,我就知道,其实他心里是极其满意的。只要我愿意,一甩裙裾,整个商场金碧辉煌的大厅就能变作我的秀场。

迫于无奈,我携他随便走进展厅里的一家服装店。我真怀疑这种商城里的服务员和刚才饭店里的服务员是连锁的,是同个厂家同条流水线同款模子里刻出来的。只要你一踏进去,导购小姐埋伏着一下子冲上来,甜蜜微笑浓得恨不能滴到你脸上。他问我要看点什么要买点什么,我该送你点什么。我的眼神飘飘忽忽几乎快上月球了,望着天花板说我什么都不要买。他很温和地摆摆手,跟导购姐姐开玩笑说客人什么都不要,我俩闲着转转,不用搭理我俩,您忙去吧!导购姐姐也给他的好模样儿逗笑了,躬着腰微笑着慢慢退到一边,摆了个“请”的手势。我分不清她的香水她的口红她的长长睫毛之间的距離,尽管客气,她的一切混绕凝结在一起显现出强大的幽香的酣红色攻击力。但一个女人太过于无懈可击了,就是不可爱的。

我随便一搭眼抬手,指着一套时装给他,你看这套衣服,她又贵又僵,一身儿俗气大粉色,我搞不懂,为什么越贵的衣服越难看?这要是穿出去,这不就是块破布吗?这不就是地摊儿上的杂牌货吗?他看了我一眼,说:“因为她是不穿出去的。因为那是不日常的。”

我们拐电梯口。我们上他们下,几个年龄看上去比我还要低届的年轻男孩子说说笑笑闹闹腾腾地走下来,我略一愣神。虽然说同龄孩子之中总是女孩子显大些,但那几个男孩子长得很高,为首的看着得有两米了。他笑一笑嘲弄似的跟我讲:“这个身高倒是跟你正合适。”我游鱼般流过电梯口,腰一转很怕他的手覆上来。回头红唇皓齿地一笑,简直是带出点儿浑不怕的劲儿来,你也可以说是端庄大方处事不惊地略一撒娇反击:“那你倒是去帮我要号码呀!”我倒是很想他要来让我跟他们走,真的。年轻匹配的当代荷尔蒙怎么着也比毫无破绽的商业香水味好闻。

我们出了“海”。雨后清甜沁爽的空气一下子展开,犹如缥缈丝带般在空中流动,尽情肆意展示曼妙身姿。来时,他曾在喃喃雨幕中跟我说过:“我知道……你不是玩儿的人……”“……怎么呢?”“你坐在车后排……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嗯?”“意味着你把我当司机啦!社交礼仪中不会这样的。你还小,你不懂。”

没有选择,回去的路上我一弯腰坐在了副驾驶。现在,我已记不清彼刻的雨是继续下起亦或停止,但我心里应该是淅淅沥沥下起雨的,像春日阴天里我上的小学房檐上连绵不绝的滴答水露一样。彼此无话,行行复行行。

我不知风是朝哪一个方向吹,明月是我梦里的光辉。我坐在山顶慢慢开,看那月亮爬上来。妈妈的草帽,飞上了月亮,带走我的爱情和理想。曲终人散总会有时。

我不喜欢这里,这里又冷又湿。我也不喜欢那里,将要去往的地方绝不是美的所在。我害怕,我难过,我惶恐得要死。那梦魇一般撕不碎扯不断咬不破的感觉又一次缠上了我……附骨之疽般的感觉……我不知道要到哪里去呀,过去未来,空空荡荡,我是没有家的。

他很安静地开着车。剧本演到了他谈了九年的前女友身上。我按照书写理所应当表现得很动容。九年了,养成了一种习惯当真走的时候该有多伤心呢,所以他说他不相信感情了。其实很多时候一个人走了,并不单单是这个人的离开,不见了。人本身倒没有多么舍不得,不过是个吃饭放屁刷牙梳头的混账东西。走了清净,少受累赘,在一起的时候多少次了自己还不是想追求自由飞脱了呢?可倘若好不容易真的把对方耗得离开,那就是一段时间、一截回忆的出行。也就意味着,这截经历你不能再想了,不配再提了,全都给你打包好收起来了,你应该彻底丢掉了。可倘若你没丢干净,哪天触景生情灵光一现般地霎时回放起过往经历,那就是你千算万算地不对了!是你罪该万死!你凭什么死不干净!所以,当你再回忆起这段过往的时候,你哭,你闹,你红着眼安安静静流眼泪,你不是痛心这个人本身的离开,而是一段回忆里快乐的出走。你那段时期的快乐,就被丢掉了。那段快乐,就不是光明正大能载入青史里的了。你哭你自己。你没有快乐了。你从来都不是多喜欢谁,你只是喜欢快乐。人都是这样子自私。其实很多时候我们哭并不是哭别人,心外无物,哪里有旁人值得我们哭呢?就是哭我们自己长大了。

为了配合,我随口应付着胡诌当旁人一走我怎样怎样地暴瘦,怎样怎样地哭。“你要不要摸摸我的肋骨?”我突发奇想地问他。我跟他说那人一走后我怎样整夜地哭,肋骨几天之间一根根全暴了出来。隔着一层薄薄纱裙,他的手从驾驶座伸过来,整个儿地覆在了我的肋骨上。不知怎地我还有点自豪,手往我的侧翼一放当下就能觉出我的肋骨根数。“你要庆幸我不是个坏人,我要是坏人就该延着往上摸了。”静谧黑暗中他的白牙在笑。天呀!我这是在干什么?在陌生的车里跟陌生人分享着一根我的肋骨!

月亮滑下去了。好女孩儿都该回家了。他一面给我讲故事,一面开车送我回家。“你真的很好……你很干净,没有让别人毁了你。”有一搭没一搭的对话中,他沉吟着微笑说出来。真的,我求求你,带我走吧,哪怕那是有点脏的呢?我也就接受了。我不想回家,我不想待在这里,这里冷得我受不住。我是一个怕雨的人。我在心里这样子讲。“你是个傻孩子……我同你讲。你不懂事。从你一开始跟我说吃饭不能太晚回不了寝我就知道……”我想要放心,尽管那是带着点自欺欺人的。我想要安安心心地躺在后座上睡一觉,你负责一直开车,直到开到旭日陨落星河粲然朝霞冉冉升烧起来给我的两颊打涂上最美的红胭脂再周而复始一直驶进夕阳西下辉煌搅打红红火烧云里面去。你负责一直开车,我负责一直猫后座睡觉。可我的精神在前方地平线黑笔道儿上飘荡引领,大力拖拉着你。“如果我真的有预谋,我从一开始就不会来接你……”你可以手指并拢激情洋溢地像两国领导会晤般扣住我的手,你不许趁我不经意间扯住我的衣角拍打我的肩膀;你可以张大着臂膀拥抱我,如果快乐,我还要飞扬着跑上前一下子跳进去紧紧搂住你的脖颈把脸埋在臂弯里小白鼻子抽抽搭搭狠狠地吸一大口气向你表明印证我很放松惬意。可你不能在陪我逛街时要给我买东西,在女导购员的目光注射下伸出胳臂去搂我被黑纱裹住的腰,我会蒙受侮辱我会感到羞耻我会痛苦得红了眼睛兔儿般流眼泪。我们可以拥抱,不能拉手;我们可以,不能……“你很棒……可我也要告诉你的是,不是谁都有资格坐我的副驾驶的。”……我要很多很多的爱,我要很多很多的欢乐!我要爱,与欢乐!我要站在山峦之巅,永饮爱的欢乐源泉之圣水,圣水永不枯竭!

没有哪个好女孩大晚上是要求不回家的,没有哪个好女孩大晚上是要求陌生男子在外面带她瞎逛的。我不是坏女孩,我只是要爱与快乐。太晚了,我应当回家了。你看此刻明明圆月都要困得粘连,本来饱满甜蜜的月亮黯淡下来,低垂着头在天边昏昏欲沉。原本普照东区熙攘商业的朗朗月光,也静静地用略带倦意的眼神温柔凝视着几近冷却沉寂的街道。大家都要回家啦。整个活泼的深蓝色星球都在慈爱的暗黄色光辉臂弯中轻轻摇晃着,逐渐哄睡陷入迷蒙状态。可为什么大家都是活在“规矩”里呢?

可是我不喜欢。我不喜欢回家。越盛大的筵席随之而来的是越宏伟悲壮的落幕,意味伴随着越荡气回肠惊心动魄的离别。欢聚与离别往往是沐浴在彼此的光辉之下,二者相得益彰相辅相成,共同铸成了一桩雄丽完满的悲剧。我本来是什么贞洁烈女嗎?不,我本来也不是什么意志坚定目光熊熊之人。我两眼红红惊若兔儿般哀转朦胧,像缠绵延续波澜起伏上弦月般半遮玉面。女人都是这样子,谁胡乱地读出了她心里那一首玲珑小诗的一点儿感觉,她就跟谁走。素女多情,自古总得有“妖童媛女,荡舟心许”“纤腰束素,迁延顾步”一说。女人和男人是不一样的,她要爱,她想说话,她怕寂寞。这是历来女子的本能习性。她没有男子坚定奇绝的意志约束着她,她不愿意学习长篇大论滔滔扼杀她的诗意。她只要你念首诗给她听,哪怕那是蹩脚的呢?——她也就接受了。与其站在悬崖上展览多年,不如伏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这就是女子。

“……你不用跟我讲这些,我小到还用不着学习这些。”他嘿嘿笑。这嘲讽的笑声!为什么不是我?怎么就我不行?“……我蹲真爱。”“哪有什么真爱啊妹妹!”他好像在惊异于一个庞大的笑话一样。最好要的我伸手得不到,别人找不着的我倒是一抓一大把。得不到的就更加爱,太容易来的就不理睬。嘿嘿咯咯地,他接着笑着补充:“妹妹。什么是真爱?你不玩得多了怎么能学会碰到真爱?”“不!不是!”你不要教我这些!我凭什么要学这些?我的愤怒,我的怨恨,我的出了格儿的委屈,洪流奔涌的情感猛地拐了个弯儿,用带出情绪的生气撒娇般捶打出来。“哈!真爱是什么?是两个玩得够了的人,是棋逢对手,是势均力敌,是彼此清楚对方是个什么东西,才格外地珍惜。这样才双方谁都离不了。”你凭什么不知道我要的是什么!你凭什么这么愚!“……人的本性就是这样子的嘛。你不吃过见过,怎么能保证这个人以后都不变坏呢?”你怎么会不知道我要的是什么?你故意地不给我!最简单的你做不到,这天底下的人,个顶个儿地坏!“……所以说啊妹妹,你不玩儿,你不学会了,怎么能碰到珍惜你的人呢?”我的天我怎么从来碰到的都是这些人!他说着,把手十指交叉着,置在了我的手上。“其实有个东西想给你,一开始忘了。”白牙凛冽着寒光,一串红珠在黑暗中拴住我的腕子,令我倏然联想起戴着木枷的古代女囚,蹒跚在发配边疆极寒之地的路上。他的十指修长,带出人的肉的温度来,触在我的手上犹如一块儿瘟病猪肉般。明明都很好,他也足够温柔,可我的心底里泛起一阵儿黏腻恶心。十根陌生的手指劈开,他在点点挣扎摸索中精准地插进我的指间,我的每一根手指上都裹满黏稠湿滑的温度!这般秽亵下流的动作!他的手掌倾覆在上映衬得我的手那么娇小,可怜地抽搭搭哭泣着。僵持了一下,我笨拙地轻轻抽开了。我恨他们哪,天底下的这点子好人!

其实什么都没有发生。这么小个动作何苦引来我心中万般大的涟漪?我抽开手的瞬间车子停止滑行,到了。我微笑着打开车门,在重新开启的夜色微雨幕中寒暄,客套,招手,面上堆着薄薄假笑,转过身去离开。我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往宿舍中走。倘若我再脆弱一点的话,我应该一边像公鸡打鸣儿般弓着腰咯咯呕吐一边走!大雨都给倾倒了呀,这整个儿的世界!

后来,他百般地约我,我百般地推开。

再后来,他基本地没有跟我说话,我基本地淡忘了世界上还有这个人。直到有一次,我记得很清楚,是在郑州的平安夜里,我在社交软件上说,想吃必胜客,想吃通红通红的必胜客,想吃圣诞夜里通红通红有节日气氛的必胜客。他突然来了一句:“你想吃什么我都能带你去吃呀!”感念之中我删去了他。

其实现在,在我一个人不想努力了的时候,还是会想起他来,感慨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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