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清欢

2024-04-26 15:42吕峰
雪莲 2024年2期
关键词:茉莉牡丹

【作者简介】吕峰,一九七九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食文化研究会会员,中国自然资源作家协会会员,江苏省作家协会第九届签约作家。著有《一器一物》《屋头青瓦是谁家》《梦里天堂:一城一景一味》《二十四食事》等。曾获孙犁散文奖、吴伯箫散文奖、刘勰散文奖。

只在茗碗炉烟

茶之名,五花八门,千奇百怪,以产地命名者多矣!在罗霄山脉南麓,有一座山,形似狗头,名为狗牯脑。山中云雾缭绕,林木苍翠,溪流潺潺,一丛丛茶亦蓄势待发。茶从山名,白毫微微,绿光幽幽,乃茶中名品。

己亥年,应出版社之约,写了一本节气食的书稿,名为《二十四食事》,需配图出版,遂联系了江西的国胜师。一个节气一幅图,春日的笋、韭菜、河豚,夏日的蚕豆、西瓜、黄鳝,秋日的鲈鱼、柿子、螃蟹,冬日的萝卜、白菜、腊肉,皆跃然纸上,为书稿增色不少。随画而来的是一袋茶,名为狗牯脑。冲泡后,汤色清绿如玉,呷一口,有清风自舌端生发,口中的甘味经久不散。

国胜师的画,讲究构图、意境、格调,浓缩其中的是中国式的美学,亦可见其学问,其才情、其思想,以及其人品。他的画,即是他的人生独白。他默默地画,悄悄地画,从不炫耀,从不卖弄,山与水,花与果,鸟与虫,石与草,在他的笔下,构成了全新的视觉盛宴,也有着他的精神、灵魂、气质。石榴图上,画了一个裂开口的石榴,旁边有一馋嘴的鸟儿,虽是静物,却有动感,有玄妙感,有空灵感。

国胜师的目标是为山河立传,从一座山到另一座山,从一条河到另一条河,从一条江到另一条江,他的脚不停歇,他的手也不停歇,最后被遂川吸引了,在此寻了一处院子,整日喝茶、作画、闲逛。米兰·昆德拉在《缓慢》中说,“悠闲的人是在凝视上帝的窗口”。国胜师深得其中滋味,终日活在大地、树木、庄稼、花草、鸟虫间,日复一日地沉浸其中,日子优哉。

辛丑年冬,前往国胜师的院子喝茶。院子里有一棵银杏,风吹过,地下铺满了黄金,连天空也映成了金色。银杏果也漂亮,黄澄澄的,像一簇簇金桔,可爱、诱人。去掉果肉,露出釉质的白色,象牙般的白,闪烁着细碎的光泽,如闪着光的羊脂玉。白果的样子,橄榄似的,形神俱美,讨人喜欢。想吃了,信手抓几颗,丢入灶膛,三两分钟,夹出,置于盘子里,不一会儿,果子就“噼里啪啦”地爆开,露出金黄的果肉,有沁人之浓香。

喝茶之余,国胜师讲起狗牯脑之由来过往。相传,神农在罗霄山脉遍尝百草,为瘴气所伤,偶尝一棵茶树上的叶子,方得以解毒。来年春,遂川一带瘟疫横行。神农带着爱犬去采摘茶叶,遇到一头发疯的野猪。经过一番厮杀,野猪毙命,其爱犬也重伤而亡。神农将之埋于茶树下。多年过去了,其犬埋身之地,慢慢长成狗头的模样,当年的茶树,也繁衍成满山满野。山与茶遂得名狗牯脑。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即前往山里。只见,一座山的山顶突兀地立着一块巨石,正是狗头的样子,耳朵、鼻子的轮廓清晰可见。这样一只狗,从史前即化身为山,守护着这一方土地,以及这一方土地上的生灵。对遂川人来说,有了它的守护,是幸事,亦是美事,他们在这片土地上候时而行,向美而行,在读懂时间力量的同时,探寻岁月的奥秘,静享时光的美好。

遂川是好地方,游有山水之乐,食有时令之物,饮有上佳之茶,居有乡野之快意。对遂川人来说,茶是不可或缺之物,是营养剂,亦是安魂药。上山砍柴,下田干活,外出探亲,必携带茶水,随喝随饮。喝茶亦随意,没有热水,有清泉水即可。冷水沏嫩茶,清凉甘甜,越喝越有滋味。山里有大碗茶,用野生藤状的小乔木烹煮而成。九十月间,山民将之枝叶连藤一起收割,挂于檐下,任其自然晾干。水烧开了,折几枝,投放进去即可。茶微苦,带青气,可健胃强身。

镇子上,茶馆林立,一个接一个。茶馆里,茶气芬芳,茶水蒸腾,人满为患。镇上喝茶的人多,狗也多,或坐,或卧,或慢跑,或摇头晃脑,搞不懂它们是否也在聚会。更多时候,狗在人前打架、求欢,甚至交配,旁若无人。镇上的狗是休闲的,四处扎堆,到处闲逛。有些狗看上去凶神恶煞,其实并不凶恶,或者说骨子里沿袭了乡里人的憨厚,哪怕是吼叫,也是色厉内荏的,纯粹是吓唬人的把戏。

幼时,村里人喜欢养狗,每家都有一两只。一个不养狗的人家是寂寥的、寒碜的,像少了一道门,缺乏安全感。由于狗多,夜里一只狗引吭,带起群狗齐吠,吵吵闹闹,持续很久,极具声势。因一条又一条狗的守卫,村子里少有小偷“光顾”。那些狗多是土狗,土生土长,土头土脑,土里土气,也有所谓的狼狗,據说是狗和狼的杂交,体型远超土狗,其凶恶程度也远超土狗。

我对狗从来是不怕的。走亲访友,遇到狗吠也不怕,更多时候,狗起到了提示的作用,狗吠预示着有人上门,主人赶紧从屋子里出来,对着狗低声呵斥,“瞎叫唤啥,自己人都不认识。”狗听得懂人语,难为情地呜呜叫几声,然后亲昵地摇尾乞怜。也有那种狗,看上去老实巴交的,猛不丁地给你一口,真的是会叫的狗不咬人,咬人的狗不会叫。村子离不开狗,狗随着村庄一起兴盛或衰败。村庄老了,狗也老了,它浑浊的眼睛里溢出村庄的影子。

国胜师也给人画瓷,山水、花鸟、虫鱼、人物,皆可画入瓷上。他画瓷,纯粹是无心之举。朋友送了他一个木叶天目盏,釉色莹黑,胎质坚致。盏内有一枚树叶,筋络俱在,茎脉清晰。注入茶汤,树叶浮动于盏底,自带香气,自带诗意,若沉若浮,仿若人生。原来,盏中的树叶,经千余度的高温,不仅没有灰飞烟灭,或蜷缩成灰渍,反而将其纹路、形体、脉络印于茶盏上,堪称魔法。

《考工记》中列举了古代制器的四要素,即天时、地气、材美、工巧,合此四项条件,方能制造出精美的器物。木叶盏即是四者完美的结合,体现了“天人合一”的造物思想,传达了风、火、水、土之间的曼妙关系。木叶盏一诞生,即有了禅意。那枚叶子落于茶盏中,是死亡,亦是新生。我忍不住好奇,用手抚摸盏中的树叶,其看似立体,实则无任何凸起,已与茶盏融为一体,休戚相关,荣辱与共。

江西之茶,江西之瓷,在史上都是极有名的。茶有婺源之绿茶、浮梁之红茶、庐山之云雾,瓷有吉州窑之天目盏、景德镇之青花。因为木叶茶盏,国胜师喜欢上了瓷器,并迷上了画瓷。白色的瓷,承受那样的蓝,恰到好处,清秀,安静,古雅,蕴涵着大美,有翡之秀色,有玉之润泽。国胜师画瓷是美事,看他画瓷亦是美事。他信手拈来,娴熟流畅,一气呵成,当真是胸有成竹。

国胜师画的花鸟草木多为民间之物。因生于乡野,对它们,我是极为熟悉的。树有杨树、柳树、槐树、桑树、梧桐、合欢等,花有一串红、牵牛花、紫扁豆、凤仙花、大丽花等,草有艾草、狗尾巴草、蒲公英、夏枯草、芨芨草等,其他的有南瓜花、丝瓜花、向日葵等,每种植物都是亲密的玩伴。此外,麻雀,蜜蜂,甚至连马蜂也是玩伴,我不止一次被蜜蜂、马蜂蜇,然好了伤疤忘了疼,总是不长记性。

国胜师的茶室还有一宝,即青花瓷片,一片又一片,大片,小片,有的瓷片只余碗底或盅底,然方寸之地,亦可见匠心,哪怕只余一叶草、一朵花、半个字,都是美的。他经常对着那些瓷片冥想,去补充、去还原,是碗?是碟?是杯?是盏?是壶?碗又是啥样的?碟又是啥样的?杯又是啥样的?盏又是啥样的?壶又是啥样的?在极其有限的天地里,任想象尽情地驰骋。

离开时,国胜师送了一尊梅瓶与我。窄颈,阔肚,蛋青的瓷胎上绘满了老干虬枝的梅花,我一看就喜欢得不得了。瓶子被我置于茶桌上,侍花用,有花即插花,桃花、玫瑰、菊花、梅花都好;没花就插果,枇杷果、莲蓬、乌桕子、天竺果都好;实在无物可插,插上枯枝亦好。有时,对着梅瓶,我不期然地想起杨万里的诗,“道是渠侬不好事,青瓷瓶插紫薇花”,像是在暗黑的生活开了一扇窗,任窗外的月光照射进来。

“衣染炉烟金漏回,茶烹石鼎玉蟾留。”此为苏轼驻足遂川时写下的诗。一想,我的足迹可能踏于苏轼的足迹之上,心中窃喜不已,如天降横财。

消受香风于此时

茉莉香片是茉莉花茶的别称,香片二字极好,有花气氤氲,有清芬弥漫。花与茶相遇后,有了独属的名字,且散发出独有的润泽芬芳,恰是此刻相逢,最为欢喜。茉莉香片的味道是极好的,香一分嫌香,苦一分嫌苦,在花间,在亭下,在窗边,来一壶香片,足以做个半日闲人。

松花酿酒,春水煎茶,喝不求解渴的茶,饮不求迷醉的酒,吃不求饱腹的点心,做不求有用的事,乃古人生活之日常。对今人来说,反成了风雅之事,让人心有所念。所幸,当下有桃花酿、茉莉香片等佳物,可一解馋虫。古人有闲心,有闲情,有诸多寄寓美好的意趣,窨茶自是少不了的。所谓窨,即以花香熏染茶叶,木樨、茉莉、玫瑰、蔷薇、兰蕙、桔花、栀子、木香、梅花,皆可窨茶,且各有妙处,各有享受。

闲读前人的闲书,花茶之记述颇多,《浮生六记》中有荷花茶,由沈复的妻子芸娘所制。薄暮时分,用纱囊撮少许茶叶,置于含苞的荷花蕊中,再用细麻绳扎起荷花,令其收紧。一宿过后,茶叶吸收了荷花之香,取出冲饮,幽香可人,乃自然之至美。史上的佳人极多,若以有趣论,芸娘当是其中之翘楚。林语堂先生称其是“中国文学史上一个最可爱的女人”,可爱即有趣,有趣即欢喜。

张岱是小品文的高手,也是制茶之高手,其改良的兰雪茶尤为人推崇,“遂募歙人入日铸,扚法、掐法、挪法、撒法、扇法、炒法、焙法、藏法,一如松萝。他泉瀹之,香气不出,煮禊泉,投以小罐,则香太浓郁。杂入茉莉,再三较量,用敞口瓷瓯淡放之,候其冷;以旋滚汤冲泻之,色如竹箨方解,绿粉初匀;又如山窗初曙,透纸黎光。取清妃白,倾向素瓷,真如百茎素兰同雪涛并泻也。”张岱的文笔实在是了得,字句之间,茶的香色已跃然纸上。

茉莉香片的窨制是很讲究的,有三窨一提、五窨一提、七窨一提之说。窨制时,一层茶叶培一层茉莉花,待茶吸收完花之香气,筛出废花,再次窨花,再筛,再窨花,如此往复数次。窨好的茶里是没有花瓣的,后为增添情趣,杂入少许的花瓣,或是整朵的茉莉花,有名者如碧潭飘雪,茶汤翠绿如潭水,白色的茉莉花浮游其中,犹如清波带残雪,有暑天读雪之快感。

茉莉香片有花之清香,有茶之鲜爽。因茶叶的不同,又有不少的名目,如龙珠、银针、香螺、剑豪等。茶汤以黄且亮为佳,如初春的朝晖透过薄纱,灵动的花香夹杂着茶叶的清敛,甜郁,淡雅,堪称是柔美缱绻的存在。一壶茶喝下,消受香风在此时,内心有说不出的宽裕与熨帖。喝一壶茉莉香片,如同夏日傍晚的一场骤雨,雨歇后,暑气尽消,一夜好眠。

对茉莉香片的初始印象来自于祖父。村里人多喝酒,少喝茶,祖父例外。他酒也喝,茶也喝。早上起来,必生火煮水,待水沸了,不慌不忙地拿出有些锈迹的茶叶盒,再摸出一小撮茉莉茶,投入壶中,然后呷一口,舒一口氣,再呷一口,慢慢地喝上一会儿,再忙其他事。对祖父而言,冬天守着炭火,夏天守着树荫,春天嗅着花香,秋天望着巧云,日子就悠哉悠哉地过去了。

祖父喝茶讲究,用的是紫砂壶,壶是底槽清料的鱼化龙壶,有婴儿般肌肤的细腻手感,龙首、龙尾栩栩如生,龙身则隐于浮云之中。其他人则无此讲究,用的是白瓷提梁壶,或搪瓷缸子,每天泡一壶或一缸子,浓淡随个人喜好,无约定俗成的章法。浓酽了,冲入开水兑饮即可。淡了也无妨,改点颜色即可。暑天,当凉茶喝,猛喝一气,暑气顿散,唇舌间犹留一抹清香浮动。

茉莉为舶来之物,早期长于皇族、显贵之家,民间少见。读宋人的闲书,有一则记载,颇有趣。宋代宫廷为祛除暑气,置数百盆茉莉于庭院中,用风轮鼓风,熏得满院清香,以解暑热,此场面奢侈得令人哑然。那场面一直存于想象中,直至去政和的山里寻桑兄,遇到满山的茉莉花,方解心中之惑。山风袭来,花香亦随风而来。远山如黛,山林寂静,花香悠远,有说不出的玄妙与大美。

一路走一路嗅,清冽的幽香一直如影随形,直至桑兄的院子。院子在半山腰,纳四季之风物,得风,得雨,得云,得阳光。站在院子里,能看到起起伏伏的山岭,能看到葱葱茏茏的草木,能看到各种各样的云朵。夜里掌灯读书,满室竹影月色。在山里,每一分每一秒的光阴都让人珍重,真如范成大所说,“消磨景物,瓦盆社酿,石鼎山茶,饱吃红莲香饭,侬家便是仙家”。

茉莉的花儿小,白玉般莹润。初始,芽苞呈绿色,米粒大小,碧玉般,透着让人心醉的绿意。三五天后,芽苞长至绿豆大小,颜色由绿渐白。再接着,芽苞如黄豆大小,越来越如白玉般皎洁。最后,芽苞在碧绿的枝叶间盈盈绽放,静静地吐香。绿叶,白花,淡香,有说不出的温存。我也一直记住了茉莉之香,后来家中无花,却有了茉莉香味的花露水,这种香味让人振奋,可唤醒记忆。

茉莉的香是出了名儿的,一支独放,满室芬芳。外婆家在杏花春雨的江南。当茉莉花开时,外婆喜欢搬张躺椅,放在花旁,或凝神看着花,或凝神望着天。阳光穿过枇杷树的绿叶间隙照下来,斑驳的光影投射在外婆的碎花衣衫上,她花白的头发在阳光的映照下熠熠发光。在弥漫着馨香的空气里,能听得到她平缓有力的呼吸,有时,她好像睡去了,可是只要有一丁点的声响,她就立刻醒来。

茉莉,谐音莫离,寓意吉祥。后来,母亲遇到了父亲,离开了杏花春雨的江南,带着茉莉的醉人幽香,定居苏北。印象里,茉莉花小调流行的地方,女人大都是秀气的、多情的,男人大都是温文儒雅的,让人心生好感。行走在苏州的老街旧巷,时不时地遇见挎着竹篮叫卖茉莉花的婆婆,也会冷不丁地遇见秀发间簪了朵茉莉花的女子,满身香气盈盈,花衬美人,美人衬花,加上地道的吴侬软语,恍惚间,似踏入了藏匿着的人间天堂。

移居北方,母亲对茉莉花的喜爱丝毫不减。春天,母亲将茉莉的种子,撒在院墙的内外。初夏,那些清纯如雪的花儿便开满了院子,恍若花之王国。观花影、闻花香外,茉莉可成为杯中之物。母亲炮制茉莉花,只在花半开时摘下,置于太阳下晾晒,过几日,花干了,即装进瓶子里。客至,往茶杯里放上三两朵,那真是一个香字了得。我佩服母亲能将朴素的日子,过得像茉莉花般美好。

母亲栽植茉莉,一年又一年。母亲一年又一年对一种植物的守候,颇让我无解。后来读到叶圣陶老先生的一句话,“手种牵牛花,接连有三四年了”。虽轻描淡写,却如闪电般,原来,草木有情,里面有隐约可见的岁月与时光。其实,世间诸多事,无不是如此,对别人来说是俗常,于我是惊喜、是闪电、是惊雷。小欢喜,小确幸,小珍惜,小别离,小沧桑,虽小,却如茉莉花,有怒放的芬芳。

茉莉花外,母亲亦好种凤仙花。凤仙花,别名指甲花、小桃红、女儿花等,每一个名字都温软、动听,让人心生怜爱。其茎枝肥厚,光滑油亮,极嫩,能掐出水来。花有红的、紫的、粉的、白的,可用来染指甲,捣碎,加明矾,敷于指甲上,用紗布缠住,过了一夜,指甲被浸成了胭脂色,连续三五次,颜色更艳。“晚凉庭院真无事,摘尽一阶金凤花。”暮色沉沉,对着一阶的凤仙花是幸事,对着一株茉莉亦是幸事。

送君茉莉,请君莫离。我喜欢茉莉花,也喜欢茉莉香片,晨风里,黄昏里,它兀自绽放,兀自散香,如温婉的知性女子,动人心肠。

一瓯甘饮惬余暇

白露牡丹为白茶名,四个字生诗意,让我生好感。因茶采于白露前后,故较于春天的茶,隐隐有霜气,也隐隐有冷香,令人肺气肃降,且不淡不浓,不娇气也不老练,如谦谦君子,是恰当自然的好。读明人屠隆的《茶说》,其有精妙的论述,谓秋后所采之茶为秋露白,初冬所采之茶为小阳春,其名甚佳,其味亦美,甚得我心。

白露牡丹外形匀整,茶芽被灰绿色的叶子衬着、托着,芽叶相连成朵,像初放的花蕾,故此得名。经过水的冲泡,茶叶像打了一个冷颤,从沉睡中醒来,抖落满身的烟尘,将藏于其中的秋色、白霜、露水都释放出来。汤色明亮清澈,香气肆无忌惮地弥漫,四处游走,连空气都是香的,似有一双温暖的手,抚慰嗜茶人的不平处。这一刻,盏中的茶成了在水一方的秋水伊人。

白露牡丹是光阴的恩赐之物,时时刻刻都在陈化,时间不同,其口感、滋味均不同,层次感极为分明。当年的茶兼有银针之清香和寿眉之醇和,芽叶因水而舒展,白毫浮游其中,仿若星辰,清丽无匹。茶香是毫香是花香。毫香类似青草或芦苇散发出来的气息,宛若人伫立于暮春的河塘边,风是轻柔的,水是灵动的,心情是畅快的,当真是心随流水去,身与风云闲。

经过岁月的历练,白露牡丹有了时间的痕迹,成了一味药,一味面目清秀浑身透着和气的药,且时间愈久,药性愈强,可用曼妙二字来形容。次年的茶,三年的茶,五年的茶,十年的茶,其香气愈发的内敛,有洗尽淡妆、明净安然之味,且渐转向枣香、药香的熟果香,茶汤滑糯、醇厚、黏口,饮罢后,舌根处的回甘久久不散,如人间之岁月,甘苦由心,均无悔。

白露牡丹可用粉丝者众来形容其魅力,“春茶苦,夏茶涩,及至白露茶,温润厚实,像看米芾的字,每一个字都不着风流,却又尽得风流。风樯阵马,每一朵落花他全看到此中真意,每下一笔,全有米芾的灵异。”此为雪小禅之语。确实如此,白露二字,再加牡丹二字,有云烟气,有秋水味,实在是妙。

记不得哪一年了,应逯兄之邀去洛阳看牡丹,不成想,人比花多,遂于老城区闲逛,竟有美遇,一是牡丹燕菜,二是石涛画册。燕菜是洛阳水席中的头道菜,由萝卜切成细丝,经多道工序加工而成。相传,武则天食后赞不绝口,因其形似燕窝,改名为燕菜。吃这道菜时,我没吃出是何物,加之名称高雅,以为是某种高级食材!后逯兄告知是萝卜,我立刻对萝卜刮目相看起来。

石涛画册更是意外之喜,我尤喜其中的两幅《赏菊图》。一幅山峰巍峨,苍松挺立,一间屋子兀立于山间,屋后有菊花一丛,一人在采菊,有悠然之意。一幅则截然不同,山隐去了,水隐去了,松林隐去了,菊丛也隐去了,人也只用墨线勾勒出轮廓,唯有眉眼细致、生动、传神,画中人手持一束菊,在嗅闻菊香,好一个飘飘仙容。此图,菊之清雅,人之闲逸,时光之散漫,尽在其中,让画外的人也陶醉。

牡丹雍容华贵,却不得我心,觉得有些媚俗。后来看了徐渭的水墨牡丹,惊为天人。他以大写意的泼墨展现了牡丹巍然独立、一花独放的气魄,自成一家,让观者有如临其境之感。他在《墨牡丹》画上题:“牡丹为富贵花,主光彩夺目,故昔人多以钩染烘托见长。今以泼墨为之,虽有生意,终不是此花真面目。盖余本窭人,性与梅竹宜,至荣华富丽,若风马牛弗相似也。”

读后,我想起八大山人的鸟或鱼,都有一双睥睨人间的白眼,都有人的表情,徐渭的水墨牡丹也是如此,有灵性和神性的光彩。八大山人的荷极有名,在他之后,少有人画荷。而我,喜他的鸟更甚他的荷。山人的鸟,通体黑色,羽毛松散,充满了野性,并隐藏着桀骜与不驯,清寂中显高贵,或踞立于崖石之巅,或栖于寒枝之上,或藏于残荷之下,或踯躅于雪地之上。哪怕只看上一眼,即怦然心动。

观徐渭的水墨牡丹,有一眼误终生之惊喜。我曾不远千里,去他的青藤书屋,也是他的故宅。抵达绍兴,已是夜幕时分,晚上怎么也睡不着,冥冥之中有股神秘的力量隐隐地在召唤我。第二天,早早地爬了起来,急着去他的故宅。故宅初名榴花书屋,因幼时的徐渭深慕青藤虽长于顽石之中,依然生命不息,遂在天池旁手植青藤一株,书屋亦改名为青藤。徐渭曾有诗记此青藤:“吾年十岁栽青藤,乃今稀年花甲藤。写图写藤寿吾寿,他年吾古不朽藤。”

书屋不大,可用袖珍二字来形容,却优雅不俗,青砖黑瓦,朱栏粉墙,深沉朴素,一如他的人生。南窗有天池,池西栽有青藤。院内的漱藤阿、自在岩等,均为明代遗存。置身其中,朴素,恬静,雅洁。无人大声喧哗,也无人窃窃私语,好像谁都不愿意打破此般静穆的氛围,好像在同他做灵魂上的交流。月亮门外有芭蕉,阔叶飒飒,让人有莫名的忧伤。

在书屋,我以十年陈的白露牡丹祭奠他。茶来自福鼎的深山,为史小妹所赠。于我而言,史小妹可谓是生于富贵之家,家中有不止一座的茶山。婚嫁后,夫家亦有茶山可对,实乃人生之幸事。史小妹常说太姥高山上的空山新雨,成就了这一碗秋水。这一碗秋水里,有山之深邃,有水之明媚,有草木之葳蕤,有流云之随意。

一年,我浪迹武夷山后,转道去了福鼎,去史小妹的茶山喝茶。茶山高且深,有远古的气息。在山里,妙事莫过于林间煎茶。茶饮之时,有林泉烟霞之趣,万籁均有情。在山林寂静之地,喝茶是乐事,听史小妹讲茶更为乐事,她讲白露茶之香味,一口气讲了二十余种:青气、青草味、清香、嫩香、毫香、花香、兰花香、果香、梅子香、花果香、豆浆香、蜜香、甜香、荷香、棕香、枣香、糯米香、藥香、陈香、山野气、炭火香、木质、丛香味等。一时间,我惊叹于她的感知力和风雅气。

水是史小妹汲来的山泉水,乃陆羽认为泡茶最好的水。因山泉多出于岩石重叠的山峦,山岩断层细流汇出成泉,水质自然清澈甘甜。北宋皇帝赵佶在《大观茶论》中论述了水之取舍:“水以清轻甘洁为美,轻甘乃水之自然,独为难得。古人品水,虽曰中泠、惠山为上,然人相去之远近,似不常得。但当取山泉之清洁者。其次,则井水之常汲者为可用。若江河之水,则鱼鳖之腥,泥泞之污,虽轻甘无取。”有山泉水可取用,乃嗜茶人之福分。

一年深秋,夜游金陵城,走着走着,偶遇一家茶馆,以牡丹亭命名,走进去,素素的窗帘茶几,沙发的抱枕上绣着牡丹,一朵,半朵,娇艳地开着,粉白的,鹅黄的,黛紫的,颇为雅致,我一下子喜欢上了这种轻如烟淡如水的清雅之气。坐下来,泡了一壶老白露,清正素淡。音箱里的曲子如浊世里的清音,唱词或清妍,或艳丽,字字珠玑。茶香袅袅间,低吟浅唱里,六根清净,恍若误入桃花源。

上佳的老白露茶可遇不可求,每一次遇见皆缘分使然,让我心生惜物之感。心有所惜,方懂得怜爱,方晓得慈悲以对。我喜欢在白露过后,煮一壶老白,一边喝茶,一边晒太阳,秋阳、冬阳都好,再享受不过。读白居易的诗,发现他亦爱冬日的暖阳,边晒暖边喝茶,并有诗记录其心境,“外融百骸畅,中适一念无。旷然忘所在,心与虚空俱”。

寒风起,朝露凝白,草木凝烟,凉意袭来,当煮一壶白露茶,在桂树下,在山墙边,在秋水畔,以谦和的身心来对待年终岁末。纵然世有俗尘,亦得清影相顾,此为幸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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