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土的艺术

2024-04-26 15:42许实
雪莲 2024年2期
关键词:彩塑空空菩萨

【作者简介】许实,作品见于《人民日报》《文学报》 《散文》 《天涯》《青年作家》《广州文艺》《湖南文学》《福建文学》《黄河文学》等报刊。作品入选《2017年中国随笔精选》《散文2019年精选》《中国年度散文精选》《2019年中国儿童文学精选》等选本。曾获“东丽杯”孙犁散文奖、甘肃黄河文学奖。

一个炎炎夏日午后,我在敦煌莫高窟第159窟,西壁盝顶帐形龛内,见到了中唐时期一身彩塑胁侍菩萨。

窟内游人如织,热气腾腾。龛内供奉着彩塑迦叶、阿难各一身,菩萨、天王各两身,还有一身伎乐。应该有一身彩塑佛,两弟子、两菩萨、两天王是佛的标配,但是,那身彩塑佛丢失了,中央位置空荡荡的,像一株繁盛的花卉,却没有花朵一样,留给人无尽遗憾和感慨。空荡荡不是没有,其实,佛法无边,佛无处不在。其实,佛在人心中,我们无法看见。其实,我喜欢这样空着,人去窟空,静静的,空空的,时间是空空的,大地是空空的,天空是空空的,但是,午夜时分,就有星星月亮漫上来,就有满窟的卷草、垂幔、灵鸟、棋格团花漫过来,把我空空的心装满,空空的瞳孔装满。喜欢这样空空的,永远有期待。

在佛的世界里,胁侍菩萨是帮助佛度化众生,经常站在佛的两胁。当我见到西壁盝顶帐形龛内南侧的胁侍菩萨时,竟像彩虹,像一片光明,倏忽,在抬眼间驻进了心里。倏忽,照亮我昏昧的精神。每天在尘世里,为生存奔波,被各种污秽挤压、灌洗,明慧的心早已麻木不堪,疲惫不堪。我那原本鲜艳的、清澈的心灵已是暗淡无光。此时,像彩虹、像一片光明的彩塑胁侍菩萨,不偏不倚击中了我,使我像雨后山野,感受到莫名其妙的生动和清新,精神为之一振,陶醉在美妙的宁静里。这是艺术的气息,让我感受到一种苍凉的喜悦。

有资料这样描述彩塑胁侍菩萨,“曲眉丰颊,发髻高耸,面洁如玉,朱唇微点,指若娇兰,巾似游龙,衣饰华丽,一手托物上举,一手下垂,轻握飘带,姿势优雅,情态婉柔,令人忘俗。”如此美好的詞语,如此热烈的赞扬,以这样的形象安放在人们心里,自然是甜蜜的。但是,我知道,人们赞美你的躯体,至于灵魂谁知道呢。你是神,虚幻也虚弱,需要赞美。当然,你不会把秘密告诉人,你用时间、风雨、星辰,用纯粹、孤独、苦难,一层层把心思卷起来,包起来,寄给未来。你把微笑、良善、宽容、淡远也寄给未来。对于千年前的你,我是你的未来,我看到了你的微笑,感受到了你的古意和良善的力量。想象你诞生的中唐时期,那个诗家辈出、群星灿烂的年代,李白、杜甫、岑参、柳宗元、韩愈、白居易、王维等,多么让人羡慕的年代,人们时时在体验激情、月光、浪漫和微醉的人生巅峰时刻,时时体验细雨浸润、眼泪汪汪、悲悯和对百姓、对朋友、对国家对天地万物赤子般忠诚的情感。他们热爱彼此的才华风骨,热爱诗人的纯洁、诗人的精神和诗人的爱,他们拥抱彼此的精神,彼此深沉的感情。你是敦煌民间工匠们热烈情感的结晶,他们像写诗一样真诚、炽烈地创造你,使每一束芦苇、每一根红柳、每一把细泥、每一抹色彩都达到极致。

彩塑和诗歌一样久远,尤其敦煌的彩塑技艺,自西汉敦煌建郡到莫高窟开凿之前的几百年,其泥塑技艺就有着深厚传统和技艺传承,同时与西域造像技艺、中原雕塑技艺相互交融,敦煌民间工匠们创造了无数彩塑,你就是其中之一。

祁连山孕育了党河,党河孕育了敦煌冲积平原,平原上细腻的沉积土、茂盛的红柳、摇曳的芦苇,像用来歌颂你丰富的词语,一束束走进你的身体里,成为你的骨架、你的手臂、你的头颅和柔软的手指。最初,你的身子是木胎,用红柳木削出人形,或者用绳扎、楔接、钉装、包纱技艺成为人形,再用芨芨草、芦苇捆扎出经脉,用沉积土加入黄沙、麦秸、麻刀、棉花等用水和制,制成细泥。成为肌肉的细泥覆盖了密布的经脉,工匠们把这一道工序叫上大泥,然后塑性、收光。光洁温润的皮肤,是一层加入蛋清和米汁的纤细的细泥,工匠们一遍遍收光,直到和自己的皮肤一样有血肉、有弹性。有血有肉的你开始了苦修,让满怀七情六欲的人们抵达澄清的彼岸。我想,那些缔造你的工匠们,无疑也提升着人生的境界,他们没有将自己的名字镌刻在任何一身彩塑上,但是,他们的彩塑作品却流传了千余年,甚至更长。不似当下一些文人墨客,写了一篇速朽的心灵鸡汤的文章,在姓名后面缀了一堆介绍,说自己的成就、无数荣誉和头衔,生怕人们忘了他。

凝视你,是工匠们的职业,像凝视一朵从长叶到生出花茎,长长的花茎再生出花托,托着花萼、花冠、雄蕊、雌蕊这些膨大的花托,一天天让花瓣长大,绽放。工匠们就是这样凝视你,一天天从他们手中绽放。

开出姹紫嫣红的花朵,是自然的事,很容易,让五颜六色的颜料,开出人形的花朵,是人事,着实不易。在光洁温润的皮肤上,生出你的头发、眼睛、口鼻和微笑的面颊,飘逸的裙裾、轻奢的装饰容易些,但是,生出你的眼神和心思却千难万难。据观察,一个人每天要生出几万个念头,这些稍纵即逝的念头,高超的工匠不知能否铺捉到。眼神随着心思转,愤怒的、喜悦的、明亮的、灰暗的,激越的、萎顿的、含蓄的、直白的,都充满深沉的情思,构成生命的意义,都暗藏在天地间。因为是千古的事,所以不能敷衍,工匠们选择了那个闪电般直击人心的眼神。像明清画家朱耷的鸟鱼,“简洁不屈,洞察世事,但无需多言,只不过翻个白眼,然后‘华丽转身,深藏功与名。”工匠们选择了温暖、仁慈、悲悯,用爱融化人间的悲苦、辛酸和倾轧,这一道永恒的眼神,似四射的灵光普照众生,穿透人的心智,感染人的魂魄,消融人心的恶,这散射着无穷光晕的眼神,使人的心魂潺潺流淌,像深山的溪流,滋养草木,润物无声。

敷了彩的泥雕才叫彩塑。一身彩塑色调华丽、图案缜密,通常要画匠和塑匠合作完成。据统计,敦煌壁画和彩塑所用颜料有三十多种,大致可分为无机颜料、有机颜料和非颜料物质。无机颜料中的红色颜料有朱砂、银朱、铅丹、雄黄、红土等;绿色颜料有石绿、碱式氯化铜等;蓝色颜料有石青、青金石、佛青、回回青等,还有金箔、沥粉堆金、银粉等金属颜料。有机颜料有红花和茜草制作的胭脂、藤黄、靛蓝等。非颜料的化学物质如高岭土、白垩、石膏、滑石、碳酸钙镁石、角铅石、氯铅石、硫酸铅石、石英、云母等。这些来自敦煌地区三危山深处,人工开凿的五颜六色的颜料矿石,历经千年风雨剥蚀,色彩依然鲜艳如初,用它创造的壁画和彩塑艺术与大地一样永恒。这是泥土的艺术。

想来,工匠们每天端着颜料钵,凝视着这身胁侍菩萨,颜料钵里,磨颜色的球一直转动着,就用自己磨的颜料给胁侍菩萨上妆。高高挽起的发髻像一片祥云,落在头顶,就从额头起笔吧,弯弯的眉毛,双目下视,泛着铁和锰的黑色矿物质幽光的瞳仁,满是慈爱、温馨和不舍,鲜红的嘴唇调皮地噘起,圣洁里透出几分心不在焉。给她戴一副项圈吧,一对银质的莲花花瓣,小巧而精致。一袭长裙似纱,以红色为底,配上白色、紫色、绿色花朵,或碎碎的或硕大的,再配以淡绿色飘带,繁华缤纷,衣带流虹,一道道皱褶流畅自然,潇潇洒洒,通体生风。似有风吹过,纱裙摆动,起了微澜。外搭一件长纱,绿底,配以蓝色、紫色、白色、淡黄色云纹,似彩云涌起,让人有了魔幻感。

无数个晨昏,你在工匠的凝视里静静绽放,那么纯洁,天真,精美。像天空,在黑夜才向人间展示深邃和无限幽深,那些闪烁的星光像诗,像你神秘的灵魂。你肯定收藏了工匠们的目光和心思,不然怎么会这样让人念念不忘,怎么会不忍转身离去,这千余年的时间让你单纯又深奥,并生出层出不穷的情思和忧思,千余年,你身上累计了层层叠叠的目光,有忏悔的、依恋的、贪婪的、深情的、浅陋的,都被你温暖、仁慈、悲悯消融。

在我凝视你的时候,内心起了风暴,我的目光被你点燃,被你净化,我收藏了你,不知道你是否收藏了我。当然,在千年后,你一定会收藏我的目光,因为,有一个古人那么真诚地凝视过你,也是一个被净化后古人的目光,寄存在你的身上。

看见你,我才发现自己的鄙陋,并为此感到惭愧。当然,在我看见你时,你的灵魂已悄悄移植到我的体内,并且改变着我的灵与肉,内心里世俗和庸碌的比例,让我的品质高出那么一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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