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庭坚饮食诗的“融典以寄托”

2024-04-27 15:42贺艳艳
九江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4年1期
关键词:黄庭坚

摘要:作为宋诗风调的奠基者,黄庭坚可谓名副其实。他的诗歌呈现了丰富的文人生活气息,与日常生活相关的赠答诗、次韵诗、咏物诗尤其“真实”,既反映了时人的生活,又充满幽默戏谑之气。在这三类题材中,对饮食之物的描写可谓精彩绝伦,有以此为材的交际诗,有以此竞技诗才的次韵诗,也有专为描摹饮食的咏物诗。这些诗并不单纯照实写物,而是大量运用典故来表达诗人的内在情感,实现了“融典”写物“以寄托”,反映了他“以学养情”的诗学思想。

关键词:黄庭坚;饮食诗;融典寄托;以学养情

中图分类号:I207.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4580(2024)01-0022-(05)

DOI:10.19717/j.cnki.jjus.2024.01.005

黄庭坚,字鲁直,自号山谷道人,晚号涪翁,世称豫章先生,“苏门四学士”之一,江西诗派的开山鼻祖,对宋代诗歌的创作及审美走向影响深远。他存世的诗歌中,专写饮食、或以此为素材、或偶提饮食的诗歌很多,饮食是他激发诗兴的灵感来源,是勾连友谊的桥梁,是拟托情感的对象。黄庭坚的饮食诗,与其它题材诗歌一样,具有俯拾生活艺术、体味艺术气息的作用,是他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体现着文人的“诗艺”与“雅趣”。因此,对黄庭坚饮食诗进行研究,有利于识清黄庭坚本人的藝术趣味,对把握其所处时代的饮食文化以及士大夫的审美心理也有重要意义。

一、诗学传承与时代个性

早在《诗经》时代,饮食就成为触发比兴的载体。在记录当时宴饮活动的诗歌中,饮食之物大量出现,然而这些作品多是对集体生活的记录,并非个人自觉地以饮食为寄托来抒情达意。汉魏时期的战乱动荡使得“酒”备受关注,士人们以此来助兴娱乐、排遣忧思,成就了不少的“文化酒人”[1]。酒更催生了一代文学,“以酒为名”的刘伶作《酒德颂》以表白心迹;陶潜《饮酒》组诗则以酒为兴,写就真实的心境。不同于中唐至宋代士人将酒视为艺术生活来品鉴的心态,这时的“酒”虽有“寄托”之效,但更多地是作为助兴或解愁的外在材料。这时期的其它饮食题材诗歌也具有同样的特质,即诗人将饮食作为引发情感的事物,未能从饮食之物中发掘出更多的心性。

唐诗是中国古典诗歌的高峰,其中也关涉饮食之物,除充当记录谈及的对象外,诗人也将其视为心境投射之物来观照。初唐诗歌的饮食描写,基本承袭了汉魏六朝余绪,鲜有将其作为单纯的主题进行描写。杜甫是大力描写日常饮食的第一人,饮食种类、数量远超前人,关注点和描写手法也明显更新[2]。《槐叶冷淘》记载了槐叶冷淘的制法,并描写了食后所感[3],是正面描写饮食、寄寓心性的佳作。杜诗中有不少直接描写饮食的诗歌,如《阌乡姜七少府设脍戏赠长歌》《驱竖子摘苍耳》《佐还山后寄三首》《园人送瓜》等,表明了杜甫对日常饮食极为关注,并善于从饮食本身及其制作过程中发掘生活趣味。

从文学发展史来看,中唐以后诗歌存在新变,表现之一便是大量的世俗生活内容及新奇趣味的现象进入诗歌,其中贯穿着切近描摹的再现主义的诗学原则,这最早便可追溯至杜甫[4]。中唐作为唐宋变革的关键节点,中唐的诗学余风对北宋诗歌有着重要影响。

至宋代,随着经济生活水平的提升,人们的饮食种类也颇为丰富,这为宋代饮食诗的创作提供了现实素材。另外,宋人较之前人,更注重世俗生活的享受,而这世俗中又带有“诗意”。如吴功正所言:“宋人在享乐中却表现出高雅的文化意识。”[5]他们善于发现生活的情趣,将“日常审美化”引入饮食领域,在诗歌作品中运用饮食元素表现自然之美,进而丰富情感体验和艺术生活。

周裕锴认为宋诗相比唐诗是“内省型”的诗歌[6]。他还认为宋人所体认的诗歌的功能之一为“自持与自适”的心理平衡作用[7]。宋人诗学注重“写意”,强调内心自给自足,“不囿于物”,所以在涉及现实或历史的题材时,也常常有意避开对事物外形的刻画。周裕锴还提及了文人圈子中普及很广的题画诗,唐人如杜甫往往先勾勒画中景物的大致轮廓,然后由画中景物联想到现实世界或情感世界,而苏轼和黄庭坚等人却对画中的形象极少注意,常常借题画诗阐发自己的艺术观念和对其他事物的看法。饮食诗大致也遵从这一路径。前已提及的杜诗《槐叶冷淘》是唐人饮食诗的大致写法,而黄庭坚的饮食诗,除继承杜甫的写法之外,还具备时代特色和个人特色。

山谷饮食诗中历来为人所称道的《赣上食莲有感》则是在平常的事物中发掘出全新的意义[8]。与杜甫的饮食诗写法的一致之处在于将事物外形与人情相结合,不同之处在于打破了惯常的先述形象再抒情的模式,而是以人情发挥、辅以物象,“莲实大如指,分甘念母慈”,看到莲子想起了母亲,接着从一房中的众多莲子想到了兄弟们,从莲房、莲子到莲心,以形写形、以情忆情;接着以“莲心政自苦”到“素餐则怀惭”,从自身感受谈起,以典故表明了他秉持正心的志节,任渊注中标明:“《国语》曰‘厚味实腊毒,《伐檀》诗曰‘不素餐兮。”黄庭坚当时任吉周太和县知县,并非高官,没有厚禄,也非白食;之后从另一角度生发感想,“莲生于泥中,不与泥同调。食莲谁不甘,知味良独少。”通过称赞莲的高洁以及慨叹莲为人所不知来表白心迹;最终以“安得同袍子,归制芰荷裳”作结,以屈原之语表达对官场中尸位素餐者的厌恶。这种写法显然与杜甫的饮食诗有所区别,与唐诗所谓“羚羊挂角,无迹可求”的含蓄之境更是大相径庭了。

黄的饮食诗既作为宋诗日常生活素材之反映,自然不免带有时代特色,除审美倾向和具体写法之外,还表现在赠答唱和的诗艺竞技方面,其中既有对传统文人如元白等人酬谢唱和类活动形式的承袭,也有宋人自己的形式特征,如在黄庭坚与苏轼的唱和活动中就涉及了多首饮食诗。据莫砺锋考证,苏黄唱和活动在元丰年间就已开始,元祐年间更为频繁[9],黄庭坚的《次韵子瞻春菜》与苏轼的原诗《春菜》便是唱和饮食诗的代表。

苏轼的《春菜》写法基本上与杜甫、白居易等人的饮食诗类似,写述形象,后写烹饪过程,再将个人经历投射到结尾的慨叹中,表达了作者对贬官困境的无奈。黄庭坚的和诗独具个性,一方面韵无所转,全部贴合苏诗之韵,另一方面在写法上尽显个性:全诗四章,第一章“北方春蔬嚼冰雪”到“苦菜黄鸡羹糁滑”,抛却了形状描摹,从生长环境着手,写明春菜的独特;第二、三章“蓴丝色紫菰首白”到“软炊香秔煨短茁”则写烹饪菜肴,兼带物色形状之描;最后一章“万钱自是宰相事”到“明日青衫诚可脱”则表明观点,劝告苏轼顺时而处、端平心态,颇带风趣之味。

高度的个性化是山谷诗艺的重要追求,这一理念渗透到他的每一首诗中,也恰是他部分饮食诗名曰“唱和”却尽显“创造”的原因。黄庭坚之饮食诗与其它题材的诗作一道构建了独特的“山谷体”风味,这风味中既有对传统诗艺的沉思,又有时代土壤的涵养,更饱含着诗人个人的创造力,不愧为影响深远的江西诗派之宗。

二、“融典以寄托”的饮食别味

钱志熙在论述黄庭坚的“学古与创新”时,提及了黄诗在法度和辞藻方面对古典的采用,但他更强调黄的创造性[10],这也符合黄庭坚诗歌的特征。黄庭坚的饮食诗多创作于酬唱赠答时,但也不乏专写之作,然都有学古之迹,除广收老杜诗法外,他的几首专写饮食的颂赞诗还兼取古诗笔法。黄诗在辞藻的学古方面,尤其体现在用典化典上,即取“陈言入翰墨”。他在《答洪驹父书》中说:“自作语最难,老杜作诗,退之作文,无一字无来处。盖后人读书少,故谓韩、杜自作此语耳。古之能为文章者,真能陶冶万物,虽取古人之陈言入于翰墨,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也。”[11]这里说的便是对前人文辞的学习,但同时还蕴含着对创造力的强调,“陶冶”即重新熔铸、为我所用之意,这才有了自成一家的黄诗。

贺艳艳:黄庭坚饮食诗的“融典以寄托”

山谷饮食诗看似描摹日常俗物,但也体现著作者的思想情感,能够“融典以寄托”。“典故”与“兴寄”看似毫无关系,但用典的过程也正是诗人表白心迹的过程。钱志熙认为:“用典艺术,从广义上说,也应该是归入兴寄范畴的一种艺术表现方法。”用典诗借古喻今,当属寄托,而黄诗的用典正具有这一特性[12]。这种诗法也大量运用在饮食诗中,除《赣上食莲有感》和《次韵子瞻春菜》外,还有许多化“典”成“金”的饮食之作。

黄庭坚的饮食诗多以典故来有意营造诗“趣”,这也是他生活态度的体现,如《从斌老乞苦笋》《代二螯解嘲》,便是其中典范。这两首诗均为七绝,篇幅较短,然韵味无穷。

《从斌老乞苦笋》包含着两个典故[13]。起首两句“南园苦笋喂胜肉,箨龙称冤莫采绿”,以卢仝《寄男诗》中的“箨龙正称冤,莫杀入汝口。丁宁嘱讬汝,汝活箨龙不”为典;尾两句“烦君便致苍玉束,明日风雨皆成竹”,以《礼记·玉藻》中的“大夫佩水苍玉”以及乐天《食笋诗》中的“且食勿踟蹰,南风吹作竹”为典,这里化用典故饶有趣味,表明了诗人对笋的喜爱。据任渊注黄诗目录知,此诗作于戎州时期。《代二螯解嘲》涉及三个典故:“仙儒昔日卷龟壳,蛤蜊自可洗愁颜”[14],以《淮南子》“中州之人,不宜远至此”解嘲,又《汉书》司马相如言“列仙之儒,居山泽之间,形容甚臞”,内含处境的艰难;“不比二螯风味好,那堪把酒对西山”,借用退之诗“我来无一事,把酒对南山”(南山指“西山”,即武昌),表达自己的洒脱之感。此诗作于黄庭坚离戎州至荆渚之时,诗人因受苏轼“乌台诗案”牵连,几遭贬谪,“蛤蜊”“洗愁颜”是假,“把酒对南山”更显落寞,只好“代二螯解嘲”,表达内心的失落。不了解诗人身世背景的情况下读这两首诗,体会到的是幽默和豁达,然深入了解,则见端倪。

可见黄庭坚的部分饮食诗之趣(包括酬唱时所作),乃是诗人内心郁闷无法排解、故作幽默之态而产生的。黄庭坚虽然不似苏轼等人那般热心政治,但作为士大夫,对忠君爱国仍然怀有情结,这也是他屡次称赞杜甫不忘其君的原因之一。因此,黄之饮食诗的轻松趣味,多是有意为之,用雅谑的方法劝慰友人、弥合心伤,这背后隐藏着他独特的人生观。

除传达趣味之外,黄之饮食诗的用典还体现了他闲静自然的生活态度,表现的是典型的宋代文人的精神气象,自然超脱,对于平常的生活,以超然的心态去领会,一茶、一酒、一橘,甚至于一碗汤饼,都能从中悟得生活的高义,这也是他化典而生的妙境。如作于元丰元年的《竹下把酒》[15],“竹下倾春酒,愁阴为我开。不知临水语,更得几回来”,变更了柳子厚《再上湘江》中“好在湘江水,今朝又上来。不知从此去,更遣几年回”之意,反而有了闲适自然的雅致之感。再如《和七兄山蓣汤》[16],首两句“厨人清晓献琼糜,正是相如酒渴时。能解饥寒胜汤饼,略无风味笑蹲鸱”,解构了“消渴”的原意,并借束皙《饼赋》“充虚解战,汤饼为最”,认为山蓣汤的美味胜过汤饼,并以《汉书·货殖传》中“下有蹲鸱,至死不饥”,表明芋耐饥,传达的是对美食的喜爱;“打窗急雨知然鼎,乱眼晴云看上匙。已觉尘生双井椀,浊醪从此不须持”,末尾一句引杜诗“浊醪有妙理”,从不起眼的山蓣汤中品味出生活的妙理。

黄庭坚还有几首专写饮食的颂赞诗,如《绿菜赞》《又答寄糖霜颂》,还有专门赞颂酒的《清醇酒颂》《醇碧颂》《玉醴颂》《荔枝绿颂》等。这些诗歌或三言、或四言、或杂言,都以典奥的文辞写出,读来倍感清新雅致,其中也涉及大量的典故,将物性与人格勾连到一起,通过赞颂饮食来表达自己的志向。

饮食之物为“俗物”,配合以古典之雅,成就了黄诗化俗为雅的诗风。他将雅俗、新故更多地理解为精神性超越,由此才能生发出妙趣横生、理味充足的饮食别味。他强调诗人人格内在的正气,具体方法就是用治心养性来达到对伦理道德的自觉,“不是斤斤计较诗的内容是否直接起到伦理(广义的伦理,包括政治意识等多种社会因素在内)的作用,而是强调诗人的伦理本质即思想道德上的修养。”[17]所谓“道德无多只本心”,因此,在对待雅俗问题上,能抛却成见:“以圣学则莫学而非道,以俗学则莫学而非物。”[18]道存在于万物,用本心去感触它,而不是偏狭地以“圣”“俗”相对立,要多关注自己未知的领域,所谓“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是也。饮食之物虽是目光所及、触手可得的“俗物”,但只要诗人内心持“正”,就能够“化俗为雅”,这也为宋代诸多文人所认可。

此外,宋代上层士人格外讲究饮食中的礼仪和规范,这与他们的生活美学观念是一致的。黄庭坚在描述饮食制作过程时,往往配以大量典故,使得饮食之物在自身基础上有了书卷气、艺术味。而典故所涉又不是单一的饮食之物,诗人为突显饮食之妙,往往由一到多,使人在品读时能够引发丰富的联想,如著名的《食笋十韵》便充分运用了这种手法。黄庭坚饮食诗中的典故写出了食物之本味,又延伸出了“别味”,既抒写了自身情趣,又实现了“寄托”,可谓满诗玲珑,意蕴深远。

三、“以学养情”的诗学思想

宋诗讲求的“推陈出新”是建立在“学”的基础之上的。除了对儒家经典的学习之外,宋人还讲究对传统优秀诗风的学习,希望从中找到诗法以为己所用。黄庭坚在《与王立之(之三)》中说:“若欲作‘楚辞,追配古人,直须熟读《楚辞》,观古人用意曲折处讲学之,然后下笔。譬如巧女文绣妙一世。若欲作锦,必得锦机,乃能成锦耳。”[19]想要创作楚辞体,必须熟读楚辞作品,以“巧女文绣”为例,表明创作其他体裁自然也需要“锦机”——工具和方法,才能绣成“锦”。而典故和用典就是工具和方法。

频繁用典但其意义却不流于表面、化于无形是黄庭坚诗歌的一大特色,饮食诗基本也遵从这一用典规律。黄庭坚之所以将用典作为“寄托”的一种方法,根本在于他所处的时代以及他个人都将“学”作为培养道德根基的途径。宋代饮食诗与其它题材的诗歌一道,都是作为诗人内在修养的外射存在的,这与宋代整个文人圈层的道德意识相关。

诗言情是古今共识,黄庭坚也主张诗歌表达性情,但他的性情理论不同于一般的自我表现,而具有特定的伦理内涵。黄在《与徐师川书》中说:“甥人物之英。然须治经,自探其本,一一规摹古人,至于口无择言,身无则行,乃可师心自行。君子之言行,不但为贤于流俗而已,比其大成,使古之特立独行者皆立于下风也。”[20]即是说,一个人心存道义,从内心根本着手,学习古人,身心没有别的选择,一心一意跟随内心,不只为了超越流俗,更重要的在于以己心超越古人。关于“特立独行者”实源于韩愈的《伯夷颂》,其中有言“士之特立独行,适于义而已”[21],这里说的就是向内寻求本心的意思。

黄庭坚之所以能成为影响有宋诗歌的一代宗师,不仅在于他广博的学问,更在于他懂得“以学养情”,使得他的诗歌情绪始终不张扬、不逼仄,即便是中期诗艺竞技之“奇”,也始终能以“理”节“情”,饮食类题材的诗自然也不例外。他的《世弼惠诗求舜泉辄欲以长安酥共泛一杯次韵戏答》,作于北京,虽为“戏答”,然其典故颇具“正”味[22]。诗云:“寒齑薄饭留佳客,蠹简残编作近邻。避地梁鸿真好学,著书扬子未全贫。玉酥炼得三危露,石火烧成一片春。 沙鼎探汤供卯饮,不忧问字绝无人。”涉及杜诗、梁鸿、杨雄《逐贫赋》、白居易诗,其中有安贫乐道、休养生息、恬淡生活之意,这些正是颜回式的“一箪食,一瓢饮,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的“乐道精神”,而黄庭坚在此诗中运用这些典故所传达的正是如此精神。

当然,黄庭坚的学术培养之材并非只有儒学思想,老庄、佛学之典也出现在他的饮食诗中。早年所作的《杂诗》七首是包含饮食之物的诗歌,其一“此身天地一蘧庐,世事消磨绿鬓疏。毕竟几人真得鹿,不知终日梦为鱼”[23],这里便有几处典故:蘧庐,语出《庄子》“仁义,先王之蘧庐也,止可以一宿,而不可久处”;“绿鬓”,古人以“青”或“绿”代黑,二字,典出吴均《和萧洗马子显古意诗》“绿鬓愁中改,红颜啼里灭”;“鹿”是指“蕉鹿梦”的故事;“梦”“鱼”语出《庄子·大宗师》“且汝梦为鸟而厉乎天,梦为鱼而没于渊”。整首诗表述的意思无非是人生忙忙碌碌,没有几个人能够如愿,所有的一切都是梦幻。此诗作于熙宁四年叶县,此时黄庭坚刚开始他的从政生涯。他在赴任之初写了《初至叶县》,其中所含情绪与《杂诗》颇为相同,“白鹤去寻王子晋,真龙得慕沈诸梁。千年往事如飞鸟,一日倾愁对夕阳。遗老能名唐都邑,断碑犹是晋文章。浮云不作苞桑计,只有荒山意续长”,充满愁思。在此期间,结发妻子患病而死,公务繁忙,官场倾轧严重,他的心情沉闷,只能从老庄、玄学中寻求暂时的安慰。

通过分析用典情况可知,黄氏创作于不同时期的饮食诗所用之典颇为不同,涉及的思想情感也与当时的社会处境有关,但这些典故都有一个共通之用,即言情,除个别戏谑诗用意与典故原意有差外,大部饮食诗所涉情感与典故所含的情感基本一致,体现了“学以养情”的关键所在——沟通古今,引发共鸣。

“学以养情”还有一个更为现实、更能创新的所在,那就是宋人强调的“意与境会”,诗人情感与时景、时事相对,相互摩擦而生的诗句才最能打动人心。他在《大雅堂记》中道:“子美诗妙处,乃在无意为文,夫无意而意已至,非广之以国风雅颂,深以离骚九歌,安能咀嚼其意味,闯然其门耶!”[24]这就是说学习前人在于能自由驾驭语言,生发诗意的时候能够脱口而出,而非绞尽脑汁地“有意为诗”。在黄庭坚眼中,“学古”为的是为己所用,进而达到“无意为诗”的境界。

宋人以才学为诗,既是一代诗学之症,为人所诟病,也是优秀的诗人显示学养、内化为诗意的典范。严羽在《沧浪诗话》中说:“近代诸公乃作奇特解会,遂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25]以时代来看,严羽指责的或为南宋诗坛之陋,但这种状况的出现与江西诗派的流弊脱不了关联。黄庭坚作为江西诗派的巨擘,其诗论思想纵然起初无意趋过,然至后学末流,自有曲解、滥学的情况出现,这是他始料未及的。

四、结语

宋代饮食诗的书写既受诗歌传统和社会物质环境的影响,又是时人艺术生活的个性展现,是宋人“内省”人生哲学的外化。黄氏一生宦海沉浮,他的诗歌由“奇”入“稳”,固然与人生之路相映,但更多地体现了他的内在心性,与同期同僚们那般受外物影响不同,他始终能“不囿于物”,修养内心。他的饮食诗正是这种心境的产物,它们给黄庭坚的生活和诗学思想增添了不少趣味与雅致。他将饮食作为消解内心、发掘诗意的来源,无论是友情还是仕途之感,都将其融化到了诗中,再借古意抒今情,使得饮食有了别样的味道,这也正是黄诗巧用典故带来的奇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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