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颗假牙

2024-04-29 05:06黄海兮
当代人 2024年4期
关键词:假牙渔船队长

我仰面死在木板床上,时间大约在午夜。我女人毛伍氏的哭声惊醒了邻居老章,他敲门进来,看到我的女人毛伍氏慌乱一团,便问:“你怎么了?”

章镇整条街上,寂静得只能听见毛伍氏撕心裂肺的哭声。月光混杂着煤油灯的光微弱地照在我的脸上。老章来到我的跟前用他滚烫的手接近我的鼻孔,他惊呼了一声,说:“死了,死了!”

毛伍氏更加绝望地痛哭。

“毛队长咋就死了?”老章问。

“他晚上喝了一碗酒,再也没有醒过来。”毛伍氏抹干了眼泪说,也可能是哭干了眼泪。

“他是个好人嘞,好人就不该死。”

毛伍氏的哭声更大了。她的哭声宣告了我家庭权威的终结。我活着的时候是这个镇上的大冶湖巡逻队队长,章镇伪政府不承认我这个队长的合法地位。兵荒马乱的年头,它也顾不上我,任我这个队长自生自灭。大冶湖巡逻队不过是个松散的组织,由毛村十几个渔民组成,平时各忙各的事,只有匪患严重的时候聚集在一起。即便如此,也没几个人真正站出来一起巡湖,我们依旧是一盘散沙,根本扛不住水匪的侵扰。

日伪警察局也不管我们渔民的死活,我们能躲的就躲,实在躲不了便交钱物保自己平安。有一次捕鱼的时候,芦苇荡里忽然冒出几个人,抢走了我的渔网和渔船。通常,我们的船都一字型排开,用绳子互相拴在一起。我的渔船那晚刚好停在一排船的最外面,几个水匪剪掉了绳索。

“什么狗屁队长,自己的东西都保不了。”有人丧气说。

“没枪没子弹,谁把他当人看。”又有人说。

“人家也没枪,照样抢了他。”还有人说。

我身边所有的人都庆幸这样的事没有发生在他们身上,连我也跟着他们庆幸,这样的事情只发生在我身上。万一这件事发生在他们某一个人身上,要是不从,船没了,人也没了,怎么办?我的女人毛伍氏对我说:“做乌龟,也不要做狗屁队长,这年头保命要紧。”

那件事发生之后,队友们虽然时常奚落我,但并未影响我继续做队长,原因是没人愿意冒着丢命的危险去跟水匪谈判。每次我被蒙面带进芦苇荡里,对方用枪指着我的头,我身体不由地哆嗦。这种情形,我只能听天由命。

匪头说:“章镇今年的管理费为什么没交?”

“我不是镇长呀。”

“我不找镇长,我找你队长。”

“我这个队长是自封的,没有谁给我任命。”

“現在你就是我们的毛队长。”

我被蒙住眼睛,我看不清对方,于是被他们委任成大冶湖巡逻队队长,负责每季度的保护费征收。匪头说:“我会像湖神那般保你们的平安。”

我被章镇的渔民骂成水匪队长。他们说,日本人来了,也没我这么下手狠。我呢,百口难辩,更有甚者,以为我跟水匪是一伙儿的。在日本人走后,国民党又重新回到章镇,我被人告发,好在我跟日伪政府没有关系。加之昔日的匪头做了县里的警察长,他为我做了担保人,我重获了自由。毛伍氏说我的命大。

可我现在却死了。

我在章镇的生活越来越困苦的时候,那个为日本宪兵队做事的镇长,时常把我搞成章镇的反面典型,我成了很多人眼里的坏人。其实这个队长,我不想做,两头都不讨好,章镇伪政府收不上税,水匪那边要的钱也收不上,镇长派人打掉了我好几颗牙齿,水匪同样打掉了我几颗牙齿。我捕的鱼没法在章镇卖,我要划船到很远的河口镇卖鱼,那里对外来人卖鱼收税更重。我早出晚归,更加小心翼翼地生活。我尽量忘掉我这个所谓“毛队长”的身份,我的名字叫毛细,他们却忘了我的名字,只叫我“毛队长”。

哎,我是谁。直到我死去,依旧被人叫作“毛队长”。其实,我也没什么可说的,纵观我的一生,死后才发现自己真正的价值在那几颗假牙上。

我活着时,我笑了,他们问我假牙是金子做的吗?

“假的,假的。”我说。

“假牙镀金,装个有钱人呗。”连我的女人毛伍氏也看不惯我。

我摇了摇头说:“门牙破了漏风,破财。”

在这个镇上除了镇长,只有我补牙。他们都说,毛队长是个有钱人。

那个给我镶牙的人说过,他每年都要来章镇住一段时间,但我从不知他住在哪里。他给我补完牙,说:“这七颗补牙,每年一诊,三年一换。”

哦,我原以为这金属牙不用再换,要是这么麻烦,我死活也不让他补牙的。

可是直到我死去,这个人还没出现。我快三年没见他了。

我的女人用准备好的三块银元换了一副棺材、寿衣和布置灵堂的白烛、横幅、白布、香纸、灵牌等。

她的痛哭惊醒了老章,这个她平日最不待见的人。这个时刻,只有他能帮上忙,不管他打的什么主意,此刻他是唯一能给她带来抚慰的人。

老章把我从木板抱到棺材,他用我没喝完的白酒擦拭我的身体。这酒的气味怎么留有他的口臭?他居然先喝了一口。跟他身上的气味比较,还是酒精的气味好受。布置好灵堂,他点燃第一支香,递给我的女人,她虔诚地给我作揖,跪拜。我的灵位上放着我生前的一张不像我的画像。这张画像是我坐牢时,狱警叫人画的,现在派上了用场。

毛伍氏把她缝补好的裤兜小心地撕开,取出两块银元,交给老章,让他请几个人,把我埋了。

我冰冷的身体越来越僵硬,星空一贫如洗,寒风刮着窗子发出哐啷的响声,彻夜不停。我的女人哭累了,她靠在棺材边睡去。空荡的堂屋那盏快要烧尽的油灯发出微小的光。

第二天一早,我的女人早早醒来,油灯早已熄灭,她接着哭,堂屋的大门敞开,天正开始放亮。老章给我送了花圈,把八仙桌和香炉摆好。老章第一个给我上香,烧纸。我的女人在堂屋的大门外点燃了一串鞭炮,声音震响着早上宁静的小镇。

“毛细死了,毛细死了。”

我的死讯传遍了章镇。

认为我该死和不该死的人,他们陆续来到我家吊唁。

送来吊唁的花圈排满了灵堂,甚至章镇的镇长也以个人的名义送了花圈。镇长无疑是章镇最大的人物,他派人送花圈放在我的棺木的正面,非常的显眼,每个来吊唁的人都看得见。

“毛队长,好人啊。”他们惊人一致地赞美我。

我活着的时候,他们对我的种种“不是”,从不放过。现在他们却在悼词中赞美我拥有美德的一生。

吊唁活动持续了两天,亲朋好友该来的都来了,恐怕也不会有人再来了。在我的遗体即将抬走时,一个人走了进来,白胡茬的脸上,爬满了老年斑,走路却很稳健。他在我的遗像前鞠躬,上香,他围着棺木转了两圈瞻仰我的遗容。

“毛、毛队长,我,来晚了。”他嘶哑地喊我。这么看来,他以前认识我,他叫我毛队长,我的过去,他多少是了解的。但我的女人不认识他。

他的牙齿完好,说话却口齿不清。他伏在棺木旁痛哭流涕时,顺手从我的嘴里拔走了那几颗假牙。此时,祠堂里只有我女人一个人,她还跪在棺材前哭泣,并没有发现异常。

我不认识他,他给我女人随礼后,没说一句多余的话,匆匆离开。

毛伍氏问过他是谁,他只摆了摆手。我生前没有这么贵重的朋友,送两块银元还不留名字。我的女人站起来怔在那里好久,她想,这个人,怎么没见过呢。

他是谁?为什么要顺走我的假牙?我只剩下这几颗假牙属于自己,还是有人没放过我。我的女人发现我嘴里的几颗假牙不见了,她开始怀疑这几颗假牙到底是不是金子做的。

我活着的时候,别人问起这是不是金牙,我笑着说:“我也想这是金子的。”他们开始讥笑我,但还是有人信了,我被告密,到章镇伪警察局,警察让我张开大嘴,他们看了又看,也觉得是铜质的。

所以嘛,一个打渔晒网的人,怎么可能镶金牙呢。

毛伍氏很快发现端倪,她并没有大张旗鼓为我寻找假牙的着落。她悄悄地把我的嘴巴合上,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

难道她此刻也认为那几颗假牙是镀铜的吗?

不,这事如果宣扬出去,毕竟不是一件光彩的事。说不定我的假牙又会重新惊动警察,假牙万一是金子做的呢?

我太懂她了,毛伍氏这些年来心里一直怀疑假牙这件事,她比我更小心谨慎。

民国三十一年,日伪军治理下的章镇,水匪横行,章镇每户都被洗劫过。事情还得从那个暴风骤雨的夏夜说起,黑压压的芦苇荡中,急涨的湖水淹过芦苇的腰线。停摆在大冶湖岸边的渔船,此刻正像一匹脱缰的马匹,向湖心离去。那晚我正在船上值守,浪大雨急,有渔船被大浪打翻沉没。雨声沸腾,像鬼哭狼嚎,在漆黑的夜里,连着渔船的绳子断了,我的渔船被浪打到密集的芦苇荡里,船舱开始进水。我一刻也不能歇,不停地用木盆把水从船舱排出去。

它是我全部的家当,也是我的命。如果船沉了,生计便没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依旧不敢贸然休息,我担心船舱进水,渔船沉没。我祈祷大雨马上停下,可雨却越下越大,让我根本看不到希望。

芦苇丛中,黑暗中,我伸手抓到一条水蛇,它已经咬住了我的手指,我用力把它摔在船板上,准备第二天带回去做个蛇羹汤。这是饥饿时代大地对我最好的馈赠,毛伍氏等着我哪怕带回一点小鱼小虾打牙祭。芦苇荡里的响声是最好的反馈,水蛇到处乱蹿,抓蛇的机会来了,我已顾不上疼痛。

一条,两条……一共是五条水蛇。

此时,我隐约感到有乌篷船在芦苇丛里飘荡,嘈杂声,越来越近。

“快靠岸,别让他跑了。”

我可能遇到水匪,我想。

船上此时点亮了火把,向岸边划去。

我不敢发出响声,渔船的吃水更深了,正一點一点地下沉。我只好从船上跳下水,减轻它的重量。大水齐胸,我艰难地推着渔船在芦苇丛中前行。

水匪们已经上岸,向章镇跑去。这时的雨小了,芦苇丛中好像有响声,时隐时没。好像是一个人,一团黑影向我缓慢地移动。

“谁?是谁?”我问。

没人吱声。

此刻又没有了声响,可能是我听错了。

我继续给船舱排水。

这时候,有个声音细微地说:“救救我。”我以为是在做梦。

那个人开始摇动渔船,我以为船要翻沉了。

这次我听清楚了,是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我快死了……救救我。”

黑灯瞎火的夜晚,我看不清这个男人是谁,他是怎么落水的,我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坏了,是水鬼吗?我紧张地问:“你是人吗?”

“快拉我一把。”他正奋力地爬上船板。

我担心他是水匪,犹豫了一会儿,说:“你怎么来到这里的?”

“我掉到水里了。”我不信,听他口音不是本地人,可以肯定他也不是水匪。

我把他拉上船,他说:“赶快把船划走,要是被他们发现,我们都会没命的。”

我立马意识到刚才那伙儿人是追赶他的。

我很生气,说:“我拉你上船,你却拉我下水。”

“我给你酬谢。”

“我要是活着,不要你的钱。”我没有脾气回了他。

“你趁着天没亮,把我送到长江口。”他的语气坚决。

我们已是同一条船上的蚂蚱,我没有了选择。

船在芦苇林中慢行,几乎是贴着芦苇丛向东,无边的黑夜里,两个人似乎都在互相看对方的脸。沿着大冶湖向东行驶三公里便可入江,沿江向上可以去武汉,向下去南京。

“我可以送你去江口,但我不入江。”

“可以。”

“我回来还要收渔网。”

“我给你买张更大的渔网作为对你的酬谢。”

“不,我习惯了自己的渔网。”我声音弱弱回了他一句。

我也不敢问他多余的事,这些事万一跟自己扯上了关系,会给我带来灾难的。

天微微亮时,湖岸的章山群峰开始有了黑色的轮廓。

我隐约可以看清坐在船头的这个人,他披头散发,正警觉地看着我。

大冶湖的入江口,此时的早市还未开埠。渔火已经熄灭。如果不是昨天的大雨,我会撒下早上的第一网,把鱼贩卖给鱼贩,换回碎银,再从集市上带回一些日常用品到章镇卖。这年头儿的鱼少,一网下去,收获不会多。而且价格多少,不是自己说了算,这里鱼市早被船帮控制了。

清风吹得他瑟瑟发抖。这个中年人脱下衣服,说:“我们互换一下身上的衣服。”

他全身已经湿透,淤泥从头到脚,我摇摇头说:“我的衣服也湿透了。”

“我给你钱。”

我并不信他。“你下船吧,人多嘴杂,我不想跟你有什么联系。”

他从船舱探出半个头,说:“我现在还不能下船,巡逻船停在江口。”

“你究竟要干什么?”

“我得先把衣服换掉。”

我很无奈地穿上他的衣服,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袋,但他没有下船。他说:“我的想法改变了。”

我神情严肃地看了看他,说:“你要去哪里?”

“回章镇!”

他真是折腾人。

“现在?”我的身体被水浸泡了一个晚上,全身毫无力气。

“是的,我来划船。”

他竟然能熟练地划桨,他是什么人?难道他和水匪是一伙的?我越想越害怕。船在大湖上游弋,他没有一点想靠岸的意思。我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惧。我无法做出选择,被裹挟进来,进退两难。我说:“你准备去哪里?”

“跟你回家。”

回家?我的女人不会接受一个陌生人到家的。

我说:“我家确实没有余粮。”

他没有继续说话,他一脸的胡茬,看起来并非什么好人。

回到章镇的芦苇荡天色已是大亮。我要下船时,他拦住我说:“我们天黑再回去。”他的语气略带着胁迫。

显然,他对章镇很熟,他没问我的住址。我却从未见过他,眼前这个家伙似乎比我这个本地人知道得更多。

我们睡在船舱里。整个白天,芦苇荡里出奇的平静,没有一只船出来。也许有人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那大片的望不到头儿的芦苇荡,鸟鸣不时地传出。毛伍氏在岸边喊我,她的声音像波浪一般,时隐时现。他不让我回应,毛伍氏在岸边骂我:“死鬼,又去哪里混了!”

不久,我沉沉地睡了过去,听见不断有人喊话。那人走近了,摇醒我:你见过什么陌生人吗?

我摇摇头说:“没见过。”

“那个络腮胡子的中年男人,你真的没见过?”

“没有。”我斩钉截铁地说。

天终于黑了,那个人早已离开了我的渔船,他不知什么时候走的。我迫不及待地回到家,毛伍氏问我去了哪里,她一直为我提心吊胆。

我问:“家里是不是来过陌生人?”

“没有。整个镇上,警察都在找一个陌生人。”

“我见过他,我们一整天都待在船上。”

“小声点,这会要了我们的命。”

这时有人敲门,我们紧张又害怕。果然是他,这个陌生的中年男人,他把衣服还给了我,说:“这里有几块银元,是给你的报酬,足够你买一张渔网和一条船。”

我不敢多看他,他神秘地塞给我一个小布袋,说:“你替我保管一下,晚上我要在你家吃饭。”

毛伍氏在一旁瑟瑟发抖。他说:“不用怕,我吃完就走。”

我做的红焖蛇肉有点清淡,他吃得津津有味。

第二年夏天他又来了我家,他说来章镇顺便祭奠了一个朋友。我可没听说过章镇有人最近去世,看来他没打算说真话。

我问:“你来取回自己的东西?”

他搖摇头。

“你还好吧?”这次,我弱弱地问他。

“我打算在章镇住一段时间。”

“哦,找到住处了吗?”

他可怕的眼神告诉我,我不该问他这些问题。

“你应该把磕掉的牙齿补上。”他话中带话,语气明显有警告的意味。

“镇上没有牙医。”我装着不懂他的话。

“我以前是个牙医,我可以帮你。”

我担心花很多钱,于是说:“我习惯了,它不影响我的生活。”

他为了缓和紧张的氛围,问起我怎么把牙齿磕碰掉的,我告诉他这是水匪和镇上的街痞流氓干的。他问我:“你怕吗?”

我当然怕,上次我救他时,我更害怕。我摇摇头说:“不怕。”

他向我投来赞许的眼光,说:“我给你补牙。”

“我没钱。”

“算我报答你,不用付钱。”

我才勉强答应他,说:“你是个好人。”

“你也是。”他竟然笑着说。有了牙,笑也是一种交流。

“因为我救了你?”

“不,你是在救你自己。”他又变得严肃。

某一天他又来到我家,为我打磨缺失牙的两边牙齿,上上钉子。本来只有五颗被打掉的牙齿,结果补了七颗。金属全冠和嵌体的过程一样没少,只是没有打麻药,痛得我龇牙咧嘴,但我一声没吭。他在我眼里,是个有通天本事的人,我彻底服了。

我问:“怎么称呼你?”

“叫我老伍吧。”

我忍着牙痛叫了他一声“老伍”,他竟然没有反应。

拔掉的两颗虫牙也镶上假牙,一共是七颗,上下各三颗,门牙一颗。我张开嘴,毛伍氏数了又数说:“七颗,一共是七颗,没错。”

我只要张口说话,我那颗宽大的金色门牙显得十分亮眼。我想如果走在街上,他们都会多看我几眼,他们会问我:“毛队长,镶的金牙呀。”

“镀金的,镀金的,不值钱。”我露笑时,一定会露出嘴巴里的另几颗假牙。

毛伍氏奚落我说:“瞧你那副哆嗦样,别人还以为你替水匪收钱发了横财。”

我没理她,她内心的荡漾比我还要多。

我的假牙在章镇很快成了一个传说。镇长都没给自己的那口破牙镶个金牙,你毛细也敢给自己镶个金牙?我担心得越多,我的麻烦便来了。警察找到我,调查我的假牙到底是不是金子做的。警察说:“有人举报你的假牙是金子做的。”

“它只是镀铜的假牙。”

“怎么证明它是纯铜做的?”

我担心这回扯到那个叫“老伍”的人,我说:“你可以敲掉一颗假牙带回警察局检测。”

我说出这话时,警察也不信我,他问:“怎么拔下来?”

“去章镇医馆,医生有的是办法,我也不想要了。”

章镇医馆那个中医从来没给人拔过牙,但他用钳子毫不犹豫地拔掉了我门牙处的假牙。

警察拿走了我的假牙,再也没找过我。这令我更加相信假牙不是金牙。

回到家,毛伍氏问我:“你的门牙呢?”

我只好说不小心磕掉了,我仿佛又回到了以前,说起话来嘴里漏风。过去的事,我不想再提了。

我的嘴巴里空空荡荡。

毛伍氏最后看了我一眼,她的哭声又开始了,棺木缓缓盖上的那刻,她把老章叫到一旁说:“毛队长的假牙不见了。”

老章大惊失色,他也仔细地看了我的嘴巴,再次确信我的假牙丢失。他问:“有陌生人来过吗?”

当毛伍氏说出有个陌生的糟老头儿来过,老章马上猜到那些假牙可能是纯金做的。老章痛不失声说:“毛队长,我对不住你,我没有守好你的灵堂。”老章的难过不是因为我死了,而是那些假牙的提前丢失,他本来想趁我的棺木入土后,再想办法取出金牙的,没想到有人捷足先登。

“这事需要报给警察局吗?”他问毛伍氏。

毛伍氏使劲地摇头,哭声更大。

“不过是几颗镀金的假牙,死者为大。”老章的表情慈悲而轻松。

事已至此,只好让我入土为安。喧哗的章镇大街上,抬棺的人喊着口号覆盖了毛伍氏的哭声。

办完我的丧事,毛伍氏突然害怕起来,我的假牙被偷,她一定是想到了什么。那段日子,她幾乎不出门,渔船也租给了老章,她时常失魂落魄,遇见人也不敢多话。

一天,她给我上香,对着我的遗像问:“我该怎么办?”

接下来,还是有人举报了我的假牙被盗事件。警察却以蓄意谋害罪抓走毛伍氏和老章,还突击搜查了我家。

警察审讯了毛伍氏。

警察:你把黄金藏在哪里?

毛伍氏:我家没有黄金。

警察:那个给你男人补牙的人现在在哪里?

毛伍氏:我真的不知道,他告诉我住在章镇。

警察:章镇?骗鬼吧。

毛伍氏:他这么跟我讲的。

警察:是不是他害死了你的男人,拿走了黄金?

毛伍氏:他镶完牙再也没有来过。

警察:金牙是怎么被盗的?

毛伍氏:我不知道。

警察:有没有陌生人来过?

毛伍氏:有,可我不认识他,他花白的胡子,佝偻着背,有七八十岁的样子。

警察:你为什么不报警?

毛伍氏:几颗假牙,丢就丢了,没想那么多。

警察:他对你们说了什么?

毛伍氏:祭奠完就走了,什么也没说。

……

接着警察提审了老章。这个猥琐的男人居然把他和我女人通奸的事也说了,这个该死的老章。警察威胁说:“是你和毛伍氏一起合谋害死了毛细。”

老章极力否认,可一顿酒的工夫,我就死了,能让警察信吗?老章这分明是谋财害命。老章开始承认他偷了我家的一块银元,但他把一块银元夸大成一罐子银元。警察派人把我家和他家挖了一个底朝天,银元并未找到。他们一无所获之后,决定对我的尸体进行尸检,警察确信这些金银埋在我的墓地。

毛伍氏极力否认这些子虚乌有的事。她觉得拿走金牙的这个人,可能是给我补牙的那个人,因为是外地的江北口音,虽然苍老,但乡音无法隐瞒。毛伍氏努力回想那天发生的事情,没错,他不愿留下任何痕迹。

他从哪里来的?没有人知道。

假牙丢失的事,不再是我家的私事,省里安排了法医对我开棺尸检,确定了我的死亡原因是脑梗。他们尸检的真实目的是什么?无非是为了找到那些假牙。

为此,他们查阅了日伪时期章镇伪政府的档案,里面记载着曾丢失过的一千克黄金,不知所踪。事情已经过去了五年,日本已投降三年。镇长也换人了,但这件事没有放弃。

章镇的镇长像走马灯一样换掉,前些日子是何镇长,今天可能是吴镇长。警察局的警长是个肥差,从前的水匪头目,现在的警察局警长,三年来,他不用遮掩自己过去做了什么,这个镇上,没做坏事的人和做过坏事的人一样多。

最终,警察局没收并变卖了我的房产。民国三十七年春,毛伍氏和老章一起被关押在大冶湖农场劳动改造。

日本投降后,水匪的身份摇身一变成了安保队员。我的女人毛伍氏深刻反省了很多次,但始终没有得到原谅。

在农场,有一次她偷吃了一条生鱼,被狱警发现,差点儿被打个半死。可那些狱友,每天有人饿死,有人跳湖自杀,被鱼吃掉。

那个给我补过牙的老伍也关在农场干活儿,毛伍氏已经不认得他。他比毛伍氏更惨,他的一条腿被人打折了。他的命还在,可我已经死了。

老伍对毛伍氏说:“你们的事我都知道了,再等等吧。”

毛伍氏低头做事,头也没抬,她心如死灰一般,没有搭理。关于假牙被盗的事,她也不打算过问了。

“你和毛队长救过我。”

她的脸色煞白,这次是真不敢抬头看。老伍又说:“我给毛队长镶过牙。”

她忽然想起来老伍,声音很熟,她在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面对眼前这个人,这个害死毛队长的人,她还是不敢愤怒。因为她内心的恐惧战胜了愤怒。“我不记得你了。”她有气无力。

“你再想想,我会救你出去。”

眼前这个人也是泥菩萨自身难保了。

“我不懂你说什么!”她终于怒吼。

“不用担心,我会救你出去。”

“我也许等不了那天,我会死的。”

“不要悲观,这样的日子不会太久。”

“你会把我带进更深的灾难。”

他们的聊天不欢而散。

工棚里的男男女女僵尸般每天干着重复的工作,打渔,晒网,种植和收割,至于那些收割来的谷物运向哪里,他们从不过问。老伍是这些天来第一个向她问话的人,她的舌头变得麻木,越来越不听使唤。

又过几月,已是夏天,老伍再遇见毛伍氏时,他是另一副行头。

那天,大冶湖面划来一条船。那条船上下来一个人,他穿着中山装,他有五十多岁了吧。农场今天又迎来一位新领导。这个人却是老伍。

他走到毛伍氏跟前紧握她的双手,激动地凝视着她,她却没有一丝表情。他说:“毛伍氏,辛苦了。”

“我来解放你们的!”他振臂一呼。

毛伍氏觉得这个人的声音那么熟,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他是老伍?

她不敢确定。

接着他宣布这个农场所有人都可以自由回家,没有家的人可以留在农场做活儿,保证有饭吃,有衣穿,有房子住。但没有人相信他的话。

这时,老伍走到毛伍氏的跟前问:“你有什么打算?”

她摇摇头,眼泪夺眶而出。她说:“毛细死了,我的房子没了。”

老伍说:“敌人和反动派已经被我们打倒,你重新做主人了。”

“我的房子,我的男人……”她忽然飞快地奔跑,所有人朝她那个方向跑,最后他们又跑回来问老伍:“我们真的可以回家吗?”

当再一次得到确定的回答后,他们都走了,剩下毛伍氏和老章。毛伍氏说:“我没有家了。”

“农场也是你的家,如果你愿意。”

她点了点头。

“老章怎么办?”她问。

“一起留下来做工吧。”

几天后,大冶湖农场被南下部队接管,毛伍氏和老章成了农场的火工。毛伍氏的生活也发生了变化,她和老章在农场分得了两间土坯房。

我的名字和故事,多年后成了章镇的传说。好吧,传说中的毛队长,高大勇猛,他把一根鱼叉用力地叉向远方。

(黄海兮,现居西安,主要从事诗歌、小说创作,在《作家》《人民文学》《十月》《天涯》《小说界》等发表作品多篇,部分被《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转载,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朝花》《西凤》《雕花》等。)

编辑:王瑜

猜你喜欢
假牙渔船队长
渔船
千舟竞发
Captain Marvel 惊奇队长
国内新型远洋金枪鱼围网渔船首航
初戴假牙的8大注意事项
这样的队长大家很服气
中国式好队长
渔船惊魂
克里斯·埃文斯 论队长的独一无二
假牙老掉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