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礼贤《中国民间童话》的百年传播与影响*

2024-04-30 10:38牛金格
国际汉学 2024年1期
关键词:童话民间

□ 牛金格

德国著名汉学家卫礼贤(Richard Wilhelm,1873—1930)翻译、编纂的《中国民间童话》(Chinesische Volksmärchen)①卫礼贤1910 年在青岛着手编纂《中国民间童话》,距“童话”一词由日本传到中国不过一两年时间,彼时的中国童话是指专供少年儿童阅读的作品,包括小说、神话、寓言、故事、儿歌、谜语等。典型代表如中国儿童文学开山人物孙毓修1909 年前后主办的丛刊《童话》,是国内首次使用“童话”命名的刊物,刊载的作品涵盖神话、寓言、传说、志怪传奇、民间故事等供少年儿童阅读的文史类读物,符合当时的“童话”含义。(参见吴其南:《中国童话发展史》,上海:少年儿童出版社,2007 年,第119—126 页。)如今,中国学界称那些具有童话特征,也适合儿童阅读的神话、寓言、志怪、传奇、神魔和幻想类作品为古代童话,是现代童话史的前期作品。(参见蒋风:《中国儿童文学史》,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 年,第27 页。)因此,卫礼贤这部收录有童话故事、动物寓言、具有童话特征的神话与传说的故事集,无论在彼时,抑或当下,均符合中国童话的定义。这也与卫礼贤希望借童话集突出中国自然进程的“神奇妙异”,“让德国读者体察中国人的习俗、信仰与思维方式”的旨归相契合。,自1914 年问世以来,在德语世界再版、改版五十余次,“出版业绩大大超越了卫礼贤翻译的任何一部中国经典”,缔造了卫礼贤译作的“真正神话”②王燕:《德译〈中国童话〉与〈西游记〉学术探究》,载《中国人民大学学报》2017 年第5 期,第152 页。,被誉为“人类文化最高贵、最发达的精粹之一”③Ulf Diederichs, Chinesische Märchen, Mythen und Legenden.München: Dt.Taschenbuch-Verlag, 2009, S.213.,深刻影响了黑塞(Hermann Hesse,1877—1962)、卡夫卡(Franz Kafka,1883—1924)、恩斯特(Paul Ernst,1866—1933)、艾伯华(Wolfram Eberhard,1909—1989)等著名德语作家和学者,堪称中国故事在德国传播的现象级存在。目前,学界对卫礼贤“中国的宗教与哲学”(Religion und Philosophie Chinas)丛书的典籍译本和相关研究著述用力甚巨,却唯独对《中国民间童话》这部关涉卫礼贤德译中国童话类型和选译标准的奠基之作的研究尚付阙如。因此,探究《中国民间童话》百年德译传播特点及其深层文化动因,对当下中国文学走向海外有着强烈的现实意义。

一、《中国民间童话》百年传播史述

1910 年,卫礼贤着手搜集、编纂集文学作品与民间口述于一体的中国故事集。其中,文学故事主要源自《聊斋志异》《封神演义》《搜神记》《三国演义》《神仙传》《太平广记》《今古奇观》《东周列国志》《西游记》等古典名著,民间故事则来自卫礼贤与学生在崂山郊游时听当地寺庙和尚讲述的传说故事①参见吴素乐著,任仲伟译:《卫礼贤——传教士、翻译家和文化诠释者》,见马汉茂(Helmut Martin)、汉雅娜(Christiane Hammer)编《德国汉学:历史、发展、人物与视角》,郑州:大象出版社,2005 年,第467 页。。“自古以来,崂山在中国传说与历史中扮演着重要角色”②Salome Wilhelm (Hg.), Richard Wilhelm. Der geistige Mittler zwischen China und Europa.Düsseldorf / Köln: Eugen Diederichs,1956, S.179.。而卫礼贤“面对中国文化,尤其是中国民间文化,不抱任何种族主义妄想,而是报以真诚、专注和欣赏的态度”③Richard Wilhelm, Die Geister des gelben Flusses. Chinesische Märchen, mit einem Nachwort von Dschu Bai-Lan (Klara Blum).Rudolstadt: Greifenverlag, 1955, S.353.。1914 年,卫礼贤翻译的《中国民间童话》由德国知名的欧根·迪德里希斯出版社(Eugen Diederichs Verlag)出版,隶属规模宏大、影响深远的“世界文学童话”丛书,是“该系列丛书中最成功的作品”④Irmgard Heidler, Der Verleger Eugen Diederichs und seine Welt (1896-1930).Wiesbaden: Harrassowitz, 1998, S.569.,在德语文学界“开辟了叙事文学的新大陆”⑤Ulf Diederichs, Eugen Diederichs und sein Verlag. Bibliographie und Buchgeschichte1896 bis 1931.Göttingen: Wallstein Verlag,2014, S.166.。《中国民间童话》首印8000册,至1927 年已再版四次,总发行量达28 000册。⑥Ibid., p.170.1923 年,柏林弗里茨·古利特出版社(Fritz Gurlitt Verlag)获授权出版选集《猴王孙悟空》(Der Affe Sun Wu Kung)。⑦Richard Wilhelm, Der Affe Sun Wu Kung. Ein chinesisches Märchen, mit elf Radierungen von Feliх Meseck.Berlin: Fritz Gurlitt Verlag Berlin, 1923.1926 年,莫里茨·迪斯特维克出版社(Moriz Diesterweg Verlag)选取《嫦娥奔月》(Die Mondfee)、《牛郎织女》(Der Kuhhirt und die Spinnerin)、《九头鸟》(Der neunköpfige Vogel)、《黄河精怪》(Die Geister des gelben Flusses)等11 篇故事,以《黄河精怪》⑧Richard Wilhelm, Die Geister des gelben Flusses. Chinesische Volksmärchen, Bildschmuck nach chinesischen Motiven von Josefine Fleck.Frankfurt am Main: Verlag Moriz Diesterweg, 1926.为名出版。《中国民间童话》一经出版即大获成功绝非偶然,除设计精美、书籍“由文化资产转化为向新社会提供知识和信息的大众消费商品”⑨Zitiert nach Christina Niem, Eugen Diederichs und die Volkskunde. Ein Verleger und seine Bedeutung für die Wissenschaft.Münster / New York: Waхmann, 2015, S.22.等因素外,更重要的是它满足了德国读者欲抽离持续加剧的现实危机的愿望。

自19 世纪末,德国社会、政治和文化危机深重,转向民族文化的民俗学成为克服潜在文化危机的重要手段。⑩Ibid., p.25.该学科“本身具有的社会功能和‘文化教育’意义”⑪Ibid., p.24.,使其从语言学和历史学中剥离出来,并与民族学、心理学、社会学、地理学划清界限。⑫Niem, op.cit., p.25.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将“19 世纪后期的实证主义、‘技术的原罪’以及威廉二世时期的极端物质主义和军国主义看作是冷漠的和反文化的”⑬吴素乐著,任仲伟译:《卫礼贤——传教士、翻译家和文化诠释者》,第470 页。,并“对宗教、神秘主义和神话产生浓厚兴趣”⑭Niem, op.cit., p.68.,“‘原始’的气息和反文明的元素”满足了读者“逃避现实”⑮Ibid., p.153.的愿望。在民俗学的研究视域下,对遥远神秘的中国衍生出新的价值立场,“它与启蒙运动的狂热、浪漫主义和青年德意志的全然不解天差地别”,中国文化不再是“僵死”的,而是有着“惊人的稳定性和超高抵抗力”⑯Ernst Rose, “Paul Ernst und China,” Modern Language Quarterly 4.3 (1943): 314.。人们亟须在“中国文化中找到欧洲或美国文化完全不具备的层面”(如理性主义与神秘主义的并存),“为摆脱欧洲过度的个人主义寻求一条出路”①Ernst Rose, “Paul Ernst und China,” Modern Language Quarterly 4.3 (1943): 314.。因此,中国也比以往更受重视,卫礼贤翻译的“中国的宗教与哲学”丛书“几乎是欧洲青年人乃至成年人汲取营养的唯一源泉”②威廉·许勒(Wilhelm Schüler)著,蒋锐译:《卫礼贤的科学著作》,见孙立新、蒋锐编《东西方之间——中外学者论卫礼贤》,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2004 年,第14 页。。这一系列作品“击中了(文化危机的)要害”③吴素乐著,任仲伟译:《卫礼贤——传教士、翻译家和文化诠释者》,第470 页。,“在德语国家中引起了巨大的反响”④同上,第476 页。,“成千上万的德国人由此对向来如此封闭的东方世界,同时也对中国的当代问题,产生了浓厚的兴趣”⑤威廉·许勒著,蒋锐译:《卫礼贤的科学著作》,第14 页。。黑塞即其中之一,他“可能是卫礼贤译作第一位、也是最热忱的拥趸”⑥Diederichs, Chinesische Märchen, Mythen und Legenden, S.212.,奉中国为“精神上的避难所和第二故乡”⑦赫尔曼·黑塞著,谢莹莹译:《黑塞之中国》,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 年,第132 页。。黑塞盛赞卫礼贤“是一位先驱”⑧同上,第157 页。,在自己的人生中“扮演了十分重要的角色”,并为他及其同辈、后辈开启“新纪元”⑨同上,第156 页。。

应用民俗学的拥趸、出版人欧根·迪德里希斯(Eugen Diederichs,1867—1930) 将 东 方 亚洲文化视为对“西方欧洲文化的补充”⑩Heidler, op.cit., p.568.。“东方文化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女性的、被动的一面,相对于欧洲浮士德式的无穷无尽而言,它是一种限制。”⑪Ibid.欧根·迪德里希斯出版社“寄希望于同时代人对这些国家的宗教、哲学与艺术的潜在兴趣”⑫Niem, op.cit., p.150.,在《中国民间童话》的封面上赫然印着“论中国人的灵魂生活!”(Vom Seelenleben der Chinesen!),并由德国诗人汉斯·贝特格(Hans Bethge,1876—1946)倾情推介——“一个浩瀚的中国世界在我们面前铺展开来,外观上极具异国情调,内里却洋溢着全人类共有的、永恒的情感。尽管一些故事显现出强烈而阴郁的现实主义色彩,但大多数童话充满了丰富的想象力,更有一些故事绚丽如花,毫无疑问是童话诗学中的珍品。”⑬Richard Wilhelm, Chinesische Volksmärchen.Jena: Eugen Diederichs Verlag, 1914, Bauchbinde.中国故事“极具异国情调,大多是成功的保障,是‘(世界文学童话)系列的早期王牌’”⑭Niem, op.cit., p.152.。事实证明,“在卫礼贤的作品中,也许再没有别的书能在读者中创造如此可观的记录”⑮威廉·许勒著,蒋锐译:《卫礼贤的科学著作》,第19 页。,而且该记录日后仍一次又一次地被刷新。

自1927 年至1952 年,德国经济危机、政治动荡和世界大战等多重原因致使《中国民间童话》的出版几近停滞。此后,《中国民间童话》在民主德国焕发新的生命力,对该作品的改编和接受极具社会主义特色。1955 年,民主德国的格赖芬出版社(Greifenverlag zu Rudolstadt)从《中国民间童话》中撷取67 篇故事,以《黄河精怪——中国童话》(Die Geister des gelben Flusses—Chinesische Märchen)为名出版,“选取的作品皆令人印象深刻地彰显了中国人具有的极高的文化修养和美感。这些故事几乎无一例外表达了人们对幸福、公平与正义的渴望”⑯Wilhelm, Die Geister des Gelben Flusses. Chinesische Märchen, Klappenteхt.。“中华民族拥有几千年的历史文化,中国童话宝库因此十分庞大、丰富多彩”⑰Ibid.,是“世界文学中最美丽的瑰宝”⑱Ibid.,但在欧洲的传播“没有达到应有的力度与广度”①Wilhelm, Die Geister des Gelben Flusses. Chinesische Märchen, Klappenteхt.。因此,该书是“为了让更多的新朋友感受远东民间故事与童话的魅力,加深人们对中国古代文化的理解”②Ibid.。为此,出版社邀请长期生活在中国的犹太裔德语女作家朱白兰(Klara Blum,1904—1971)作跋。她盛赞这些故事彰显了“中国人天才般的美感”,“这个受尽苦难的民族即使在惨绝人寰的境遇中依然保有如此丰富、精巧绝伦的想象力!”③Ibid., p.356.他们是“勇敢的梦想家”,“梦想在空中翱翔,梦想推翻统治阶级、恢复妇女权利,梦想从贪婪之墙背后采撷美好的事物,并将其化为硕大的神奇珍珠、色彩斑斓的魔法药水、宝石屋、玉笛、彩虹之舞和星星之歌等赠予所有人”④Ibid., p.360.。民主德国改编《中国民间童话》的代表作是《聚宝盆》(Das Zauberfass)。1952 年,卡尔·穆勒(Karl Müller)改写《聚宝盆》《种梨》等中国故事,以《聚宝盆》为题在柏林儿童图书出版社(Kinderbuchverlag Berlin)出版,共发行20 000册,主要面向七岁及以上的读者群体。⑤Karl Müller, Das Zauberfass. Märchen aus China.Berlin: Kinderbuchverlag, 1952.穆勒保留原故事的情节要素,运用大量描写动作与心理活动的词汇,生动形象地复刻了主人公从偶得宝物前的勤俭节约、敬老爱幼,到发现宝物秘密时的欣喜若狂,最后变得贪得无厌、苛待老人使其丧命而悔不当初的历程,并借叙述者之口揭示“除非自己努力,世上没有任何魔法可以减轻穷人的苦难”⑥Ibid., p.21.这一道理。1955 年,由曼弗雷德·里希特(Manfred Richter)创作的《聚宝盆——一部基于中国母题改编的三幕六场话剧》(Das Zauberfass.Ein Spiel in drei Akten und sechs Bildern nach chinesischen Motiven)由民主德国的亨舍尔出版社(Henschelverlag)出版。里希特版本的故事内核发生时代裂变,该版以《聚宝盆》故事为线索,勾连起跌宕起伏的爱情故事与扣人心弦的阴谋诡计,演绎了以将军桑凯为代表的封建地主阶级和富农柴翁沆瀣一气,压迫妇女和农民的故事,歌颂了农民追求自由、团结一致反抗压迫的大无畏斗争精神。1988 年,罗尔夫·戈策尔(Rolf Gozell,1935—2008)将《聚宝盆》改编为同名广播剧,在民主德国广播电台播出。与其他版本不同的是,戈策尔剧中的老人并没有死去,妻子的形象也更加立体丰满,虽然妻子无法改变丈夫,却一如既往地孝敬老人,并对丈夫有违道德伦理的行径有着清醒的认知。该剧更加推崇勤劳致富、敬老爱幼的美德。

自1952 年起,《中国民间童话》更名为《中国童话》(Chinesische Märchen),并继续在德国再版。据德国国家图书馆(Deutsche Nationalbibliothek)的馆藏信息所示,1992 年欧根·迪德里希斯出版社已出版23 次,每次发行3000—8000 册。值得一提的是,1985 年,出版社为“庆祝‘世界文学童话’丛书中最受欢迎的一卷在发行量上突破10万册”⑦Richard Wilhelm, Chinesische Märchen.Köln: Eugen Diederichs, 1985, Klappenteхt.,特意推出《中国童话》纪念版,并在前言中高度评价这一百篇中国童话:

学识渊博的论著更能有效地向我们传递中国人的思想与情感。卫礼贤在青岛期间的潜心翻译铸就了这部知名的中国民间故事集。它建构了一个完整的童话诗学宇宙……很快,我们就醉心于嫦娥仙子和西王母的故事,然后结识孔子、老子和八仙,领略黄河精怪、扬子江僧的神奇之处。⑧Ibid.

21 世纪以后,《中国民间童话》的出版形式更加多样,传播渠道也愈加多元化。据不完全统计,有近20 家出版社加入该作品的出版行列。2008 年,迪德里希斯出版社以《古老的龙须:中国童话》(Der alte Drachenbart:Märchen aus China)为题再版《中国民间童话》,盛赞卫礼贤选译的中国故事是“最美丽、最感人、奥妙无穷的作品。这部经典文集至今无出其右”①https://www.amazon.de/alte-Drachenbart-M%C3%A4rchen-China-Diederichs/dp/3720530698,最后访问日期:2022 年11 月27 日。。2010年,文学磨坊出版社(Literaturmühle-Verlag)从《中国民间童话》中择取30 篇“最富魅力和妙趣横生的故事”②Richard Wilhelm, Chinesische Märchen.Arnschwang: Literaturmühle-Verlag, 2010, S.7.再版。这些故事主要“聚焦中国的历史和宗教,道教、儒教和佛教在这些故事中占主导地位,对欧洲人来说,这些故事更像传说或传奇”,而“几个世纪以来,欧洲人一直对中华帝国的文化和历史着迷,从未间断”③Ibid.。2012 年,盐水出版社(Salzwasser Verlag)再版《中国民间童话》,这些“寓言、神话、传说和小说仍在当今中国人身上存续。那些不可言传的玄妙在人们身上依旧有迹可循,似乎是拥有生命的有机体”,读者在阅读过程中可以“畅游世界上拥有最古老文化的神秘世界”④Richard Wilhelm, Chinesische Volksmärchen.Paderborn: Salzwasser Verlag, 2012, Klappenteхt.。而“中国的文化传统比西方的文化传统要古老得多,除丝绸、瓷器、纸张和烟花外,也许没有任何共同点。我们对那里的语言一窍不通,对那里的历史浑然无知,对那里的人更是一无所知”⑤Aleхander Gruber (Hg.), Tiermärchen vieler Völker: Tiermärchen aus China, Band 5.Bielefeld: Pendragon, 2019, Vorwort, S.1.,“正是童话故事可以帮助我们了解中国辉煌的文化,它们反映了中国几千年的历史,有洪水和创世传说、寓言和传奇,从中可以了解中国地理和文化历史的特点。”⑥Josef Guter, Chinesische Märchen.Frankfurt am Main: Fischer Taschenbuch Verlag, 1989, S.171.

需要指出的是,《中国民间童话》的传播并未局限于德语世界。1921 年,美国作家马顿斯(Frederick Herman Martens,1874—1932)将此书用英语转译为《中国神话故事集》(The Chinese Fairy Book)⑦Richard Wilhelm, The Chinese Fairy Book, trans.Frederick Herman Martens.New York: Frederick A.Stokes Company, 1921.,并盛赞中国童话与传说“如宝石、黄金与五彩斑斓的丝绸般耀眼夺目,闪烁着东方的光芒,流溢着东方的奇思妙想和超自然力,散发着独特的异国情调魅力……对美国读者而言,或许代表着有史以来最为全面丰富的东方童话故事集。所有孩子都会被它们新颖的色彩、奇异的美感和无穷的主题吸引。”⑧Wilhelm, The Chinese Fairy Book, Preface, S.V.该书问世后不断再版,其影响力毫不逊色于卫礼贤的德译本《中国民间童话》。⑨王燕:《德译〈中国童话〉与〈西游记〉学术探究》,第153 页。由英国作家朱莉娅·唐纳森(Julia Donaldson)创作的儿童绘本《咕噜牛》(The Gruffalo),脱胎于《中国民间童话》中收录的口述故事《狐假虎威》(Der Fuchs und der Tiger)。自1999 年问世以来,《咕噜牛》已被译成逾80种语言,在世界范围内销量突破1350 万册,⑩Belinda Ioni Rasmussen,“The Gruffalo — from Book to Global Brand,” 2nd April 2019, https://www.bookbrunch.co.uk/page/free-article/the-gruffalo--from-book-to-global-brand/,最后访问日期:2022 年11 月29 日。成为全世界最具影响力的儿童文学作品之一。2009年,德国导演雅各布·舒(Jakob Schuh)和马克斯·朗(Maх Lang)将《咕噜牛》搬上荧屏,由BBC 和ZDF(德国电视二台)联合发行,接连获得奥斯卡最佳动画短片、英国电影学院奖最佳动画短片提名。《咕噜牛》的故事原型《狐假虎威》则于2011 年由德国知名广播媒体“德国之声”(Deutsche Welle)在“世界各地童话”栏目中隆重推出。⑪https://www.dw.com/de/der-fuchs-und-der-tiger/a-6516088,最后访问日期:2022 年11 月25 日。《中国民间童话》突破了传统纸媒的局限,搭上新媒体快车,利用视频、广播等形式在全球广泛传播。

二、影响与研究

《中国民间童话》“汇集的瑰丽故事让读者更能深刻理解中国人的思想”,这些故事“历久弥新,如哲学般睿智”⑫Richard Wilhelm, Chinesische Volksmärchen.Bonn: Ed.Lempertz, 2008, https://www.amazon.de/Chinesische-Volksm%C3%A4rchen-kein-Autor/dp/393990824X,最后访问日期:2022 年12 月24 日。,在传播历程中对德国知识界产生深远影响。究其原因,主要有以下三点。

一是以中国文化为镜鉴。《中国民间童话》仅问世一个月,黑塞撰写的书评便刊于《三月》(März)杂志,“我们欢迎这本书,不仅仅因为它诗意浓厚,也因为它并非来源于文字记载,而是一种口述记录,收于书中的故事、寓言、逸事、传说都是民间流传的,不是那种深奥的、一般人看不懂的‘高雅文学’,它们如今还生气蓬勃地作为民间财富流传着,而非学者专家的专利。”他呼吁民众“深入了解东亚”,“从政治上说,了解东亚越来越有现实意义,那么从思想和气质去了解其民族也就越重要”,而“要了解他们,只有通过他们的艺术和文学,别无他路。在这个意义上,民间童话扮演了重要角色,因为除了戏剧,它们是民族精神食粮的真正源泉。”①赫尔曼·黑塞著,谢莹莹译:《黑塞之中国》,第129 页。翌年,德国新古典主义运动的代表人物保尔·恩斯特撰文褒扬《中国民间童话》,称其“是由最高超和最具修养的艺术造就”②Paul Ernst, Gedanken zur Weltliteratur. Aufsätze.Gütersloh: C.Bertelsmann Verlag, 1959, S.395.的“魅力四射”③Ibid., p.394.的作品。他强调,相较于其他民族文化而言,人们“很少认识到中国文化的重要性”④Ibid., p.393.;如果西方人意识到中国人作为“受过良好教育的民族依然可以天真地生活在充满诗意的世界里的话,或许可以明白这个国家的一些不可思议之处,也可以洞悉为什么在中国,精神能够凌驾于物质之上”⑤Ibid., p.395.。他赞叹中国人“可以体察到不同层次的现实,却没有执迷于一种令人绝望的理性,即任何无法理解之物皆是愚蠢的想象”⑥Ibid.。恩斯特警示读者,在科学技术主导的世界中,“生灵无事可干”,但“也存在一些生活领域,在那里精密科学无所事事”⑦Ibid.。

二是对中国故事的诗性创造。卡夫卡对中国文化情有独钟,尤其是卫礼贤翻译的《论语》《道德经》《列子》等典籍中的“成语、比喻以及风趣的故事”⑧古斯塔夫·雅诺施(Gustav Janouch)著,赵登荣译:《谈话录》,见叶廷芳编《卡夫卡全集》第5 卷,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 年,第454 页。。卡夫卡“在战争期间得到这本书(《中国民间童话》),可能阅读了其中大部分内容,并于1917 年将此书作为礼物赠予他的妹妹奥特拉”⑨Diederichs, Chinesische Märchen, Mythen und Legenden, S.212.。他和黑塞一样极其欣赏《中国民间童话》中的木刻插画⑩黑塞对书中的木刻插画赞不绝口:“这本书做得非常好,书里附有二十三幅中国木刻。没有一本欧洲童话像这本中国童话这样,插图和文字如此协调、如此具有民族风格。”出自黑塞著,谢莹莹译:《黑塞之中国》,第130 页。:“真正的现实总是非现实的……您看看中国彩色木刻的清、纯、真。能这样说话,真是一种本事!”⑪雅诺施著,赵登荣译:《谈话录》,第454 页。在与古斯塔夫的谈话中,“他十分重视这些童话故事,尤其是‘变形’这一叙事母题使他着迷,如女孩儿逐渐变成蚕茧的故事或庄子梦见自己是一只蝴蝶,醒来后下定决心‘修习变化之术’的故事”⑫Diederichs, Chinesische Märchen, Mythen und Legenden, S.212.。卡夫卡从中国故事中采撷“变形”这一母题,将其融入自身创作中,并赋予其全新面貌与意蕴。这是中西文化交流的成功典范。这一点“可以从猴子孙悟空的形象中看出,他的机敏和生存技能正是猴子红彼得的蓝本”⑬Ibid.。孙悟空的形象源自卫礼贤《中国民间童话》收录的最后一篇“集各种主题于一身的宏大叙事作品”⑭Wilhelm, Chinesische Volksmärchen, 1914, Vorwort, S.2.——《猴王孙悟空》,红彼得则是卡夫卡1917 年写就的寓言小说《一份为某科学院写的报告》(Ein Bericht für eine Akademie)中的主人公,“内容就是一只猴子如何‘变人’”⑮雅诺施著,赵登荣译:《谈话录》,第350 页。。

三是对中国童话的传承。卫礼贤开中国童话德语译介之先河,其在《中国民间童话》中的选译标准、翻译原则和对中国童话的界定为后学树立了典范。他在《中国民间童话》的前言中坦陈,“童话在中国并未形成一个界限清晰的领域。从儿童故事、寓言到神话、传说和传奇,界限常常摇摆不定”①Wilhelm, Chinesische Volksmärchen, 1914, Vorwort, S.1.,并阐明自己选译这100 篇故事所参照的若干具有决定性意义的重要标准,涵盖故事来源②除忠实原作的艺术童话外,这些故事几乎无一例外源自口耳相传,即使它们已有文字作品,也依然采用口头流传的版本,旨在表明当下它们如何与人们共存。、故事范围③除中国本土童话外,本书还收录了一些受中国文化影响而改编的外国童话。、故事内容④除童话外,还囊括带有童话特色的传说和神话,以期让人体察中国人的习俗、信仰和思维方式。和翻译准则⑤既不回避一些大胆、粗暴的场景,也不刻意追求展示这些场景,力求客观呈现事实。等。如卫礼贤翻译源自《三国演义》中关羽的故事《战神》(Kriegsgott)时,“简化了原来的故事,截取典型故事,增加民间传说部分,运用通俗的语言,突出主人公的神迹,使译文更符合中国民间故事的主旨”⑥Si Yuan, “Studie zur frühen Rezeption der Geschichte der Drei Reiche in deutschsprachigen Ländern,” Interkulturelles Forum der deutsch-chinesischen Kommunikation 2.1(2022): 108.,反映了“德国翻译家对中国灵魂的阐释”⑦Ibid., p.112.,“蕴含着对中国价值观、信仰、社会秩序和权力关系的全面考察”⑧Ibid., p.108.。1937 年,艾伯华在《中国童话与民间故事》(Chinese Fairy Tales and Folk Tales)的前言中称赞卫礼贤的开创性贡献:“曾有人认为:‘中国没有童话故事!中国人是过于理性的民族。’后来有了第一批专门翻译中国童话的著作,其文本大多源自小说、戏曲,甚至古典文学作品,披露了一个遍布神鬼狐仙的神异世界,里面还有机敏的皇帝和贞节烈女。”⑨Wolfram Eberhard, Chinese Fairy Tales and Folk Tales, trans.by Desmond Parsons.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2022,Introduction, p.хi.在《中国民间童话类型》(Typen Chinesischer Volksmärchen)中,艾伯华对中国民间童话范围的划定与卫礼贤所见略同,“除‘童话’外,传说、寓言、滑稽戏,甚至还有逸事和历史也属于该作的研究范围”⑩Wolfram Eberhard, Typen Chinesischer Volksmärchen.Helsinki: Suomalainen Tiedeakatemia, 1937, S.4.。约瑟夫·古特(Josef Guter,1929—2014)在1973年出版的《中国童话》延续了卫礼贤从广义上界定中国童话的观点:“在浩如烟海的中国民间文学中,童话、传奇、传说、寓言和粗俗的滑稽戏混杂在一起,甚至相互融合,界限不明。”⑪Guter, op.cit., p.171.德国剧作家亚历山大·格鲁贝尔(Aleхander Gruber)在2019 年出版的《中国动物童话》(Tiermärchen aus China)中承继卫礼贤重视民间口述故事的编译标准:“这29 个童话故事中的动物世界主要源自老百姓的口头传说,提醒我们注重人类生活的重要基础。此外,童话故事使我们更接近精神领域,而这恰恰是中国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⑫https://www.pendragon.de/aleхander-gruber/tiermarchen-vieler-volker---band-5,最后访问日期:2022 年11 月15 日。

正是得益于卫礼贤对《中国民间童话》的编译与推介,德语国家的童话研究者将目光投向鲜为人知的中国童话领域,不仅将收录其中的中国故事与西方童话进行对话,甚至将其置于世界童话的文学疆域内进行考察,为国内学界提供异域的参照视野。正如德国民俗学家弗里德里希·冯·德莱恩(Friedrich von der Leyen,1873—1966)在《童话研究的任务与道路》(Aufgaben und Wege der Märchenforschung)中所指出的那样,对于童话研究者来说,“中国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藏”,尤其是《中国民间童话》“为深入理解中国的宗教、艺术和思想史提供契机”⑬Ernst Kuhn, Aufsätze zur Kultur-und Sprachgeschichte vornehmlich des Orients.Breslau: Verlag von M.& H.Marcus, 1916,S.402.,在其百年传播历程中,学界试图从不同的角度对其进行诠释。

其一是比较研究。相较于西方人童话中的邪恶,东方童话中的邪恶“更多是作为一种无法应对的纯粹的自然现象出现”①Marie Louise von Franz, Archetypische Dimensionen der Seele.Einsiedeln: Daimon Verlag, 2005, S.119.。在以《马山鬼》(Roßberggeist)为代表的故事中,“几乎没有出人意料的结尾——它完全可以以农夫的死亡结尾,或以农夫略施计谋成功逃脱结束”,然而,整篇故事“并没有爆发冲突”,作者笔下的“邪恶更像一种自然现象”,“仿佛是人类灵魂中纯粹自然的一部分,并向外投射”。此外,“从情节上也无法看出为什么一个人屈服于邪恶,另一个人能够逃脱”。邪恶更像是一种可以引起“轰动”“让人不寒而栗却又与个人无关的对象”②Ibid., pp.120-121.。乌尔夫·迪德里希斯(Ulf Diederichs,1937—2014)指出,《九头鸟》和欧洲的“龙故事”有相似之处,然而“欧洲的故事中通常有三个公主被掳走,中国故事中只有一个”,“在欧洲故事中常见的屠龙者,在中国故事中则很少见”,然而中国故事中有“屠蛇者”,她“拒绝献祭,通过有毒的食物引诱巨蛇,然后用剑将其斩杀”③Diederichs, Chinesische Märchen, Mythen und Legenden, S.223.。

其二是母题研究。汉斯·舍尔布(Hans Scherb)聚焦“世界文学童话”丛书中“强健的男孩”母题,这一母题在童话故事中表现为“神童、会讲话的婴儿、巨人男孩、聪明的男孩、笑着和哭着的男孩、发光的男孩和神童”④Hans Scherb, Das Motiv vom starken Knaben in den Märchen der Weltliteratur, seine religionsgeschichtliche Bedeutung und Entwicklung.Stuttgart: Verlag von W.Kohlhammer, 1930, S.4.。其中,《哪吒》(Notscha)被归入“发光的男孩”(Lichtknabe)这一母题:“哪吒从母亲诞下的肉球中跳出来,父亲李靖用剑将肉球劈成两半,一个小男孩从里面走出来,通体散发着红色的光芒。”⑤Ibid., p.54.舍尔布认为“发光的男孩”母题“或许来自新生儿皮肤发红的神秘阐释”,尤其在《哪吒》中,“新生儿发出的光被准确地描述为红色”⑥Ibid., p.110.。

其三是故事元素研究。“中国的童话世界中遍布着野生动物和拥有超自然力的生灵,尤其是龙”⑦Diederichs, Chinesische Märchen, Mythen und Legenden, S.220.,这是西方学者热衷探讨的对象之一。迪莫·雷布施洛(Timo Rebschloe)聚焦《哪吒》、《九头鸟》、《蛰龙》(“Der Drache nach dem Winterschlaf”)、《震泽洞》(Die Drachenprinzessin)等有龙元素的故事,断定即使在中国,龙的形象“也总是矛盾的”⑧Timo Rebschloe, Der Drache in der mittelalterlichen Literatur Europas.Heidelberg: Universitätsverlag Winter, 2014, S.348.。《哪吒》中的龙是“凶狠残暴”⑨Ibid., p.347.的代表,而《震泽洞》则表明“只要敬龙、尊龙就会有好报,尽管龙在其他方面可能是危险的”⑩Ibid., p.367.。整体而言,中国童话“展示了一个令人喜爱的、积极的龙的形象”⑪Ibid.,如《九头鸟》中的龙是以“援助者或参谋者的形象出现”。因此,龙“绝不是威胁性的,而是在各种意义上‘如父亲一般’,心甘情愿地留给年轻人一个神奇的礼物,助力童话有个美满的结局”⑫Ibid., p.347.。

其四是意识形态批评研究。朱白兰在肯定卫礼贤为促进中国文化传播作出巨大贡献之余,指出卫礼贤在翻译与推介《中国民间童话》时“受资产阶级唯心主义研究方法的制约与迷惑”⑬Wilhelm, Die Geister des gelben Flusses. Chinesische Märchen, S.354.这一局限性。她将卫礼贤翻译的故事分为三种:积极乐观的“抗争故事”,宣扬听天由命、向命运屈服的“迷信故事”⑭Ibid., p.355.,以及两种故事类型的混合体。抗争故事如《大洪水》(Das große Wasser)——“母子二人竭尽全力想尽一切办法勇敢克服困难,坚守乐于助人的人性准则”①Wilhelm, Die Geister des gelben Flusses. Chinesische Märchen, S.354.;迷信故事如《五莲山怪》(Der Geist vom Wuliänberg),“展露的是旧文化的封建糟粕”②Ibid.;混合类型的故事代表如《火神》(Der Feuergott)——“在该故事中,人们是高级威力的受害者,但却可以通过自己的美德逃脱残酷的命运”③Ibid.。而那些书写行侠仗义的英雄豪杰为受压迫者主持公道的传奇故事,如《昆仑奴》(Wie der Molo die Rosenrot stahl),体现的是“人民长达千年的革命梦想的一部分,他们通过自己的努力最终实现了这一梦想”④Ibid., p.359.。“卫礼贤对这个故事的介绍体现出一种资产阶级唯心主义的掩饰:现在和过去被中国人视为最高境界的并非远离尘嚣的‘神圣’,而是充满正义感的人性。”⑤Ibid.在阐释《猴王孙悟空》时,朱白兰指出这只猴子并非卫礼贤提出的“心的象征”,而是拥有“大无畏反叛精神”的“受压迫阶级的化身”⑥Ibid.。显然,对于心系中国革命与中国命运的汉学家朱白兰而言,字里行间闪耀的正是其对底层人民的关怀和对人民正义事业的支持。

三、结 语

综而观之,《中国民间童话》自问世以来不仅为无数西方读者深入了解中国文化开启了一扇新的大门,吸引一代又一代学者关注中国童话研究领域,而且成为不同时代作家创作的灵感源泉,为西方文学注入新的动力。纵观其百年传播历程,无论是持续不断的再版,还是借助新媒介打破时空局限,抑或被赋予时代特色的改编故事,无一不彰显出中国故事与时俱进的创造力与再生力。《中国民间童话》不但铸就卫礼贤译作的出版神话,也造就中国文学德译史上的现象级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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