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名为诗（组诗）

晚 秋

秋蝉沉默，曾经的话语

被寒云紧锁

落叶，整体性地迷失

苦楝，结巴着一个呓语

叶 落

一

当树枝空了

大地迎来从天空归来的游子

像奔赴一场盛大的葬礼

叶子依偎着叶子

任由雪，一层又一层考验

任由风，一遍一遍流转

吹向另一个迷途

二

为什么不能在空中停留

从枝头到大地，寂寞骚人

哪一处不是经心的风景

在轻中飘，在飘中轻

借重力反哺飞扬的羽毛

让泥土的沉实飘荡

浮生的空中小径

注定的坠落

托出时光的深邃曲折

纵使抛家傍路，所羁留的花冢

携西风搜刮柔肠

谛听凝视它的两汪清波

鼓动犹疑的绿翼

秋枝中，间或可闻鹈鴂的呼唤

漂泊了一辈子

守望了一辈子

也迷糊了一辈子

又一个轮回过去，恍惚间

我也是庄生，每一片在梦蝶

三

院中不停飘落的叶片

分不清是江南还是西藏

细细端详——

有一位从故乡走失的孩子

将大地上的生僻角落

辨认为心灵的故乡

那些飞鸟啄过的青涩

如今被一棵树呼吸

聚散无常，佳处辄迟留

记忆是叶巴村的部分，那么小

我曾到过巴掌大的東海涛声

在叶片放上大地金声

在拆解的谶语中

感知怒江蜿蜒的人生四季

乃至褪尽繁华

将一个个心事脱尽

以深秋的虎豹融化冰雪

在反季节的滩涂

涂抹一片绿洲

四

如果一切不能再来一遍

那就放弃幻想

让骋望走进内心的视线

西海扶桑纵横吐纳的文字

落叶也是人生的叙事

在大地的尽头铺陈诗歌的信笺

无论走到哪儿

像漂泊的大多数

容忍永不相见的两面

然后俯下身来

在冻土浸淫金属光泽

以幽梦诉说

三分春色二缕清气一抔尘土

家是鱼米，常作荒原别

扎达土林

——赠罗布旺拉

一

一万年静谧

泥土帝国

于黄昏的蛛网

昏聩的落日

渲染辉煌时刻

念历史之不甘寂寞

虽无一棵树用以虚构

但卦象、权杖

存在于根深蒂固的尘埃里

大地造就心灵

飘在掌心的

云，为眼睛带来幻觉

二

人生的原野

于探究的旷达和迷惑间

一次次来临，都是劫后余生

岁月不会改变泥土

却把泥土的法则置于丘壑

并向着某种意志聚合

要承受多少失败的愉悦

才能还原

从一粒土释放天地轮廓

从步行者变成倾听者

三

仿佛一切智慧源于此

再一次凝视，像是久别重逢

道尽沧桑后肝胆、从容

谈笑间，仿佛有游子行迷已远

失踪于脚下的星空

而返回者，就像“静默的源头

才拥有可以讨论的支流”①

此生何寄，还有什么不被说出

而说出的，又是谁的沉默

长时间的伫立，竟不见一叶

表达黍离之悲，便轻轻地合上眼

让倾听生风

吹来琼隆银城、古格王朝的大鹏鸟

乃至心生惊竦，在棒喝的回声中

瞥见空间空洞——

像被狮子吞噬后的死寂

吞噬着我的耐心、信仰和时间

不如归去，当幽灵般的萤火被黑暗充满

四

遥远有多远，古老有多老

置身于宇宙的起源学

霜风烤紫着古象雄的图腾

特提斯古海的咸涩

不曾被一滴雨水稀释

或许降雨量，在土林

造出草原或森林的时刻

五

而此刻，雷声

自祖母之追忆里滚过

不被耕种，却被要求收获

冥思，旷野的纯净基因

提炼着空中的宝塔

将天堂从想象中取回

而我再一次

塌陷在泥土的世界观

在《离骚》《九歌》徘徊

或香草，或美人

或朱宫、或龙堂、或贝阙、或鳞屋

或骖螭、或赤豹、或鼋鼍、或文鱼、或天马

以濒于绝境之出走

超越自我极限

和象牙塔内的虚构、想象

没有切肤之痛

何由大地诗章

纵然无任何枯枝败叶以注释余生

瀚海探源，令多少世纪的风

追逐在江南的梦中

不必说人生的盐粒

仍似千年前砥砺

年岁已深，青春孰能依旧

紧裹的冲锋衣

冰川般坚硬

跋涉的双脚挪不开步

岂是我独在天地间

前不见古人

后不见来者

任凭雪花拥有视网膜灼痛的神经

以沙土净沐周身

让清醒成为本质的内视

洪荒的逍遥游，浩瀚书页

一只蝴蝶采集岩浆受难的呼吸

① 为胡弦诗句。

陈人杰，1968年生，浙江天台人。始居杭州，在那曲申扎县援藏七年，2019年调藏工作。西藏自治区政协常委、文联副主席。被评为2014年度中国全面小康十大杰出贡献人物。作品获得第八届鲁迅文学奖。获《诗刊》2021年度陈子昂诗歌奖年度诗人奖、第四届昌耀诗歌奖、2021年度中国作家集团·全国报刊联盟优秀作家贡献奖、第五届中国长诗奖、第二届徐志摩诗歌奖、第二届《扬子江》诗学奖、珠穆朗玛文学艺术奖特别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