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鹅之伤(短篇小说)

2024-05-07 05:21陈家萍
当代小说 2024年4期
关键词:大表哥老舅白天鹅

陈家萍

1

“妈,妈,老舅从大哥房里出来了吗?”我一蹦三跳地跑去找母亲,大声嚷嚷道,“我看到老舅从场地那头走来,走进咱家门,一直走到东厢房,然后消失不见了。”

“胡说八道!”母亲眼一瞪。

“我没瞎说,老舅真的……”见母亲去取墙上的鸡毛掸子,我拔腿就跑,但还是被母亲揪住上衣后襟,狠狠地打了几下屁股,痛得我哇哇直叫。这时,大白扑过来,我一脚踢了上去。

大白是菩提村最威风的鹅,体型庞大的它脖子上打着红色蝴蝶结,额上橙黄色的肉瘤鲜亮艳丽,就像戴了一顶夺目的王冠。我一声令下,它就朝人鹐去,把人撵走,唱着歌凯旋,敛翅站在我身旁,俨然一个忠诚的卫士。大白护主,女儿护妈,我哭丧着脸训它:“敢鹐我妈,看我踢不死你!”它嘎嘎嘎地叫着闪退一旁,似乎在问:到底咋回事?

两天后,我的屁股不疼了,和胖丫在场地跳皮筋,跳到头顶的高度,胖丫直往后退,我给她鼓劲:“怕啥,摔了我救你。”一回头,只见大表哥骑着他那辆心爱的永久牌自行车,像奔跑的马一样跃过沟坎儿,拐了个弯,一头扎进我家,喊道:“姑,姑,出大事了……”

“小孩子天灵盖没闭合,天眼开着,你那天看见的是老舅的生魂,来收脚印的。”母亲一句话把天说暗了。我跺脚,说道:“天眼开着有啥用?又救不了老舅。”母亲听了直流泪。大表哥骑车走了,母亲换了黑衣,又拿了件素色衣服给我换上,带我去吊丧。

进了菩提中学大门,朝右一拐,离老舅家不到五十米,鞭炮声噼里啪啦响起,然后哭声传来。哭声听起来就像一摊淖泥,稀稀软软的。

戴着礼帽、穿着元宝纹饰绸衣的老舅睡在棺材里,眼睛紧闭。我猜他的魂从这滑稽的衣服里钻了出来,跳上屋顶,抻着脖子冷眼看这一屋子的人。

“养媳妇”出身的二舅妈开口说:“我来的时候,嘴、鼻孔还在往外流黑血……”二舅妈的话惊住了母亲。

一看到二舅妈,我就拽她的孝布,把身子扭成麻花,央求道:“二舅妈,我要听《红丝线》嘛。”

“嘘。”二舅妈竖起食指,要我把嘴巴闭紧。

都说二舅妈会唱“寒腔”,每次二舅妈到我家,我就缠着她唱。“红丝线,拴白果,娘家妈妈交代我:吃饭嘞,站起来,喝茶嘞,我拎来。童养媳妇靠门旁,一对乌鸦在树上,公的点头母的叫,我的苦情哪知道。”二舅妈的“寒腔”比酸菜还厉害,唱腔一起,我的心就酸了,眼里含着泪,还是要听,一直听到眼前好像有寒冷刺骨的冰水淹过来,凉透了心才罢。

老舅的嘴巴好像在动:“多来陪陪梅。”母亲似乎也听到了,眼泪流得更凶了。

我想抓石子玩,掏出口袋里的石子,才发现原本该有七个石子却少了两个。难道磕头的时候掉地上了?我趴在地上找了一会儿,然后盯着老舅妈说:“咦,老舅妈哭声那么大,咋没掉一滴眼泪?”我这一嗓子就像剪刀,把屋里的哭声齐刷刷地剪断了,大家都把头转向老舅妈。老舅妈狠狠地在我手上拧了一下,火辣辣地疼,我这才发现平时母亲拧我都手下留情哩。

二舅妈把母亲一拽,悄悄地说:“小孩子净讲真话。看这架势头,怕是要走。”

“二舅妈,谁要走?走到哪儿去?”话刚说完,我的脚不知道被谁重重地踩了一下,疼得我龇牙咧嘴。我双手箍住脑袋,感觉脑袋里面装着太多问题,快爆炸了。

学校送来的花圈往门口一摆,门庭立即显得体面起来。领导刚进门,老舅妈猛然扑上棺材,一边捶打,一边哭喊:“姜元亨你好狠的心!”在一堆稀稀软软的哭声中,她的高音格外明显。

领导和同事给老舅鞠躬,劝老舅妈节哀顺变。“张校长呀——”老舅妈双手握住递过来的胖手,晃了三晃,腰也随之扭了三扭,“我们孤儿寡母,今后全仰仗您了!”校长的胖脸变了色,“哦哦”应着把胖手往回收,用肥白的手背擦了把额头上的汗,匆匆走了。

“妈,妈,老舅妈的嗓子被火钳子烫了吗,咋变得嗲声嗲气的?”话刚出口,我就跺了跺脚,脚还疼着哩!角落里有人扑哧一笑,老舅妈大眼一瞪,吓得我一哆嗦。摸了下胳膊,汗毛直竖,鸡皮疙瘩一粒粒地鼓出来,定睛一看,原来摸的是二舅妈的胳膊。二舅妈正张大嘴巴傻看着老舅妈。我在她胳膊上狠狠拧了一下,她嘴里才哐当掉出响亮的哭声。

这天晚上,我们和二舅一家留下来守灵。关门前,二舅妈一脸神秘地拿出一个纸包,把里面的灶灰倒在门口,说:“清早开门看脚印。猫脚印,就投猫胎;狗脚印,就投狗胎。”

“老舅一定投胎变成白天鹅!”

“嘁。”

这晚停电了,二舅妈端来煤油灯,灯花一炸,光更微弱了。“火要空心,人要忠心。”二舅妈用剪刀剪去灯芯,问我:“萍丫,你怕吗?”

我倒是希望老舅的魂能出现,我有很多问题要问他,比如,现在他怎么赶路?像白云一样在天空飘来飘去是不是很自由?现在会笑吗?看这个葬礼上的每个人是不是都像在演木偶戏?

“鬼!鬼!”卧室里传来老舅妈的尖叫声,“柜子里,床底下。”母亲轻声安慰:“是影子,是老鼠。”老舅妈拽着母亲不撒手,说一关灯就看到穿红肚兜的小鬼来拽她。“我不去!我不去!”她的眼睛里充满恐惧。

老舅的头朝着门,静静地躺在那儿,没有呼吸,没有表情,没有动作,和一个木头没多大区别。他头边放着一只碗,碗里装了大半碗米,米上搁了一个鸡蛋。二舅妈说这叫“倒头蛋”,这样上路就不当饿死鬼了。

这米和蛋都是老舅自己備好的,他总是不给别人添麻烦。老舅给自己准备“倒头蛋”时在想什么?他会哭泣吗?

“世上的事哪讲理……”耳边响起老舅的声音。他去另一个世界找理去了吗?

一阵风吹来,吹开关得不牢的窗户,灯盏闪烁不定。二舅妈急忙去关窗,我护住灯盏。老舅要去的地方,一定是遥远、黑暗、神秘的。老舅啊老舅,那里冷吗?你要多带些衣服。你害怕吗?孤单吗?想到这儿,我心里一酸,泪水像毛毛虫一样拱出眼眶,在脸上蠕动。一只粗糙的手伸过来替我揩泪。“萍丫好,老舅没白疼你。”我趴在二舅妈怀里抽泣起来:“老舅,以后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你了,我想你了可怎么办?我还想让你教我写毛笔字呢。还有春茸姨……”

母亲让我们去睡觉,床铺不够,只好在地上打铺盖。铺上厚厚的穰草,铺上棉垫,大家头贴头挤在一起睡。二舅妈说老舅是“妻管严”。“哪有男人真怕女人?”母亲说,“是怕女人生气伤身伤心,男人才处处让着。”

她们一声遞一声地说着。我脑海中浮现出一幅幅画面。

老舅妈叫梅,入乡随俗,嫁过来之后很快学会了蒸大馍、做包子,可粮食紧缺,一顿接不上一顿,老舅以吃不惯面食为由把家里的口粮让给老舅妈和大表哥。水土不服,又缺面少盐,本来就瘦弱的老舅就像一截枯木头。有一天,老舅念叨起“家乡的白米饭”,老舅妈打量着他,很快打定了主意。在一个暴风雪之夜,老舅妈用一根长长的布条把两岁的大表哥绑在后背上,在合肥火车站下了火车,深一脚浅一脚地朝五十多里外的姜小郢走去。雪大路滑,她掉到雪窝里好多次,等到了大舅家门口,全身都被雪水浸透了。可无论她怎么敲门,怎么扯开嗓门大声吼,大舅家那扇木门就是不开。在这个暴风雪之夜,吹着哨的风声,枯枝被风雪摧折断裂的声音,与从北方赶来的女子撕心裂肺的呼喊声交织在一起。

隔壁老大爷打开门,熬了一点稀粥,让饥寒交迫的母子俩勉强填了填肚子。老舅妈添了力气,谢过老大爷,向我家走去。母亲接到一大一小两个雪人。他们歇了两天后,父亲称足四十斤大米,挑到合肥火车站,送老舅妈登上回砀山的火车。上了火车,老舅妈接过父亲递过来的一大袋米,放好,拍了拍手,转身对父亲说:“哥,这是救命粮啊。”

“那时候,梅倒是有情有义。”二舅妈说。

“元亨提过很多次,一提眼就湿。”母亲说,“一生承这份情,感这份恩。”

“患难夫妻。”

“世间事,不讲理。”

“大舅妈为啥不开门?”我有一肚子问题。

二舅妈帮我掖被子,每个字都咬得人耳朵发烫,又让人心寒:“大舅在村里开会,你大舅妈……呵呵。”

夜深霜重,北风吹得瓦垄上的草猎猎地响。我梦见月亮高高地升起来了,一只白天鹅御风而飞,一直飞到云层之上……

2

很久以来,我一直以为老舅住在信里。我的小脑袋里装着这样的困惑。我见过老舅用毛笔写来的信,大哥负责给母亲读信,信上写:老姐,你的病一定要根治。随信会寄来药品。馋嘴的我总是盼着信里变出荔枝软糖。胖丫的叔叔在城里,大学毕业后分在六安公安局,婶子每次来都带一大包荔枝软糖,一村的孩子都去巴结胖丫。鲜红色的软糖外面裹了一层糯米纸,入口即化。太阳下山前,婶子把胖丫的辫子解开,给胖丫捉头上的虱子,捉到一只四处爬的黑虱子,就说又逮到一只“老母猪”,放在胖丫的手心里。胖丫用两个大拇指一挤,“啪”一声,“老母猪”毙命。婶子又用梳齿很密的篦子给胖丫篦虫卵,死的虫卵是瘪的,活的虫卵亮晶晶。软糖让胖丫头上的虱子都跟着神气起来。

老舅是在端午节那天从信上走下来的。

每逢闰年菩提村就有许多讲究:比如,出嫁的女儿给父亲买俗称“混子”的草鱼,谐音混过今年混成长寿星;比如,女儿给母亲买棉袄等。那年端午节流行外婆带雨伞和红裙子来接外孙女过节,说是能消灾。眼看胖丫、甜丫穿着红色的百褶裙花枝招展地被隆重接走,我蹲在草堆上,哭得恨天恨地。大白正在吃鹅菜,呷一口菜,甩一下头,鹅菜甩了一地。我一哭,惊得大白踩翻了盆,凶猛地拍打着翅膀奔来,头一抻一抻的,试图把靠近我的人都鹐走。

父亲张大嘴巴,搓着手,说不出一句话。他能嫁接活苹果梨树,却救不活外婆。

一道身影天神般降临村口,两旁的乌桕树、皮油树、楝树都震惊了,摇动树枝,犹如列队欢迎这道身影的仪仗队。

母亲解下黑色围腰,全身拍打一通,迎上去。“老舅?”我跑了两步,又转回身,钻进草堆,躲了起来。幸福来得太突然,刚刚跌落谷底的心又变得愉悦起来。阳光洒进干草堆,在我粉红色的确良褂、灯芯绒布鞋上撒下点点金光,大白也成了熠熠生辉的大金鹅。我沐浴在金色的旋涡中,闻着干草堆的香气,幸福地哭了。

“别人有外婆来接,我们萍丫有老舅嘛。”

我溜进东厢房,兴奋地打量那条百褶裙。裙子不是大红的,不是桃红的,颜色像快要成熟的西红柿。

“你老舅妈说今年合肥流行这种红色。”老舅说。

我心花怒放,一瞬间自豪骄傲填满了我的心:哼,胖丫、甜丫的算什么。

信上的老舅突然出现,惊住了我,难道他会魔法?我领着大白,一蹦一跳地挨家挨户通知他们来看老舅。路过春茸姨家的菜园,她顺手掐了把香草给我。

我越看老舅越觉得他像大哥语文书中的人:嘴上一圈胡须,穿着毛线马甲,手里夹着烟头,下巴微抬,眼睛斜着看向远处。

老舅是高中语文教师,也带初中。据说,他的课讲得好,尤其是古文,尤其是《木兰辞》。

我成了老舅的小尾巴。我把春茸姨给的香草别在老舅的衣襟上,老舅抽了抽鼻子,说:“佩香草是很雅的事。”

“老舅,我能当花木兰吗?”年画里的花木兰能文能武,还能女扮男装,令我羡慕。

“谁说女子不如男?”老舅的声音洪亮,“巾帼亦能胜须眉……”

太阳的光柱从大门射入,像放电影的幕布一般,我的眼前出现一幅画面:打倒姜元亨!随着一声断喝,一位白面书生被人从讲台拽下,人高马大的学生冲上前,一脚把他踹倒在地。倒在地上的书生缓缓地闭上眼睛,眼前出现一片红光。有人朝他脸上吐唾沫,黏黏的,羞辱像蚂蟥一样直往他的肉里钻,他不自觉地攥起拳头。有人用脚踩住他的手,使劲转了几下:“服不服?”他睁开眼,只见梅冲了上来,护住他。那一刻,在他眼里,梅的身影高大如山。梅背着他往家走,他暗暗发了个誓。

“老舅妈就是花木兰。”

听了我的话老舅笑了,鱼尾纹像孔雀河的涟漪荡漾开来。他抚着我的头,说:“萍丫说得对,你老舅妈她算得上女中豪杰。”

我盯着老舅看,他眼中似乎浮现出一个人影。“老舅如此佩服的老舅妈究竟是什么样子的?”我太好奇了。

大白像是听懂了,响亮地应了一声。

“真像白天鹅。”老舅蹲下身子摸大白,“下次带你去逍遥津公园看白天鹅。”

大哥说过,白天鹅最忠贞,一对白天鹅,其中一只死去,另一只就哀痛地嘶鸣,直到死去。

“大白要是白天鹅就好了。”我说。

“要是它飞走了,你舍得吗?”

“它认得回家的路。”

老舅的魂认得回家的路吗?

我带着新梦醒来,又卷着旧梦睡去。我梦见一只纯白的天鹅,它优雅的脖颈呈现出完美的弧线,邀请我坐到它的背上去。啊,整个夜空成为我的舞台。它飞在半空,我摸到了它的羽翅,那丝绸般的触感直抵心尖。它沉默地凝视着我,眼里流出泪水,泪水像露珠一样清凉、丝滑、晶莹,然后它开口说:“多陪陪梅。”咦,怎么是老舅的声音?我“呀”一声尖叫着醒来,发现手中紧紧地攥着一根羽毛。

“睡得像死猪,被扔到荒冈都醒不过来。”二舅妈噗噗地笑,“我看到一团黑影往厨房去了,接着听到洗脸盆‘哐当一声砸到地上。早上去看,盆竟然好好地待在原处。”

我得到安慰,那“哐当”声一定是老舅弄出来的动静,变成白天鹅的他认得回家的路。

3

火葬场的车驮走了老舅。

“姜元亨一生都响应国家号召,”老舅妈说,“国家提倡火化。”

“鬼扯。”二舅妈噗噗笑,“火化能领到一万多块钱的补助呢。”

老舅妈花七千元在凤凰山上买了座独墓,大表哥知道后脸都气歪了:“人家都买双墓。”大表哥铁青的脸隐在烟雾里。

二舅妈脸上的每道皱纹都像在噗噗笑,说:“怕是留不住了。”

“咚!”大表哥一拳捶在桌上,把桌上的茶杯震翻了,水从桌缝渗下来。大表哥结巴地说:“她,她,她敢?”正说着话,一张胖脸探过来,大表哥眼一瞪:“这里有你什么事?”

“张校长您来啦?快进来坐坐。”老舅妈从外面进来,挽着胖子的胳膊往里让。胖子却往后退:“公事公事,你忙,到办公室再谈。”胖子用手揩了下额头的汗,匆匆走了。

“你个犟牛,把人得罪了,到时候还要老娘热脸去蹭人冷屁股!”老舅妈瞪着大表哥。

“你,你,你。”大表哥攥着拳头,眼瞪得像铜铃,牙齿咯咯响。

“啧——”老舅妈冷笑,“辛辛苦苦怀你,把你生下来养大,现在本事大了,要打老娘?”

有人把大表哥推走了。

一堆又一堆的碗被人捎走,这叫“偷寿”。老舅在人间的寿被人偷走了,变成火葬场烟囱里的一缕青烟,变成骨灰盒里的骨灰,变成一张用黑布托着的黑白照挂在墙上。墙上的老舅冷眼看着屋里的一切。

大表哥收了拳头,拿了纸和笔,拍着桌子说:“今天你当着大家的面给我写个保证书。走容易,回来可就难了,我不认改嫁的妈。”

“你犯浑!”二表哥挽起袖子,扬起拳头,要来揍老大。

“我怕你?”老舅妈冷笑,“打吧打吧,你爸养的好儿子,他在墙上看着呢。”

二表哥收回了拳头。大表哥双手抱住了头。墙上的老舅看着这一切,眼里好像有泪。

“老舅答应带我去看白天鹅。”

“什么白天鹅?”老舅妈把我一推。

“白天鹅最……”

“去去去,还嫌不够乱?”

我被推到门外,门被紧紧关上了。尖锐的女声、雄浑的男声、杯盘碗碟摔在地上的破碎声、劝架声……一波波传来,引得路过的人驻足,侧耳倾听。

二舅妈拽着母亲从屋里出来,直摇头:“铁了心要走谁能拦住?”又说:“认不认都是亲妈。”

二舅妈把母亲和我送了一程,折回身,朝南走。

月亮时出时没,出时像老舅妈的脸一样白,没时又像大表哥的脸一样铁青。

母亲说老舅吃了一生苦,曾被发配到砀山劳动改造。

“砀山在哪儿?”

“萧县的葡萄砀山的梨,怀远的石榴符离集的烧鸡。知道了吧?”

“咋就突然从砀山回来了?”

面对我连珠炮似的追問,母亲一声不吭,脸像紧攥的拳头。

4

我记得老舅第一次上门,父亲一开始没觉得什么,照旧带我到田里嫁接苗木,心不定,手不稳,树没嫁接好,手割了道口子。我找到药,撕开,倒在父亲的伤口上,血止住了。这种野生的“鬼点火”中药是凤凰山的特产,和云南白药一样灵。父亲把刀片一丢,带我匆匆赶回家,把母亲围腰一拽,避开老舅,悄悄嘀咕。

“老舅说带我到逍遥津公园去看白天鹅。”

“什么白天鹅?”父亲母亲面面相觑。

适值木匠到家打家具,家里一堆刨花,屋子里充满好闻的松木香。老舅翻啊找啊,拣了两块梨木装入口袋。

老舅在后院竹林一站就是半天。夕阳烧红了半边天,那抹晚霞从绯红到淡红。他脚下有一丛龙爪花,像一簇火,快要把他的裤脚烧着了。他的背影好像在嗖嗖地冒着冷气。我似乎看到,那些翠竹和龙爪花都冻蔫了。水车在嘎吱嘎吱地响,好像把我的脑袋抽空了。

老舅把我和母亲接到凤凰中学的新家。四百多岁的银杏树像把巨伞遮着一方小院,院内住着老舅一家。终于见到老舅心目中的“花木兰”——老舅妈了,我的心好激动。当老舅妈一掀门帘走出来,我就像被武侠高手点了穴,惊住了:舅妈高而胖,脸像发面馒头,一说话脸上就堆满笑。她有个习惯性动作,嘴一扯,嘴角一撇,流露出不屑的神情。母亲让我喊“老舅妈”,我喊得像小猫叫一般。喊完我就躲到母亲身后,心跳加速,口干舌燥。老舅妈响亮地答应了一声,转身到厨房去给我端点心。我上下抹着胸脯,大口地喘气。

在此之前,我曾向母亲打听过老舅妈。母亲说老舅妈梅是地主家小姐,小房生的,成分高,云英未嫁。老舅个性孤傲,迟迟未娶。经人撮合,两人相了亲。得知老舅要到某地去,没路费,这小姐从口袋掏出五元钱,把老舅手一拉,把钱拍在老舅手心里。这一举动,把媒人看呆了——那时的五元可是笔巨款。

我想老舅当时肯定也呆住了,他一直在讲台上给学生讲花木兰的故事,没料到生活中的花木兰就这么出现在了眼前。他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像发大水时的孔雀河,眼看水就要漫上堤岸,将一切席卷。

“自此,乡间穷书生情愿把一生交付这位小姐。”多年后,和孩子讲述舅爹的故事时,我这么说。

老舅妈进进出出,抱来一大堆脏衣服扔进大盆里,讲她十岁骑坐在长工肩上去看戏,讲家里的木匣子装的都是金银首饰。“我家以前有万亩良田。”老舅妈胳膊一抡,“我们家人到合肥城,脚从不需要踩别人家的田坎儿。”又说:“姜家人都是穷鬼,像一群饿狼,把人撕了都不吐骨头。”说这话时,她坐在小板凳上,把皂荚揉烂当作肥皂打在衣服上,打均匀了,就“呼哧呼哧”地揉搓起来。她洗衣的架势很足,每个动作都铿锵有力。

我好奇地把玩着皂荚。校园里有一棵三百多年历史的皂荚树,光从叶缝间漏下,点点金光像泥鳅一样在叶面上打着滚儿,叶子肥绿、新鲜、光滑、柔软。秋天,树上垂下来一串串褐色的荚果。老舅拒绝“海鸥”牌洗发膏,只肯用皂荚洗头哩。

私下,提到老舅妈,二舅妈就哧哧地笑,她说客人到老舅家,到饭点了,老舅妈待在房里不出来,客人走了,一颗脑袋从窗户里伸出来,大声喊“留下来吃饭”。人走得越远,她声音越大,整个学校都听见她要留人吃饭。“她只跟有钱有势、对她有好处的人交往。”说到最后,二舅妈愤愤不平,“人穷志不穷,她嫌弃我们穷,我们是穷,但不偷不抢,不丢人!”二舅妈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变成了喃喃自语,被风一刮就没影了。

我慢慢蹭到老舅妈跟前,蹲下来,仔细观察什么叫势利眼。如果说老舅妈的眼睛有什么特别之处,那就是特别大,瞪起来像铜铃,能发出叮当叮当的响声。被她用眼一瞪,我就缩在一旁。对老舅心目中的“花木兰”,我既害怕,又好奇。

老舅妈撸起袖子,露出的胳膊足有我大腿粗。她有节奏地揉搓衣服,胸前硕大的乳房跟着一晃一晃。她在一根铁丝上晾晒衣服,把衣服抖得哗哗响。眼前的老舅妈可一点都不像白天鹅,像头壮硕的花斑奶牛。

5

老舅“五七”时,母亲做了一桌菜,把菜都挑到老舅坟前,把他生前爱穿的衣服、爱看的书也都烧掉了。在场的每个人都把孝布往火上燎了三下,说着“吻火,折灾”。

二舅妈说死人闻闻香气就饱了,果然抬到老舅墓前的菜原封不动地又抬回了家。亲戚互相抬筷劝吃:“吃光,越光越吉利。”

菜明明吃光了,老舅妈家怎么吵翻了天?

“走,就别想回来,我不认她。”大表哥铁青着脸坐在我家堂屋里。他想要请母亲出山,打消老舅妈改嫁的念头。“难哪。”母亲叹息,“现在是什么社会?”大表哥铁青着脸晃着肩膀走了。在战场冲锋陷阵的他想打下生活中的这场硬仗,却遇到了困难。

我在旧书堆里翻到过一封拆开的信。十八岁的大表哥曾经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上了老山前线。信上写:打穿上军装、手握钢枪的那一天起,我就不知道什么叫怕。大表哥的字遒劲有力,快要戳破信纸。有一次,当炸弹响起时,我正在默背《木兰辞》,“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我全身充满力量,恨不能像孙悟空那样,拔把汗毛,就变出无数个我,手握钢枪,组成一支劲旅,歼灭敌军。爸,在猫耳洞的日子,我常回想你的教导,我比任何时候都渴望听到你说一声“好样的,不愧是我姜元亨的好儿子”。遇到不认识的字,我就去问老舅,老舅就停下手中的笔,摸一下我的头然后告诉我。

我还是喜欢书信中的大表哥,在生活的战场上的他总是显得手足无措,一遇到事就把自行车踩得飞快往我家赶,到了将自行车一丢,大喊:“我怎么就摊上这个妈!”然后把头朝墙上撞,把我家土墙都撞得裂开了。父亲赶紧把他拉开,母亲急忙带着我上路。

“我早就看清了梅。”二舅妈朝母亲一努嘴。我发现老舅的遗像不见了。

“老头子对你不好吗?”大表哥的牙齿咬得咯吱响。

老舅妈扯了下嘴角。

“你但凡有一点良心,都不能这样!”像是有一把火钳烫了大表哥的喉咙,他的声音抖着,地下的影子也在抖。

“你犯浑!”二表哥晃着拳头冲上来,“你用什么语气跟老娘说话?”大表哥一伸手,把二表哥的拳头别到他身后,二表哥疼得“嗷嗷”直叫,一动不能动。

“妈,算我求你了!”大表哥扑通一声跪倒在老舅妈膝下,“老头子生前怎么对你的,连洗脚水都替你倒,你都忘了吗?”

老舅妈把脸别过去哭了。亲戚们纷纷劝说。

“老舅妈,白天鹅……”

“什么白天鹅?”老舅妈把我一推,“还嫌不够乱?”

至亲上门劝说无果,老舅妈一哭二闹三上吊,手无寸铁的大表哥败下阵来。老舅妈如愿嫁给一位退休返聘、拿双份工资的老医生。

那天,大表哥拎瓶包公酒上了凤凰山,喝光了酒,手里扬着空瓶向山下大吼:“这人世间他妈的不讲理!”状若疯子,吼完,扑通一声醉倒在老舅墓前。在乱坟岗给黄鼠狼下套的瘸子李把他架到了我家。

人人都说大表哥是孝子。老舅生病住院,一口痰堵着喉咙,大表哥硬是用嘴巴把痰吸了出來。

“孝子又怎样?不照样拦不住妈改嫁。”二舅妈脸上每道皱纹都像在噗噗地笑。

七十多岁的医生舍不得花两元钱坐车,来回骑一辆破得哐哐直响的“二八”大杠。

“只进不出,属貔貅,和你老舅一样。”二舅妈说着扑哧笑了。

和老舅一样?我心里疑问。

6

腊月,老舅一到我家就被人请去写春联,这时候,我可神气了,帮着折纸、按纸、拽纸——老舅每写一个字,我就把纸往桌边拽一下。大家围上来看老舅写字。“好,很黑。”老舅的脸也黑了。

老舅只给春茸姨做吊挂。春茸姨在菜园开辟一角,专种香草。她随手掐一把香草别上衣襟,随着她的移动,整个村子里都是香气。

“净整那些没用的。”婶子们一见她走过就撇嘴,“好个闲人,生了颗闲心。”

老舅总说“百无一用是书生”,也说自己是闲人。

婶子们说,春茸姨做姑娘时相中了老舅,老舅一到我家,她就捏着鞋底过来了,一边纳鞋底,一边偷偷看老舅。

“老舅娶了春茸姨多好。”

“她爹娘要招上门女婿。”

“上呗。”

“嘿,你老舅!”

春茸姨招了位劁匠,给人劁猪、劁鹅、劁鸡。人们都说这是造孽的事,所以春茸姨不生不养。

春茸姨和老舅妈不同。老舅妈白,春茸姨黑,春茸姨一笑那一口牙显得更白了,酒窝里好像盛着蜜;老舅妈做事快,春茸姨慢,春茸姨把时间挽了个结,说话慢,做事慢,走路也慢;老舅妈泼辣,春茸姨温柔,说话甜,煮的红糖鸡蛋也甜。

老舅做吊挂时,春茸姨就在后门纳鞋底,衣襟上别着香草。香气一波一波地飘出来,整个堂屋都是淡淡的香味。

我看看奋笔疾书的老舅,又扭过头去看飞针走线的春茸姨。一束太阳光柱从前门射入,老舅在这头,春茸姨在那头,他不说话,她也不说话。蜜蜂飞来飞去,从老舅的吊挂上飞到春茸姨的鞋底上,发出嗡嗡的声音。

我一回头,春茸姨正把手指放在口里吮。“针戳到手上了?”我问。她眼里带着泪花朝我笑。

老舅抬头,接住了春茸姨的目光。我揩了揩眼睛,我没看错吧,老舅笑了,眼角细细的鱼尾纹缓缓荡漾开。

“你老舅妈能干呀,到砀山不久就学会了蒸包子、蒸大馍。她聪明,什么东西一学就会。”此时我们正走在孔雀河边上,河水清得可以照出人影,只见一个梳着羊角辫的小姑娘正蹦蹦跳跳的。老舅对着河水照了照,说:“梅适应能力强,没几天就能和当地人打交道了。”我疑惑地看着老舅,心里有点不服气,和人打交道有啥了不起,谁不夸我嘴甜,得人疼?有大白护卫,我在村里横着走哩。

“春茸姨香着哩。”

“唔。”

“白天鹅能飞多远?”

“天边。”

7

“老舅妈再嫁,我喊啥?”

“姑姥再嫁心都热,舅妈转身就不亲。”

退休医生骑着那辆破旧的自行车来了,老式蓝色中山装的口袋别了支三色圆珠笔。他把车子支在门口,见有人在场,似乎有些尴尬,很快就走了。老舅妈扬着一沓钱,咧着嘴笑。他知道她喜欢吃风肉,特地送来两百一十五块。

“能一样?”隔壁专门收发信件的陶大姐嗑着瓜子,翻着白眼,“医生省,贴给他儿子媳妇孙子;姜老师省,贴给老婆孩子。”

“梅老师还要‘三金哪,比十八岁的大姑娘还金贵?”陶大姐的瓜子壳吐得满地都是,“退休医生的儿子、媳妇把墙拆了,两家门挨门,儿子、媳妇,包括孙子,都喊‘梅老师。”这些话很烫人,要不然母亲脸上咋红红的,像要冒出热气来?

老舅曾拉着脸来到我家。“怎么了这是?”父亲皱眉,“你这个小哥咋在哪儿都待不住,又要从凤凰中学调到菩提中学?”臭椿上有一排“花大姐”,这种昆虫银色的薄翅上面布满黑点,用手一按,就飞走,露出大红的肚子。我把它们一只一只都按飞了。

老舅站在竹林里,一站就是半天。太阳西下,晚霞占满半边天,夜幕降临。

竹林有什么看头?河里有鸬鹚,鸬鹚在捕鱼,天上有晚霞,长尾巴的灰喜鹊从这个枝头蹦到那个枝头。老舅把梨木举起来,迎着光亮仔细端详。可木头上有啥?

我的鼻子开始发酸。老舅好像变远了。竹林、喜鹊、晚霞,周围的一切都无法抵达他身边。他被霞光托起来,浮在空中,像幻影。我害怕起来,钻到母亲怀里,母亲的怀抱让我觉得安全。

老舅似乎很怕冷,一到冬天就戴上雷锋帽,围上厚实的咖啡色羊毛围巾。明明全身裹得密不透风,背影却总嗖嗖地冒寒气。他把大白抱在怀里,手一直在抖,在雪白的鹅毛的映衬下,那手显得越发瘦骨嶙峋。

老舅说要走了,脚却不挪窝。他是舍不得那片竹林、一河倒影和半天的霞光吗?他走,母亲送。快到学校了,老舅折回身,再送母亲。三里路,却像有十里远。一个舍不得别,一个舍不得离。尽管时常见面,兄妹俩却有说不完的话。有时不说话,就这么走着。周围鸟儿鸣叫,田野辽阔,河水流淌,他们心里的琴弦在依依不舍地拨动着。我远远地跟随着,小小的心里充满了甜蜜,也充满了惆怅。

8

自行车跟着大表哥遭了罪。他骑车的样子就像和自行车有仇,没命地蹬,不把车子蹬散架不罢休。车子逐渐破旧了,骑起来哐当响。他把车子一丢,歪到墙边,哭开了:“姑啊,我咋就摊上这样的妈。”

母亲急忙带着我上路。

隔壁的陶大姐向墙那头努努嘴:“中学要收回房子,梅老师在校长室打滚耍赖。”

老舅妈想把对着马路的北墙打开,让老医生开个诊所。她雄心勃勃地计划着,可惜,对付老舅的手段对退休医生没用。屈服于儿女的压力,退休医生拒绝了老舅妈的计划。老舅妈主动提出离婚。她索赔的数目太大,医生不同意,为此事二人闹到了法院。

“遗照拿下又挂上,挂上又拿下。嘁!”像吐瓜子壳一样,陶大姐顺口吐了一句,“姜老师喝的是百草枯,整整一盆肥皂水,灌進去又流出来……牙关紧咬,撬不开……没求生的意志。大儿要拼命。”说完,她猛地捂住嘴巴。

母亲身子一歪,我忙扶住她。

那时老舅总说心口堵,喘不动气,母亲劝老舅到医院去查查,他直摇头:“机器哪里查得出?”父亲打哈哈:“喝墨水喝多了!你这个小哥呀,心思重。”这些话语把我惊醒,我翻了个身又睡着了。

老舅提前办了退休手续,让退伍回来一直赋闲在家的大表哥顶替父职,当小学教师,自己到县城一所私立高中去代课。

“双喜盈门啊。”母亲说。老舅脸上却没有笑容,只说:“没事多去看看梅。”母亲不以为然地“嗯”了下。老舅急了,提高嗓门:“我不在家,你要多上门,陪陪梅。”母亲抬起头,老舅的目光像锥子:“你明白我的意思吧?”母亲一怔:“患难夫妻啊。”“世上的事哪讲理……”老舅的声音低下去,低下去,被晚风吹散了。

我盯着竹林中老舅的背影看。看久了,眼睛发花,老舅成了一个紫色的幻影,失去重量,轻飘飘的像一张薄纸。我甚至怀疑,这张纸是晚霞照出来的光影,会随着霞光的消散而离去。

一晃到了夏天。骑着自行车的人后座放着盛着冰棒的箱子,满大街叫卖:“冰棒五分。”我催母亲:“不去陪陪老舅妈吗?”母亲失神。

敲了半天,老舅妈才来开门。她的脸像搽了一坨胭脂,衣襟两边不一样高。我刚张口,母亲就捏了一下我的手。老舅妈堵在门口和母亲说话。房门紧闭,传来说话声。母亲神色一变,把我一拽,自己却一趔趄。老舅妈追上来给了我五毛钱,我买了根冰棒舔着,抬头看见母亲的脸像奶油冰棒一样白,手一抖,冰棒掉到了地上。

9

这次来,老舅妈只顾和母亲说话,我转来转去,她根本不看我,我只好钻进书房,出来后手一直插在口袋里。

“人心都是肉长的,你以为我没心吗?”老舅妈解开外套,戳着左胸。

“老舅妈,白天鹅……”

“什么白天鹅。”她抓住了我,当枣树一样晃着,“我想逃,逃得远远的。”我害怕了,躲到母亲怀里。“能逃到哪儿去?你的好是张网,我逃得再远都没用。世上只有一个姜元亨,我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你。”老舅妈像被风挠痒了,呜呜咽咽地哭笑着。

起北风了,落叶打着滚儿跑。一只离群的大雁,在长空划下凄厉的长鸣。

“闹到法院,让我今后怎么见人?”夕阳从窗外照进来,大表哥的脸像烧红的铁一般。

老舅妈哼了一声。

大表哥跺了下脚,转身进门对着遗像哭:“老头子,你教教我怎么做!”

母亲拽了下大表哥:“你爸托梦给我,你妈改嫁是你爸走前交代的。”

“啊?”大表哥的眼珠快要鼓出來了。

母亲说:“你爸说,让梅按自己心意活。”

大表哥用手揩眼眶的泪,揩一下,一串泪滚下来,揩得越快,泪珠滚得越急。“老头子,你活着总是说人活着太难了,我……”他一拳一拳地砸向自己的头,砸得咚咚响,像要把什么东西砸出来,又像要把什么东西砸进去。他双手捧着自己的脸狠狠地搓了又搓,然后一寸一寸地挪到老舅妈身边,蹲下来,把头伏到她膝下,哑着嗓子说:“老头子地下有知会怪我的,今后你想咋样就咋样吧。”

大表哥说完,老舅妈哭了:“儿哪,妈好后悔呀,逃得再远也没用。我知道了,这个世上,只有你爸对我是真心的。”

大表哥哭了,老天也哭了。雨说下就下起来,老天连声招呼都不打。

雨后的空气格外清爽,凤凰山漫山遍野的黄色野菊花散发着浓郁的香气。母亲牵着我的小手走在清爽芬芳的山路上。我的小手汗津津的,母亲的手冰凉冰凉的。我打了个寒噤,想到竹林里那道负手而立的背影。

我在老舅的书架上找到一本《教师工作手册》,上面写着:1978年12月10日,冬雪初霁,重返讲坛。姜元亨于砀山一中。我正翻看着,啪的一声从书架上掉下来一块梨木。梨木上面刻着两只嘴对嘴的白天鹅,一只跪着,眼里淌着泪;另一只翅膀打开,脚掌离地,准备起飞。

“世上的事哪讲理……”夕阳烧红了西边的天,我看到一张没有笑容的脸浮现在空中;看到如霞光般虚幻的身影浮现在空中;看到搬来搬去的书房浮现在空中;看到月圆之夜,老舅化为白天鹅,张开双翅,御风而行,一直飞到白云之上……

凤凰山那座独墓前摆放着一大把香草,秋风浩荡,清淡的香草味飘散在雨后凉爽的空气中。我最后一次抚摸梨木上那只流泪的白天鹅,然后将梨木恭恭敬敬地摆在墓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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