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子脚镇的雨(短篇小说)

2024-05-07 05:21王沛
当代小说 2024年4期
关键词:导师

王沛

论文中的单词在屏幕上蠕动,好似下雨前集体迁徙的蚂蚁,甚至有蚁足摩挲落叶的窸窣声传至耳畔。我揉了揉眼,抬起沉重的眼皮,扭动两下脖子,撕开一袋速溶咖啡倒入杯中,起身到饮水机前接热水。在电脑前坐了四小时,僵硬的肩胛骨隐隐作疼。办公室里的三个师弟正热火朝天地玩着“魔兽世界”,他们比我坐得更久,精力更加集中,却仍然斗志昂扬,乐此不疲。

玻璃门外闪过一个熟悉的黑影,导师推门而入。他们以猎豹捕猎般的反应速度按下键盘上的Alt与Tab键,将电脑界面切换为论文文档,面色波澜不惊,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下周一去湖南永州出差,仪器设备都整理好了吗?”导师扫视房间,目光盯向三个师弟。

“都打包好了。”三人的回答参差不齐。

“人手可能不够,”他转向我,“你也一起去。”

我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心里狠狠咒骂了一句。这次出差是为了完成某个横向科研项目中的任务,需要去一处偏僻的山沟里开展建筑物的结构稳定性测试。上周开组会时导师安排师弟三人与他前往,现在又突然变卦,把我也叫上了。若是再早几个月,我乐意到外地出差,去不同的地方走走看看总是好的,但现在时间已进入十一月,还有半年我就要硕士毕业了,眼下我正为毕业论文的框架和数据发愁,好不容易沉静下来进入学习状态,却被突如其来的出差打乱了节奏。无力感从我心底腾起,衍生出的无奈与焦虑使我暂时失去了学习的动力,导师一走,在师弟们幸灾乐祸的怂恿下,我也点开了电脑桌面的游戏图标。

周天晚上,我简单地收拾好行李,将一本村上春树的《没有女人的男人们》装进书包外层。只要出远门,我都会习惯性地带上一本小说,这样就不必担心路途无聊和手机没电了。导师预计两天便可完成实验,加上往返时间,最多四天就能回来,但此时的我具有空前的时间紧迫感,四天听上去如四季般漫长。

翌日一早,我们一行五人便拖着几大箱实验仪器来到西安北站,先坐高铁到长沙,再换乘去永州的动车。傍晚时分到达目的地,天空愁云惨淡,阴冷的北风粗暴地摇撼着路旁的行道树,稀疏的树叶纷然飘下,落在地面上簌簌作响。

“天气不太好啊。”导师叹了口气,僝僽道,“上周的天气预报还显示这几天是多云转晴。”

“最近两天可能都有雨。”我看着手机,悒悒不乐地说。外场试验的大致内容,是用一定量的TNT炸药对一栋四层高的缩比建筑物进行爆破,观察其抗爆炸性能,并用传感器和高速摄像机等设备采集数据。而在阴雨天,这一流程难以进行。

我们在高铁站附近的宾馆下榻,放置好行李,出门找了一家湘菜馆吃晚饭。辣乎乎的饭菜很合我的胃口,我吃了两大碗饭,可口的食物一定程度上疏解了我的郁闷。师弟赵炜来自河南,吃不了辣,没吃几口就不停地喝水,最后他不得不放下筷子,眼巴巴地看着我们大快朵颐。回宾馆时,他在楼下夜市打包了一份蛋炒饭带上去。

第二天上午,合作单位的大巴车开到宾馆楼下,接我们去仙子脚镇的试验场地。仙子脚镇,第一次听到这个地名,让我联想到少女轮廓优美、莹润无瑕的赤足。大巴车上还零零散散地坐着些穿蓝色工服的员工,直到三小时后下车的当口,我才数清他们总共七人,六男一女。男人中有三十出头的青年人,也有皮肤呈深棕色、脸上布满梯田般褶皱的老员工。女员工身高一米六七上下,年纪很轻,白净清秀的脸庞仍残留着青涩的校园气息。她扎著马尾辫,蓝色工服里套着一件粉红卫衣,水粉色的帽子搭在后颈,从身后望去,宛如一朵盛开的樱花。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这般妍丽的女孩与这荒寂的小镇以及我们这群四处奔波的男人格格不入。

据领头的技术员韩工说,我们入住的是镇上最好的宾馆,房间如果稍作修缮,大概能与西安最差的民宿相提并论。中午,他带着我们去了一家农家乐,饭菜出乎意料地美味。席间韩工由衷地称赞起这位女员工。她今年六月份大学毕业,来厂里不足半年,却完全有能力独当一面了,凡是交到她手里的项目,她都能以最快速度拿出简单高效的实施方案,厂里许多研究生也难以望其项背。女孩姓刘,我们便叫她“刘工”,工人们都称呼她“小刘工”,这个称谓似乎与她青春焕发、伶俐乖巧的外形更贴切。她安静地坐在饭桌前,眼神机敏而平和,一旦话题落在自己身上,她便略显羞赧地低头看向碗里。那模样可爱极了,活像一只正被人抚摸的小兔子。我不自觉地瞟了她好几次,视线如铁屑般被她的磁场吸引。

午饭后我们休息了半小时,随后驱车赶往试验场地,确定数据采集仪器的安放位置,并在不装炸药的情况下将试验流程预演一遍,如果一切正常,明天就按此方案正式实施试验。大巴朝东南方向驶去,不到三分钟便驶出了小镇。迤逦的乡村公路如同一条白色哈达,向着黑幽幽的远山延伸。路两旁匍匐着大片低矮的柑橘林,大部分橘子还未熟透,点点黄晕在青绿色的果皮上缓缓漾开。几声犬吠从远处传来,旋即又消失于车尾。车上空间宽绰,每人都享有两个座位,刘工和我坐在同一排,中间隔着过道。她微微侧头望向窗外,窗玻璃上映出她缥缈的脸庞——这一刻,《雪国》中叶子的形象跃然眼前。我不敢一直盯着她看,便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目光不徐不疾地掠过窗上动人的虚像,转向右前方广袤的原野。

二十分钟后,大巴停在宽广的试验场前。场地三面环山,一面是起伏的丘陵。土坡上有一座蒙古包似的石砌碉堡,外墙风化严重,布满大小不一的凹坑和斑驳的黑点,与试验场中刚完工不久的楼宇缩比模型遥遥相对。坡后是郁郁苍苍的松树林,青翠欲滴,连绵不绝,树林尽头几缕炊烟婆娑起舞。飕飗的寒风穿过松林,在场地中盘桓,吹得我们睁不开眼。楼宇两侧的红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我们从大巴行李舱抬下发电机和试验仪器,随后分头行动,各自选好采集数据的合适位置,架起设备,调试各类参数。工人们到建筑物前确认传感器和炸药的安装位置,再从建筑物处牵引导线连接至五百米开外的起爆电源。这项烦琐的工作主要由刘工负责。我所使用的全站仪操作起来很简单,只花了十分钟左右就调试完毕了。导师走过来检查了一番,确认无误后,便让我去问刘工那边是否需要人手帮忙。这大概是近三年来他说过的最让我开心的话了。刘工正蹲在地上接线,风推着我朝她的方向走去,我心中的火苗仿佛也在随风颤动,忽强忽弱,忽明忽暗。

“刘工,导师让我过来帮你。”我来到她面前,蹲下身子。

她仰面看着我,迟疑片刻,开口道:“你帮我接线吧。”

和她对视的瞬间,她那晶莹透亮的眸子里仿佛有一股摄人心魄的力量,让一束火苗如烟花般在我胸膛炸开。我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能机械地点点头。

她告诉我连接导线的方式和规则,我便学着她的样子,将同种颜色的导线两端缠绕在一起,并用绝缘胶带包裹好。工作时,我的余光总是瞥向她,她低着头,心无旁骛地盯着手中的铜丝。我觉得她和我认识的女孩们都不一样,她们的生活仅仅是“以洁白的手指触摸玫瑰”,而与刘工相伴的尽是冰冷的金属、复杂的仪表,甚至还有一触即发的雷管。冷风不依不饶地在我们身上打转,她的手被冻得通红,恰如初夏的玫瑰。我去工具箱里取出一副棉纱手套,折回来递给刘工。

“刘工,戴副手套吧。”

“不用了。”她莞尔一笑,“戴上干活不方便。”

“你的手都冻红了。”

“没事的,不影响。”

说完她便埋头继续工作。

我弯下腰,将手套放在她身旁,然后重新拾起地上的导线。她和我相隔不足半米,唯有风横亘于我们之间,一種不可思议的情绪在我心中油然而生,仿佛我们身处世界尽头的伊甸园,周遭的一切都化为朦胧的幻影,呼啸的风声、发动机的嗡嗡声、山谷里的回音全都消失殆尽,宇宙归于最初的宁静。她飘曳的发丝、颤动的眼皮,以及翕张的嘴唇,无不强烈地震颤着我的心扉。

由于太过入神,我丝毫未察觉到头顶绵密的阴云,直到第一滴雨水擦过我的脸颊,我才意识到雨来了。亮闪闪的雨丝洋洋洒洒,肆无忌惮地亲吻着刘工的肌肤。此时我们的工作已接近尾声。测完导线电阻,刘工向建筑物旁边的同事示意后,按下了起爆键,楼宇中的几根承重梁上亮起点点红光。一切正常。我们开始归置仪器。她动作敏捷娴熟,我在旁边就像个笨手笨脚帮倒忙的呆子。装箱时,我的手碰到了她湿润冰凉的手背,只见雨滴在她的手背上化开,折射出柔和的光芒,给人以光滑柔嫩之感。

这场淅淅沥沥的小雨一直下到深夜,浸透了大地,在地面积起许多水洼。试验大概率会因此而延宕,我却暗自窃喜——制造学术垃圾的无聊之事已被我置之脑后。窗外沙沙的雨声使我内心安谧空明,我生平第一次发现斜风细雨奏出的交响乐如此悠扬婉转。密密匝匝接连不断的雨点敲击着万物,同时也叩击着我的心田。我记得林少华先生在《且听风吟》的译序中写过类似的话——在漫长艰辛的人生旅途上披星戴月跋山涉水时不要忘记放慢脚步,且听风吟。今夜我对此颇有感悟。当诸般情绪在心中萦绕不散之际,不妨闭目凝神,闲窗听雨,任潇潇细雨荡涤心灵。

清晨雨又下了起来,是《午夜巴黎》结尾时极具浪漫情调的那种中雨,如果再配上伯特·肯普菲尔特的爵士乐,便让人感觉仿佛穿越到了伍迪·艾伦的电影中。镇上临街的店铺纷纷在门前撑起了雨棚,小巧玲珑的雨花在塑料棚上绽放,化作一阵阵氤氲的水汽。即使身处宾馆房间中,也让人感觉到哪里都是湿漉漉的,四处弥漫着雨味。我们五人出了宾馆,没带伞,七八步就跨过了狭窄的街道,来到对面的早餐店。店里客人三三两两地坐在餐桌前,我们坐在外面的透明雨棚下,每人点了一碗羊肉粉,边吃边听导师吹嘘他那可笑的、劣迹斑斑的学术生涯。谈到他的新加坡访学(莫如说是旅游)经历时,工人们正从宾馆大门向这边走来。他们仍然穿着工服,这袭蓝衣或许具有某种象征意义,让他们更有安全感。刘工走在人群右侧,撑一把黑色雨伞,秀发披散在脑后,蓬松的发丝由于长期被绾在脑后而变得弯曲,风不安分地撩拨她的刘海。她的出现使这烟雨霏霏的街头恍如仙境。

他们向我们打过招呼,围着两张空桌落座。韩工和导师交谈了一会儿,说试验日期没选好,现在只能等雨停。导师很慷慨地说那就先等两天,后天大概率是晴天。我望着刘工的侧影,希望这次天气预报一如既往地不准,如果可以,就让雨下到地老天荒吧。为了多看她几眼,我放慢了进食速度,一筷子米线被我咬成许多截,慢条斯理地咀嚼。三个师弟已经吃完,其中一个连汤都喝光了,他们掏出手机玩了起来。导师也吃得很慢,这让我对他又增添了一丝好感。等他吃完擦过嘴后,我才将最后几根米线吸入口中。我们跟着导师返回宾馆,各自进了房间。我站在窗前,望向街对面的雨棚,那团模糊的蓝分散在大小不一的水珠中,仿若水晶球里盛着闪烁着微光的梦境。

雨势时大时小,时断时续,宛如琵琶女在弹奏《霓裳羽衣曲》。我拿出读了三分之二的小说,靠在床头接着往下看。读完《恋爱的萨姆沙》,我认为此文写得妙趣横生,是这本书里唯一一篇基调温馨柔软的小说。被卡夫卡变形为甲虫的格里高尔·萨姆沙在村上春树的笔下又变回了人形,但他依然保留着大部分甲虫的意识和习惯,不会像人一样走路、穿衣、用刀叉吃饭。当他在房间中痛苦地挪动时,一名佝偻身躯的女孩上门为他家修锁,他被她那脊背对折状的姿势深深吸引住了。为了再次见到她,他决心努力去了解这个复杂的世界。我的思绪在炮火纷飞的布拉格街头游荡了一阵,又迷离恍惚地回到了房间。窗外阴沉沉的,房间里灯光黯淡,我蓦然发觉自己变成了一只蝴蝶,在幽明交汇处振翅。不,我是苍蝇,我能听见我身体中发出的令人生厌的嗡嗡嘤嘤声。绕着房间盘旋了几圈,没有发现任何能吸引我的东西,我便飞出了窗外。无数粒硕大的雨滴擦翅而落,我可以轻松地避开它们。我朝四楼飞去,那儿是工人们落脚的地方。有几扇窗户开着,我挨个钻了进去,趴在天花板上环视房间,看着他们玩手机、看电视、抽烟、睡觉,百无聊赖地打发雨天赠予他们的闲暇时光。刘工在干什么呢?我飞出一间烟雾缭绕的屋子,试图寻找她的住所。那些玻璃窗关得严严实实,窗帘紧闭,什么也看不见,但我在风中依稀嗅到了她的气味——淡淡的牛奶与栀子花混合的味道,从一间半掩纱窗的房间飘出。我落在纱窗上,将头塞进网格中。这里视野狭窄,只能窥见墙上的电视和床尾的边缘。房间里传来刘工的呢喃,听不清具体内容,但语气中夹杂着焦躁和愠恼。我收起双翅,六条足牢牢抓住窗网,一动不动地谛听良久。她似乎想向某人阐明考拉兹猜想之类的难题,可对方资质平庸,无论她从哪个角度加以解释,对方仍一头雾水,这使她感到心烦意乱。哗啦啦的雨声渐渐淹没了她的声音,雨越下越大,打在窗台上,然后溅进屋里。我听见轻快的脚步声朝我逼近,刘工猛然出现在我面前。她身穿黑色绣花针织衫,戴一副无线耳机,右手握着手机,左手麻利地拉动玻璃窗。我出于本能向后飞开,她“啪”的一声合上了玻璃窗,优雅地转过身,从我的视线中消失。密集的雨点织成一张庞大的网,我已经躲不开它们了。我被雨滴砸得失去了平衡,踉踉跄跄地飞向窗台角落,浑身冰冷,蒙蒙的水雾罩住了我的眼睛。

我从睡梦中惊醒。天花板的轮廓逐渐清晰,后背凉津津的感觉微微地刺激着我的大脑皮层。我斜躺在床上,眯缝着眼,脑中还回荡着嗡嗡的声音。刘工的身影在我眼前若隐若现,片刻之后淹没于刺眼的白光中。怅然若失之感如潮水般向我涌来。我闭目凝神,纹丝不动,等黏稠的意识彻底恢复清醒后才睁开双眼,心头仍旧空落落的。天色尚早,在这个雨天,时间仿佛被某种神秘的力量拉长了。为了驱散这种凄切的情绪,我试图转移注意力,抓起手机,翻身趴在床上,打算找一部契合雨天氛围的电影。网站里花哨的电影海报看得我眼花缭乱,翻了十来页也不知要点开哪部。我感到有些困倦,兴致也消退了许多,便随手打开了克林特执导的《父辈的旗帜》。显然这部影片不是理想的“雨天电影”,除非外面下的是枪林弹雨。

度过了漫长的一日后,第二天我和师弟们都不想再独自待在阴冷潮湿的房间里了。我们在微信群里讨论找些娱乐活动来消磨时间,最后打麻将这一提议以三比一的票数被采纳。赵炜说他不会,和他同一届的师弟陈成保证让他五分钟之内驾轻就熟。于是我们瞒着导师开了一间有麻将桌的钟点房,围在桌前你一句我一句地给赵炜讲解麻将的规则和技巧。半小时过去了,他還是一副似懂非懂的模样,面前铺满了凑好的麻将对子和顺子。

“要不去叫刘工来打吧。”陈成冒出个绝妙的想法。

“她会打吗?”研一的胡俊豪反问道。

“湖南女孩,大概率会。”

“你们知道她住哪个房间吗?”我一句话把他们难住了。

我们又在赵炜身上花了些时间,并试着打了一局,效果还算不错。当然,这里的效果不错指的是我们三人可以各打各的,完全忽略他的存在,只要他正常摸牌和出牌就足够了。

晚饭前退了钟点房,和导师下楼吃饭。纤弱轻盈的雨丝似有若无地飘游在天地间,雨已经式微。空气格外清冽,雨雾扑面,脸颊凉丝丝的,仿佛贴了一张薄薄的补水面膜。藏青色的夜空澄澈如洗,点缀其中的几颗忽闪忽闪的星星,如同镶嵌在蓝丝绒布上的碎钻。“明天,天终于要晴了。”导师望着天空说。我的心阴了下来。一整天没见到刘工,让我觉得虚掷了大好光阴。哪怕仅看她一眼,今日便可被赋予深远的意义,成为灰白的回忆流沙中明亮的金石。世上有一些女孩,是能够凌驾于岁月之上的。

我们走进街边一家环境简陋的家常菜小饭馆。胡俊豪说,在他们四川,这样的餐馆被称为“苍蝇馆子”。如他所料,这家店饭菜分量足,味道也很地道,老板还热情地送了我们一份溏心南瓜饼。吃饭时,我随口提起工人们,说今天都没见他们出门。导师说他们今晚去了镇上的分厂,在那儿和同事聚餐。我有点羡慕刘工身边的同事们。

走出饭店,雨完全停了,我们绕着小镇逛了一圈,在超市买了些水和零食。回到宾馆,导师叮嘱我们今晚早点休息,明早七点就要出发去试验场地。但早睡对于我们来说就像让工人们戒烟戒酒一样难。下午的那场麻将似乎勾起了我们的“赌瘾”,等导师关上房门,我们便蹑手蹑脚地进了陈成的房间,拿出扑克牌打斗地主,四人轮流转,谁输谁下。玩到十点多,买的零食吃得差不多了,胡俊豪说再打两把出去吃烧烤。虽然我们三人都不饿,但谁又能拒绝一顿烧烤呢?

这天的最后时刻,我们意外地在宾馆门前遇见了刘工,本该以句号结束的一天,倏忽间被画上了大大的感叹号。她左手提着便利店的塑料袋,右手将手机举至耳边,脸庞如春风拂过,泛起动人的微笑。街灯昏黄的光线穿过湿润的空气,以某个特定的角度投射在她身上,若是克拉姆斯柯依在场,必将会诞生又一幅举世闻名的画作,并以精美考究的无酸背板装裱,挂在世界各国博物馆的防紫外线玻璃橱窗中巡回展出。

从她身旁经过时,她朝我们点头致意。

“刘工挺漂亮啊。”陈成轻声说,“好想去加个微信。”

“你去啊。”我说。

“太唐突了,得找个合适的时机。”

“别想了,也许人家早就有对象了。”赵炜揶揄道,“说不定刚才正和男朋友打电话呢。”

经他如此一说,刘工那温婉的笑容又浮现在我眼前,那确实是对心仪之人发出的发自内心的笑。不过稍加思索,电话那头也完全可能是亲戚、朋友抑或证券推销员之类。她那么温文尔雅,对谁露出这样的笑容都不足为奇。罗素说,在没有好的理由可以相信的时候,人便满足于相信糟糕的理由。所幸我找到了一个让自己心平气和的好理由,这会让我吃烧烤时有个好胃口。

街上的店铺大部分都关张了,只有路旁两家相隔不远的烧烤摊亮着灯。我们去的那家是两个高鼻梁、口音很重的新疆人开的,烤架旁挂着一大块血迹斑斑的新鲜羊肉。我很好奇他们为何背井离乡来到如此偏僻的小镇上做生意。每人十五串烤肉配上一瓶啤酒下肚后,我们体内的所有细胞都充盈着满足感。我们惬意地靠在椅背上聊天,关于游戏、女人、体育运动和学校里几个老师的流言蜚语,这些话题几乎涵盖了我们的整个硕士生活。正聊到兴头上,我瞥了眼手机,时间已过零点。作为师兄,我履行了自己的义务,提醒他们该打道回府了。

躺在床上,胃缓缓蠕动,未消化的食物如一团非牛顿流体受到剪切力而增稠。没有雨声的小镇万籁俱寂,仿佛能听见空气的流动。我头脑清醒,却无从把握时间流逝的速度。黑暗中刘工鲜亮的姿影如飘荡的极光。或许她真的早已属于某个水手,不仅如此,她身边还有许多狡黠的水手隐匿在暗处,对她虎视眈眈。她是个天真烂漫、散发着优雅气息的漂亮女孩,即使阅人无数的混世水手也无法抵挡这样的魅力。我能听见他们心中叮当响的如意算盘,他们想把她据为己有,想将她带去鹿特丹、夏威夷、新奥尔良和摩尔曼斯克,想在那些地方与她度过人生中最美妙的时光。但无论如何,她最终只会属于一个人——某个幸运的水手。想到这点,我心中的狂澜趋于宁息。世间还有许多了不起的政客、商人、科学家、运动员,他们根本没有机会目睹这颗黄金海岸上的璀璨珍珠,而我知道她的存在,知道她的名字,还和她说过话,这已经无比幸运。就像玩德州扑克时拿到的底牌是一对A,还有什么可奢求的呢?几个小时后我们会再度相见,共赴那片如苏格兰荒原般辽阔荒凉的试验场地,联手摧毁八眼巨蛛的老巢,成功之后,我们将并肩行至一处十字路口,在漫天的夕晖中分道扬镳。这难道不浪漫吗?不要再胡思乱想了,我对自己说,欲望是无止境的,这段回忆足以在今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慰藉我敏感的心灵。

《以父之名》的前奏响起,我关掉闹钟爬了起来。洗漱完下楼集合,天还未亮,浓重的晨雾如一堵白色高墙挡在我们面前。对面的早餐店里,工人们已到齐,热气腾腾的米线刚端上桌。吃完饭,我们站在店门口,等待大巴车接我们去试验场。刘工离我一步之遥,她双手插进工服口袋,定定地注视着茫茫白雾。

“别担心,雾很快就会散。”她蓦地对我说。

“是啊,太阳总会出来的。”

雾会散,人也一样。我不由一阵伤感。

大巴将我们送到场地。几缕曙光刺破了白纱,衰草遍野,晶莹的朝露沾湿了我们的裤脚。分工同上次一样,我布置完仪器便去帮刘工接线。大部分时间我们都默然不语,偶尔讲几句与工作相关的话,都是我问她答。正午时分,厂里的人开车送来盒饭,我们站在山丘上,为冰冷的身体补充热量。云开雾散,阳光明媚,世界纤尘不染。午饭后又立马投入工作。两点不到,现场便已全部布置妥当,所有人都进了碉堡,只留下韩工在门口准备起爆。我们围在几个镶有防弹玻璃的瞭望口前,心情各异地望着远处的楼宇。韩工开始倒数:“……三、二、一,起爆!”巨大的轰鸣响彻山谷,火光如山洪四溢。这一幕像极了《搏击俱乐部》的片尾。我想拉起刘工的手,告诉她,与你相遇让我对世界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好感,你是时光不可磨灭的梦。但没有说出口。生活不是电影,没有那么多圆满的结局,每发生一件事总会有人受伤,但大多数时候伤口都会被巧妙地隐藏起来,于是我们就这样自欺欺人地假装好好生活,过完充满遗憾的一生。浓烟散去,建筑物向左稍有倾斜,却依旧屹立不倒。导师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

收拾完试验场,回宾馆退了房,我们乘大巴返回永州。晚上导师请工人们在一家装潢浮夸的酒店用餐。一场名副其实的庆功宴。导师盛赞工人们专业水平高,业务能力强,而对方表示我们才是推进国家科技发展的主力军。除了大巴司机和刘工,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喝了些白酒,酒过三巡后,他们谈起了下次的项目合作事宜。刘工安静地吃饭,吃完便放下筷子,挺直腰板听他们谈笑风生。

顶着昏沉的脑袋走出酒店,离别的时刻如期来临。我们预订好宾馆和明早的车票,从车上卸下了设备和行李,他們则由大巴车送回厂里。导师和工人们寒暄了几句,随后我们便拖着箱子往宾馆方向走去。我走在队伍最后,情不自禁地驻足回望。工人们依次上车,刘工那顶粉色的帽子终于隐没在车厢里。这一瞬间萌生出无限诗意,而诗意又幻化为哀伤,不可言述的情愫将我吞噬,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她始终没有回头,当然,她也没有任何回头的理由。大巴缓缓启动,驶入车道,眨眼便在视野中缩成一粒光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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