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山明灭(随笔)

2024-05-07 13:57庄越之
作品 2024年4期
关键词:潮州金山

温庭筠有一句词: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小山指小山眉,沈从文说是贵女发髻间插戴的小梳,很是香艳。我无端把字句误记成了“金山明灭”,凭空捏造出另一番景象:岁月长河晦暗漫延,两岸有起起伏伏、或明或灭的金色小山。生命之舟随波逐流,不知从何出发,又要驶往何处,只知世事如风浪扑面,终点在向我逼近,于是把小山当作生命的路标和刻度。

我生长在岭南滨海,泥沙冲积,沧海桑田。地理上,这里不可能有什么崇山峻岭;文化上,自古就是南蛮烟瘴之地。泰山可封禅,华山能修仙,终南有捷径,天山出明月,都跟这儿沾不上边。我所登临过的,大多是连名字都没有的小土丘,就算有名字,也是竹竿山、大尖山、瘦狗岭一类土味名字的小山。所谓高岸为谷,深谷为陵,山也是会死亡和消逝的,君不见广州城中著名的番山和禺山都夷为平地,不见踪影,只留下“番禺”的名字,所指还不是旧时区域,名存实亡了。

金山自然不是小土丘,但名声不出潮州府城的范畴,上不了中原和江南那些大部头的史籍和诗集。

府志说,金山在县治后,东临韩江,西瞰大湖,因为曾被金氏所据而得名,山高不过数十米。从府城上空看,一条如龙脊般的长街贯穿南北,撑起一座城池的精气神,名之曰“大街”,以示其尊,金山就在大街的北端。

清代话本小说《三春梦》,记载康熙时广东潮州总兵刘进忠起兵抗清及失败的旧事。以一城之力,与庞大帝国鏖战,结局是刘氏兵败族灭,三年战事,如春梦一场,故名《三春梦》。那些我熟知的街巷府第,都成为血肉横飞的战场,成为潮城草根英雄们的丧身埋骨之所。书里头称潮州城是个“关刀形势”之地,南门是刀尖,西门是刀口,东门是刀叉,上水门、竹木门、下水门是刀背,北门堤是刀棒,竹竿山是刀锥,刀闸就是金山,是刀刃和刀柄的分界处。小时候读《三春梦》的时候,我拿着府城地图比画了半天,圈来圈去,实在看不出关刀的形状。单就长度而言,刀刃比刀柄还要长,说不过去,心想这种风水形胜之说,就像洋人的星座图一样牵强。

金山上旧时有玉山草堂,为府城高士陈琼读书处。遥想当年树影满窗,无尽苍翠,“有客登楼,须眉皆绿,开窗展卷,字俱碧鲜”。在这样的情景下读书,可独与天地精神往来,不知老之将至,真是令人神往。玉山草堂早废,晚清建了金山书院,后来又改制成为金山中学,跟读书结下了不解之缘。

金山中学整所学校都在山上,教室分布在山腰。我在这里念完了高中。

每天上学,从山下的校门进来,要爬一段长长的石阶才到教室。每到上课的时候,老师站在讲台上往下一望,总会看到一个个涨得通红还在喘气的面孔,这是掐点登山上学,差点迟到的少年们。

春季,山上的木棉树结出硕大饱满的红色花朵,枝干粗糙遒劲,映照雪白的日色与湛蓝的天光,自成一景,有一种专属南方的刚健清劲的气象。木棉花在开到茂盛的时候落下,啪地一声声落在屋顶上、操場上、石阶上,可以捡起来当毽子踢。金中有毽球社团,水平很高,能自创招式,我还记得有一招“飞燕还巢”,把脚从身后踢起来接球,飞动灵捷,像京剧中的倒踢紫金冠。夏季,雨水哗啦啦夹杂着落叶沿着石阶向山下倾泻,如一条小河,大家卷起裤脚,涉水登山,只为上课。如果能穿越时光回望这一幕,这小小的天地,小小的山,小小的河流,小小的少年,如在盆景中逆流而上,攀登知识的山丘,很有一种凿壁偷光、程门立雪的悲壮。石阶边的墙上嵌着一块匾,写着四个歪歪扭扭、笔力孱弱的草书:青云直上。

我从没有这样的感受。

开学的时候,我分到了十班,教室是一栋民国时期的欧式小楼,有罗马柱和拱形窗,外墙刷成干净的米白,窗户作浅绿色,二楼中央朝外挑出一个小阳台,大门上方写着“科学馆”,十分好看。可是屋里很破,门窗吱吱呀呀,让人疑心是民国的旧物,灯光也不是很亮,弥漫着一股来自历史深处的霉味。我上课盯着斑驳的天花板发呆,猜想哪一块墙灰会掉下来,砸到某个讨厌的同学头上。我们都很羡慕在其他新楼房中上课的同学。

科学馆能装四个班级。八班、九班在楼上,十班、十一班在楼下。九班有一个女生,长发柔顺,秀丽又高挑,宽松的校服掩不住细细的腰肢。走在昏暗的楼道中,感觉能发光,又有一种引力,把我们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粘住、拉长、扯断。她眼睛很大,眼波流转,眼尾微微向上翘,有一种媚态,脸上常带着浅浅的微笑,右手缠着白色绷带,增添了让人怜爱的破碎感,这个形象贯穿了整个高中。后面我们逐渐疑惑,这手受伤的时间是不是太长了点?有人说,她是因为觉得好看才绑着这绷带的。

牛屎是我高中第一个语文老师。那时她是个刚毕业参加工作的小姑娘,比现在的我还小。身材矮小,相貌平凡,穿衣搭配很学生气,脸上还有一些青春痘或麻子,头发挽出一个像道士的髻,乱蓬蓬一堆,这是她的花名牛屎的由来。我本不想用这个恶毒的称呼,但是想了想发现自己竟然从不知道她的真名。她是华师中文系毕业的,不苟言笑,说话一板一眼,当然也很难讨学生喜欢。那时的我,刚看完了张爱玲和王小波,在图书馆借摩罗的《自由的歌谣》,总觉得身边的人都是傻逼。

她让我们每周写周记,并且一篇篇审阅和写评语。我总是随便写一两句敷衍,甚至就交白卷。当时语文课本上有鲁迅的《药》,牛屎策划了一次课堂活动,请语文课代表组织了几个同学扮演了一场情景剧。爱出风头的同学,把《药》演成一幕滑稽剧,引起了哄堂大笑。我觉得这实在傻逼得无以复加,忍不住在周记里写了:鲁迅写《药》的本意,不就是讽刺这嬉笑的看客吗?把《药》演成引人发笑的滑稽剧,把人血馒头当成搞笑的道具,把自己置身于文本所讽刺的角色,真是对鲁迅的嘲弄。

第二天,她走上讲台,第一句话就是:

“我很激动。我看了庄越之同学的周记……”

我心想不好,您这不是给我招黑吗?牛屎说了整整一节课,说她赞同我的意见,语文课不能这么上,人世总有一些不能以滑稽去消解的庄严。那时的她神情肃穆,眼里有光,由于激动,话都说得不太周整,让人尊敬。

之后,我并没有跟她有过更多的交流,只是写周记的时候写长了一些。有一次我写了几句类似“繁华过后空余恨”的矫情句子,她的评语是:“确实很华丽,希望能写多一些。”

我自命是个尊师重教的人,同时觉得:传统意义上的“师”,有别于现代教育制度的教师职业。我也确实并没有在她的课堂上获得有益的知识,她并不是我的“师”。但是,无论从哪一个角度看,她都是一个尽职尽责、教学认真、热爱学生的优秀语文老师。在往后的日子里,我又遇到不少渣渣的语文老师,不学无术,照本宣科或者信口开河,我才明白她的可贵。转眼十多年过去,不知道她是否还在讲台上,是否还留着那样的发型,料想她已经结婚生子了吧,我祝福她一生平安,并希望在我教育水平不高的故乡,能够多一些这样的老师。

科学馆的旁边是一个叫地理园的小花园,大门是个月洞门,荒草丛生,没有人去。为什么叫地理园?因为草丛中有一个一人多高的水泥塑的地球,蓝色黯淡,绿色斑驳,感觉上面有一个被遗忘的世界,经历了天灾末日,已经天翻地覆了。地球仪边上有个架子,悬挂着一段一尺多长的生锈的铁轨。我一直不知道这东西是干啥的。多年以后,读到汪曾祺先生的回忆文字,方知道他的学校里也有这样的铁轨——在清晨或者暮色中,走出来一个像詹大胖子一样的校工,看看表,用锤子对着铁轨奋力一击,当的一声,余音悠长,撕裂透明的空气,响彻山上山下,当上下课铃用。到我这个年代,已经改用电铃了,铁轨因而成为旧时代的遗物,无人识得。铁路通向远方,铁轨敲出的铃声,或许带有一种催人远行的意味。铁打的校园,流水的学生,学生总是会远离这里的,人生本是一场有去无回的壮游,只能在记忆的铃声中想起那些校园里的木棉、刺桐、桂花和杜鹃,如早起的鸟儿一样肆意喊叫的喧嚣和欢笑,有美好也有酸楚。

我们常常在山顶古墓边上踢球,并不感到忌讳与害怕,有时候球砸在墓碑上,发出啪的一声。我们跟墓主点头致意,把球捡回来,继续踢。古墓是南宋抗元的将军马发的衣冠冢,墓碑是民国初复立,碑石残缺,部分字刻不可辨认。我查了《潮州志补编》,碑题全文应为“宋安抚使摧锋寨正将知潮州事马公暨阖门全节之墓。中华民国元年元月光复本郡之二月后,粤省第四军司令部副长孙丹崖重修”。元军入侵之際,南宋小朝廷节节败退,文天祥奔走岭南联络抵抗,来过好几次潮州。马发带领孤军坚守潮州府城,城破之后率数百士卒继续坚守金山上的子城,终于无力回天,子城破,马发阖家自杀殉国。如此看,金山在与读书结缘之前,还是一处军事要塞。这里本是大关刀的刀闸,是岭东首邑的最后一道防线,是城陷之前背水一战的战场。孤臣与志士,青山和碧血,终究有一些信念与气魄,不会随着帝制的消亡、时代的变迁而褪色。

山顶还有一处有意思的地方,叫选堂书廊。选堂是府城乡贤、大学者饶宗颐先生的号,书廊刊刻了饶老的甲骨文、金文、隶书、草书、行书等各体书法十六幅碑刻。少年自然对这些碑刻不感兴趣,我最爱的是站在廊中,远眺大江。大江就是韩江,因韩愈曾经贬到潮州,有德政,潮人感恩而得名,所谓“山水皆姓韩”。这是粤东第一大河,水面辽阔,水质很好,江畔常有钓客,江水长年作碧绿色,远远看去,如同一条玉带,从书廊的柱间和松树的尖端流动。有时候日光照耀流云,在大河映出斑斓的阴影和光芒,仿佛天空落于长河,奇幻瑰丽,令人意气超拔、尘虑都消。过往春雨连绵,江水猛涨,淹没桥梁,浩浩渺渺一片泽国,天地连成无尽混沌,号称“湘桥春涨”,是潮州八景之一,府城人民携老带小,站在城楼之上观赏,类似杭人的钱塘江观潮。只是前几年,水利枢纽工程落成,江水涨落来去无滞碍,此景再不复得见了。事实上,这也没有什么可以惋惜的。“湘桥春涨”既是一景,也是一害。老人说,江畔堤边多贫苦人家,昔日江水上涨之时,水灌入户,苦不堪言。

大河滋养生灵,也吞噬生灵。有一年府城连日大雨,韩江水涨了。父亲从下乡时就认识的好友耀伯,清晨去游泳,再也没回来,衣服和单车都留在岸边。晚上六点多打电话问,母亲说,父亲在江边找了一天还没回家。耀伯灰白头发,说话慢吞吞,经常穿着背心,露出一身小伙子也要羡慕的肌肉,六十四五岁的人能轻松拉开五根弹簧的拉力器,天天去韩江游泳,每年都会惋惜地跟我说,韩江又淹死了多少人。过了几天,又打电话回家,母亲说父亲连日奔波,已经睡了。当天他一直跑到了很远的秋溪去找耀伯,那是韩江出海的最后一个闸口。

金山朝江一面,是供奉玄武大帝的天一阁,又称北阁。楼台依山而建,阁旁耸立石佛灯一座,“北阁佛灯”也是潮州八景之一。北阁佛灯指从前悬挂在阁前桅杆上之灯。昔日韩江航路繁忙,是岭东的交通要道。传说夜间灯光远照,江面从韩江上游十五里处的鹿湖,下游亘到江东急水三元塔,陆路东从饶平樟溪的南武栋,南到潮安的浮洋镇,均可望见橘黄色的温暖灯光,成为江上夜航的标志。韩江水运衰落多年,佛灯已经失去航标的实用价值。但愿在江畔夜色中长明的佛灯,能在另一个世界照亮苦海迷航的游魂野鬼,指引他们在茫茫烟水之中找到回家的路。

山脚是校门,校门右边是个停车场。我们每天骑自行车上学,车就停在这里。停车场的对面,是一座小小的观音堂,看上去年代不久远。小庙长年门户紧闭,或者开门了我也不会留意。年轻人对命运有着狂妄的自信,对庙宇和神佛不太在意。

记得有一个清晨,我在停车场门口被同学陈君拦住。陈君白皙清秀,戴着眼镜,脸上露出兴奋又诡异的笑容,右手伸出三个指头:

“昨夜发生了大事!AC米兰上半场3比0利物浦,下半场利物浦连进三球,最后点球大战逆转夺冠。”

他跟我一样,是曼联球迷,是利物浦的死敌,我们私下把利物浦叫“马桶”,大概是因为利物浦的队徽像马桶的俯视图。我猜想他的心态,兴奋是这种逆境绝杀的精神确实令人震撼,诡异是这样的荣誉竟然是我们的死敌取得的。无论如何,这一幕为我的金山岁月锚定了一个精确的时间坐标。这是2005年5月26日,比赛的夜晚后来被称为伊斯坦布尔之夜,成为各种足球节目“十大神奇逆转”的出镜常客。

2004年,我考入金山中学。2007年高考,是高中三年的终点。

停车场门口挂着每年高考优生的照片、班级、成绩和自己选的格言,大概是先进激励后进的意思。说实话,我并没有被挂在停车场上那些先进所激励,我觉得我的初中、高中和大学,看球、踢球、读闲书、偶尔做题,过得自由、快乐又满足,除了一些单相思或者失恋的短暂时刻。当然了,这些时刻也混杂迷着人的悸动和甜蜜,不全然是暗黑无光的。高中三年,我的成绩不好也不坏,最后按照预期考上了一所二本的大学。我不太会考试,准确地说是不愿意为考试付出太多的精力。不久前看到黄灯的一本书《我的二本学生》,感到非常亲切,我就是这芸芸众生中的一员。朝阳出于金山之上,群鸽回旋在府城的上空。我曾在光华灼灼的年岁,在山巅的校园读书,眺望江声浩荡,奔流不息,也混迹山下街巷的市井烟火。我想,如果一个人的能力可以覆盖他的野心,他应当是幸福的。

毕业之后,我到外地求学和工作。前几年,父亲重病,回家的次数多了,好几次路过金山中学的校门,却再也没进去过。我感觉这冷冰冰的校门后面封存了一段记忆,温暖又澎湃,还没到打开的时候。

有一次,护工推着坐轮椅的父亲出去闲逛,经过山脚下的小小观音堂,父亲想进去拜佛,庙门却因为疫情防控而紧闭,便在门口双手合十致意而去。父亲去世之后,变成了观音堂地藏阁中一尊小小的金字牌位,每天看着和我当年一样年轻的少年少女,吵吵闹闹、拉拉扯扯,上山读书去。

他教导我的时候,一直是个坚定的无神论者。

责编:鄞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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