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崖上的房子(中篇小说)

2024-05-07 17:04二湘
作品 2024年4期
关键词:苏珊蔷薇律师

二湘

1

蔷薇脸色有些白,半倚在副驾座上,“我做了个梦,”她说,“一个很可怕的梦。”我还在开车,眉头一皱,眼睛瞥向她,“什么梦?”

“我梦见一个大眼睛的怪物在追我,我害怕极了,使劲跑,但是前面突然出现了一个悬崖,一个海边的悬崖。我……”蔷薇顿了一下,“我掉入了悬崖。”

我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蔷薇还在自顾自地说着:“好在悬崖半山腰有棵树,挡住了我,不然就掉海里了,然后我又爬了上来,爬到山顶发现时间都不对了,我记得我掉下去的时间是九点,但爬回山顶变成了八点。难道我掉进了时间的缝隙?还是我掉下去的时候,悬崖上的时间倒退了?”

“像个科幻小说。”我说,“梦就是这样,毫无道理可言。”

“为什么做这样的梦?”蔷薇小声地说,与其说是问我,不如说是问她自己。

我还想安慰她几句,电话响了,是我的地产经纪人苏珊,她问我房贷做得如何。我告诉她已经给银行提交了存款和工资证明,信用报告也出来了,现在刚做了房检,贷款估计还要几天才能出来。

“赶快,赶快。”苏珊说。

“怎么了?”我问。

“那个房东好像要反悔了,他觉得卖得太低了。”苏珊说。

“哦。”我的眉头又皱了起来。

“你今天再催一下做贷款的。”苏珊说着,匆匆挂了电话。

蔷薇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眼神有些呆滞,似乎还沉浸在她梦中悬崖的时间机器里。她是个安静的孩子,最近似乎更安静了。我也不再说话,默默地开着车,窗外是大片的黄,黄得像是一个秋天的童话,然而,现在却是暮春,南加州的春天,少雨,干涩,早春青绿的山野只绿上几日就都染成了黄,仿佛秋天从时间的缝隙里簌然而下,提早降临。

房子的合同是两周前签的。

那天中午我在公司扒拉了几口饭就溜出去了。我是前一天晚上在redfin上看到这个刚出来的房子,就在我最心仪的雪地小区。那是我们这座城市最贵的小区之一,房子都是建在山上,旁边紧临一个自然保护区。我从一条主干道拐进一条小路,开了很久才抵达小区入口。入口处有几株高挺入云的棕榈,阳光透过巨大的羽状叶子刺入我的眼,我下意识地闭上眼睛。青色花岗石的门房有二层楼高,一个穿着深蓝制服的小保安从里面探出头来,我说我是去看房子的,他问了我地址,在电脑上敲了半天,打印出一张明信片大小的通行证递给我。铁门缓缓打开,像电影镜头一般,我深吸了一口气,踩了一脚油门。

我开了很长一段蜿蜒的山路,终于抵达那栋房子。漂亮的小洋楼在正午阳光下格外显眼。意大利托斯卡纳风格的红木拱门显得颇为厚重,棕褐色的原木车库门,大红的瓦檐被阳光挑染得更加炫眼。房子一左一右两棵梨树开得如火如荼,巨大的树形,葱郁的树冠,像两个守门神。我下车,站在梨树下张望,周围还站着好几拨人。我们等了没多久,一辆白色的奔驰SUV飞驰而来,车门打开,一个四十多岁华裔面孔的女人走下车。她剪着短发,穿着精致的套裙,手肘上套着个黑色的香奈儿,高跟鞋的跟又高又细,我很怕她会崴了脚。“我叫苏珊。”她笑容可掬地说着,一边打开了房门。

房门打开,我的眼前顿时一亮,阳光洒在每一个角落,感觉就如走进了开发商的样板房。里面的家具和装修颇为考究,一进门右手就是书房,正对着一个壁炉,壁炉上是一幅油画,画的是冬天海边的悬崖,冷峻灰淡,悬崖上有一棵柏树,孤零零的,看起来竟有几分中国画的意味。不知道为什么,这张画看起来有些熟稔,我在这幅画前站了好一会儿。

走廊的墙上也挂着油画。走过长长的走廊就是吃正餐的地方,摆着一张和地板颜色一致的红木餐桌。客厅就在餐厅旁边,正中是暗黄色的波斯地毯,上面摆着柔软的布质沙发,正对着一个大大的电视橱,两旁摆着各种古董。旁边是落地的法式对开门,门外是一个小院子,是个侧院。

“怎么样,喜欢吗?”苏珊走到我身边。“很不错!”我说着,走进了楼下的客房,里面的装饰品整洁无尘。苏珊跟在我身边。“这个小区现在几乎没有房子出来,一出来就是抢。”我点头称是,一边上了二楼。二楼四间卧室,每间都配备独立的洗浴间。每一个房间都整洁考究,每一间浴室都清新干爽。

苏珊说这房子最独特的结构是还有三楼。她带着我走到三楼。三楼是个书房,很宽敞,窗户對面是一整墙的书,我走到窗户边往外张望,先看到的是后院中间罗马式样的小喷泉和盛开的宝蓝色的绣球花,左侧有一个花岗石的烧烤台子。院子铁栏杆之外就是深谷——原来这个房子是建在悬崖上的。我心里咯噔了一下,但是我的目光迅速越过深谷,望向了山下的城市。高楼林立,更远处是皑皑雪山,真美,我在心里暗自赞叹,一种细微又强烈的感觉在我心里涌动。是的,这就是我梦想的房子。我听到自己在心里说,买下来,就是它了。苏珊走近我,压低声音问我:“你有经纪人吗?”我迟疑了一下,说:“没有。”那么你要不要考虑我做你的经纪人?”苏珊面带微笑看着我。我其实也算有个经纪人,带我看了四五套房子,我们都不喜欢。而且就在前不久,我自己的房地产中介的证书也下来了。我一直不是特别喜欢软件工程师的工作,几年前就在准备房产中介的考试,打算兼职做房地产中介,本来还在寻思自己做中介,可以省下一笔中介费用。

苏珊看我又迟疑了,低声说:“我做经纪人,可以保证你买到这个房子。”起风了,我在空气里闻到绣球或是梨花的味道,一种清新的春天的味道,我不再犹豫,说:“那好啊!”“好!那你等我的信!”苏珊绽开了笑容,像后院盛开的绣球花。

回到公司,我完全定不下心来,偷偷上网查这个房子的历史,现任房主是第二任主人,十多年前买的,买的时候八十万,现在卖一百六十六万,翻了一倍不止。我一张张点开网站上的照片,意大利式样的厨房,深黄色的地砖,墙上同一色系的壁砖,白色的抽油烟机直通天花板,暗白色的橱柜,宽大的大理石台面,尤其炫眼的是吃早餐处的水晶吊灯。想到中午就曾经置身于这样的房子里,想到这样的房子有可能属于我,我有些兴奋,又有些紧张。

晚上回家我跟田桦说这个房子多漂亮,“这就是我的dream house。”我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一定很亮。田桦不置可否地撇了撇嘴,他眼睛很小,一撇嘴,眼睛就更小了。“这么贵,别做梦了。”我不服气地说:“还好啊,我们两个人收入肯定买得起。”田桦又是一撇嘴,不说话了。

第二天上午我刚到公司,电话就响了,还是苏珊,“你相信吗?我已经收到三个offer了。如果你还想要这个房子,必须下午五点之前把你的offer发出来。”苏珊说。

“这么快吗?”我问。

“就得这么快,这些人的offer我必须在二十四小时内回复,房主着急把房子卖出去,今天晚上我要去见他,从这几个offer里面挑一个,我们没有时间了!”苏珊说。

“那要我出什么价?”我问。

“必须全价,一分都不能少。”苏珊说。

我说这事很大,我得找我老公商量。我挂了电话就给田桦打电话。

“算了吧,这么着急,我还没看房子呢。”田桦说。

“可是我真的很喜欢啊,这个价格看起来是有些贵,但这个小区房源少,我们等这么久才看到一个喜欢的房子,而且这个区是富人区!”

“得了,挤进去你就成富人了?”田桦说话总是夹枪带棒。

“是不是买房子不就是买邻居吗?你不想进,别人想,所以这个区价钱一直飙,到时候房子上涨你可别后悔。”我知道田桦这人没啥别的软肋,除了钱。我这么一说,田桦不作声了。他不作声我就当是默许了。我给苏珊打电话说准备全价买,苏珊很开心,说马上把合同发过来。

苏珊的合同很快就发过来了。文件需要两个买主都签字,我给田桦打电话要他过来一趟签字。

“你这什么经纪人啊,现在都是电子签,你这个怎么还是手签?”田桦在电话里说。

“你管它什么签,效果一样不就得了,你赶紧过来。”我说。

“我才懒得过来呢。我都说了你不要着急,你也不听。”

“你不过来我就替你签了啊。”我也不管了,模仿着他平常签字的样式签好合同,再扫描了发给苏珊。好在公司这些扫描仪、打印机什么的一应俱全,而且是在单独的一个房间里,没什么人,我做完这些,轻手轻脚回到自己的小隔间,坐在那,又是什么活都做不下去。

晚上六點刚到家,苏珊的电话就来了:“恭喜你!卖主今天被我软磨硬泡,终于也签字了,合同生效,现在就是赶紧把贷款做好,顺利交接后房子就是你的了!”

我在电话里说着些感谢的客气话,脑子还是有些蒙,那栋房子,那栋美丽的意大利托斯卡纳风格的房子真的是我的了吗?那种不敢置信的感觉如此强烈,以至于现在我还记得,不真实,太不真实了,像海浪一样,突然就掀得那么高,那么猛,下一刻又倏然而退,全然不知去向。

我开始找贷款,朋友介绍了几个,我打电话聊了几句,觉得洛杉矶的一位叫凯琳的不错,中国人,也是留学出来的,公司裁掉之后开始做贷款,现在越做越大,开始向尔湾这边进军了。凯琳问要我了工资、银行存储等基本信息,房检也找了人去做,眨眼两个星期就过去了。

现在,苏珊这个电话打过来,我有点心慌,马上又给做房检的打电话。做房检的是个墨西哥裔阿米哥,说房子有些小问题,有个门关不上,有个窗户的纱窗掉了。我问他地基和空调没有问题吧,他说大的地方没有问题。我要他赶紧把房检报告发给我,收到报告后我马上给凯琳电话,告诉她房检没问题,现在就看贷款了。

“贷款在等房子估价。你知道很多人拿着房检报告和卖主讨价还价呢。”凯琳很热情地说。我知道她是好心,我知道有人拿着房检报告砍了两三万块钱,但现在不是时候。我告诉凯琳房主可能想反悔,这边贷款越快越好。

“哦,这样啊,我尽力吧。你知道最近房地产市场太火,我都忙不过来。这边房屋评估我催一下。”

两天后的早上,我送蔷薇去学校的路上接到苏珊的电话:“卖主说房子不卖了。”“什么?!”我的方向盘歪了一下,车子压在白线上发出嘀嘀嘀的警告声。虽然也预料到会有这个可能,但当事情真正发生,我还是觉得全然不可接受。

“是的,他今天一大早打电话通知我的。”

“可是房子已经去掉了几乎所有的交易退出条件,进入不可退期,他们没有理由终止合约!”

“是的,除非你的贷款弄不成。”苏珊说。

“贷款应该没问题的。”我说。

“贷款那边你继续,这样他没有把柄可抓。同时,你做好打官司的准备。他不卖,你们可以告他,强制他履行合约。”

“打官司?”我倒吸了一口冷气。我记得我到美国的第一个晚上,到机场接我的一个学长就说美国是个法制国家,律师多如牛毛。可是到美国这么多年我还真没和律师打过交道,就是过自己的小日子,连个律师都不认识,更不用说打官司。

苏珊劝我不要怕,说这个官司我们肯定赢。我心想你当然是希望我打官司,如果房子最后成交,苏珊能拿到至少百分之五的佣金,也就是八万三千元,这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挂断苏珊电话后,我马上给田桦打了个电话说了下情况,我们现在有两条路,要么打官司,要么不买这个房子,继续买别的房子。

“不买了?你说得轻巧,房检,做信用调查,近一千块出去了,再说现在房子一直在涨,这个小区刚又出来一栋差不多大小的,价格比这个多了十五万!”田桦在电话那头嚷着。

“可是,这个房子你还没看呢……”我提醒他。

“反正这个房子我们是买定了,不行就打官司。”他口气坚定。

挂了电话,我继续机械地开着车,我瞥了一眼坐在副驾座上的蔷薇。她漠然地看着车窗外,仿佛那栋房子和她没有一丝关系,我心里一凛,房子里那幅海边悬崖的油画又浮出水面,我觉得自己像是站在了悬崖之巅,而悬崖之下,岩石嶙峋,大海沉睡。

2

我们开始找律师。苏珊推荐了一个,我没有联系,从一开始,我就不太信任她,我找她做经纪人完全是因为能抢到房子。还有一个是田桦的同事推荐的白人律师。他坐在红木桌子的那头,眉毛挑了挑:“这个官司你们赢定了。是他们毁约,你们或者得到补偿,或者能买下房子。”然后他说先留一万美金的定金。“一张嘴就是一万,他可真敢要。”出了律所,我对田桦说。

又约见了两个律师后,我们决定用一个韩国律师,姓金。他年纪和我们相仿,英语很流利,没有口音,应该是这边长大的韩裔二代。他是这个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收的定金也少,只要三千。他说签完合同后第一步就是向法院和卖主提交诉讼信。我们签了字,交了定金,走出律所,高楼的蓝色玻璃映出我和田桦一高一矮两个身影,我们身后是一排排的棕榈树。又见棕榈,我想起雪地小区门口那一排高大的棕榈。棕榈虽在热带地区常见,但价格昂贵,在我们这个富裕的城市里也不多见,似乎成了奢侈与休闲的象征,我觉得自己并不属于雪地小区那样的圈子,就算挤进去也总是要踮着脚,但就是这样奇怪,我心里像是长出了一条沟壑,一条欲望的沟壑,我跨不过去了。

两天后,金律师给我打电话说卖主拒绝接受我们的诉讼信。诉讼信用的是签收邮件,这个卖主显然来者不善。金律师说只能再寄一次了,如果还是不收,也不管了,继续往前走程序。

晚上回到家,我看到蔷薇的鞋子横在走廊中央,“蔷薇,你下来,把鞋子摆正!”我没好气地喊着。我喊了两遍,她从楼上风一样地冲下来,用脚把鞋子踢到墙角的鞋架旁。“你这是什么态度?”我声音提高了一个分贝。“我要做作业了!”蔷薇大眼睛一瞪,转身上了楼。说起来很奇怪,我和田桦的眼睛都小,她的眼睛却很大。我从前很喜欢她的大眼睛,总说她的眼睛好看,但她现在这样子,一点也不好看。

苏珊发了两次邮件,敦促我们继续办贷款,她说如果贷款办不下来,那卖主就有理由合法中断合同。我只好给凯琳打电话。

“最近简直忙疯了。我昨天晚上凌晨一点才睡。你这个房主现在反悔了,那么贷款就有可能做不成,到时候我就是白忙一场啊……”前几天还热情万分的凯琳突然变了口气。

我一听就着急了,“你这个贷款要是做不下来,那房子更买不成啊!”

“好吧,我知道了,我尽力吧。”挂了电话,我心里更加忐忑,突然有些后悔告诉凯琳房子在打官司。

晚上和田桦说了这个事情,田桦说:“簡单,你就说不管最后贷款做没做成,都会把那笔手续费给她。”

“咦,你平常可是抠得紧,这次怎么大方了?”

“你不懂了吧,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田桦撇了撇嘴。我写了封邮件给凯琳,保证她的佣金没问题。果然,第二天,她就来邮件告诉我房屋估价出来了,比预期的低,所以我们贷不了一百万,还要再多出十万首付。我很诧异房价会估得这么低,和现在凶涨的房市走向俨然不符合。田桦分析了一下,认为就是涨得太快了,评估系统还没反应过来,所以估价低。经历了2008年的金融危机,银行也不再像之前那么冒进,都是求稳。

“那怎么办?只能卖股票了。”我说。

“卖吧。”田桦说。

“股票也在涨啊,现在拿出来,到时候房子买不成不又亏了?”我说。

“你这又妇人之仁了吧,就是要舍得花本钱,房子买下来,咱们直接就赚了十多万。”田桦说。

“你当初对这个房子可是一点都不感冒。”我像他那样撇了撇嘴。和他结婚之前,我可没有这些撇嘴哼鼻子的坏毛病,都说夫妻越过越像,看起来是这样,比如我们的眼睛都变得细长,比如我们额头上都起了抬头纹。我并不喜欢自己这副模样,可我连自己什么模样都不清楚了,我现在几乎不照镜子。

苏珊知道我们贷款批准了大大松了一口气,“我已经把你们贷款批准的信发给卖主了。这回他可没有任何理由了,除非你们的签字是伪造的,哈哈。”我听她这么说,记忆立即回到签字的那个中午,田桦的字是我代签的。如果他们去做签字验证,很容易发现那个签字是假的,那么我们的合同根本就是无效的!想到这里,我心里万般的不自在。“你不知道啊,这个卖主有多难缠,他们居然说我那次带客人看房子,房子里的古董少了一件,简直太夸张了。买得起这个房子的人谁还会在乎那点小钱……”她还在絮絮叨叨地数落着那个卖主,我的心思早已游离,纠结他们会不会发现田桦的签字是假的。

晚上我正想和田桦说这个,田桦先开口了,“你看了蔷薇的老师今天发的邮件吗?蔷薇最近几次英文和数学作业都没交!现在好几个B,还有一个C。”

“啊?怎么会,她平常都是拿A的啊。”

“谁知道她怎么回事。我们最近都在忙房子的事情,都没怎么管她了。”

“蔷薇!”我的嗓音又高了八度。我上了楼,冲到她的房间,她抬起头,眼睛警觉地看着我。

“你怎么回事啊?”我的声音很严厉,“老师说你最近几次作业都没交。”

“我最近在和露西娅做一个科学项目,没时间做别的作业。”蔷薇说。

“什么科学项目?”我问。

“是参加学区竞赛的,要做很多事情,还要自己做演示的幻灯片。”

“那学校作业也不能不做啊。”我的声音软了下来。

“我知道了。”她把眼睛又转回了电脑。

我走下楼,接着和田桦说签字的事情,田桦说我想太多,谁会怀疑到这个。但我还是不放心,眉头又皱了起来。我最近总是皱眉头。

第一次和卖主的协调会约在一个第三方的律所。我这个法律小白还以为会像电视剧里那样,被告原告在法庭上慷慨陈词,法官当场裁定谁输谁赢。当田桦告诉我百分之九十七的民事案件是通过庭审之外的方式解决的,我颇为吃了一惊。

我原以为协调会上能见到卖主,但却只见到了他们的律师,一个白人男律师,气质倒是很像我们约见的第一位律师。水平不知道,气势上是咄咄逼人的,那架势,卖主是赢定了。金律师、我、田桦坐在会议室桌子一边,卖主的律师坐在另一边。两位律师都是西装革履,和电视上见到的律师一样。双方律师一开始都做了案情陈述。金律师接着说买方合同有效,贷款也都已到位,没有任何问题,有问题的是卖方违约,不履行合同。卖方律师说这个合同是有问题的,卖家是在信息不全的情况下做出的决定。金律师争辩信息不全和买家没有任何关系,合同已经生效,就得执行。卖方律师又说执行的前提是合同有效。两个人绕来绕去说了半天没个分解,很快两个小时就过去了。走出律所,金律所说看来只有等下次协调了。

上了车,我对田桦说:“两个小时,金律师一个小时七百美元,咱们一千四百美元就没了。”

“你还没算他开车的时间,要知道他做任何和这个案件相关的事情我们都要付费。”

“啊?!”我感觉有一块石头压在了我心里。

没几天,律师通知我们卖主把苏珊告了,说她欺诈卖主。我很吃惊,现在这个案子复杂了,如果卖主赢了和苏珊的官司,我们的合同就是无效,那我们就可能输官司。田桦平常总是自信满满,这次也皱起了眉头。

第二次协调会没见到苏珊,多了一个律师,还是个白人,是苏珊的律师,长得有些像演《奥本海默》的那个男主角,颧骨很高。两个白人律师特别客气地打招呼,倒是我们请的金律师落了单,到底还是肤色不同。协调会上,我们的律师几乎插不上什么话,就看着两个白人律师在那争来争去。卖主的律师使劲追问:“卖方当初到底收到几份offer?价格如何?为何选的买家正好也是苏珊做代理?这样的双重代理是否存在欺诈?”

苏珊的律师马上回击:“当初所有offer白纸黑字都是给卖主看过的,就是现在的买家最高。”

卖家的律师眉毛一扬:“苏珊做了这么多年的经纪人,看到这么多offer也不做新的一轮竞标就直接定了买家,显然是没有履行自己的职责,是渎职!不排除有欺诈。”

苏珊的律师说:“苏珊完全是按照程序办事,卖家已经在棕榈泉地区买好了房子,那边合同也签了,他急等这边房子卖出去后做那边的首付,所以就接受了这边的offer,怪不到苏珊头上。 这个有邮件对话可查。当初所有流程合法合规,告她欺诈就是无中生有,其实是卖主看到价格上涨,不想履行合同,倒打一耙没有任何道理!”

两个人都说得义正词严,我听得一愣一愣。我这才知道卖家原来还在棕榈泉买了房子。那么,这边卖不成,那边的卖家是不是也要告他们不履行合同呢?是不是那边也要打官司?这个案子像是打了结的渔网,越收越复杂了。

过了两个星期,蔷薇的老师的邮件又来了,这回他要求我们跟他做一个线上的见面。这可不是个好事情。这些天我都在关注官司,关注律师的账单,就是没有关注蔷薇。她每天吃完饭就躲在她的小房间,我也懒得管她。老师是个白人男的,我上了Zoom才发现其实就是蔷薇上二年级时一个同学的爸爸。那个小女孩过生日还邀请了蔷薇。我去过,买的生日蛋糕是costco那种齁甜的美式蛋糕,我吃了一小口就偷偷扔了。可是他在Zoom里好像也没认出我来,我也就打消了和他套近乎的念头。他跟我说蔷薇的作业还是拖欠,而且,她最近吃中饭的时候总是一个人,看起来很不开心。我告诉老师她上次欠作业是因为和露西娅做一个科学项目,但是老师说她根本没有交什么科学项目。

回到家我本还想质问蔷薇为什么撒谎,为什么又欠作业,田桦把账单递了过来。我一看账单差点没背过气。这一个月开了好几次协调会,一次比一次气馁,什么都没弄成,白白就损失了三千大洋。“这些律师就是吸血鬼!”我冲着田桦嚷,“这个金律师住在哪,开过来要半小时?尔湾到哪不是十五分钟?!”“冲我嚷干吗?”田桦没好气地撇嘴。我也不回他,把手里的账单扔在桌上,一边叫着蔷薇的名字,一边上了楼。

转眼就两个月。这两个月开了好几次协调会,也都没什么进展。我现在也不看来自金律师的账单。我可算是明白了鸵鸟把头埋在沙子里是什么滋味了。

过了一周,金律师打电话说准备让律所的威尔逊律师来处理这个案子。田桦挂了电话就上网去搜这个律师的信息,搜了一通,田桦说:“完了,这个什么叫威尔逊的干了二十多年了,还没混成个合伙人,还只是个中级律师。”

“是不是咱们这个案子没有金律师想的那么容易,他把案子推給别的人了?”我说。

“有可能,但也有可能是这些律师事务所的惯用伎俩,先和资深合伙人签约,把你的生意牵住,再派没那么资深的律师。”

但不管是什么情形,我们目前似乎也只能先用着这个律师。

紧接着我们听说卖家也换了个律师,说是卖主觉得原来那个律师不给力。

晚上我们刚躺下,田桦的手正摸过来,我听见门口窸窸窣窣的声音。

“谁啊?”我问,打开门。蔷薇站在我们的卧室门口,头低垂着像根蔫豆芽,她的声音小得像蚊子,”我睡不着。睡了一个小时,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

“为什么啊?”我问。

“我怕……”她说,“我总是做那个梦,我和你说过的那个梦,总是梦见自己掉下悬崖。”她说着,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不要哭,不要哭。怎么总是做梦,是不是白天看太多油管里面吓人的视频了?”我忙安慰她。大概最后一句又惹恼了她,她眼泪一抹,对着我嚷:“我没有看!”

“好吧,没有就没有,你睡沙发吧。”我说。我把沙发的靠垫搬开,蔷薇把她的被子铺上去,一共三床被子,她都带过来了。

“要这么多被子吗?”我说。

“我就是要,抱着这些被子,心里才踏实。”她说。

没多久,屋子里响起她细微的鼾声。“这孩子,怎么总做噩梦?”我说。

“谁知道呢。”田桦嘟嘟哝哝地说了句,翻身睡了。我叹了口气,心里像是堵着一团棉花。窗外传来一阵雷声,会有雷雨,天气预报可真准。我睡不着,起身看向窗外,天上有很多的黑云,城墙一般的黑云,雨从天上很汹涌地一倾而下。我看到隔着两个房子的伊朗邻居打着伞去信箱取信,他个头很矮,左脚有些不灵便,他慢慢地走在倾盆的雨中。昏黄的路灯照着他,我看到雨水从伞沿流下来,浇在他的后背。这么晚了,这么大的雨,他为什么非要这个时候出来取信?或者,他喜欢雷雨?我想了那个叫《雨人》的电影,他该不是和电影里的雷蒙一样有孤独症吧?

3

第二天是星期一,我提醒蔷薇晚上有水球训练。蔷薇说明天有四科考试,要复习,水球不去了。

“怎么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呢?”我说。

“那没办法,要不我明天考试都过不了,你负责?”蔷薇嗓门提高了八度。

“我负什么责,水球可是你自己要去的。”

“我要去的就不能改了?每天练两个小时谁受得了?”

“两个小时怎么了?报名之前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个月学费已经交了,那就浪费了啊。”

“那怎么了,难道还要我还你学费吗?”蔷薇气冲冲地上了楼。

“这孩子,怎么现在这么易怒了。”我看着蔷薇有些微胖的身影对田桦说。

“我怎么听说抑郁的孩子情绪不稳定,她以前不这样啊。”田桦说。

“不会吧?她会抑郁?她最近还胖了呢。”我有些忧心忡忡。

晚上我打开电脑,在谷歌搜索里打下“抑郁”两个字。一条条看下来,我后背像是爬了一条小虫子。小事情也会引起暴怒,睡眠有障碍,体重大幅增加或者减轻,还动不动流泪。这不正是她吗?我有些发慌,跟田桦说:“蔷薇是不是真抑郁了,要不要带她去看医生啊?”

“那去啊,你去约。”田桦条件反射似的说,眼睛还看着电脑屏幕。

“你到底在没在听我说话,找哪个医生啊?”我没好气地说。

田桦还在电脑上忙活:“你自己去网上搜啊。我今天白天请假了,回来一看,老板派了好多活,我今晚得加班了。”

“那我也不管了,明天就是听证会。今天好累啊!”我一赌气就去睡觉了。上床没几分钟,我就睡着了。我似乎是梦见了一座房子,但是起来后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第二天我们把蔷薇送到学校就急匆匆赶到听证会。威尔逊律师事先提醒过我们,听证会特别重要,到时候会录像,录像会在法庭上当场对证,是重要的证据。那天我和田桦一走进会议室就看到一对白人老头老太太坐在那里。两个人年纪都不小了,该有八十岁了吧?老太太一头白发,脸上的折痕下垂,看起来面相有些凶。老头是秃顶,脸上的老人斑那么多,像咖啡撒了一地。我想,这应该就是卖家了吧。想象着这样两个老态龙钟的身影在那栋雅致的房子里走来走去,我心里很是硌得慌。老夫妻旁边站着他们新请的律师,个子不高,精瘦,很沉稳的样子,也不怎么说话,不像上次那个律师那样大大咧咧,自来熟的样子。

这也是我第一次看到我们的新律师,他有些瘦,但是和卖家律师的瘦是不一样的,虚瘦,他脸很长,太长了,以至于他看起来有些像河马。他也不怎么说话,三个律师各自埋头看自己的电脑,比起之前那几位律师吵吵闹闹的场景,这场面少了好些生机。

听证会一开始要我们站起来发誓绝对不会撒谎。我也跟着站起来,手放在心脏的地方,说,我不会撒谎。我想,就这个象征性的仪式管用吗?像我这种既不信基督,又不信佛陀的人,要撒谎的时候还不是照样撒?

主持会议的是个中年男人,很胖,据说是县级法院的一个法务人员,他来这里是要收钱的,由三个律师平摊他的费用,而律师肯定要把这个费用转嫁到我们头上。钱,钱,钱,走哪都是钱,到底是谁发明钱这个鬼东西的?

苏珊的律师问卖主:“当初卖这个房子是否自愿?”

卖方的老太太说:“是的,是我们自愿的。”

律师接着问:“你们是在清醒的状态下做出的决定吗?”

老太太说:“是的,我们脑子清醒。”

律师说:“你们知晓所有的信息,又是在清醒的情况下自愿做出的决定,那么,这个交易有什么问题呢?”

卖方的律师站起来说:“我反对,对方律师怎么能够假设卖方知道所有信息呢?”

卖主老太太也腾地一下站起来,“苏珊骗了我们!我发誓,我们不知道所有的信息,当初我们对苏珊无比信任,她说这个卖家给的最高,我们就轻信了她!”她说话的时候身子都在发抖。我都有点信了。我看了一眼田桦,他倒是脸上没有半点表情。

主持人看了一眼站在那义正词严的卖主,说:“反对有效。”

听证会比我想象的要长,中午只休息半个小时。我和田桦就在附近的一家快餐店买了个汉堡。来美国这么多年了,很少吃快餐,因为实在是难吃,货真价实的垃圾食品。这次也是毫无意外的难吃。我说:“这老太太没准真是被苏珊骗了。”

“你信她?怎么骗?苏珊再大胆也不敢隐瞒更高的offer,她不过就是通风报信,要你加到比最高offer还要高。这个说起来也不算违法。就是卖家看现在价格飙升,觉得自己卖低了。”田桦说。

“那这个局怎么破?中介没错,买方没错,卖方也不承认自己有错。”我说。田桦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说:“我有办法。”

“什么办法?”我没精打采地问。

田桦低着头吃汉堡,半天说了一句:“下午接蔷薇来得及吧?”他就是这样,每次我问什么事,他不想回答,就打个岔说别的事,我以前还会追着问,他总也不回答,现在我也学乖了,都懒得问他。

下午的听证会一开始就是我叙述购买房子的过程。我站起来,突然身子有些抖,这可是我從未经历过的,田桦看了我一眼,“你没事吧。”我脸色有些白,说:“没事。”接着开始说我那天发offer的情形,说到签字那个关节,我只大略说了一句,苏珊要我们签字,我们签了就发过去了。我很怕他追问当时签字的细节,生怕代签的事情败露,心跳陡然加速。卖方的小个子律师似乎注意到了什么,问:“你当时是怎么签字的?”

我觉得喉咙都干涩起来,说:“我们就是手签的,然后电子邮件发过去。”他便低头看合同。我觉得爱因斯坦真的好伟大,这个时候我百分之百相信时间是相对的,那是我生命中最漫长的一分钟。他抬起来头,又看了我一眼,问,“没有电子签?”我说:“没有,就是手签。”

他又低头看了一眼合同,说:“你继续,递交了合同之后呢?”

我艰难地咽了一下口水,说:“后来就是等待苏珊的回信。”

“你为什么找苏珊做你的经纪人?”卖方的律师像是知道我所有的痛点,如果查出我本人也有房地产中介的身份,自己不去做中介,反而找苏珊,会不会怀疑中间有猫腻?我这么想着,心跳又开始加速,脑筋转了半天,说:“我听说她是这个小区的销售冠军,对这个小区的情况很熟悉,我们就找她了。”卖方律师又抬头看着我,似乎要判断我这番话是否可信。过了好一阵,他又问,“你之前认识她吗?”“不认识。”我说,慢慢定下神来,感觉这短短几分钟,我已经坐了好几趟云霄飞车了。

听证会散会的时候,田桦一直都跟在卖方小个子律师后面。到了一楼大厅,田桦绕过他,走到威尔逊律师前面,说:“你知道苏珊的情况吗?我听说她总是喜欢同时做卖方和买方的经纪人,这样她可以多赚。”我看到卖方的小个子律师跟在后面,连忙扯田桦的衣角。谁知田桦好似没注意到,继续和威尔逊说:“她的做法很奇怪,她和我們说,如果你想买到这个房子,就必须找我们。”威尔逊压低了嗓门说:“这个事情,我们私下再谈吧。”田桦不管不顾地说:“总之她那边程序不知道有没有问题,这个我们真的要留点心。”威尔逊说,“我回去再看看。”

回家的路上,我说:“你说那么大声音,也不怕卖方的律师听到?”田桦看了我一眼,又不说话了。他就这德性。

一周后的下午,我正开会,看到手机上显示一个不熟悉的电话,我没有理睬。没过几分钟,这个电话又在手机屏上显示,我有些疑惑,是谁呢?我还是没有接。当电话第三次响起的时候,我走出会议室。

“是蔷薇的家长吗?我是黑岩中学的心理医生玛格丽特。”那边响起了一个中年女性的声音。

“蔷薇?黑岩中学?”我重复着这两个词。

“是的,蔷薇,你是蔷薇的妈妈吗?”

“是的,我是,蔷薇怎么了?”我刚才还有些模糊的意识渐渐清晰。

“蔷薇现在在我们的办公室。今天中午她来到我们办公室,说她不想活了……“

“什么?蔷薇?不想活了?”我打断了那个女人的话,我似乎听到心脏怦怦加速的声音。

“她现在没事,但是我们需要你马上来学校一趟,我们需要谈谈怎么对付这个情况。”玛格丽特说。

“现在?”我问了一句。

“是的,现在。”

我迅速回到会议室,和老板说了一下,就往学校赶。我下楼的时候给田桦打了个电话。我在路上使劲回忆她之前的种种行为。她似乎有很多地方不对劲,但我还是无法把这些和自杀联系在一起。我总觉得这样的情形只会在小说里出现,我做错了什么?我不停地问自己。路上车流拥堵,加州的高速公路,从我搬到南加州起就这样,而且似乎永远都会这样。我跟着车流,蚂蚁一样慢慢地往前移,心里又急又闷。

我一冲进学校心理医生的办公室就看到蔷薇垂头丧气地坐在房间的一角。房间很小,没有窗户,有些黑,幽涩得像一间牢房。蔷薇的大眼睛似乎也变小了。“蔷薇!”我走上前,抓住了她的手,“你没事吧?”

蔷薇抬起头,抿了抿嘴:“对不起,妈妈。”说完人又矮了下去,佝偻着腰,低着头看自己的手。

旁边一个中年女人介绍说自己就是玛格丽特。她的头发很长,金头发,下巴有些尖,像个中年版的芭比娃娃。她说蔷薇中午跑到心理办公室,说她不想活下去了。她觉得事态严重,就把家长喊过来了。

“怎么回事,蔷薇?”我望向了蔷薇。蔷薇像一朵下午的牵牛花,耷拉着脑袋,眼睛低垂,声音特别细微地说:“我就是今天感觉太糟糕了,觉得特别孤独,特别无助。”

“怎么了?不是有爸爸妈妈吗?”我抓住了她的手。

蔷薇看了我一眼,不作声了。

“我们今天问她有没有具体的(自杀)计划,她说想过用刀子。一旦孩子有具体计划,事情就严重了,我建议你现在就带她去ER做一个全面检查。”玛格丽特说。

“ER?有这么着急吗?”美国的急诊室经常人满为患,法律规定不得以没有钱为理由拒绝治疗,所以许多没有保险的人生个小病也去急诊。我之前带蔷薇去过一次急诊室,人特别多,等了好几个小时就是做一大堆检查,一个月之后给一张账单,好几万。幸亏我们有保险,但费用的前百分之二十都是自己付。

“一定要去。”玛格丽特非常坚决地说。

我说要问一下我先生的意见,说着就拨通了田桦的电话,把见到蔷薇后的具体情况说了一下,然后说学校要求我们去看急诊。

“我觉得没必要吧。”田桦说。我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ER各种费用高,去这一趟自付怎么也得好几千。我说:“实在需要,那也要去啊。”我用的是中文。

田桦说要和蔷薇说几句,我就把电话给了蔷薇。蔷薇声音还是跟蚊子似的,小得不能再小了。她大概也听到了我和田桦的对话,说:“爸爸,我没事的。”

“你说别的急病去了ER还说得过去,她这种情况,心理疾病,去个ER能管什么用?难道ER的医生能马上让她回心转意?”田桦和我说。

我虽然觉得田桦把钱看太重,但也不得不同意他的说法。

我告诉玛格丽特我先生觉得去ER也没有太大帮助,还说我们会尽快联系心理医生。但玛格丽特说这是学校的规定,如果学生有严重自杀倾向,必须马上送ER。我这人也是没主意的,只好又给田桦打电话,让田桦直接和玛格丽特对话。两个人说了好一阵,田桦就是不同意送ER,最后,玛格丽特说,那她得请示校长。

校长也是个女的,四十来岁,一看到蔷薇就说:“这不是蔷薇吗?你的科幻小说写得真好,上次我们还一起吃饭,你记得吗?”学校每个学期会让老师推荐一位学生和校长吃饭,上次蔷薇被推荐了,我们还特别高兴。蔷薇抬起头,她的眼睛那么大,却没有一丝光,她看了一眼校长,没有回话。

田桦在电话里又和女校长理论了一番,校长说这种心理疾病看ER的确不会立竿见影,但可以早点和心理医生联系上,除非是通过ER,一般心理医生都要约很久。她这么一说,我也有点同意了。但田桦还真不是普通人,他就是有这股子劲,我是真服了。他还是坚持不送ER,我真不知道是舍不得这几千块钱,还是不愿意出他认为不必要的钱。最后的结果就是校长同意我们不送ER,尽快找心理医生,同时他们要给青少年服务中心打电话,说明是家长不同意送ER,而我们必须签字同意。

“他们就是怕担责任,你放心签。”田桦说。

“你们签了字之后,会有社会工作者,还有警察局派人去你家,确认你们没有忽视儿童的健康需求。”玛格丽特说。我又有些傻眼了。

“美国人管得真宽。”电话那头的田桦用中文和我说。

“也是保证孩子的权益不受侵害吧。”我说。

田桦说:“我们会害蔷薇?我们对蔷薇怎样你还不知道,要什么给什么,你尽管签字。”

我知道如果我不同意田桦,两个人回家大概又是大吵一通。从前,我总是和他吵,吵到后来他就不理我,然后我就自己难受,我讨厌他做的很多事情。但是我最近特别累,我不想吵了,或者,潜意识里,我自己也是想省下这笔钱?我不再说什么,签了字。

签完字,我带蔷薇回家。上了车,蔷薇问:“你们是不是舍不得出钱让我去ER?”我有些尴尬,说:“是你爸不同意,我是觉得也可以出这几千块钱的。”我觉得自己挺虚伪,还想解释什么,蔷薇却突然笑了,“你们这些第一代华人父母都这样吗?”这还是我今天第一次看到蔷薇笑,心里松了口气,说:“也不全是吧,你知道,爸爸妈妈是爱你的。你要是真的出事了,我可怎么活啊?”蔷薇哼了一声,脸上的笑容变成了冷笑:“爱我?你首先想的就是自己怎么活,你考虑过我吗?”听到这话,我一惊,方向盘都歪了,忙着急解释,蔷薇却再也不接我的话,我也只好闭了嘴,默默地开车。窗外还是苍黄的一大片荒野,有一条小径清晰地穿过原野,直通到荒野那头的山丘。我曾经一个人沿着那条小路爬到山丘之上,看山下的城市包裹在一层一层的尘烟之中。

回到家,我叮囑蔷薇,“待会儿有人来,要是问起你,你得帮爸妈说话,不然他们会觉得爸妈不负责任,会把你送到寄养家庭,那你可惨了。”蔷薇看了我一眼,皱起了眉头,也还是不接话。

没多久就听到门铃响,一看,一胖一瘦两个警察在门外站着,这也太快了吧。我赶忙让他们进来。他们先出示了证件,说是收到学校的电话,来家里看看情况。然后他要我说一下今天的情况。我把情况照原样说了,警察态度还挺好,频频点头,然后说要单独和蔷薇谈谈,说着就带着蔷薇进了书房。

大概过了二十分钟的样子,警察和蔷薇都出来了。他们说蔷薇看起来还好,要多观察她,还有,就是马上给她约心理医生。我连连点头。把警察送出去,我就追问蔷薇他们问了什么。“他们问我有没有朋友,还有平常有什么课外活动。”蔷薇说。“那他们问你父母怎样了吗?”我着急地问。蔷薇一撇嘴,又不说话了。我意识到话又没说对,忙说:“那还不是担心把你带走,我们没办法照顾你了。”蔷薇眯起眼睛瞥了我一眼,上楼了。我突然发现,她撇嘴眯眼的动作简直和田桦如出一辙。

过了一个多小时,又有人敲门,一个三十多岁的白人女子站在门外。我开了门,女人介绍自己叫凯琳,是一个社会工作者。一听她叫凯琳,我愣了一下,想起给我们做房贷的那个女人,也是叫凯琳,她都发了好几次邮件,催着我们做贷款。我一直没回复她。我把这位凯琳请到房间。凯琳说今天正好附近也有一家,接到电话就顺道过来了。“顺道?”我又愣住了。她说:“你不知道,如今抑郁的孩子真挺多,我每天在各所学校和小区跑,都忙不过来。”我眼前浮出无数个蔷薇一样的女孩子,蔫豆芽一样坐在墙角,心里有些难受,又有点宽慰。知道有人和你经历一样的糟心事,心情就能好点,人真是一种奇怪的动物。

我把事情经过复述了一遍,她边听边做记录。她说要介绍一些社工组织给我,这些组织可以帮助蔷薇这样的孩子,提供心理咨询的医生,如果家庭负担不起费用,社工还会帮忙联系可以付费的组织。她和蔷薇也是谈了一会儿,还上楼看了蔷薇住的房间。走的时候,她叮嘱我,“蔷薇房间里的剪刀你最好收一下,还有厨房里的刀也要小心。”我忙点头,然后她又说:“你看起来精神不是特别好,自己也要多注意,如果需要,我也可以给你推荐几个心理医生。”我道了谢,送走了她,瘫坐在沙发上,头脑里一片荒芜,半天也不知道该做什么。

晚上田桦下班回到家,先上楼去蔷薇房间里看了看蔷薇,又和她聊了好一会儿。“一进去就看到她在打游戏。”下了楼,他和我说,“整天无所事事的可不就是胡思乱想。”

我说:“无所事事是因为做其他的事情没有动力。这孩子这么下去可怎么办?就算住进了那房子我也不会开心了。”我又想起悬崖边上的那栋房子,突然就觉得眼睛生疼,我使劲地用手揉着眼睛。我听到田桦似乎是在说房子就别买了,不如拿点赔偿金。但我假装什么也没听到,或者他也并没有说什么,我疑心是我的听力出了问题,或者是我的脑子出了问题。我听到自己说那可是我最喜欢的房子,还想着在那退休养老呢!咱们再坚持一下就能买下来。我看到田桦耸耸肩,走出了房间。

我木木地走进蔷薇的房间,说今晚要睡在这里。我实在是放心不下,怕她真做什么傻事,我把一个旧床垫搬到她的房间,铺了床旧床单,就准备在这将就一晚上。床垫有些软,我翻来覆去睡不着,那边蔷薇也是翻来翻去。黑夜里,两个人都知道对方睡不着,也都不说话,就这么熬着。到了下半夜,我才迷迷糊糊睡过去。

这真是漫长的一天,像一个季节一样漫长,仿佛时间的行囊被击中,如火山岩浆一般慢慢流淌,慢慢凝固,成为琥珀,成为一个遥不可及的事物。

我开始给蔷薇找心理医生,我从网上找了几个医生的电话,打过去一半是留言,一半回复现在没空,要等好几周,有一个还要等到两个月之后。看来学校心理医生果然没说错。

过了两天,做社区工作的凯琳打电话过来,问我蔷薇如何,有没有找好心理医生。我说还在找,找的几家都没空。她建议我去找那个免费的社工,我于是打电话给那个社工。社工说回头给我找找,发邮件给我。我暗自思忖,美国这个社会救助系统还真是不错,还有免费的服务。

过了几天,玛格丽特又给我打电话说蔷薇今天又去了她们的办公室,似乎还是不太好,又问我医生找得怎样。我这才想起来那个义工还没发邮件给我,看来不付费的义务工作就是不靠谱。我告诉她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心理医生。“如果你们当初去了ER,就没有这么多麻烦了。”这个玛格丽特有点不依不饶,不过她接着建议我去问儿科医生,那里信息很全。我给蔷薇儿科医生的护士打电话。护士说要问一下专门负责青少年心理健康的社工。又是社工!我很想问问这个社工是不是付费的,我现在算是知道了,不付费的服务肯定打折扣,还是一个钱字。我一上午就在走廊上打电话了,老板从我身边经过一次,虽然他没说啥,我自己还是觉得不自在。晚上我有点发烧,早早就睡了。

第二天起来发现儿科医生那边的社工给我回信了,发了一大堆心理医生的联系电话。我干脆坐那打起了电话。田桦说:“你要不还是悠着点,不是还发烧嗎?”

“那你来打电话?”我说,“说得那么好听。”

“我这不是关心你吗,今天我还真不行,有个大会,必须去。”

“就烦你这样的,说的比唱的好听,真要你做就没影了。”我说。

田桦说:“话不是这么说,这电话晚点我来打,我走了。”我想了想,还是打起了电话。不知道为什么,我最近总有一种紧迫感,生怕有一天没一天的,又怕学校和社区工作人员来催,我就顺着那个单子开始打电话,一打就是一个小时,总算找好了一个医生,一周后有时间。约好后,我开车去公司,已经是深秋了,想到从春天到秋天这漫长的季节,想到蔷薇的抑郁,我长叹了一声。我把手伸出窗外,我是想抓住些什么吗?风很大,凉意从指尖一点点传递过来,我把手缩了回来。

几个星期又是箭一般嗖嗖而过,小时候总是觉得每一天都那么漫长,过了四十岁,时间好像都给提速了。又到月底了,现在一到月底,我就心里哆嗦,我知道,律师的账单又会如期而至了。真是如期,一天都没晚过。另外就是心理医生的账单也是月底发过来,虽然数额不高,但总是在提醒我蔷薇这摊子糟心事,看了心里也是郁闷。这个新律师既然没有金律师级别高,费用怎么也得便宜一点吧。我心里寻思着,打开了账单。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居然比金律师还贵了一千块!我一看账目清单,准备听证会,两个小时,给卖方律师回邮件,一个小时,卖方律师给我们回邮件,两个小时。最可笑的是把专门研究一个加州房屋租赁条约的活外包给另外一个律师,时间是五个小时,然后这个威尔逊律师和这个外包律师的邮件回复又是一个小时。我气得当场就给威尔逊打电话,问这都是什么情况?威尔逊嘟嘟囔囔半天也解释不清楚,我心里暗想,怪不得做不上去。事情做不好,钱还变着法子要。真是服了这些做律师的!我头脑一热,直接对着他喊:“咱们的合同今天解约!”

我把电话一摔,坐在那生气。我是个脸上藏不住事情的人,估计我现在的脸比威尔逊的还长。田桦在旁边一直听着,看我挂了电话,问我真打算把这个律师辞了吗?我其实喊完话之后心里又有点后悔,毕竟这个律师熟悉了情况,再换一个,光是了解我们案子又得花不少银子吧。再说,是不是就比这个好还不知道呢,谁知道会不会找个更烂的?我把我的想法跟田桦又说了一下。没想到田桦说:“其实退了也好,要不,我们自己来打这个官司?”

“什么?自己打?我们两个工程师来做律师的事情?”我吃惊地看着他。

“是啊,有什么啊,这几天,我在网上搜了下类似的案子,其实最后买家基本不会败诉,大多数是庭外和解了。再说,你自己不是考了房地产中介证书吗,多少了解房地产的情况吧?”

“就我那个证书,你知道的,咱们老中就是会考试,考完后基本就都退给老师了。”我有些惭愧地说。

“那也没啥,咱们自己学起来,又不是rocket science。房地产就这么几个法案,能复杂到哪啊?我就不信,能比我们编程找bug难?相信我,我们行。”田桦笃定地说。说真的,田桦这个人平时对我也不上心,吹毛求疵的,但他那种自信心,就是让我服气,也不知道他这种信心从何而来。他和我一样,当年都是从小地方考到北京,他家里穷,当年出国的机票钱都是从我家借的。那时候,我们还没结婚,他跟我妈说,阿姨,放心吧,这钱我一定会还你的。我妈说,这人有股子劲。

我们给威尔逊律师正式写了个邮件,通知他们即日起中断合同,我们不会再付他们一分钱。写完邮件,我心里顿时觉得轻松多了,很久没这么爽气了。

两个小时后,我收到了金律师的电话,邀请我们到他的办公室再谈谈。当天傍晚,我和田桦又坐在了他那间硕大无比的办公室里,这回他不是坐在他的红木桌子后面,而是和我们面对面坐在了沙发上。

“你们确定要中止合同吗?威尔逊可是个不错的律师,特别认真。”他说。

“他可是太认真了,认真到研究一条款项都要找专门的律师。”我没好气地说。

“这个你们可能不太懂内情。法律这个行业就是这样,特别专,法律法规特别具体细微,只有专门研究的人才懂中间的窍门。”金律师说。

“又不是制定法律条款,至于吗?房地产法是民法,普通一个房地产中介都知道。我……”我还要说下去。田桦使了个眼色给我,我寻思了一下,打住了,我这个人有时候说话也不过脑子,他是怕我把自己是经纪人的事也说出来。金律师倒是没注意到这个,只是还在为威尔逊辩护,然后又说这个案子其实很简单的,也不知道为什么拖这么久,这个卖家太难缠之类的话。我直接打断了他:“难不难的也和你们无关了,反正我们的合同中止了。”

看我们态度坚如磐石,金律师换了个策略,说可以再换一个律师。我看了一眼田桦,说实在,我心里还是没底,自己打官司,能行吗?田桦想了想说:“不了,我们还是决定中止和你们的合同。”

金律师长叹了一口气:“好吧,你们是不是早就找好下一家律师事务所了?”

“根本没有。”我脑子一热就都说出来了,“就是昨天看到你们的账单着实生气,临时做的决定。”

“真的啊,那你们要去找新律师,中间又要耽误不少时间。”金律师有些吃惊地说。

“不找了,我们自己打这个官司。”我有些得意地说。

“啊?”金律师这回是真的吃惊了,“你们自己?你们的母语都不是英文,要和专业的律师打官司?你们可要想好啊!”

看他这么说,我也有点犹豫了,又想到蔷薇那还有一大堆的事情,忍不住又看了一眼田桦。他若无其事地回看我一眼,说:“谢谢你的关心,但我们打定主意了。”

“那好吧,只能祝你们好运了!”金律师站起来和我们握了握手。知道我们留不住了,他下了逐客令,他的时间值钱,这点他清楚得很。我们起身,走出律师事务所。风有些大,我眯缝着眼睛,赶忙上了车。正是刮Santa Ana 风的季节。每年秋天,干冷的风就会从加州内陆沙漠卷起,向太平洋沿岸吹过去,风速大,南加州又干燥,这个时期总会有山火爆发,所以当地人给这个风起了个名字,魔鬼之风。魔鬼之风,这些律师,都是魔鬼。我恨恨地想,又想起律师的另一个名字,不可或缺的魔鬼。现在,终于不用和魔鬼同行了。

当天晚上,田桦就从图书馆借回了一大摞律师书。那么厚的一本本专业书,他一页页翻看,比当年考GRE还认真。

4

我们通知卖方和经纪人的律师人员变动时,才发现经纪人的律师也变了,换成了一个女律师。

三方的协谈是在一周后进行的。经纪人的女律师很张扬的样子,她是个白人,身材略胖,嗓门又大,完全和《傲骨贤妻》里那些个穿着入时骨瘦如柴的律师不是一回事。女律师知道我们把律师辞退了,自己来谈判,一副很好奇的样子,说现在真是什么都是自己来,将来我们这些律师一个个都要被炒鱿鱼。她说话也是没遮没拦的,像是个爽利人。也果然是,正式谈判一开始她就说:“好吧,现在我们来正视这个局面,一个非得要买,一个不肯卖,苏珊也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现在就是一个死局,除非买家不买了,拿一些赔款,这个案子才能推进。当然,我们的当事人没有过错,赔款也是卖家的事情了。”说完,她的眼睛看向了我。

我们现在住的这个房子是20世纪80年代的老房子,灰扑扑的如一件旧器皿,隔音也不好,邻居家的草地洒水器每天早上五点准时响起,总是把我吵醒。比起来,那栋漂亮的小洋楼像是一件擦得锃亮的银器。打过蜡的红木地板,整洁雅致的房间,后院锦簇的绣球花,一切都令人沉醉。老房子也不是不能住,只是人要是见过好的东西,那些旧的东西就变得无法忍受,我感觉自己像是着了道,房子成了我的信仰。我告诉女律师,我们还是要买下房子。

谈判再次陷入僵局,我们又开始陷入死循环,各自为各自辩护。

周日我带蔷薇去看心理医生。这已经是我们找的第二位心理医生了。上一次的是一个毕业没多久的医生,年轻的白人女子,穿着仿皮裙,个子很高。办公室阳光灿烂,蔷薇坐在橘色的沙发中央,头一直耷拉着,像是淹没在金色的阳光里。医生觉得蔷薇情况很严重,说要蔷薇每天都来,每次三个小时。如果是那样,蔷薇几乎就不能正常上学了。我因此不太喜欢,蔷薇也是。她觉得如果总是来这种地方,心情也不会好。这一次的医生叫凯瑟琳,和做房贷的凯琳名字很像。她是个墨西哥裔,鼻子很大,眼睛很大,但是不太说话,有一种和她面容不太一致的害羞。蔷薇因此喜欢,觉得和她是一类人。她的房间里有一张画画的桌子,她跟蔷薇说,你如果不想说出来,就把你的心情用画笔画出来。蔷薇一直是喜欢画画的,上中学后,我停了她的画画,因为和水球训练时间有冲突,我听说运动比画画对将来的大学申请更有帮助。没想到,一年后,蔷薇又拿起画笔,却是在心理医生的治疗室里。看蔷薇和这个医生合拍,我们约好之后一周见一次。“这会是个漫长的过程。”凯瑟琳说,“请给蔷薇时间,也给我时间。”

星期一大概是一周里最令人生厌的一天了。周一早上起来,我觉得头有些晕,使劲晃了晃头,看着镜子里那张憔悴的脸孔,一种陌生的感觉如雾气一般弥漫过来。我突然看到镜子里的自己脖子左侧特别大,似乎有一个肿块。这一段时间我基本不怎么打理自己,很少照镜子,照也是一两分钟的事情,这一看,我有些害怕了。我摸了一下,似乎还有点硬。

“田桦!”我大喊了一声,“你看看这是什么。”

田桦走进卫生间,看着我。我指着我左边的脖子,他也大吃一惊,“这么大一个包!”

我差点要哭出来:“会不会是……”

“别自己吓自己,不过赶紧给医生打电话。”田桦说。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蔷薇这边还在看医生,我自己也要看医生了。”我说着话,拨通了家庭医生的电话。我说了一下情况,医生要我下午马上过来。

下午我跟老板请了假。老板脸上没说什么,但我估计他也不太开心,我最近总是请假。不过我也顾不上这么多了,下午拿着电脑就直奔医生诊所。家庭医生姓王,是在国内湘雅医院念的本科,人很和气。王医生仔细看了下,又戴上手套摸了摸那个肿块:“还挺大的,你赶紧去约专科医生。”我看她神情有些严肃,心里又慌了几分。

专科医生不好约,排在了一周之后。美国医疗系统真是低效率。我跟田桦抱怨:“这么个大包也不着急。”

“这么个大包你自己怎么没注意到?”田桦反问。他就是这样,我问什么,他從来不直接回答,要么避轻就重,要么岔开话题。

“这么个大包你天天看着我都没注意到,还说我?”我一下子来气了。

田桦这回不作声了:“好吧,先不着急,一个星期也快。”

我坐在那,头又开始发晕,心里也愈发滞闷,自己的病还没搞清楚,还有女儿的事情和房子的事情,都搅在一起,像个没线头的毛线团。回家的路上,我神情有些恍惚,红灯变绿了我还停在那,后面的司机按响了鸣笛,我忙开车。那个司机居然从左道超过我,超车的时候还转向我狠狠地瞪了一眼,像是有血从下面涌上来,我使劲地按了鸣笛,声音响得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一周后,我见到了专科医生,四十多岁,瘦瘦的,个子挺高,眼睛挺大,太大了点,有点像蜥蜴的眼睛了。他自己介绍是从叙利亚移民过来的,他看了看我的脖子。“看起来像是甲状腺肿瘤。”他说,“不过,不要着急,这个肿瘤比较大概率是良性的,就算是恶性的,治愈率也非常高。如果上帝一定要给你一个肿瘤,那么请他给你甲状腺……”

“不,我什么肿瘤都不要!”我迅速地打断他的话。

他有些尴尬,大眼睛眨巴了一下:“当然,当然,你没事的,太太。”太太,Madam,连这么正式的称谓都出来了,我感觉自己肯定是惹恼了他,很有些局促不安。他接着给我推荐了一个可以动手术的外科医生,还说他们切除的时候会做切片活检,看看是良性还是恶性。

走出诊所,我马上打电话约了外科医生,还是一周以后。一周,七天,神创世也是用了七天。放下手机,我觉得太疲惫了,我才想起,午饭还没有吃。我在外面的长椅上坐了下来,长椅旁边是一棵蓝花楹,春天的时候会开出蓝色的小铃铛一样的花朵,一嘟噜一嘟噜的,满树的繁花似锦,而现在,只有绿色的小小羽状叶子连成大片的树荫。周围一个人也没有,连风都没有,世界好像在这一刻都静止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悲伤和孤独感涌了上来,我的眼泪流了下来,这么多天,我居然都没有哭,现在,我终于哭了出来。我在秋天的树荫下哭了很久,又饿又累,全然不知所措。

回到公司没多久,电话响了,是田桦。

“那个做房贷的凯琳说要我们付她服务费。”田桦说。“什么意思?”我问。

“我们老也不做贷款,她着急了。还记得我们答应过她房子买不买都要付她钱吗?”

“可是,这房子我们没说不买啊!”我说。

“你啊,还是这么钻牛角尖,说真的,这房子你一定要买吗?”田桦说。

“这可不是你的风格,当初不是你吵着嚷着要打官司吗?”我说。

“那不是因为房子升值很多了吗?我仔细看了房子后院的照片,这房子后面就是悬崖,前高后低,风水不好……”田桦是个凤凰男,平时特别迷信。

他这么一说,那幅冬日悬崖的油画又浮现眼前,冷峻嶙峋,闪烁着寒意,漂亮雅致的房子里却有那么一幅画,像是滴入清水中的一滴墨汁,小小的一滴却越渲越开,我有些不安了,蔷薇抑郁,我自己,这些糟心事不都是买房子那阵开始的吗?自己的病别不是被房子给压出来的吧?房子,那座悬崖上的房子!

“这个房子,怕真是买不得了。”我喃喃地说。

手术安排在离家不远的医院,刚刚装修过,北欧风格,简洁的布艺沙发,正对着的是一幅名画复制品,《克里斯蒂娜的世界》。一大片暗黄的荒野里,一个穿着粉色长裙的女人匍匐在地,她艰难地向着远方的一栋古老的木屋一点点爬去。她瘦弱的身子显得如此无力,她的头发在风中凌乱地散开,但她却依然那么倔强地爬着。我不由自主地走向了那幅画,用手触摸着画中的女人的头发。我感到了吹过她发梢的风,那么大的风,我的身体不由地战栗起来。我是个多么倔强的人啊,哪怕是蔷薇生病,哪怕是自己打官司,甚至哪怕是自己生病,我都没有动摇过买下那栋房子的决心,但是这个时刻,站在这幅画前,我觉得我所有曾经的信念都在动摇。

外科医生是台湾来的中年男人,瘦长个,说话软润得像糯米。他介绍了手术的大致情况,说会尽量沿着颈上原有的纹路开刀,这样恢复后伤疤也看不太出来。还说为了日后美观,要把肿块切碎取出来,可以减少开口,但这样手术时间会长一些。

我说谢谢,然后勉强挤出一个微笑。麻醉师开始给我打麻药,我要他数三个数字,这样我就知道开始了。他开始数数,一,二,三,我躺在那,兩幅画在我眼前交错,悬崖之巅的房子,那个艰难地爬向那座房子的女人。然后,所有的意识成了空白,成了我怎么也握不住的风。

不知过了多久,我醒了过来,像是从一个漫长的过往的梦里醒过来,又像是从死亡的怀抱里逃脱出来,我看到了光,我的眼睛下意识眯缝起来。我有些恍惚,我看到了一个微胖的孩子,那是蔷薇,她手里拿着一束粉红的康乃馨。“妈妈,你终于醒过来了!”她的眼睛湿润。我躺在病床上,手脚都没什么气力,我软软地握住了她的手,她的脸如此温顺,我几乎忘记了之前她那张冷冷的脸。“你睡了好久。”是田桦的声音,他这次说话的时候不再撇嘴,平日脸上那种不屑也踪迹全无。“医生说手术很顺利。”“那切片结果呢?”我问。“那个还要等一周,没那么快。”我摸了摸脖子上的白纱布。我记得我九岁时头被一个欺负我的同学砸破,医生给我绑上的纱布,也是这样的手感,细微的褶皱,有些蓬松,有些粗糙。

出院第二天,蔷薇的同学青青的妈妈给我发了条微信,问蔷薇有没有空去她们教会。我刚到美国时参加过教会的聚会,先是聚餐,然后一起读《圣经》。田桦不喜欢,说他们的终极目的就是要你捐钱。我倒不这么看,但我不喜欢被束缚,这么多年一直远离教会。但这次,我跟田桦说还是让蔷薇去教会,也许能交点朋友,疏解一下心情。田桦说了很多理由,觉得去了也没用,我知道他可能还是落脚在钱上。我和他争论了很久,与其说是和他争论,不如说是和自己,一方面,我自知让她去教会目的太功利,况且蔷薇还小,对这些形而上的东西尚缺乏分辨力,另一方面,这么多的事情如潮水一般哗然而至,个体实在太渺小,就像一粒流沙,相信有一个比自己更强大的力量在安抚你,指引你,心中有信,多令人宽慰。只是我自己做不到,我已经过了“信”的年龄,我不知道自己该信什么,耶稣,佛祖,还是命运?我只能一个人站在悬崖之巅。

一周以后,我的切片结果出来了,是良性的。我接到护士电话的时候,正和蔷薇在costco买东西。周围人头攒动,我忍住了泪水,我说蔷薇我们去海边走走,有个朋友推荐了一处海滩,风景好,人还少。她有些诧异地看看我,没有说什么。

我们沿着133线路开,山路蜿蜒在无边无涯的荒野里。我想起二十年前,我第一次来南加州,朋友带我去看海,开的就是这条山路。二十分钟后,我们抵达了拉古拉的半月湾海滩,正是黄昏,我们沿着铺着黑色柏油的小径走下坡,路有些滑,我们慢慢地走下去,风渐渐有了咸味,海一点点出现在眼前,大海如冬日的星空一般辽远,海水是那种暗绿的颜色,绿宝石一般沉静地展现在眼前,海风细碎,黑色的海鸟在上空盘旋。我望向了海滩的左侧,那里是一处悬崖,悬崖上孤零零地屹立着一棵柏树。如此熟悉的画面!我吃了一惊,那不正是那栋房子里挂着的那幅画吗?我想了想,有些释然,拉古拉是一个旅游胜地,这个海边的小城有数不清的小画廊和数不清的艺术家,富人们经常购买这些名不见经传的小画家的作品,期待他们成名后作品升值。而这些小画家们,最常画的就是这附近的风景。

“妈妈!”蔷薇叫了起来,她的手也指向了那处悬崖,“我经常梦见的悬崖就是这里!”

“你确定?”我吃惊极了。

“确定!”蔷薇说,“你仔细看,悬崖中间还有棵树呢!“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悬崖中间的地方长出了一棵松树,也是南加州海边常见的树种。

“妈妈,我们之前来过这里吗?”蔷薇疑惑地问。

我在记忆的深海里打捞着渐渐干涸的往事,破碎的记忆从过往的梦里闪现。我想起来了!八年前,我们刚搬到南加州的时候,就来过这个海滩,这个地方的海浪很特别,分别从两个方向打过来。后来,我们经常去茉莉花路的那个海滩,就再也没来过这边的海滩了。怪不得刚才下坡的时候我觉得好熟悉。

这时候,我听见有人在挥动着双手,一边还在叫着什么,我和蔷薇顺着他们的方向看过去,不远处一个黑色的浮游动物不时露出背鳍,在暗绿的波浪里自由地游弋。

“妈妈,这是鲨鱼吗?”蔷薇问。

“不是吧,鲨鱼多吓人,应该是海豚吧。”我说。

“鲨鱼和海豚都会有背鳍露出水面,不过,它们的鳍不一样。海豚的鳍的尾端是圆的,不是很锋利,而鲨鱼的鳍是三角形的。”蔷薇说。

“你知道得真多。”我有些费劲地把手搭在她的肩上,十三岁的她已经比我高不少了,“管它是什么呢,反正它们不会伤害到我们。”

我目送着那不知名的生灵朝着远离悬崖的方向越游越远,有清爽的风从我心头掠过,我对着大海兀自微笑了起来,拿出手机,我给田桦打了通电话:“我们放弃吧,那栋房子。”说完,我觉得心口有一丝尖锐的疼,但下一秒,我觉得胸口像是搬走了一块久远的石头,我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地呼出那口气。睁开眼,还是那一片无边无涯的绿海,碧绿的水从两个方向朝我涌来,我看不到海豚,也看不到悬崖,只看到蔷薇在海滩上奔跑的背影。

两周后,我们和卖家以及苏珊的律师再次商谈。卖方的小个子律师是个厉害角色,他找到了当时给房子报价的另外几个中介。他们的反映是他们的买主完全可以出更好的价格,按照惯例,他们等着苏珊还价的时候再加价,但还没有等到就被告知卖家已经选好了买主,显然苏珊没有履行她的职责,没有给卖家争取最大的利益。我们也不再要求买下房子,只要求赔款。苏珊的律师说这就好办了。苏珊买了保险,由保险公司出钱,但是谈判没有我想象的那么顺利,苏珊那个女律师欺负我们没有律师,不停地压价,我又是个沉不住气的,觉得随便拿点钱就可以了。最后一场谈判,田桦找了个理由把我支走了,说保证谈个好价钱。我说好吧。我找了一家星巴克,要了一杯咖啡,咖啡很苦,我加了很多糖。兩个小时后,田桦给我打电话,都谈妥了,回来签字吧。谈判结果还算不错。苏珊的保险公司赔了我们好几万律师费和一些房子差价,不过算起来,那差价和我动手术自己付的费用差不太多了。

签完字,卖方的律师意味深长地对我们说,谢谢你们!我突然想起那次听证会结束的时候,田桦跑到卖家律师前面和威尔逊说苏珊的坏话,我看了一眼田桦,他的眼睛望向了别处。回去的路上,我问田桦:“那天你故意的吧?”他笑了,“你想想,谁也不愿意吃亏,只能找一个出了钱也不心疼的主,那就只能是苏珊的保险公司了,所以我只能旁敲侧击卖方的律师了,不然,这个局怎么破?”原来,这个局的突破口就是苏珊,我吃惊地看了一眼田桦,不知道说什么好。

那天我和田桦去一家意大利餐馆大吃了一顿,庆祝平生第一次官司的结束。算来算去,我们没有亏,也没有赚,房子没有了,我的身体也基本恢复,蔷薇还在做漫长的康复,去凯瑟琳那里,也去青青的教会。我给她安排了很多活动,水球训练,拉丁舞,画画,我做司机,每天载着她东奔西跑。她最喜欢的是画画,可以一坐好几个小时。我问了她几次,她还是做一些稀奇古怪的梦,不过基本上没有自杀的念头了。太忙了,她说,好像都没有时间想这些了。能做的也只能是这些了,剩下的,就只能交给上天。

一年后的春天,青青邀请蔷薇去她家的生日Party。青青就住在雪地小区。生日聚会结束后,我去接蔷薇的时候,特意绕了点路,把车子停在了山顶的公园里。

我们站在山顶上,正是雨过天晴,天上的云的样子太奇异了,像是小时候弹棉花的人弹出的一堆旧棉絮倒悬在空中,那一团团巨大的棉絮又如一个个倒挂的悬崖。我看得有些发呆。“这叫乳状云,我们科学课上学过的。”蔷薇说。我的眼睛瞥向她,她的眼睛可真大啊。我握紧了她的手。那栋我曾经心仪的房子就在云海之下,悬崖之巅,山顶的风很大,吹动了浮云,一排排悬崖状的云朵慢慢向我涌来,而那悬崖之巅的房子便如时间一般,慢慢后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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