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前期中国报刊论政观念中的现代化因素

2024-05-10 16:41
肇庆学院学报 2024年1期
关键词:郑观应日报报刊

李 滨

(湖南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湖南长沙 410081)

晚清前期,在时间划分上一般指1840-1895①以晚清前期作为本文考察的时间范围,主要是基于这一段时期在报刊思想史有其相对独立的特征。1840年鸦片战争开启了西学涌入的通路;而1895年后随着戊戌维新运动的兴起,思想文化进入狂飙突进的时代,中国思想史发展进入重大转型时期。而1840-1895年可谓报刊思想发展中缓慢渐变期,传统思想文化与现实君主政治强力影响着彼时报刊思想的内容和话语呈现;新的思想元素也开始夹杂其中,成为后续思想发展的铺垫。年。随着新式报刊的引进,西报知识也逐渐传播开来,并对先进国人的报刊观念产生影响。然而这一时期的报刊观念受君主专制和传统文化的影响,在话语表述上往往与中国传统的相关思想或文化设施进行类比,呈现出本土化特征。就报刊论政这一具有鲜明现代性的新闻活动而言,也常常被类比为中国传统清议,而不被视为一种监督政治的现代传媒实践。尽管如此,西学的涌入,以及国人与西方交往的加深,仍然使彼时的报刊论政观念呈现出新的特征,区别于传统的文人论政(即“清议”)观念。从中国文人论政思想的发展历程看,这一变化无疑是重要的,有必要予以深入审视。

这一时期,报刊思想论述的主体主要有来华传教士、商业性外报主办或参与者以及早期维新派人士。本文重点分析他们在报刊论政观念方面出现的现代思想元素,并对这种报刊论政观念的发展变化予以意义审视。

一、晚清前期西报知识的来源及途径

洋务运动期间,外人在香港、上海和天津等地创办了大量现代报刊,如1845 年在香港创办《中国邮报》;1850年在上海创办《华北捷报》;1864年在上海创办《字林西报》。影响较大的商业性中文报纸,则有《申报》1872年创刊于上海,《时报》1886年创刊于天津,《新闻报》1893年创刊于上海。19世纪40年代至90 年代,外人先后创办超过170 种中外文报刊。1895 年前,国人自办报刊较少,外人办的报刊占了绝大多数。戈公振统计指出:“我国人自办之日报,开其先路者,实为《昭文新报》,《循环日报》次之,《汇报》、《新报》、《广报》又次之。今硕果仅存者,唯《循环日报》耳。”[1]121

洋务运动时期,以来华传教士为主体的外来办报者的西报知识来源毋庸赘言,而国人的西报知识主要来源于他们所接触的报刊活动。外人在华办报往往会雇佣国人作为助手,如黄胜、王韬、韩应陛、蒋敦复、李善兰、沈毓桂、吴子让、陈霭亭等,就先后在外人在华创办的报刊或书局任职。外人的办报经验和模式成为国人的主要借鉴,以致国人初办报刊多在形式上模仿外报,甚至假托外人的名义发行[1]22。在外报的示范和启迪下,一批先进的国人开始自办报刊。黄胜、伍廷芳、容闳、何启、王韬等先后开始其办报经历。与来华传教士的交往成为另一条途径。传教士报人李提摩太、林乐知、花之安和甘霖等,与早期维新派即有较为密切的交往。王韬、郑观应,甚至戊戌时期康有为、梁启超等人都与传教士的报刊活动有确凿的交集。此外在欧美留学、游历,也给部分国人带来直接的西报知识阅历。如容闳、郑观应、马建忠、王韬、何启等都先后有过出国经验。

对西报知识的了解,成为国人报刊论述的重要基础。早期维新派在阐述其办报主张时,往往以介绍西报运作经验或社会影响等开篇,如陈炽的《报馆》一文,首先即介绍“泰西”报馆在西国由最初被禁止到“听其开设”的过程,以强调在国内兴办报刊的重要性[2]。这种表述思路几乎成为彼时维新派论报的基本模式。

二、西报知识对晚清前期报刊论政观念的影响

晚清前期的报刊论述者虽然大都援引古代清议等相关思想资源来阐述报刊论政问题,从而与西方现代报刊理念拉开距离,但也不可避免地受到他们接触的西报知识的影响。故他们的报刊阐述中,也自然呈现出一定的现代思想元素。

一是在对西报知识的阐述中体现现代报刊论政理念。介于晚清的君主专制现实,戊戌及戊戌之前的报刊阐述者极少明确主张在国内照搬西方民主政治下的报刊实践,转而从中国传统思想文化中发掘话语资源,以做出顺应中国接受语境的报刊论断。然而在对西报知识的介绍时,则往往相对准确客观,较少使用附会中国传统思想文化资源的方法。

来华传教士较早介绍西方报业的相关知识。如《东西洋考每月统计传》1833 年即以中文报纸身份发表《新闻纸略论》,简要记述了西方报纸的产生发展、以及西国的出版自由问题。传教士花之安的《新闻纸论》中,也介绍了英国泰晤士报的出版情况。《遐迩贯珍》的创刊序言则描述了西报的新闻性及信息传播效力:“中国除邸抄载上谕奏折,仅得朝廷举动大略外,向无日报之类。惟泰西各国,如此帙者恒为叠见,且价亦甚廉,虽寒素之家亦可购阅,其内备载各种信息,上船之出入,要人之往来,并各项著作篇章,设如此方,遇有要务所关,或奇信始现,顷刻而四方皆悉其详,前此一二人所仅知者,今乃为众人所瞩目焉。”[3]同时,传教士们也零星谈及西方报业的职业规范理念。《新闻纸略论》中即较早介绍了西国新闻法制和言论自由问题:“后则各国任人可自告官而能得准印新闻纸,但间有要送官看各张所载何意,不准理论百官之政事,又有的不须如此各可随自意论,诸事但不犯律法之事也”,“此三国为至多,而其理论各事更为随意,于例无禁,然别国亦不少也。”[4]言论自由和新闻法制已是现代民主社会的核心问题,与中国古代君主制度下的“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等“开明专制”观念有着本质区别。

《申报》的新闻论述中,也不断有对西报情况的介绍。1873 年,在《论各国新报之设》中,即介绍了英美等国新闻纸之于国家的意义以及由弱转强的创办经验,并强调了报刊言论自由的重要性:“民之为此纸也,上则朝廷广大之利弊,下则闾阎纤小之善恶,无不可以畅论。泰西之操政柄者,藉以得悉时事,兴利除弊,裕国便民。新闻纸之有益于世,诚不谬矣。西人有言曰,大概而论,治人者与治于人者其智愚贤否相等,治人者少治于人者多,上得取益于下,少得收益于多,势亦甚宜,即民之欲宣隐微,亦以新报。故新报之不可无,为上下可以相通,远近可以相达相勉相戒以辅成国家政事也。”[5]反复以有益于国家社会的浅显之理证之,而其要旨在于主张言论自由。虽未触及公民政治权利这一现代言论自由内涵的核心层面,但在彼时已是十分难得。1874 年,该报介绍西方报馆发达的原因:“盖泰西各国,上下一体,不但官与民不甚悬殊,即君与民亦不相暌隔,故每遇事,可以尽情议论,直陈无隐。言虽出自民间,意可达于君上。君既不以直言为逆耳,民自不因直言生戒心。至于官更无论矣。”[6]作者意在分析报馆盛于西国而不行于中国的原因,但指出君民平等制度下的新闻言论自由是西报发达的重要因素,在一定程度上对现代言论自由的本质有所分析和阐发,这就与中国传统君主制度下的开明纳谏思想显著地区别开来了。

晚清维新派亦有对西报知识的介绍。王韬较早分析了西报的政治影响力,指出这些报纸在传情达意、明辨是非曲折等方面的显著作用,以致其观点常常被政府所采纳[7]29。他富有文学性地夸赞西国泰晤士报等报纸的发达,指出西国报纸主笔“绝伦超群”,其言论“无一不为庶人清议”,而泰晤士报更是“人仰之几如泰山北斗”,因为其主笔总能反映“人心之所趋向”[7]171。王韬的这些论述中虽引用了清议等传统话语,但他指出了西国政府对报刊言论的重视,“视其所言以为准则”,而原因则在于报刊言论往往是民意的反映。这就初步揭示了现代民主制度下传媒、政府与民众之间的互动关系。相对来说,郑观应在这一方面的阐述更为详尽和明晰。郑观应也从民主的角度介绍了英法等国重视报纸“清议”的原因:报纸能够据事直书,实事求是反映国民心理,深得民众信赖,以至于当政者必须“多所折衷”“不敢违背”[8]75。

在《日报》篇中,郑观应尤其深入地介绍了在民主政治实践中报纸与民众、政府的应然关系。一方面,报纸搜集各方面的最新情况,尤其是及时介绍政治人物的言论和事迹,“凡献替之谟,兴革之事,其君相举动之是非,议员辩论之高下,内外工商之衰旺,悉听报馆照录登之从违,故日报盛行,不胫而走”[8]75-76。以促进民众见识和思维能力的进步,并具备一定的对政治人物、事件的分析甄别能力;另一方面,在议员选举中,由于报纸的广泛报道和公开传播,候选人的品德才能为社会所熟知,从而使选民能做出合理抉择,有利于“天下英奇之士、才智之民”实现他们的理想抱负,同时也保障国家政治机器的良性运转。有鉴于报纸在民主政治实践中的这种重要作用,郑观应主张遍设日报:

虽然,公举议员陪审之法固甚善,亦由泰西学校多、教育人才之盛所致,矧其无处不设日报馆,无人不观日报,中外之事老少咸知。我国学校尚未振兴,日报仅设数处,公举议员之法,殆未可施诸今日也。盖议院为集众是以求一当之地,非聚群嚣以成一哄之场。必民皆智慧,而后所举之员乃贤;议员贤,而后议论措置乃得有真是非[8]62-63。

应该说,郑观应对西报这种政治潜能的观察和分析是十分深刻的,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他认为日报就是“泰西民政之枢纽”[8]76。

何启、胡礼垣在《新政真铨》等著作中也反复强调了日报在西方民主政治中这种所用,报纸、民众和政府的关系逻辑与王韬、郑观应的论述十分近似:日报反映了民众好恶,且思虑精纯,当政者不能不予以重视[9]。

二是对现代报刊论政理念的直接阐述。林乐知在对中国的办报建言中,介绍了报馆对“国政”和“人员”进行言论监督的职能,同时主张报馆工作人员须秉持实事求是、大公无我、独立自主的立场[10]。这就有别于从君臣之伦出发的新闻论述话语。1881 年由英国传教士阚斐迪主办的《甬报》,罕见地反对视报刊为“谏言谤书”和“街谈巷议”,认为君尊臣卑,“新闻纸”不能自由议论是中国报业不发达的重要原因:“盖中国自秦汉以来君国之权甚尊,臣民之分甚卑。处士清谈盛朝不取,庶人末议禁典所严。从未有如新闻纸之有事必书,无辞不达,足为世人之口碑,而比史书之直笔者。虽中外通商已久,新闻纸创于中国近十余年,而中国人之视新闻纸非曰谏言谤书,即曰街谈巷议。流布不能日广者,职此之故。”[11]作者实际上已间接点出,只有在现代出版自由制度下,传媒业才能真正发展和繁荣。

《申报》则已触及到报刊言论的公共性、报业的商业性和公益性等问题。1874年,《申报》因评论杨月楼案而受到官方“嫌恶”,由此发表了一番有关报刊言论与“舆论”“公论”、政府等相互关系的议论:“查本馆之所以特启官之嫌恶者,盖于杨月楼一案,以为问官应当依照大清律例惩办,似不应于未断之先而加惨酷之严刑也。且其言固出自各处人民之公论,亦非本馆之私议而云然也。然本馆因列其论于报中认同官宪遂于本馆而生嫌……而新报之申怨亦求公而已,即彼此措词偶尔歧异,亦不过细微之事耳。夫民固可操纵议之权,能纵议即护民之举,倘因一时之议论两不相合而欲使中国公论之报,尽归诸各官私论之言,此行也,不但背于众理,而亦失舆论之公矣。凡为民者,岂能有申理之情而为众情之输服乎?盖此时之共为筹办而异时已不能挽回,何其谬与?”[12]作者显然将“公论”“舆论之公”置于应然的首要位置,如报刊言论反映的是公论,则具有天然的正当性,即使是政府亦不能干涉,并将政府的主观意见强加于报刊。该文虽反复征引“子产不毁乡校”的典故以为民报的言论空间辩护,但此处直接将反映“公论”“舆论之公”作为报刊言论合法性的理据,显然在一定程度上已具有西方现代传媒观念元素。《申报》同时也谈到了报业的商业性和公益性的问题。在《论本馆作报本意》一文中,首先毫不讳言地强调其办报的商业动机:“夫新报之开馆卖报也,大抵以行业营生为计,故其疏义以仅谋利者或有之,其谋利而兼仗义者亦有之。若自夸己美,惟以照义风人而用是以开者,虽曰有之,吾亦不能信矣……本报之开馆,余愿直言不讳焉,原因谋业所开者耳。”同时,该报也强调,尽管出于商业利益会考虑到华人读者的情感偏向,但也不会因此处处“谄誉本国”,反而有时会从长远、根本利益角度指出中国的问题和缺陷,并积极引介西国“善法”,因为“本馆则以为国为民方为忠国忠君利民之事也。”[13]

晚清维新派也有现代报刊论政观念的表达。相对来说,何启、胡礼垣等人的论述最为显著。在何启、胡礼垣看来,《春秋》的意旨与近代报刊的这些基本特点完全一致:

天下之理,其实际必须求之于民者二:一则别是非,一则决可否也。别是非而必求之于民,何也?曰:以民于其事无与者也。今泰西听诉所判曲直必以陪员为之者,以陪员于所听讼在己为天与焉者也。今泰西立政是否可行必籍议院断之者,以议员于所立之政在己为有与焉者也。相关者切,此之谓也。盖忘一己之私,即所以为公陪员之判案是也。合众人之私,亦所以为公议员之定政是也。合陪员议员之心,以彰明其事者,则日报是矣[10]313。

何启、胡礼垣联系西方近代宪政民主实践中如何实现公平正义的一般认识原理,来阐述报刊工作的基本准则。“在己为天与焉者也”,指的是不关个人利益,只与“天”,即公理或道义有关;“在己为有与焉者也”,指的是关系到个人原则或利益。“忘一己之私”,即超越个人私利,只从公理或道义出发;“合众人之私”,指充分考虑各人利益,实现公共利益的最大化。他们认为日报对事实的是非与好恶评价,就必须将这两大准则结合起来。何启、胡礼垣实际上就用现代化的思想重新解释了《春秋》的意旨,也即“日报之体”,就是报刊工作的本质特征。故他们虽仍有附会式的话语表达,但其思想内涵则已超出中国传统政治传播观念的范围。

三、晚清前期报刊论政观念融入现代化因素的意义

由于君主政治和传统思想文化的制约,晚清前期的报刊观念发展呈现出鲜明的本土化特征。尽管如此,报刊论政这一现代新闻实践中最为显著的部分,受到了彼时论报者的突出关注。同时由于西报知识的传入,报刊论政观念中传统与现代元素交杂。在现实的实践层面,尤其是向当局的办报建言中,往往以传统清议观念附会现代报刊论证行为,以强化报刊论政的合理性、必要性;而在偏向于知识介绍中,则往往以西报知识为底蕴,报刊论政观念中包含了更多现代思想元素。事实上,这些现代化因素也很难在彼时的报刊生态中施行,因而即使是外报的办报告白中,也少见有直接明确的现代办报理念宣示。

晚清前期报刊论政观念中的现代化因素,主要表现为一种新知引介,或者说明办报重要性的佐证。郑观应在《日报》篇中对西方民主政体下民众、报刊、政府三者关系的介绍,对当时的中国来说一定程度上就带有“空想”性质。然而从思想史的视野看,其意义也是不容忽视的。这种内容超前、表达相对委婉的话语形态,构成了后续思想突破的铺垫和氛围,成为报刊思想史发展中必要的一环。如郑观应总结的“泰西民政之枢纽”观点,毕竟是国人对西方议院制民主实践下报刊运作基本机制的较早认知,并且作为一种新知介绍,对后世影响极大。随着中国社会的发展,尤其是政治民主化、近代化成为国人的明确诉求,报刊与民众、政府三者的关系也自然必须在宪政民主的秩序下获得新的理论和现实调整。郑观应对报刊论政的阐述往往带有引介的话语性质,但其对日报如何参与西方民主政治实践的深入分析,已然成为近代以来媒介民主话语的重要缘起。梁启超在戊戌变法后提出报馆乃“政本之本”“教师之师”的观点,似亦可追溯到郑观应的相关论述。

当然,对于大多数晚清前期的论报者来说,其报刊论政思想中现代化因素,从表述动机看基本上仍与其鼓吹西学,呼吁师法西洋政教的整体目标一致。郑观应强调报刊在西方民政中的“枢纽”地位,无非是希望国人充分认识到报刊的巨大政治动用,从而接纳并大规模创办报刊,以发挥报刊在国计民生中的积极作用,最终实现国家的富强。而对于现代思想元素的价值理解,似乎在彼时即已存在目的与手段的认知和选择难题。当然,王韬、郑观应等对西报知识的介绍,虽未要求付诸现实,但无疑体现了他们的时代高度。至戊戌时期,康有为、梁启超和严复等人的西学知识已更为深入,他们此时报刊阐述重点,已非对西报知识的简单介绍,而更加关注报刊在现实的维新运动中所能发挥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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