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样的光芒

2024-05-10 12:16林彦
出版参考 2024年4期
关键词:上篮刘海乒乓球

林彦

认识一个作家往往不是从见到他那一刻开始,而是从读他的书开始的。

2021年,我应图书馆之约,给中小学生做在线公益讲座,介绍童年不能错过的书。我推荐了30本书,包括《城南旧事》,也包括《瓦尔登湖》和《时代广场的蟋蟀》。没想到,有一个女孩相当厉害,这30本书她全读过,她还反问我有没有读过《三体》和《有鸽子的夏天》?我只好回复抱歉,这两本书都没有读过,特别是后一本,连书名都没有听过。她就推荐让我去读一读,因为这两本书也不应该错过。我真的把这两本书买回来,才知道《有鸽子的夏天》是刘海栖写的。翻开这本书,我听到一阵又一阵的笑声,七年前海栖老师的笑声,山水沟街一群男孩的笑声,还有我自己的笑声。

此后我又陆续读了他写的《游泳》《街上的马》《小兵雄纠纠》和《乒乓响亮》,看来,他的创作规律有点像汪曾祺,退休之后才进入写作的高产期。后来,收到安徽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版的《三步上篮》,这本书连同《游泳》《乒乓响亮》,构成了“刘海栖运动少年三部曲”。

《三步上篮》,看题目就知道跟打篮球有关,著名作家高洪波称之为“一个篮球滚动出的少年喜剧”。由此,我想谈一谈《三步上篮》这本书。

当下主题写作盛行,评论一本书,大多也会直奔主题。我当然也要说主题。《三步上篮》算不算主题写作?从表达的主题角度看,应该算,它写到了军民融合,写出了竞技体育团结奋进的时代特色,也呈现了以自我超越为核心的童年精神。但是这本书又与我们通常看到的主题写作有明显不同,它的表达不扁平,不说教,不概念化,而是鲜活有趣的,字里行间极具辨识度,也可以说,刘海栖用这本书为主题写作创下了一个范本。他有一点点像内斯比特在创作《铁路边的孩子们》,善于把故事写得美好但不直接,如同伦敦雾的天气,站在窗口,才看得见房里亮着暖暖的灯光,杯子里的红茶也正冒着热气。我们迫切需要学会的就是那一点不甜腻的叙述味道,学会适可而止的抒情。

所以,读刘海栖的小说,要读主题,更要读语言、读形象,读细节,读出味道。评论家汤锐在《小兵雄纠纠》的序言里,把刘海栖的小说味道称之为“隐藏的文采”。我甚至认为那不完全是文采,我更愿意将其形容为“不一样的光芒”。

不一样的光芒,首先隐藏在语言里

写文章除了结构比例,能吸引到读者的一定是语言。

在我的印象里,一本书如果读不下去,很少是因为故事和主题,大多是被语言劝退的。一个专注于写作的人,一定会专注于打磨语言,语言关乎作品质量,关乎作者的修养,甚至从语言里能看出作家的写作观。毕飞宇就认为,好的作家一定要有自己的腔调。

刘海栖的小说语言是有自己的腔调的,句子很短,简单明了,就像《三步上篮》的开头:“育新小说五年级(2)有个彭勤俭。彭勤俭要练习打篮球了。”乍一看,没有好词好句,没有华丽的修辞手法,读起来就是大白话。要命的是,会写的人往往就是这样,年轻时的文字讲究辞藻手法,写着写着,就写成了大白话,偏偏这些大白话还有特殊的味道。比如宋代写出了“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的李煜,再比如当代写出了《受戒》的汪曾祺和写《晚华集》的孙犁。刘海栖不是汪曾祺也不是孙犁,但是他也把大白话写出了自己的味道。比方说,彭勤俭每天拍着篮球上学放学,在家里也拍个不停——

“彭勤俭你不要在家里拍球,”妈妈正在做晚饭,她吼道,“把陈年老灰都拍出来了!”

“不用加胡椒面了。”爸爸看着汤表面说。

“不是拍球!”彭勤俭边拍边说。

“不是拍球是什么?”妈妈说。

“是运球!”彭勤俭说。

这一段對话看起来简单,却值得细品。作者没有直接叙述彭勤俭热爱运动,有了篮球之后勤学苦练之类的话,他把要交代的时代背景、人物个性全藏在了对话里。彭勤俭把屋子里的灰拍落下来,说明这小家伙打球真的是给力,抽空就练,出手不含糊,也说明在20世纪6年代,经济条件差,买个篮球不容易,住的房子就更不消说了,在《有鸽子的夏天》里看看二米家的房子就知道,低矮的平房,屋顶堆了烂瓦,床底黑漆麻乌,塞有鸽子笼,屋梁上全是灰。有意思的是,彭勤俭的爸爸明明看见灰尘落到了汤里,他没有收拾儿子,反而说不用加胡椒面,这一句话就勾画出一个风趣的父亲形象,表面上和稀泥,暗地里跟儿子穿一条裤子,鼓励彭勤俭去追逐梦想。彭勤俭更有意思,他一边拍着球一边强调自己不是拍球,是运球——这是打篮球的术语,“运球”,表明他的行动是认真的,是在专心地从事篮球运动。

你看,这么一大堆内容,刘海栖并没有写,他只用几句简单的对话就能让你读出来。这样处理文字真是大刀阔斧,拖泥带水的形容词全部砍掉,留下来的字句,看起来是大白话,却准确生动,话里有话。所以语言的魅力,有时不在字面上所表现的意思,而在于暗示的内容,即让读者联想、感受到的情景有多广阔,这就是弦外之音。

语言洗练,不等于不用修辞,刘海栖的小说也用修辞,他也时常打一点比方,就像往鸡汤里撒点盐,把鲜味和香味都吊出来了。例如《乒乓响亮》里,喜欢打球的张方向,省吃俭用买了几个乒乓球。这些球在水泥球台上容易破掉,破了的乒乓球张方向也舍不得扔,他用香蕉水把碎片补到下一个乒乓球上,把他的乒乓球补得满身是疤。刘海栖是这么形容的:

于是,张方向的每一个乒乓球都不是每一个乒乓球,它们都有张方向其他乒乓球的一部分。张方向的乒乓球们是一个蹦蹦跳跳的大家族,所有人都是亲戚。

这样的比喻,让人发笑,让人心里发痒,但是写不出来。类似的语句,《三步上篮》里也随处可见,比方说彭勤俭他们这个球队刚刚组建,很少到篮球场去练习,因为一上场,别人约他们打球,他们却抢不到自己的球:

篮球在他们头顶飞来飞去,从这个人手里飞到那个人手里,又从那个人手里飞到另一个人手里,就是不飞到他们手里。他们后来都去了场边,看别人打他们的篮球,想:“这个篮球究竟是彭勤俭的还是别人的?”

好玩吧?他故意不写彭勤俭他们年龄小,个头矮,而是让篮球在这些小孩头顶飞来飞去,这一飞就飞出了打球的动感,也飞出了男孩们摸不到球干着急的心理,甚至还飞出了男孩们没有建立起团队意识——因为篮球只是彭勤俭的。

这就是刘海栖腔调的老到之处,看上去简单明快,素面朝天,实则是光华内蕴,有反复揣摩的精致,有话里有话的张力,有童书语言特有的灵动和俏皮。这样的腔调会让你发觉,文字的美并不一定与辞藻成正比,更多的时候,是与作家的表达天分成上正比,是与表达的准确程度成正比的。

对此,汤锐老师的总结同样准确——在语言上,刘海栖是儿童文坛的一介另类,他在文字里找到了自己。

不一样的光芒,也隐藏在人物形象里

刘海栖不仅在文字里找到了自己,他还找到了表达童年的方式。

他的方式是让一群男孩从笔下跑出来,带着今天的孩子一起玩,一起去经历他的童年时光——可能有人会说,这没有什么稀奇,小说都是这个基本路数,贴着人物写,让主人公讲故事。刘海栖走的确实是这个路数,但是效果不一样,他写的人物比大多数同类型的小说更有趣,更有意思,能够让你在字里行间听到人物的呼吸。梅子涵教授曾说:“一本给孩子看的书,趣味是绝对重要的,极度想象也好,完全现实也好,缺少欢乐和趣味,在艺术上就显得很不可靠,我把这当做儿童文学的美学。”

《三步上篮》的美学一大半就是靠人物形象来呈现的。这本书主要写了五个小男孩:彭勤俭、初大壮、刘存在、胡向上和侯普通。这一串名字很明显带有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烙印,有作者童年时代的特征,用今天的话说是既接地气又有喜感。他们的故事是怎么开始的呢?

用一个篮球滚出来的。刘海栖的小说里人物出场方式跟常规的写法有一个明显的区别,常规写法是随着故事铺开一个个地介绍人物,仿佛端端正正地照相。刘海栖的小说像拍视频,有个响动,让人物呼啦啦地跑出来,挤成一团。《有鸽子的夏天》是山水沟街落雨发大水,故事的主角配角都跑出来捞菜捞木料(不捞菜的也盯着别人捞,例如屠夫郭一刀),这一捞,各色人物的形象特点就给捞出来了,效果怎么形容呢?真的是刚出水,活蹦乱跳。《三步上篮》则是彭勤俭拍着一个篮球,拉别人一起玩。他先去拉同学初大壮。刘海栖没介绍初大壮是谁,直接让彭勤俭做运球动作吸引初大壮过来。可是初大壮不懂运球,他只懂运粮和运肥料,因为他是刚从农村来的。他还担心买篮球太贵,彭勤俭告诉他打篮球是十个人抢一个球,不用他另外掏钱买,初大壮才放下心来。

你看,一个细节、几个动作外加几句对话,初大壮这个人就仿佛站在你面前了。然后呢?彭勤俭和初大壮去拉刘存在。刘存在又是谁?刘海栖同样不解释,一推开他家的门就看到院子里有一个屁股,原来刘存在想学游泳,把脸埋在脸盆里练习憋气,这家伙不破纪录坚决不从脸盆里出来,彭勤俭去拔也拔不出来……

后面出场的胡向上和侯普通也一样,有的放鸽子,有的抓小偷,最后他们都让彭勤俭抓到篮球队里了——这就是刘海栖写人物的方式,不直接介绍这个人是谁,而是让这个人物用自己的举动告诉你,他是谁。

即便是不起眼的配角,刘海栖也不轻易放过,他不允许这个人物不起眼,哪怕是分配的文字篇幅很少,也必须用一两句话把人物写活,或者给人物的外貌或行为贴个醒目的标签,比方说彭勤俭的班主任黄老师,他戴的眼镜就与众不同,左边的眼镜片碎了,用两条胶布贴住,像打了个叉号。这一类的配角还包括候普通的爸爸、彭勤俭的哥哥、部队政委、学校看门的葛大爷等,他们的共同特点都是成年人,既有成年人的脾气,又多少有点孩子气的天真,就像《有鸽子的夏天》里的王木根一样,是从小说里走出来的,也像是从童话里跑出来的,带着烟火气的人间真实,还有童话式的夸张好玩。这些人物都不够完美,但是优点让你感动,缺点让他可爱。

彭勤俭的球队组成了,后面有什么故事呢?限于篇幅,我就不赘述了,建议有兴趣的读者自己去看,我打包票你一定会喜欢故事里的人物。写小说最大的难度也许就是让笔下的人物鲜活起来,人物活了,小说才可能有血肉,有温度和光芒。顺便说一句,当下确实有好些小说把人物当一个符号,再把各类主题意义和文化特征挂在这个符号上。从这个意义上讲,《三步上篮》多少证明了,儿童文学是叙事的艺术,是想象和写人的艺术,儿童文学应该绽放成长的力量和诗意。

不一样的光芒,还隐藏在细节里

有这么一个说法,一个人的家境好不好,看他伸筷子夹菜就知道,条件一般的会吃鱼背,肉多;条件好一点的会吃鱼尾,这是活肉;最讲究的只吃鳃边的那一瓣肉。

我觉得最早发现这一点的人应该去写小说,因为他关注细节。

阅读其实也是这个道理,小时候喜欢看情节,长大了喜欢看细节。一本书的质感大多是由细节决定的。

刘海栖肯定是关注细节的,他在一个专访里说:“我想叫我的小说变得枝叶繁茂,不敢说是花朵,但也得像狗尾巴草一样,摸上去有毛茸茸的感觉。”

怎样让细节有毛茸茸的感觉,前提当然是体验生活,刘海栖小时候养过鸽子、金鱼、兔子、虎皮鹦鹉甚至土鳖虫,打过乒乓球和篮球,会游泳,会扎风筝,做过矿石收音机,还干过木匠活……他说,这些情境,写作的时候会一件件都跳到眼前,抹都抹不掉。

再就是锤炼,刘海栖写作喜欢修改打磨,一部书稿改七八遍是常态,在这方面他大概有一点像福楼拜。福楼拜曾对莫泊桑说:“刻画特征,只有一个最恰当的形容词,必须找准这个词,不能满足于差不多,用似是而非的语句去敷衍。”经过这样的锤炼,细节的光泽就打磨出来了。

因为这三部曲,我有时会猜想,济南也许在很多孩子眼里多了一重色彩。这个地方在他们过去的阅读里属于李清照和辛弃疾,属于老舍的《济南的冬天》,现在则又多出一个儿童文学的地标——山水沟街和育新小學。在他们翻开《三步上篮》的时刻,这样的名字就在眼前光芒闪烁。

(作者单位系湖北省作家协会儿童文学委员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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