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空想象与神思时刻

2024-05-10 01:46汪荣
百家评论 2024年2期

汪荣

内容提要:在“诗”与“思”之间,具有辩证关系。通过诗歌这个载体,人类的思想有了具象化的方法与路径。在诗集《窥一眼虚空的未知》中,字相通过诗歌表达了对宇宙、社会和生命等话题的思考。从对外部宇宙的虚空想象到对内心宇宙的深入勘探,再到出位之思的跨媒体实践,字相的诗歌是他“神思时刻”的最好体现,也凸显了其诗歌创作的综合性和创新性。字相的诗歌表达了他对世界的好奇与洞见,也体现了他的艺术探索精神。

关键词:虚空想象 神思时刻 字相 《窺一眼虚空的未知》

“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这是一句世界流传的犹太谚语。上帝为何要发笑?因为人的微不足道,还因为人的自作聪明。但是,人是一种会思考的生物,越努力思考,人就越接近真理。面对宇宙和生命的奥秘,人类有无穷无尽的困惑,思考会让人类把这些问题弄得清楚一些。诗歌是思考的载体,通过诗歌这个形式,人类的思考有了将自我具象化的方法和路径。

字相的诗集《窥一眼虚空的未知》体现的正是“诗”与“思”的辩证。字相是著名作家梅国云给自己起的新笔名,也是他写作的“面具”。在此之前,梅国云以写作军旅小说闻名,在创作了《大钟无声》《国防线》《第39天》和《拐卖》之后,他开始跨界转向字相艺术,而新近出版的诗集代表了他诗歌创作的成绩。在一系列的小说作品中,梅国云坚持了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表达了温暖的现实关怀和社会关切。而在诗集《窥一眼虚空的未知》中,梅国云通过句子的平仄与变奏,展示了他对宇宙、科技与人性等主题的形而上思考,贯穿其中是他的虚空想象和神思时刻。

一、朝向“虚空”的想象与诗学

“虚空”是诗集《窥一眼虚空的未知》最重要的关键词。虚空的反面是实有和已知,是人类在上下求索之后依然不可认识的世界。因此,人类只能望洋兴叹,折服于永恒的虚空。“在过去有限的认识里,常常是人类刚刚打开一扇窗子,没想到一个更为广大的世界又出现在面前,而且窗子越来越多,没完没了,窗子外的世界也越来越大,无可穷尽。”a虚空是不可抵达的彼岸,也是人类所无法认识和掌握的。但是,诗歌的想象力却可以对这个未知世界进行探索。“虚空是人类想象出来的一个世界,造物主是人类想象出来的主宰,而通往虚空,通往造物主的梯子正是想象力。”b想象力为人类的诗句插上了翅膀,可以天马行空地飞翔到虚空中去。

在这部诗集中,想象力是哲学本体论式的,是关于人类对宇宙的认知。例如《远,刹那》:“虚空在色界的反面/以无的形态存在……虚空是出发地又是归属地/犹如无极和太极它也许远在宇宙之外/即使是再过千年/人类的航空器也无法到达/但近得又与你如影随形/你却永远也无法看到”c。字相将虚空与个体生命的关系进行了辩证思考,虚空的远是宇宙般的空灵、深邃与神秘,近则在人的生命之中,与人类的日常生活如影随形。在《天书》里,字相写道:“造物主创造星系/如词典中文字排列奇妙无比/查找一下笔画或拼音/便能找到任何一个星球的位置/如果把所有星球都比作文字/谁可以用它创作一部部/无法穷尽奥秘的天书”d。天书是这首诗的核心意象,也是博尔赫斯式的意象。造物主制造的星系如同天书,是一本无尽之书。宇宙的广奥无边和书的物质性构成了双重意象,在宇宙的法则和知识的秩序之间搭建起了想象的链条。

虚空想象既可以是对宇宙的追问和探询,又可以是一种温暖有情的救赎力量。《每个星球都会发出声音》里,“天文望远镜的发明/让我们窥见了满时空的天体/都是由星系结成的‘社会关系/就如人类的村庄、城市、族群、国家/据说每个星球都会发出声音/我好奇的是,他们都交谈些什么”e。在浩瀚璀璨的宇宙之中,自然被比喻为人类社会的公共空间,各个星球之间的喃喃私语被比喻为人类社会的交谈,因为它们也有相互倾诉和公共交流的渴望。《宇宙是如此的甜蜜》更像是一首情诗:“宇宙大爆炸/杂乱无章的一个个星体/最终是如何众里寻他/走到了一起/痴情地凝视着对方/幸福地旋转永不分离”f。星体之间的关系比喻成了男女之间的亲密关系,人世之爱从彼此的凝视和旋转中产生。字相的诗句为虚空想象增添了一种人与人之间的互动,拟人的手法为星体也增加一份亲昵与甜蜜。

在字相的诗歌中,诗人发出了对宇宙的“大哉问”。这些思考超越了日常生活的蝇营狗苟,拓展了想象的边界,以异常宏大的维度带来了崇高的美感。字相的诗歌,思考的维度特别宏大,他是以宇宙的尺度来思考自然和社会的,他的诗歌也因此带有了来自宇宙空间的神秘磁场。

在《窥一眼虚空的未知》里,关于前沿科技和新媒介带来的对未知世界的虚空想象也占据了大量的篇幅。这些虚空想象既有乌托邦的乐观想象,又有反乌托邦的忧患之思。字相对未来的想象给他的诗歌带来了预言的面向。字相将很多之前诗歌中比较少见的意象纳入自己的创作之中,如手机、元宇宙、AI、APP等等。他以当下流行的科技词汇入诗,思考了科技发展给人类生活带来的影响,开启了新的“后人类”题材诗歌的面向。

例如,“别忘了把灵魂存到云里/那是上帝的怀抱/正如你的数据/大不了换个手机”g(《别忘了把灵魂存到云里》),“手机越来越像人的肉体/接受着来自虚空的缥缈信号”h(《手机越来越像人的肉体》)。作为日常之物的手机,成为字相思考的对象。麦克卢汉说,媒介是人的延伸。现代社会中的手机已经成了人的身体的延伸,或者就是人的器官,这是人的异化还是人的物化?“当我们幻想人类灭亡/机器人可以生产/具有生殖欲望的机器人的时候/我们是不是可以推理出我们的前世/就如未来某一天机器人也在思考我是谁/我们是如何出现在地球上的一样”i。人机合体的赛博格和有生殖欲望的机器人,构成了未来的反乌托邦世界,字相这里的思考明显带有“后人类”寓言的意味,体现了他对科技发展的担忧。

有意思的是,当哲学本体论的词汇和带有科技感的词汇杂糅在一起时,就会产生词语与词语之间的张力,如《地球的出现是小程序事件》:“如果道是安卓这样的操作系统/各种定律便是五花八门的软件/显然,满宇宙天体活灵活现/只是道搞出来的App而已”j。在这首诗中,中国哲学思想体系中最核心的概念“道”与安卓、软件和App被搭配在一起,产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在“奇思妙想”之余,也将最原初的哲学思考与媒介技术革命联系在一起。这种混杂会让我们联想起导演库布里克(Stanley Kubrick)在《2001年太空漫游》的开头:当黑猩猩抛掷骨头后,镜头转向太空飞行器,形成一种粗犷和轻盈双重美学的混杂之感。

在《窥一眼虚空的未知》中,宇宙、人类、道、万物、造物主、上帝都是高频出现的词汇。字相的诗歌不是拘束的,而是辽阔和自由的。从身体、世界到宇宙,世间的万事万物都可以纳入他的意象世界里。在当代文学中,刘慈欣以恢弘的科幻叙事推开了想象的大门,以知识的密度铺排出风格奇幻的宇宙诗学,字相诗歌的“虚空想象”也带有相似的意味。正像《人就像电子发射塔一样》所说:“人对宇宙的贡献/除了想象还是想象/老天不让我们以寿命的长度遍阅宇宙/却给了我们可以无限穷尽宇宙的想象力/假如人类灭亡/没有想象的宇宙是多么荒凉。”k在字相的笔下,想象既是朝向虚空这个未知世界进行攀援的梯子,又是人类对于宇宙的最大贡献。因为想象,宇宙不再荒凉而是有了活力和热闹。字相通过想象力,把人和宇宙联系了起来,这无疑是一种“宏大叙事”。字相的诗句展现了宇宙洪荒、开辟鸿蒙的虚空想象,为当代诗歌带来新的科幻色彩,也体现了一种朝向宇宙的想象与诗学。

二、勘探自我的内心宇宙

字相的诗集名为《窥一眼虚空的未知》。“虚空的未知”,意味人类主体面对未知世界的困窘与惶惑。在诗集中,这不可定义、不可名状的“虚空的未知”,一方面是关于外部宇宙的,另一方面是关于内心宇宙的。恰如《密钥》中所写,“宇宙是一把无解的锁/密钥被造物主藏在了人的心灵/可造物主又把人心灵的密钥藏在了何处”l。宇宙这个外部宇宙的钥匙在人的心中,而人的内心宇宙的钥匙又藏在哪里呢?自然是藏在诗歌的字里行间,等待着被阐释和挖掘。在诗集中,“窥”的动作发出者是人。“窥”的对象,既是外部宇宙,又是内心宇宙。之所以只能“窥一眼”,是因为无论是外部宇宙还是内心宇宙都浩瀚无边,个体只能基于自己的视角进行有限的认知和探索。

在《窥一眼虚空的未知》中,有很多诗歌表达了诗人字相对于自我存在的勘探,也就是对主体内心宇宙的探索。例如,《我们想象人都是透明的》中写道,“我们想象人都是透明的/从古到今一个个贴在/时间的墙前观察/宇宙的活力就是体内不安的因素/生命的意志就像不可逆转的风一样/从每个个体身上呼啸而去/无论你如何念念有词祈愿永生/这风也不可能有片刻停留/我们的荣耀就是来到这个世界/曾感受过从身体里面穿过去的呼啸/像水滴一样成就了波澜壮阔的海洋”m。人体竟然可以被风呼啸穿过,字相诗中“透明之人”的意象十分奇诡,体现了宇宙视角下个体的渺小。后续的诗句既书写了人的有限性,又肯定了人的在世存有的价值。

诗集中有些诗是带有神秘色彩的,记录下了人的生命中某些惊恐的时刻,体现了“幽暗意识”,如《我的醒》:“我的醒/常因为梦里被敲门/那天我睡得很深/终于梦里可以起来看究竟/奇怪的是走廊里/空无一人/他到底是谁/受了谁的指令/把我叫醒”n。这首诗的句子虽然简洁清晰,但是读起来却有一种幽暗诡异的色彩萦绕其间,让人觉得焦虑和不安。“敲门声”如同莎士比亚名作《麥克白》中国王邓肯被杀之后的敲门声,像是命运在敲门。走廊里的人是谁?他像幽灵一样到来,带着鬼魅的气息。诗里的梦与醒,隐喻着生与死的边界。面对“他”的到来所产生的“惘惘的威胁”,该诗采取了留白的方式,却又有无尽的余味。

如果说《我的醒》里面表达的是“他”(一个外部的压迫性的权力)对“我”产生的影响,那么在《有着动物欲望的我的后面》这首诗中,这个压迫性的力量则是来自于自身:“我肯定是一个很大的系统/有时可能是好几个我在我的后面并列站着/不分前后地同时指挥着前面的我/有时可能就像俄罗斯套娃一样/一个我的后面跟着一个又一个我/层层下达着指令”o。这是一首颇有画面感的诗,诗人在其中剖析了自我的多重人格和自我分裂。在诗中,前面的我、后面的我、后面跟着的我共同组成了一个多重的欲望机器。于是,作为现代的主体的我,变成被后面的无数个我所操控的对象。这已经不是弗洛伊德所谓的自我、本我和超我的心理结构,而是构成了更加复杂的自我图像:人的无穷无尽的拓扑学式的精神内耗。这让我们想起了德裔韩国哲学家韩炳哲所指出的当代社会中从规训社会向功绩社会的转型,即从他者压迫到自我内卷的转型。最终,“后面那个终极的我/一定会指挥前面的我离开这个世界”p。唯有死亡才能让自我的精神内耗得以停止。

字相对于作为现代主体的“我”的勘探没有停止。在《我的“我”》中,他写道:“我的‘我/每当我问‘我是谁的时候/‘我都会反问我/是谁叫你问‘我的/‘我在我的世界里/我对‘我却很陌生/而我又在谁的世界里面”q。相对于前述的诗,《我的“我”》里人称代词“我”的使用更加复杂多变,不仅在哲学层面上充满了辩证的张力,还在形式上变得更有节奏感和音乐性。这首诗中的“我”不断被诗人所客体化,经过无数次的“间离”之后,我变成了一个连自己都不认识的人。庄周梦蝶的典故中,不知是庄周做梦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做梦变成了庄周。《世说新语》里说“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在《我的“我”》中,诗句完全抽象化了,整首诗变成了“我”与“我”之间进行角力的剧场。这首诗在对镜自顾之中带有很强的自剖意味。

在某种意义上,人类内心的复杂性和外部宇宙相比并不逊色。人的内心是一个五蕴炽盛的欲望机器,是充满了动荡不安的沸腾着的内心宇宙。字相通过对自我的勘探,探索了生与死、色与空、幻与灭、梦与醒等问题,这是回应生命本质问题的思考。对于自我的探询的主题看起来最私人、也最抽象,但是却最能够引发读者的共情。在这个意义上,字相诗集中那些最私我的诗歌恰恰也是最公共的诗歌,恰如瑞典诗人特朗斯特罗姆(Tomas Transtr?mer)在《一个贝宁男人》中所言,“我来这里是为了/和一个举着灯/在我身上看到自己的人相逢”r。读者在字相的诗歌中能够读到的是诗人挖掘自我内心矿层之后得来的珍宝。这些诗句,既是诗人内心的幽微告白,又是自我内心隐匿的情感的外化修辞。

三、出位之思与神思时刻

在论文《“出位之思”:媒体及超媒体的美学》中,华裔美国学者叶维廉用“出位之思”来称呼现代艺术中的“跨媒体性”。在他看来,现代艺术中普遍具有跨媒体性,只有从不同媒体的角度去欣赏现代艺术,才能得到整体全面的视野s。这为我们理解中国的诗歌带来了启发。事实上,在中国古典文艺理论中,诗书画印的结合就是中国山水画美学思想的核心,画家、书法家与作家之间也并没有进行专业的分工。时间流转当代,不少诗人更是同时兼顾诗歌、绘画和音乐的多面手,如北岛、多多和西川等都有多种的艺术爱好和修养。当代诗歌也具有“跨媒体性”的特色,因此只有通过多媒体的对话,我们能够更好地理解当代诗歌。

字相是小说家,是字相艺术的创造者,同时也是诗人。字相在多种身份之间穿行,他的诗歌创作具有鲜明的“出位之思”。在一次访谈中,字相说道:“如果理解为诗,只能说它的形式像诗。这些所谓的诗,不过是字相艺术作品的诠释,而字相艺术作品反过来看,不过是诗的凝固的装置。”t在诗集《窥一眼虚空的未知》里,一共收录了84首诗歌和30幅画作,全书的诗歌和字相艺术之间具有明显的互文性(intertextuality),而这正是字相跨媒体实践的体现。

诗歌与字相艺术的同构性是字相诗歌的重要面向,这也要求读者必须将两者并置起来进行对读。在《影院随想》中:“影院正播放浩瀚的宇宙/随着镜头的推移/密密麻麻的星体很快将/银河系淹没……由此我产生了一个妄想/假如为了一个使命/我被抛出地球,变成那个/孤独的镜头浪迹宇宙/从此就只能眼巴巴地望着星空/想念如尘埃般飘忽的/我的祖球”u。这是发端于影院的感喟,很明显字相被电影《流浪地球》所触动,开始了思绪的漫游,这种随想是无限扩展与延伸的,就像星火燎原编织起新的故事。紧跟在这首诗之后的是《回家》这副“画”,画面下题词“回家。家是我们的圣地。‘回字如望眼欲穿的游子。”画中的“回”有所变形,“回”字中间的“口”跨过了外面的“口”,朝向右边凸出,而“家”的左边则呈现凹的形状,仿佛在承接着左边的“目光”。此外,画面中的“回”和“家”两个字在造型上都有趋向“圆”,体现了中国人对家的团圆的想象。在这里,诗歌中想念祖球的我和图画中的“回家”构成了对话关系,都有着对回归的向往和渴望。

再看另一首诗《人形青蛙》:“我在地球观天/那天际线/就是巨大的井口……其实,宇宙从‘无到‘无的周而复始/让科学家也变成了人形青蛙/一直坐在井底/思考井口大小的事/宇宙从‘无到‘无之外呢”v。这首诗主要讲的是人的认知的有限性问题。因为即使是科学家能认知的也只有“无”之内的事情,而宇宙的框架则跨越了这个界限,到了“无”之外的世界。有意思的是这首诗之后的图,汉字的“井”被拉长为井的切面,长长的井道充塞了画面,而井下的空间则呈横向的喇叭状。画中题词为“人别总以为井底的世界和井口一样大。”这张图也暗示了人的视野不能局限在井口的框架内,以自身的有限性来认知宇宙的无限性。于是,井底之蛙的隐喻有了具身性,让语与图之间充满了对话张力。

《“人”字新解》讲的是在当下生活中人与手机之间的关系:“人越来越离不开手机/意味着未来更时刻离不开/可以为你做一切事务的机器人/那时候我是不是可以/把汉字‘人字理解为/一撇是肉身,一捺是机器/人与机器走着走着就合为一体了/人的肉身某些功能的退化/便是人这种生物的进化”w这是一首典型的后人类题材的诗歌,讲的是手机先是作为人的身体的延伸,之后又逐渐成为人的一部分,这是人的肉身的退化和人的生物的进化。在诗歌中,字相使用汉字的象形思维和拆字法,将汉字“人”的一撇一捺拆成了肉身与机器人的关系。在诗歌之后的图中,具体的人和抽象的人又被结合在一起,“人”字本身充满了动势,仿佛这个作为汉字的“人”正在行走。与这个主题类似的,还有《人类不必得意》以及跟在该诗后面的图,也讨论了手机与人的身体之间的关系。

毫无疑问,字相的诗歌与字相艺术体现了“跨媒体性”,而这种跨媒体性又源于字相创作的“神思时刻”。刘勰在《文心雕龙》中有言:“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阙之下。神思之谓也。文之思也,其神遠矣。故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x“神思”,是字相文学艺术创作的核心所在,从身边目见耳闻之事开始,通过“引譬连类”方式拓展到身体、世界、生命和宇宙的种种思辨——字相的诗歌创作正是这种“故思理为妙,神与物游”的最好的证明。神思的生成,是从物象到心象再到意象的腾跃。神思时刻,既带有某种东方色彩的禅意,同时又是缪斯降临的时间。那醍醐灌顶的神思时刻,正是文心激荡的瞬间。而这诗意的诞生的神思时刻,是不能被形式和媒介所束缚的。中国古典文论中曾反复提及“言意之辨”。言能尽意?还是言不尽意?庄子的回答是“有名有实,是物之居;无名无实,在物之虚。可言可意,言而愈疏。”y面对“虚空的未知”,人类必然会恍兮惚兮,不知所措。言不尽意,得意忘言,如果要用艺术形式进行宏大的虚空想象,不管是诗歌还是字相艺术最终指向的都是“意”。

在字相那里,思接千载的神思时刻,其表征既可以是诗歌,又可以是字相艺术。于是,我们也就理解了为何梅国云要用字相来做新的笔名,因为诗歌和字相艺术本来就是同时生成的,只是表达路径和最终的艺术形式不同罢了。诗歌这种文体,由于分行的形式,特别适合记录下片段化的神思。而字相艺术来自梅国云对世间诸相的神思,以汉字书法与图像的中间状态的“字相”呈现出来。诗歌和字相艺术之间是一种双向的奔赴:暧昧的诗歌语言可以用字相艺术来进行形象化的说明,抽象的字相艺术可以用诗歌来进行注解。由此可见,字相的诗歌与字相艺术,既是两种艺术之间的互为转化,又暗合了当代视觉艺术中“语—图关系”。字相的诗歌看似简洁直接,却有着很多复杂的意义维度,与字相艺术意义的多歧性相得益彰,形成了审美上的陌生化效应,凸显了字相诗歌独特的文体风格。

结语

在《窥一眼虚空的未知》中,字相通过诗歌表达了对宇宙、社会和生命等话题的思考。从外部宇宙的虚空想象到内心宇宙的勘探,再到出位之思的跨媒体实践,无论是关于宇宙的、后人类的、内心的还是社会的,字相的诗歌用“神思”进行了思接千载的想象,试图去窥探虚空的“未知世界”。字相用诗歌的方式表达了内心对万事万物的好奇心,通过深入的观察表达了自己对世界的洞见,体现了他诗歌创作的综合性和创新性,也体现出诗人对艺术的探索精神。

从小说到字相艺术再到诗歌,梅国云的“跨界”玩得不亦乐乎,却也有据可循。希腊神话中,奥德赛在远征之后重新回到了自己的故乡。当梅国云将他走得最远的独创艺术形式“字相”当作自己的笔名时,分明又回到了自己从事文艺工作的初心所在——他最早的文学创作就是“诗歌”。彼时,二十岁出头的梅国云既是一个年轻的军人,又是一个浪漫的文艺青年,他将满腔的热情浇筑于诗歌创作中。文心的浪游,杂然赋流形,梅国云的频频跨界乃是由于自发而自觉追求的自由的艺术精神。因此,无论是何种艺术形式,都是梅国云“文心”的显影,也都离不开创作的神思时刻。时移事往,当梅国云因字相艺术的缘故重新激起诗歌创作的灵感,在多年后再度拾起诗歌,这看似是新的“跨界”,实则是另一种“回返”,诗集《窥一眼虚空的未知》正是这回返之后的重要收获。

注释:

abcdefghijklmnopq字相:《窥一眼虚空的未知》,海南出版社2023年版,第ii页,第iii页,第71页,第94页,第63页,第107页,第3页,第37页,第133页,第62页,第110页,第103页,第75页,第26页,第59页,第59页,第27页。

r[瑞典]特朗斯特罗姆著,李笠译:《特朗斯特罗姆诗全集》,南海出版公司2001年版,第46页。

s叶维廉:《中国诗学(增订版)》,黄山书社2016年版,第199页。

t杨道:《字相是诗的凝固装置》,《海南日报》2023年3月6日,第B12版。

uvw字相:《窥一眼虚空的未知》,海南出版社2023年版,第139页,第114页,第161页。

x刘勰著,王志彬注:《文心雕龙》,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320页。

y陈鼓应注译:《庄子今注今译》,商务印书馆2007年版,第799页。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2020年青年项目(项目编号:20CZW0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