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伦理的 背景与原则

2024-05-16 04:43张真宇
黄河黄土黄种人·水与中国 2024年3期
关键词:河流文明人类

张真宇

东居延海

河流咏叹调

河流是壮美多姿的地球生态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大地景观的主要塑造者。河流穿越凝固静止的山脉,通过年复一年的冲刷、搬运和淤积,堆积起一个又一个广袤的平原和三角洲。

作为天空与大地间水文循环的巨大通道以及陆地与海洋之间最长的生命带,河流吸纳着土壤中的剩余水量,以一种巨大的无可替代的力量昼夜不停地腾挪和输送,以它无与伦比的活力吐故纳新,拾遗补阙,维持了地球水分、盐分、泥沙、能量交换乃至生态环境的总体平衡,为生命共同体的进化成长提供了广阔的发展空间。

从潺潺细流到融汇百川,穿峡谷,造平原,浩浩荡荡、奔流入海——然后通过蒸发、降水、形成径流,开始新一轮水文循环。河流所到之处,大千世界充满生机。

在这个川流不息、循环往复的生命过程中,能量通过多次交换被转移和更新,更多的物种被构建和孕育出来,形成瑰丽壮观、丰富多彩的地球图景。这是生命和生命之间的衔接、依赖和呼应,物种和物种之间的刺激、竞争和互补。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没有人可以否认河流在地球生命共同体和文明起源中的主导作用。各种不同的河流先后哺育了人类古老的文明,并决定了不同的文明模式,影响着不同特色的文明的命运。

在红海、地中海和撒哈拉沙漠所夹持的北非平原,每到夏季,汹涌而至的尼罗河洪峰挟带着泥沙溢出狭长的河谷,诞生了以泛滥农业为依托,包括天文学、几何学、象形文字和建筑艺术在内的古埃及文明。古埃及因此被称为“尼罗河的赠礼”。

在《圣经》故事所发生的两河流域,约旦河、幼发拉底河和底格里斯河在奔向大海的曲折历程中,把新月形的苦旱之地变成宜牧宜农的生命家园,由此产生了世界上最早的成文法典—《汉谟拉比法典》,创造了古代人类第二个文明中心—巴比伦文明。

先后被印度河、恒河所滋润的古代印度是世界文明的发祥地之一,为世界史贡献了史诗、因明学、计数法和令人叹为观止的城市文化。印度文明又称印度河文明、恒河文明。

黄河是中华民族的摇篮。早在100万年以前,黄河流域就出现了直立猿人的足迹。从黄帝时代至北宋年间,中国古代政治、经济、文化中心都在黄河流域。大江大河塑造了源远流长、博大精深的中华文明,构造了蛛网式中心辐射型的文化格局和儒道互补、外圆内方、刚柔相济的民族性格,形成了所谓“亚细亚生产方式”。

河西走廊位于黄河、乌鞘岭以西,直通新疆、西亚,是古代丝绸之路的咽喉要道和重要的粮食生产基地。从汉武帝以来,中央政府对河西地区的管辖正好建立在由“移民实边”所形成的灌溉农业的基础之上。黑河、石羊河、疏勒河三大内陆河水系的渠网开发决定了游牧文明向农耕文明的历史转变。从源头到尾闾、从雪山到湖泊,内流河以它赴汤蹈火的气概,从荒漠中创造出绿洲、从死亡里蒸腾起生机。河流所到之处,沙漠披上了绿装,蛮荒书写着文明。

河流在带给人类灌溉和舟楫之利的同时,其洪水泛滥也给人类社会发展带来了严重挑战。正是在减灾和兴利的双向运动中,大河文明从幼稚逐渐走向成熟。然而,随着人类社会急剧扩张,河流却在一天天走向枯萎和消失。尤其自工业革命以来,在人类中心主义观念的长期主导下,人类经济社会对自然的干预一步步深化,人与河流的关系遭遇空前危机,从小溪到巨川、从支流到干流、从内陆到沿海,曾经洁净万物的水源惨遭污染,曾经汹涌澎湃的江河频频断流。

科罗拉多河贯穿墨西哥和美国,在美国境内流经7 个州,河两岸发生大量用水需求。20 世纪20 年代,美国政府在制订分水方案时没有考虑维持河流生命所必需的基本水量,导致1997 年科罗拉多河断流,从而引发了河道萎缩、水质恶化以及河口湿地锐减,一些野生生物失去栖息地。

1997 年,在科罗拉多河断流的同时,黄河也进入自1972 年下游断流以来的第20 个年头。这一年,黄河利津水文站长达226 天无水入海,断流河段上延到距入海口700 千米开外的河南开封柳园口。

黄河断流给河流形态和生态系统带来致命威胁。至21 世纪初,黄河下游防洪堤内“二级悬河”现象愈发突出,河道横比降远大于纵比降,主河槽呈现“浅碟状”,平滩流量由过去的6000立方米每秒,降为不足3000 立方米每秒,汛期洪水轻而易举就能出槽上滩,形成“横河”“斜河”“滚河”,直接危及堤防安全。同时,黄河断流切断了河口生态系统的正常循环,湿地自然保护区生物多样性受到严重损害。

内流河的命运同样令人担忧。作为中国最大的内流河,塔里木河地处欧亚大陆腹地,在绵延1000 多千米的流程中,为包括人类在内的所有生物开拓了一个广阔的生命空间和奇迹般的“绿色长廊”,形成了丝绸之路、楼兰古城、龟兹文化等令后世叹为观止的古代绿洲文明。然而,早在20 世纪40 年代以前,塔里木河流域的车尔臣河、克里雅河、迪那河、喀什葛河、开都河—孔雀河、渭干河等六大源流就与塔里木河干流失去了地表水联系。20 世纪70 年代以来,其干流断流处距通常作为塔里木河尾闾的台特马湖已达363 千米。这条被肢解的伟大河流,有96%的径流量消耗在过度开发的中游地带。

河西走廊曾被誉为中国西北的“绿飘带”,石羊河、黑河、疏勒河三大水系纵横其间,使这里成为西部旱区得天独厚的绿洲群。但由于长期以来对水资源开发过度,加快了三河下游地区荒漠化过程。根据国际标准,不影响生态环境的水资源合理开发利用率不超过40%,我国因为水资源紧缺,一般采取的标准是60%-70%。而在河西地区,人类经济用水总量曾长期达到90%左右。至20 世纪70 年代和90 年代,曾经产生过无数诗情画意的黑河尾闾湖—东、西居延海相继消失,干涸的居延海湖盆沦为中国四大沙尘暴中心之一。

位于石羊河下游的民勤绿洲一直是阻止腾格里与巴丹吉林两大沙漠汇合的重要生态屏障。随着以武威为中心的人类定居点向荒野推进,下游来水逐年减少,大多数湖泊近百年来相继干涸消失,巴丹吉林沙漠和腾格里沙漠向民勤绿洲迅速合围,不少良田和丰茂的植被都成了“沙漠兵团”的前沿阵地。

地处河西走廊西端的疏勒河流域同样令人忧虑。大规模的移民开荒计划加剧了用水矛盾,河道断流,敦煌月牙泉不断收缩,位于疏勒河最大支流党河下游的敦煌市地表径流告急,地下漏斗遍布整个绿洲。

纵观满目疮痍、过度开发的大地,有多少河流在人类手中呻吟挣扎、奄奄一息,甚至悄然消失,徒有其名!

一向高歌猛进的浮士德式人类文化模式理所当然地受到追问和质疑。

于是,重新认识自然的价值和河流生命成为当代伦理思想的一个重要转型,“维持河流健康生命”成为生态文明和河流伦理思想及其实践的重要成果,而河流生命的复兴成为绿色发展时代的强烈呼声和必然要求。

伦理学转型

从以上河流的个案研究不难发现,尽管人们在饱受河水恩惠时往往情不自禁地呼之为“母亲河”,但出于“人是大地的主人”“人是万物的主宰”的错误观念,实际上河流并没有被当作一个独立统一的主体来对待。在人类中心主义视野中,河流以及相关的湖泊、土地、山脉和动植物只有工具价值,只能被改造、征服和利用,而不存在本体的价值,更谈不上尊严。尤其在对河流水量的使用中,人们甚至利令智昏到要把河中的水量瓜分殆尽,让流淌了数十万年、上百万年,甚至比人类祖先还古老的自然本体充当仅仅为人类自己送水的输水渠道。这种人类中心主义的短视、轻薄以及狂妄和自负,只是到了近代才夸张地膨胀起来。在文明早期,出于混沌的原始思维和初级生产能力,泛神论居于意识形态的主导地位,古人对大自然里的一切都心存敬畏,在许多领域不敢越雷池一步。那时侯,人类是大自然怀抱中的一个“乖孩子”,幼稚、懵懂、胆怯,与自然本体处于一种原始的不自觉的和谐状态。

俯瞰乌梁素海 田祝平摄

源自欧洲的启蒙主义运动使人类告别了黑暗的中世纪,跨入人学、科学和工业文明的新时代。启蒙运动解放了人的思想,地理发现解放了人的视野,工业革命则解放了人的双手。在科学技术的帮助下,人类社会的工业化进程几乎是无限延伸了人的四肢,人的力量空前地、令人类自己也难以置信地强大起来。人们普遍相信:人是万物的尺度,人的力量足以“让高山低头,让河水让路”。于是,“征服河流、战胜自然”“战天斗地”成为时代的主旋律。这是一个工业浪漫主义阶段,这时候,人是自以为已经挣脱了大自然怀抱的一个“坏孩子”,为了追求速度、财富和戏剧效果而不惜蹂躏自己的母体。在人类视野中,包括河流、山脉在内的自然界要么视为强敌,要么拿下为我所用,这中间既没有对话、磨合与交流,更没有平等、和解与和谐。20 世纪60 年代,曾经有人给黄河防洪开药方,认为应该通过“大放淤”把被称为“中华民族心腹之患”的黄河吃光喝净。这显然可归结为早期工业文明思维。

理性有一个特点,那就是以利益和良知互动为机制的试错及纠错能力。当对地球过度索取造成的生态失衡严重动摇了人类整体生存发展的基础时,一种新的声音出现了。

1948 年,美国康斯威星大学教授、早期环境保护主义者利奥波德对战后雄心勃勃发展经济的同胞们说:我们蹂躏土地,是因为我们把它看成是一种属于我们的物品。当我们把土地看成是我们隶属于它的共同体时,我们可能会带着热爱和尊敬来使用它。一个事物,只有在它有助于保持生物共同体的和谐、稳定和美丽时,才是正确的;否则,它就是错误的。

这个看上去普普通通的判断句成为刚刚诞生的生态伦理学的基本原则。

1971 年,在《封闭的循环》中,美国科学家巴里·康芒纳深刻揭示了现代科技对人类生活环境的副作用,向人们孜孜以求的“现代化”敲响了生态警钟。他尖锐地指出,我们之所以陷入一种环境危机之中,是因为我们借以使用生态圈来生产财富的手段毁灭了生态圈本身。当前的生产体系是自我毁灭性的,当前人类文明的进程也是自杀性的。

非政府组织罗马俱乐部于1972 年公开发表的《增长的极限—罗马俱乐部关于人类困境的报告》则用大量的数据、图表、模型和推论对正陶醉于高增长、高消费的“黄金时代”的西方发达国家泼了一盆冷水。这一年,在瑞典斯德哥尔摩召开的联合国人类环境会议所通过的《人类环境宣言》宣布,现在已达到历史上这样一个时刻:我们在决定在世界各地的行动时,必须更加审慎地考虑它们对环境产生的后果。

到了20 世纪80 年代至90 年代,从1981 年当代思想家、科学家莱斯特·布朗发表《建设一个可持续发展的社会》,到1992 年联合国环境与发展会议发布《里约环境与发展宣言》《只有一个地球》以及20 余万字的《21 世纪议程》,通过对现代化进程的痛苦反思,人类终于认识到“我们不只是继承了父辈的地球,而且还在借用儿孙的地球”,从而把“可持续发展”确定为国际社会共同的目标。

文明的转型就这样悄然拉开了序幕。有人预言:这场环境革命的意义就像1 万年以前的农业革命和18 世纪的工业革命一样重大,人类将重新审视自己的行为,建立一个人与大自然和谐相处的绿色新文明。

环保运动的崛起和生态伦理意识的苏醒,标志着人与自然关系的第三个阶段:从蒙昧期的“乖孩子”开始,经历了反叛期的“坏孩子”阶段后,显然,在文明的更高层次上,人类在努力做一个与河流、与自然和解的“好孩子”。

河流的自然生命

大自然是不是一个值得尊重的主体和整体?作为大自然重要构成的河流是否拥有能够产生权利诉求的生命形态?从哲学和逻辑学层面,也许永远避免不了学术争议。但从历史和终极关怀角度来看,河流生命却是一个既年轻而又古老的命题。在几乎每个民族的史诗和神话传说中,都闪烁着“水神”“河神”的身影。从生态学视角来看,应该说河流的流量、流态、洪水、湿地、水质和动植物种群(包括人类)共同构成了河流的自然生命乃至生命共同体。

流量是内涵。每条河都有大小不同的径流量,每条河的径流量在不同季节产生不同的变化,在上、下游又有不同的空间分配。自然情况下,这些不同量级的运动水体演进在不同流域及其河段都形成了具有完整功能的生态体系,其流域内的多年平均径流量应该是一个相对稳定的数值。只是由于人类经济社会发展对水的需求日益增长,使水资源的时空分配发生了剧烈变化。目前,许多国家都在开展河道最小流量研究。

流动是本质。与流量相关的流动状态,是河流生命的又一个要素。没有流动,河流就丧失了在全球范围内进行水文循环的功能,从而退缩为古地质时期一连串各自独立封闭的内陆湖泊。

流态之所以和流量密切相关,是因为人类防洪和用水不仅改变了河流水量的空间分布,而且通过一系列大坝水库和河道整治,深刻影响和改变了河流的天然流态,许多河流因流量减少而流速过缓,大量泥沙落淤,河槽隆凸,缩短了河床生命周期。

洪水是高潮。洪水是河流的生命高潮,河流生命的许多功能都是通过洪水来实现的。陆地上的洪涝,重要的功能与结果是不断补充地下水藏量,改善地表水的可再生过程。季节性的洪涝,是陆地上动植物获得水源、繁殖生长的有规律的生命之源,而不是专门跟人类过不去的妖魔鬼怪。洪涝成灾的真正原因是洪涝发生的不确定性和人类对之预期不准确性以及得寸进尺地与水争地。如果人类能够给河流让出一个足够的空间,那么洪水所带来的福祉就不仅仅是河流生命本身的繁盛。从非洲、中东到南亚次大陆,几个最古老的人类文明,恰恰正是源于大河系的泛滥农业。

湿地是保障。在河流生命体系中,湿地是一个不可分割的重要成员,是陆地与水域之间的过渡地带,保存着大量已知、未知的生命基因。同流量、流速和洪水一样,湿地是河流健康生命的重要指标。

需要指出的是,在天然湿地之外,人类大规模拦河筑坝所修建的水库,形成了事实上的大型人工湿地。除不可避免地对环境造成某些负面影响以外,现存水库作为人工湿地系统所发挥的积极作用同样应该给予合理评价。

水质是品位。如果说流量、流速代表了河流生命的规模和强度,湿地代表了河流生命的多样性的话,那么洁净的水体则代表了河流生命的内在品质。一条洁净的河流源源不断地为生命共同体提供着高品质的营养,而污染的水体则对生物圈中所有的生命造成威胁。

多样性是基础。大自然的所有构成因子都是互相联系、互相依存的,多样性的河流生命共同体之间也存在着一种互为因果、互相依赖的必然联系。在流量、流态、洪水、湿地、水质和动植物种群之间,有一种微妙而澎湃、坚韧而脆弱的动态平衡,一旦打破这种平衡,生态系统或生命共同体就会面临系统紊乱甚至崩塌风险。多样性是维持河流自然生命平衡的基础,此原则同样适用于河流文化生命之表述。

河流的文化生命

人类文明的第一行脚印,是踩在湿漉漉的河边的。通过逐水而居,原始人获得了一种简朴而充满希望的生活和初级生产方式,并对河流产生了亲和、依赖和畏惧,推动了人类想象力和终极观念的形成。

在很大程度上,人类早期文明又称大河文明。通过河流,纷争不已的部落和相互隔膜的族群获得一种标志性文化认同,产生了一种后来被称为民族凝聚力的文化倾向。在此基础上演化和提升的民族精神,形成现代民族国家的本土文化品格和深层意识形态;反过来,这些源于河流或在河流背景下生成的认同和倾向又进一步赋予河流以一种崇高品格,使河流成为民族文化的象征和传统文化的载体。

河流的文化生命就这样产生了。中国改革开放时期,黄河作为可感可知的实体空间和凝聚民心的民族摇篮、精神图腾,吸引成千上万海外华人寻根问祖、顶礼膜拜、投资兴业,为中国崛起提供了强大的精神文化支撑,以至20世纪90 年代有关专家、学者断言,如果听任黄河断流不复,则预兆着中华民族的衰亡。

河流文化生命在于它的超越性。你可以通过河流的故事触摸一段历史,你也可以通过历史的再现复活一条河流、一种刻骨铭心的记忆。这时,河流文化生命就由超越性而获得了一种稳定的传承性,是各民族可持续发展不可或缺的文化资源。浩荡的巨川、湍急的洪水、柔美的溪流、神奇的峡谷,作为历史文化的空间载体、艺术创作的永恒母题,在人文史上具有经久不衰的原初价值。河流不仅仅是经济资源,还是不可替代的文化资源,是全人类亟待保护的珍贵的自然遗产。

河流权利宣言

河流是大自然中最神奇、最严密也最脆弱的本体部分。如果说冰川时代是生命的冻结和休眠期的话,那么正是河流时代的到来带来了地球生命的复苏和欣欣向荣,进化出了人类这样的智能动物。当人类把无限增长的强大控制能力直接或间接地用来终结一道道小溪、一条条河流、一片片湿地时,由小溪、河流、湿地所决定的生态系统的稳定协调也随之终结:某些藻类和其他水生植物失踪了,某种水生动物和洄游鱼类灭绝了,依存于河水漫溢而繁衍的绿洲退化乃至沙化了,导致无序和死寂的熵值增加了,村落和城镇湮灭了,养育和激活生命的温床变成了生命的禁区,呵护和滋润多样性物种的“母亲”变成了没心没肺的“疯婆子”。干涸废弃的河道、湖盆就地扬沙,借助高压气旋扑向内地和沿海。终结者面临被更可怕的力量所终结的命运。

河流—这些纵横地球表面的万水千川,或奔流入海,或汇集成湖。它们的存在,不仅仅是人类赖以生存发展的物质保障,它还是一个无可替代的文化语境,是拥有独特成长历史、自立于世界之林的各民族文化的象征。河的存在,为我们塑造了繁衍生息的广阔平原,也使我们真实地触摸到物质和精神的双重根系。河流,是我们万古长青的家园。

如果说,以征服和无度索取为特征的近代文明肢解、玷污、切断了河流并试图宣告河流时代的终结的话,那么21 世纪文明乃至未来文明的重要使命就是致力于自然环境的修复和自我修复,宣告河流伦理的重建和绿色河流时代的复兴!

人们认识到:无论以何种名义在河流上进行的大规模的人类活动都应设置一个调节阀或制动阀;而且,这些活动不应被视为无限的和永恒正义的。

因为,除非迫不得已,人类应尽可能维护河流的完整、统一;人类应尊重自然整体的不可分割性,及其内在尊严。

因为,当人类由于迫不得已的原因而去改变河流的原始状态时,应慎重考虑河流的限度,及其承受能力;人类在预期改变自然的积极成果时,应将其负值、副作用、负成果加以充分评估,并制定相应措施对自然予以补偿。

人类应反省产业文明在带给人类以便利的同时,对河流和自然状态的深刻改变乃至破坏;在自然与河流面前,人类油然而生的不应该仅仅是文明进步所带来的陶醉和满足,还应该是虔敬、不安,乃至负疚—基于多少世纪以来,人类迫不得已的对自然的损害、分割和亵渎。

在“地球—河流”生命体系中,人类是唯一拥有理性的物种。人类因此可以认知和欣赏自然,也可以利用和开发河流,但河流以及其他自然主体却并非上帝专门安排好了为人类造福的。古往今来,人类从大小不等的河流中获取了大量不可或缺的资源和福利。然而这改变不了人类只是河流生命共同体中的一员而非主宰的事实,人类并不具有决定生命共同体命运的统治地位。在人类面前,河流并非只有义务而没有权利;在河流面前,人类并非只有权利而没有义务。

河流是为自身目的而存在的,因此拥有为自身目的而存在的基本权利,并拥有为完成和实现其自身价值而存在的其他权利。这些权利包括:

完整性权利。河流是完整的,河流不应以任何理由被化整为零乃至瓜分殆尽。1960 年代中期,关于黄河治理有一个著名的理论就是“吃光喝尽”论,这种治理方案在当时被认为是浪漫主义。但几十年过去,浪漫主义的幻想居然变成了可悲的现实:从1972 年至1999 年,黄河下游几乎年年断流,自古以来咆哮入海的民族之母成了无家可归的浪子,哺育世界最大族群的万里巨川成了时断时续的季节河,自古以来贯通三大高原四大地理台阶的历史长河成了支离破碎、首尾分离的无尾河川。河流完整性的缺失对社会舆论和民族文化心理造成了巨大震动,由此促使黄河水资源管理迈向统一调度和修复河流完整性权利的新阶段。

河流完整性权利还包括湿地以及流域的完整性要求,即保留和存续天然湿地,并将洪泛区纳入流域生态系一体考虑,恢复河滩地以及蓄水洼地等等。

连续性权利。生态系统是有机耦合的,流域是一个连续的整体。流域的连续性表现在流域内水域的连续性,包括地表水和地下水的连续性、水域和陆域的连续性。作为地球上最长的生命带,河流无疑是流域生态系统连续性的最重要保证。但是,由于人类活动无视河流及生态系统的这一权利,水域之间、水陆之间的生命链条以及水域的连续性被无情切割,大量湿地消失,栖息于湿地的大量物种种群惨遭灭绝。

清洁性权利。流域的气、水、土圈对一些污染物可以通过物理、化学、生物等作用,使其降解,对污染物具有一定的自净能力。但在很多流域,或流域的一些地区,污染物的排放量已经大大超过流域的净化能力,造成流域内总体环境质量持续下降,而这又反过来导致河流自净能力的下降,致使流域的环境状况陷入恶性循环。

波光粼粼的东居延海

为维持生命存活而必需的基本水量的权利。如果把全流域用水户看作若干社区的话,河流则是这个水社区的最重要的成员,是对所有其他用水户具有控制性的主要因素。河流拥有从自身所汇集的水资源中获得保证其自身生存的水量的基本权利。如果说“给河流以空间”体现了不与河争地思想的话,那么合理遏制人类社会对水资源的开发利用率—以力保维持河流生命的基本水量乃至健康水量,则可称为“不与河争水”原则。鉴于人类利益集团对河流水量的占用一向无所顾忌,在所有河流尤其是资源性缺水流域规划或修订规划的水量分配中,必须将河道作为一个基本用水户进行初始水权的分配;而在枯水年发生经济用水和河流生命用水矛盾时,则首先保证河流生命用水的下泄流量。

造物权利。河流的广大中下游平原地区大多是河流泛滥形成的冲积平原,河流的洪水泛滥过程不仅是一个灾害的形成过程,更是一个形成冲积平原的生态造陆过程。当越来越活跃的人类活动以各种理由改变或终结了河流的原始状态时,也就扭曲或终结了这一丰富多彩的创世进程。

河流作为流域生命的共同保障,拥有创造并哺育所有物种生长繁衍、让“所有存在物自我实现”“最大限度的多样性”“最大限度的共生”“让共生现象最大化”的权利。人类单方面超限用水,既损害了其他物种的生存权,也侵害了河流的造物权。

河流生命的复兴

乌梁素海美景 韩哈斯摄

一个时期以来,由于不少经济共同体视GDP(国内生产总值)增长为唯一发展指标,由此刺激而产生的大规模扩张的经济行为严重损害了分布在地球各个流域的河流的权利,致使许许多多河流处于急剧衰竭之中,引起国际环保界的高度警惕和不安,引发了“重新定位人与江河关系”的社会思潮。一些生态科学家提出“还河流以生存空间、退田还湖、减少堤坝、重建河流生命网络”的政策建议,一些国家(地区)的河流和流域机构开展了“生命之河”项目,提出“与洪水共生”“给河流以空间” ,重建河流生命活力,促进河流生态的恢复以及河流文化的回归。

在中国,作为河流生命复兴的标志性事件,江河治理理念的嬗变和治理模式的转型正在成为全球生态文明进程中的里程碑事件。“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节水优先、空间均衡、系统治理、两手发力”“以水定产、以水定城、以水定地、以水定绿、以水定发展”“长江经济带高质量发展要搞大保护,不搞大开发”“保护黄河是中华民族永续发展的千秋大计”— 国家江河战略的强力推动使传统的人类中心主义价值观向地球生命共同体理念大踏步迈进,将中国河流复兴、伦理觉醒行动推向一个新时代。

让时光回到20 世纪与21 世纪之交,当国内一些专家以海河和美国科罗拉多河断流为例提出黄河断流合理论时,时任水利部总工程师李国英针对这一观点,以大量论据推理出黄河径流量绝不能被“吃干喝净”的科学和伦理结论。

2002 年2 月12 日,时任黄 委主任李国英在全球水伙伴中国地区委员会无锡治水高级圆桌会议上大声疾呼:河流是有生命的。在一个不足10 分钟的简短发言中,李国英两次强烈呼吁,必须建立“维持河流生命的基本水量”概念。

接下来,李国英进一步阐明了黄河“基本水量”的含义。他说,无论从情感上,还是理性上,我们都不能让母亲河断流。当然如果单从数学的角度讲,只要有1个流量也可以说她还活着,但这个生命已经失去了功能。那么,要保持母亲河正常生命活力的基本水量究竟是多少?目前来看,至少要考虑三个方面的要求:一是通过调水调沙使黄河下游主河槽泥沙达到冲淤平衡的基本水量;二是满足水质功能要求的基本水量;三是满足河口地区主体生物繁殖率和生物种群新陈代谢对淡水补给要求的基本水量。

显然,这里的“基本流量理论”为保护河流生命设置了一条不可触碰的底线。

“维持河流生命的基本水量”概念的提出,第一次从终极关怀的立场为盲目扩张的人类活动画了一道界线,为人类对河流的开发利用限定了一个不可逾越的“保护区”。它包含以下伦理原则。

空间原则:作为流域社会的一员,上游没有理由也没有权力占有维持下游社会生存发展的基本水量。这是解决空间范围内地域关系水资源合理配置的河流伦理原则。

时间原则:作为人类集体生命的一个环节,一代人没有权力也没有理由占有下一代人可持续发展的基本水量。这是处理时间范围内代际关系水资源合理配置的河流伦理原则。

共同体原则:作为自然的一员和河流的儿女,人类没有任何理由和权力终结河流,就像没有权力也没有理由扼杀土地、山脉,就像没有理由也没有权力灭绝物种。除非真正不可抵御的自然力所致,人类必须全线保证河道内维持河流生命的基本水量。这是实现人与自然和谐相处均衡进化的河流伦理根本原则。

这是对一条伟大河流的庄严承诺。20 年转瞬即逝,在习近平生态文明思想和新的治河理念的推动下,至2023年,黄河在为下游两岸生活、生产以及绿色发展提供用水的同时,已连续23年实现功能性不断流,这标志着黄河入海口国际鸟类栖息地的大面积恢复乃至黄河下游生态系统的整体修复和重建,也意味着一个以大禹治水为永恒记忆的古老民族治水模式的当代转型。与此同时,西北地区黑河、塔里木河连年实施生态调水,使长期断流的内陆河终于摆脱困境,恢复活力。精心呵护河流的各项权利,推动河流生命走向全面复兴,正在成为亿万中华儿女责无旁贷的伦理义务和神圣使命。

是的,河流是健康、完整、丰富、美丽而和谐的,它是我们人类幸福的来源。一条健康、完整、丰富、美丽而和谐的河流源头与尾闾、河槽与滩地、主流与支流、湿地与陆地、泥土与植被、鸟兽虫鱼以及功利与美学缺一不可;一条健康、完整、丰富、美丽而和谐的河流标志着大地与天空、降水与过流、吸收与排放、冲刷与淤积,标志着上下游、左右岸,标志着绿水青山、莺歌燕舞,标志着地球生命共同体的唇齿相依、共存共荣和资源共享的结果。

是的,为了给予了我们物质和文化双重生命的河流,为了我们栖身的由于有了河流才显得生机勃勃的蓝色星球,让我们从征服者、统治者的虚妄想象中彻底挣脱出来,回到生命共同体的真实处境之中,义不容辞地承担起对河流、环境以及其他生命伙伴的保护责任和伦理义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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