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园风声

2024-04-24 09:34腊月
今古传奇·当代文学 2024年2期
关键词:红麻围子高高的

腊月

飞蝴蝶的风筝

八老汉又出来放风筝了。这是件让全村人都感觉舒坦的事。他一放风筝就说明定是个大晴天,风也是不大不小正称人的心。

村子前面是条大河,河很宽,河床足有两三百米。高高的堤坝蜿蜒耸立在河两边。北堤坝最为开阔的那一段,便是八老汉放风筝的固定地点。风筝在高高的堤坝上空一飞就是一整天,成了村子一道独特的风景线。

他放的是一只龙头蜈蚣,十几米长,色彩艳丽,是我见过的最漂亮最庞大也最精致的风筝。那时候所有人还不知道一百多里外有个地方后来会成为国际风筝都。我们在春天家乡集市上见到的只有几种图案简单的纸风筝,是用来哄小孩子的,大人们鲜少有人玩。

八老汉的这个风筝,我敢说全县都找不出第二个。但是却没有人能说清他是什么时候、怎么扎制出来的。

八老汉排行第八,后面还有老九老十,是一个大家族的排行。见了面我们都要恭恭敬敬地喊他一声“八爷爷”。

八老汉是众多兄弟中手最巧的一個,他会结各种各样的渔网,也是打鱼的能手,还编得一手好蓑衣。当然这都是年轻时候的事。如今,他只偶尔在南河边钓鱼和放他早年自己扎制的那个大风筝。

那么大的风筝,八老汉都是一个人放。他先把风筝线末端在大树干上拴好,再把风筝铺在地面上展开,一点一点抖动着近端的风筝线。蜈蚣的尾部开始摆动离地,然后往前一节一节次第抬升。随着八老汉动作幅度的加大,那硕大的龙头终于摇晃着冲天而起。

等到它飞稳了升到最高了,八老汉就坐在带来的马扎上稍事休息,然后拿起一只直径近半米的斑斓蝴蝶,放到风筝线上,打开它的双翅。蝴蝶便顺着线扶摇直上冲着龙头而去。

八老汉扬着头看着,那只冉冉向上的蝴蝶满身闪着太阳的亮光。他通常严肃着的脸柔和下来,嘴角高高翘起。高空的风让蝴蝶的翅膀颤动着,蝴蝶活了。它飞得那样舒展,那样轻盈。有时候八老汉会觉得他已经成了那只蝴蝶。

飞翔真是件美妙的事。远离了鸡飞狗跳的生活,远离了地面那些邋遢和纷杂。阳光晒暖了的风弹着风筝线给风筝的舞蹈伴奏,那“铮铮”的响声陶醉着八老汉。

“啪”的一声,高空发出一声清脆的响,蝴蝶触到了龙头,翅膀“唰”的一下并拢,顺着风筝线飞速滑落回来。八老汉惬意地闭了闭眼。刚才高空触碰下的那声响,可甜着呢。是小孙儿亲吻他的滋味,柔柔的软软的,直拂到心底里去……

蝴蝶快滑落到拴线的树身了,八老汉伸出双手接住这个小名叫“碰子”的家伙,像捧住他的小孙子,又像拥抱住他自己。

他再次打开蝴蝶的翅膀。风筝线上的蝴蝶在八老汉热切的目光里又冲着龙头飞去了。

最后的围子墙

姥姥家所在的村里从前有道围子墙,据说那时村村都有围子墙,是早年为了防御土匪而砌的。围子墙的四角还筑有高高的站岗台。站岗台从村外是上不去的,只在里面有通到村里地面上的暗阶。

我没有见过围子墙的全貌,无从想象它的高大威武。也很想知道,只是无从问起。姥姥辈的人已不复存在。一直守着村子和土地的舅舅们本分而寡言,他们并没有觉得围子墙有什么特别,只说就是一圈围着庄子的又宽又厚又高的土墙。

我也曾就此讨教过“当代徐霞客”李教授。他竟悠悠长叹一声:同一堵围子墙,我见过的你没见过,而你见过的我也没见过——我看着他飘远的神情,没再问下去。我与他年龄相差三十年,他离开故土六十年,漫长光阴留给这个八旬老人很多打不开的心结。

其实,又何必苛求它的全貌。我与它一起度过了它最后的时光,何尝不是幸事呢。

我幼时在姥姥家看到围子墙的时候,它已经不是老人们嘴里所说的那道高高的、长长的、保护着一个村子的土墙,而是一堵纵横交错的古老树根和藤蔓盘成的篱笆。叫它篱笆又太过于轻描淡写,它的身上散发着古长城一样的沧桑和厚重的气魄。

姥姥家的房子在村子的最西边,围子墙就依着姥姥偌大的院子蜿蜒而过,高高耸立着,故而姥姥家院子西面没有垒墙,直接用它做了院墙。

它高过村子里所有老房子的屋顶,起起伏伏地将它们圈在怀抱里。想来那墙确实很久远了,上面长着的灌木当初不知有多茂盛,以至于它们的根从围墙顶上一直伸到了下面的土地里。当围子墙失去了它原有的防御作用后,长年累月地风吹雨淋,村人们挖土用土,上面厚重的土墙已不复存在,裸露的灌木的根就成了这道活着的围墙,这一堵镂空的厚墙像一个超然的老人立在那里。它默默地守着这个村子,看着跟它一起年轻过的人苍老逝去,看着它脚下的青草和村里的小孩子一茬茬长大了。

那个时候农村人没有听说过根雕,如果放到现在,它一定会吸引大批根雕爱好者蜂拥而至。或许还会成为一堵网红墙。但是,那段围子墙没有体味过这种喧嚣。它在安静地老去,头顶年年发出的绿荫已远不如身下的盘根错节来得有力了。尽管鸟儿们也会在这里鸣唱跳跃,孩子们却不常来玩了。这里的幽静和沧桑对他们有一种无形的威慑,大人们也会担心孩子攀爬有危险——在我,这两者倒是都不成问题。我视它如家的一部分,是从小就熟知的慈祥面孔。门前那段有好多地方的树根都被爬磨得光溜溜的,这多半是我们表兄妹所为。

那时的围子墙尽管苍老,可还是活着的。包括寒冬,围子墙落光了叶子时。风在交缠着的树根和藤条的镂空里穿梭,发出吹埙一样的古老声响。风安静下来的时候,有一种身体很小的鸟儿就代替它在那里面跳来跳去,歌声清亮而欢快,直唱得霜消雪又落。

冬天里,围子墙上的阳光最多,很多留下来的鸟儿都爱站在上面嬉戏。围子墙讲在风里的故事,小鸟们是能听懂的吧。

围子墙最幸福的时光是夏天的傍晚,太阳就要落下去的时候。村里的老人们搬着凳子,摇着蒲扇,含着烟袋,坐在围子墙倾洒下的长长的斑驳光影里,静穆地仰望着它。这个时候,我也会安静下来,倚在姥姥怀里。风拨弄着围子墙上的树叶,让它们发出细细碎碎的拍打声,凉丝丝的,是孩子们惬意入睡的摇篮曲。

那抹最美的夕阳红在人们眼前把最后的围子墙刻画成了一幅美妙绝伦的宏大剪纸画。

几十年过去了,它还艳艳地贴在回望的那扇窗上。

那片红麻地

很久很久都没明白,那个时候我们为什么放着好好的路不走,非要钻进去然后穿过那片红麻地。

大人们一再告诫:不许进入里面,那东西有毒,会让你起疹子,浑身又痒又疼。可是这些告诫变成了另类广告,它让我们更加向往那个神秘如亚马逊丛林的地方。

那里是低洼如池塘的地块,以前生产队也在里面种过麦子和大豆,收成有一搭没一搭的。今年里面忽然呼啦啦就蹿起了一片高高的植物,是我和小伙伴们没有见过的。亭亭的茎秆,疏朗的阔叶,端丽的花朵……

小时候的视野范围,只有自己的村子。所有之前在村子里没见过的东西,都被我们视为天外来物,带着新鲜和神秘。

大人告诉我们这种植物叫红麻,收获后剥皮用来打绳子的。

这之前我们熟悉的麻是黄麻,地头、沟沿儿生长着的一种柔韧的植物,是大人纳鞋底用的麻线原料。然而孩子和大人总是生活在两个世界,麻线、鞋子与我们世界里的黄麻是不沾边的。黄麻于村里的孩子,是在那儿等着我们放学的老朋友。它们在风里招摇着果实,欢迎我们靠近。

那些吃多了会晕乎乎的果实便是浅灰色的黄麻种子。夕阳下偷偷“搓麻种儿”,是童年里放学后做得最顺溜儿的功课之一。

这些高高的美丽的红麻身上却没有我们可吃的东西。它们的茎秆呈褐红色,叶子的绿里也掺杂着红褐色,在一片油绿的田野里很是另类。与光滑的黄麻不同,红麻的皮刺让人不敢碰触,贴着茎秆开在叶丫间的花却鲜亮而柔软。单层大大的黄色花瓣,中间是紫色的小小萼片。样子像秋葵的花,也像棉花的花,但比它们多着妖娆和霸氣。

红麻种得很密集,阳光几乎透不到地面。地面上的杂草因而不多。里面的空气里飘着淡淡的绿色。穿行在红麻地里,觉得那就是一片丛林。我们仰头看那些小树一样的红麻,看它们质地粗粝的叶子,看一朵一朵疏朗地开在笔直茎秆上的花儿。

我们这几只“小动物”和偶尔飞起的麻雀是丛林里常出入的过客。而丛林的主人除去红麻,还有一种毛毛虫。

这种毛毛虫也是我们没见过的。它们跟红麻花儿一样妖娆而霸道。足有七八厘米长的身躯上,穿着五彩艳丽的长绒毛衣,浑身发着丝丝鬼魅的光泽。这使得它们在那红麻的茎叶上异常显眼,也让这片丛林处处都显现出恐怖感。

我们小心翼翼地穿行,不敢招惹红麻,更要警惕巨大的毛毛虫。

那一天,我们走在红麻地里,地面上忽然有个跟毛毛虫一样艳丽的东西,盈盈不足一握的长三角形,是件绣制品,很精致。宝蓝的绸缎底布上,五彩丝线绣出的图案闪着熠熠的光。我们从奶奶们那里识得这种手工。我脑海里飘过太姥姥让我带给太奶奶的她亲手缝制的“抹额”式帽箍,但是那比这个要大一些。

我们几个围着它,很多漫无边际的念头在小小的没见过世面的脑海里翻腾:这是什么?天上神仙扔下来的吗?它有什么魔力吗?它在召唤什么?

我拿起它,意料之外地硌手,猛然一抖,它又掉落下去。尖尖的鞋底。像一片掉落的白荷花瓣,雪白雪白的,躺在红麻地里。衲底用的不是麻线,是柔软的微微闪着亮光的白色丝线,针脚小小的,几乎看不出来。

那是一只小小的绣花鞋,崭新的,小巧玲珑。小小的鞋子里面,塞着火红的一团。好奇终是压过了那点儿因神秘导致的恐惧感。伸手轻轻扯出,是一小块软滑的红绸,上面是些黑色的符号,方块字样,但没有一个是我们认识的。

我们不敢拿它回家,又不甘心这样不明不白地离开。“给老聋爷爷看看吧,问问是个什么东西。”几个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块儿。

老聋爷爷家就在红麻地西沿的高处。老人常坐在红麻地头。没有人知道他确切的年龄。前年我们问他,他说九十七;今年又问他,他说九十五。我们问话很费力,他聋得打雷都听不见,嗓门儿却大。一到饭时就会响起的满村满巷喊孩子吃饭的声浪里,他喊小孙子乳名的声音最为突出。有时我都怀疑他的耳朵是不是被自己的大嗓门给震聋的。

当我们用一根树枝挑着那只小小的绣花鞋钻出红麻地,老聋爷爷果然就坐在那儿。夕阳已没入村子的炊烟里,天空正慢慢褪去那些残红。老聋爷爷手里的长烟袋锅举在嘴边。他一动不动,像睡着了一样,直到我们到了他的跟前。

“天快黑了,你们还不回家!”

我们也不回应,只把那只小鞋伸到他眼前,他呼一下站起来,大嗓门炸响在我们耳边:“哎呀,这是给死人的东西!”

那只小鞋被震得从挑着它的树枝上跳起来,划出了一道高高的抛物线,又落回了那片红麻地。

从村子里涌出来的风吹着粗拉拉的红麻叶子,风里夹带着大人们喊孩子吃饭的声音。老聋爷爷边回身往家走,边把喊孙子的声音也融入了这带着红麻气息的风里。

好多年以后我们听说,老聋爷爷一辈子单身,小孙子其实是他侄儿家的。他有过一个未婚妻,没过门就去世了。据说那女子有一双远近闻名的三寸金莲,而且做得一手好绣鞋。

(责任编辑 丁怡 1596371626@qq.com)

风在交缠着的树根和藤条的镂空里穿梭,发出吹埙一样的古老声响。风安静下来的时候,有一种身体很小的鸟儿就代替它在那里面跳来跳去,歌声清亮而欢快,直唱得霜消雪又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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