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墓记

2024-04-24 13:41曹应东
今古传奇·当代文学 2024年2期
关键词:蟠龙刀疤大石

曹应东

张大弓

刘小石和我第一次见面,就说起了那座墓。

刘小石是蟠龙村的书记兼主任,我是新上任的第一书记。

蟠龙村是位于青山市边缘的一个山村,这里的大山此起彼伏,山连着山,一山更比一山高,一座座山宛如一道道厚实的屏风环绕在山村四周。如果人们从山上俯瞰,蟠龙村的田地房舍如星子一般散落在山坳里,呈狭长状,且一路盘旋曲折如龙蛰伏,这大约就是村名的由来吧。

鹰愁岭是蟠龙村最高的山,也是青山市最高的山,更是这一带茫茫大山中最险要之所。山势从蟠龙村这边一点一点地隆起着,爬升着,爬到最高处,仿佛被陡然一刀劈断,一道绵延数百里的断崖出现眼前,或直立,或斜刺,或凹进,或凸起。远远地从另一面望去,山岭如巨斧、如巨剑、如长枪大戟直插入蓝天,又仿佛一堵危墙随时都会扑面垮塌倾倒。

在蟠龙村人看来,这般险峻的山岭,老鹰飞上去也会费劲,“鹰愁岭”由此得名。

刘小石喝了一口茶,目光开始迷离,看来他人虽然还在会议室,思绪却已飘远。片刻后,他的声音在我耳边悠悠地响起。

刘小石说,这事得从一个石匠说起,他是当时蟠龙村手艺最好的石匠,叫刘大石。

来蟠龙村前,我就了解过,刘姓是村子里的第一大姓。但听到刘大石这个名字,我还是忍不住多瞅了一眼刘小石,大石小石,似乎这两者之间存在着什么联系。

刘小石没有留意到我眼里的一抹疑问,他顾自沉浸在回忆里,按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说。

以前,谁都没见过或者想到过鹰愁岭上会有墓,直到六十多年前的一天,石匠刘大石在岭上发现了这座墓。

那天,刘大石又和往常一样到鹰愁岭上挖葛根。葛根是大青山的特产,营养丰富,俗称“千年人参”。这黑黝黝的葛根能洗出白灿灿的葛粉,这葛粉可以开水冲服,也可以烹煮食用,寻常不过的葛根到了蟠龙村人手里就像万花筒到了魔术师手里一样花样百出。葛根一般在入冬后到来年清明前后成熟,这时候的葛根含粉量最高。村里人都会在这一段时间上山去挖,而跑到鹰愁岭上挖葛根的,只有刘大石一个人。

等阳光暖起来,草木绿起来,花儿红起来,鹰愁岭上积雪化得差不多了,刘大石就扛着锄头、背着箩筐吭哧吭哧地爬到鹰愁岭四处转悠。有时候转悠的时间长了,随身带着的水喝完了,太阳一晒,口又渴得快冒烟了,他就会找一丛长得茂盛的巴茅,举起锄头瞅准巴茅根往下挖,一锄头,两锄头,几锄头下去就挖出了一个坑,深深地藏在巴茅根下面的水就会渗进坑里,那些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一点地渗过来,越渗越多。这时,窸窸窣窣的声音就会在远远近近响起,那是虫子爬动的声音。山里的虫子嗅到水的气息,一个个摇头晃脑、争先恐后地爬过来抢水喝。刘大石用双手不停地驱赶爬近的虫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坑里的水,只要够得上一口喝的,他立马趴在地上喝掉。他知道,只要慢上一步,水里就会挤满大大小小、五颜六色的虫子,再也无处下嘴了。

鹰愁岭这地方并不适合葛根生长,所以鹰愁岭再大,刘大石在岭上转悠的时间再长,收获永远都少得可怜。他背上的箩筐里好像总是只有几小节葛根在里面晃来晃去的,蔫巴巴的,聊胜于无罢了。

岭上的天空永远都是蓝的,蓝得深邃,蓝得高远,仿佛轻轻一拧就能拧出水来;一朵朵奇形怪状的云极缓慢地变幻着,有时像山鸡,有时像野兔,有时又像老虎巡山;岭上矗立着许多永不开花的石头,有的露出地面成为一头头巨兽,像龟、像牛、像大象,有的藏在地下,任泥土碎石覆盖着,等你一锄头挖下去就会蹦出一溜火星,再看锄口,上面毫无悬念地就出现了豁口,让人心疼不已。刘大石没有时间去看天空的颜色,没有时间去看天空上变幻不定的云朵,也没有时间去看岭上沉默不语的石头,他一到鹰愁岭就漫山遍野地找起来,找了半天仍旧一无所获。

刘大石转悠了大半天,真的累了,眼瞅着走到一方巨大的岩石旁,就随手把锄头往地上一挖,让锄头嵌在泥土里歇一会儿,自己也准备靠在岩石上歇一会儿,喘口气。没想到,这么一挖,锄头竟哧溜一声实实在在地挖在什么东西上,听声音,刘大石感觉那是一株葛根。他也顾不上休息了,几锄头就把四周的碎石泥土掏干净,蹲下身来观察了一下,就见那株葛根既粗又壮,在巴茅、灌木、泥土和岩石间蜿蜒伸展着,看样子,生长周期至少超过十年。这是葛根中的极品,比起人参来也不逊色多少。

这株葛根生长的年头久了,吃土很深。这难不倒劉大石,顺着葛根的走向,他凭着手里的锄头在山石泥土里越挖越深。挖着挖着,他挖到了一座墓碑。

当锄头和一块埋在土里的石头碰撞发出叮当一声脆响时,刘大石愣了一下,他当然知道那是一块石头。可听声辨石是石匠压箱底的本事,就像木头骗不了木匠,铁块骗不了铁匠,稻谷骗不了农民,石头同样也骗不了石匠。普通人看石头都差不多,可在石匠面前,石头和石头是不一样的。石匠很清楚青石和白石是不一样的,岭上的石头和岭下的石头是不一样的,大块的石头和小块的石头是不一样的,山南的石头和山北的石头是不一样的,锻刻过的石头和没有锻刻过的石头是不一样的。刘大石是蟠龙村最好的石匠,石头哪里能骗得了他?他盯着那块埋在泥土里的石头,浑身就像触了电似的颤抖起来。片刻后,他丢下锄头,俯下身用双手连刨带挖,又过了一会儿,那块石头总算露出一角。就那么大一点儿也就够了,刘大石清清楚楚地看到石头上有人工凿击过的痕迹。

是的,那是一座墓碑。刘大石眼里的泪水止不住汹涌而出,他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双手抱住那座墓碑,整个身体都伏在上面,双肩在不停地耸动着。

那是林长青的墓。

刘小石

火锅里突突地冒着热气,在灯光下氤氲一片,热气里裹满诱人的香气。这是蟠龙村有名的葛粉圆子火锅。未入锅前,圆子是纯白的,像雪;入锅后,圆子吸饱了肉汁,变得晶莹剔透,如玉。

顾名思义,葛粉圆子是用葛粉做的。葛根难挖,葛粉更难洗。洗葛粉要一削二剁三锤四滤五晒,削是削皮,剁是剁块,锤是锤碎,滤是滤渣,晒是晒干。总之,美好的东西都是来之不易的。

我给张大弓斟了一杯酒,又从锅里捞起两个葛粉圆子放进他的碗里,提醒他说,有点烫,等凉一点儿再吃。我又用手中的筷子对桌上的菜指了指,这都是些家常小菜,你随意。说着,我端起杯子和他面前的杯子一碰,说了一声,干了。

张大弓初来乍到,油盐酱醋还没有买全,锅碗瓢灶还是冷的,一时半会还做不了饭。作为村主任,我理应尽一下地主之谊。我们边吃边聊,看得出来,他对那座墓很感兴趣。

怎么可能不是呢?就算墓碑只露出一角,刘大石也一眼就能认得出来。那是他亲手锻刻的,他经手的东西,只要瞥上一眼就心中有数。那是一座尖角墓碑,这意味着墓中人没有活过六十岁。石匠这行认为人的天年是一百二十岁。这样算来,六十岁就是一道坎。跨过去了,就过了甲子,墓碑就用圆角的,没跨过去,就算夭折,墓碑就用尖角的。

直到这时,蟠龙村的人才明白,为什么这些年来刘大石放着大青山那么多的葛根不挖,偏偏在鹰愁岭来来回回翻来覆去地找,原来挖葛根只是个由头,找这座墓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从那以后,刘大石就去鹰愁岭扫墓了。开始是他一个人去,后来有了妻子,就两个人去,再后来有了儿子,就三个人一起去。每到清明,刘大石一家三口爬鹰愁岭成了蟠龙村一道风景。

蟠龙村的人一开始不知道林长青是谁,慢慢地也就从刘大石的嘴里知道了。从那以后,关于那座墓的种种传说就像鹰愁岭上的风一样在村子里刮来刮去,任寒来暑往、春去秋来都没有停止过。

别的事暂不赘述,还是说刘大石扫墓的事吧。

每一次扫墓,刘大石照例先是绕坟一周,看是不是有什么野物爪子痒了,又在墓上拱个坑刨个洞。要是没有什么坑和洞,他就用柴刀一刀挨着一刀砍掉墓上新长出来的杂草灌木。因为砍得勤了,那些杂草灌木只要一冒出头,他就迎头一刀砍断,根本就没有机会形成规模,所以每次砍起来的工作量都不大。倘若是墓上有坑有洞,那可就要费事多了,柴刀就没了用武之地,必须用铁锹一锹一锹地铲土,铲好了土,用箩筐运过来,倒在墓上把坑填平、把洞堵住,再用锹拍结实了才算完事。

最麻烦的是,遇上了蜂巢。蜂是大青山上的野蜂,身形瘦长,腰部极细,看上去妩媚至極,名唤“断腰蜂”,据说三五只这样的断腰蜂一齐上阵就能蜇死一头牛。可见有时妩媚只是一个假象,里面藏着极大的凶险。刘大石当然知道这凶险,所以要除掉蜂巢。首先,用火烧;其次,用水冲。可在这鹰愁岭上,用火烧怕引发山火,用水冲又无水可用。刘大石情急之下,想了一个办法,他脱下衣服,兜头一把将蜂巢牢牢地裹住,也不管里面的蜂群如何挣扎,几大步跑到崖边,铆足劲朝崖下一扔,硬是把一巢断腰蜂当成一块石头扔到了崖底下,是死是活全凭天意。理论上讲,这个方法是可行的。可理论归理论,真正操作起来,出手再怎么快,还是免不了有几只手脚麻利的逃了出来,怀着满腔的仇恨在刘大石的头顶迅速聚成“一朵云”,嗡嗡地叫着追着他蜇。刘大石只能连滚带爬地闪避着,间或抓起手边的碎石、泥土和树枝扔向那朵云,那朵云因此变幻不定,时而凝聚成一团,时而散成一片,拼着性命冲向刘大石。等刘大石从鹰愁岭上下来时,头肿得像猪头,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哪里还能看得出原来那个浓眉大眼的石匠。

在蟠龙村,扫墓是要带着祭品的,时尚点的捧着一束菊花,传统点的带着些吃食。传统的也分讲究和不讲究的,不讲究的带几个苹果几个馒头,讲究的却是要带上鱼肉鸡的。鱼必须是鲤鱼,肉必须是大块的五花肉,鸡必须是三年以上的老公鸡,还要带上一瓶好酒,而且还必须是尚未开封的瓶装酒。刘大石是讲究人,等收拾利落了,就把鸡呀鱼呀肉呀什么的在林长青的墓前一字排开,再倒上满满的一杯酒。一时间菜香酒香四下弥漫,顿时,寂寞的鹰愁岭上就有了人间烟火气。

就这样,年复一年,刘大石到鹰愁岭上扫了三十年的墓。这三十年,刘大石把墓照看得很好,墓上没有杂草也没有坑洞,碑石上没有长出苔藓,而是通体散发着古玉一般温润的冷光,一看就知道这不是荒坟。刘大石认定,杂草这东西就怕人勤快,人只要一勤快,它就会躲起来,人要是懒了,它就会逞威风;一座墓若没有了杂草,野猪就不会来拱嘴,狐狸也不会钻洞,野兔更不会来做窝。而碑石则需要酒的浸润,将酒洒在碑石上,酒就会一点点渗入石头,时间长了,石头就泛出温润冷艳的包浆来。

直到有一天,刘大石老了,腿硬了,背驼了,腰弯了,他再也没有力气上鹰愁岭了。刘大石就把目光望向自己的儿子,他知道该把担子交给儿子了。

那时,刘大石的脸已经开始浮肿了,看上去又像被断腰蜂蜇过一样,眼睛只能睁开一道缝,连说话都有些费劲了,每说上一句话,他都要喘一会儿。喘归喘,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斩钉截铁的,就像他平日里用铁锤敲碎的石头,每一粒落在地上都能发出咣当咣当的声音。他边喘边说,落叶总是要归根的,孩子,你答应我,守好墓。

说到这里,张大弓看了看我,我知道自从他一听到刘大石这个名字,就开始在心里猜测我和刘大石的关系。当时,我整个人都沉浸在回忆里,哪里还顾得上和他解释这个。现在,也该把自己和刘大石的关系对他说清楚了。于是,我就对张大弓说:“你猜得没错,我就是刘大石的儿子。我爹弥留之际,眼睛望着我,但他已没有力气说话,我知道他担心我不愿意上鹰愁岭守墓。我答应了他,他就安心地闭上眼睛了。”说着,我把右手拿开,把左手举到张大弓的眼前说:“我爹担心我心里还有气,毕竟我是在鹰愁岭上丢了这根手指。”

蟠龙村的人都知道鹰愁岭上有毒蛇,头呈三角形,黑质而白章,冬眠而春醒。我那时还小,哪里知道蛇这种动物有多么可怕。我是在一蓬枯萎的巴茅草丛中发现了那条蛇,蛇刚从漫长的梦里醒过来,在地上盘成了一个饼,懒洋洋地在蠕动着,见我走过来,它立即警惕起来,竖起头朝我吞着红红的信子。我傻乎乎地以为它是在和我闹着玩呢,就伸手去抓。蛇虽然刚从冬眠中醒过来,可凶性未失,它闪电般一口咬在我送到嘴边的那根手指上。幸好,刚从冬眠中苏醒的蛇毒性最小,又处理得及时,否则那就不是少一根手指能解决的事了。

刘大石

我常常把下面的这些事讲给儿子刘小石听。每年清明,我都要在林长青的墓前唠叨一遍,唠叨的次数多了,儿子差不多会背诵了。

那时,炊烟正在袅袅升起,一点点升到空中,渐渐地形成一层灰黑色的“云彩”。当有风吹过,那层“云彩”孱弱得禁不住,裂成了无数块,又散成了一朵朵向远方飘去,无声无息地飘走了。这时,十个身形壮实的持枪汉子来了。有人在前,有人在后,有人在左,有人在右,朝着一个方向前进。随着那十个人越走越近,浓烈的杀气如同漫天的利箭密麻麻地射将过来,逼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大黄狗很有灵性,那些人一露头,它就本能地感觉到了危险,浑身的毛像刺猬的针一样炸了开来。它死死地盯着对方,俯身嘶吼着,蓄势就要腾空扑过去。这时,随着一声沉闷的枪响,大黄狗应声倒地,四只脚胡乱蹬了几下,再也不动了。

当大黄狗嘶吼时,我并没有在意。我正一手握着锤子,一手握着錾子,专心锻着一座墓碑,是最后一笔了,正在紧要关头必须全神贯注,分不开神来喝止它。突然,我全身的汗毛都唰地竖了起来,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涌上心头,正在纳闷,就听到了枪响,震得我的心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似的。我赶忙扔下手里的錾子和锤子,立起身来,只看了一眼,就吓得往后退了几步,边退边朝屋里喊:“爹——娘!”

我的声音颤抖着,既慌张又无助,声音变得已经听不出是我的声音了。

屋里闷声闷气地喝了一声——别慌!那是你爷爷的声音。

而后是你奶奶的惊叫声——啊!

声音刚落,你爷爷拎着一柄铁锤从屋里冲了出来。那是石匠用来开山破石的铁锤,这种铁锤若是抡起再砸下去,只要一下,就能把厚厚的大石头砸裂,何况是人?你爷爷一闪身拦在我的身前,双手一阴一阳握着锤柄断喝了一声:“站住!你们是什么人?”

他手握铁锤,立在那里,那一声断喝,当真是威风凛凛,仿佛是战场上一位威猛的将军。

可对面领头的汉子就像没有听见一样,不仅没有站住,相反,他在这断喝声中身形一晃,人就移到近前,那人右脸上一道长长的刀疤十分刺眼,仿佛脸上爬着一条半死不活的蜈蚣,手里的“王八盒子”在阳光下发出狰狞的光。你爷爷见刀疤脸来得兇狠,自己却避无可避,再不多话,先下手为强,抡起铁锤砸向对方。这时,枪又响了,就如同錾子噗的一声钻进了石头。铁锤尚未砸下,子弹已经钻进你爷爷的胸口了。

骤然间,你爷爷全身僵住,手一软,铁锤落下,砰的一声砸在地上,地上顿时出现了一个大坑,细碎的石子向四下乱飞。我看得很清楚,你爷爷的身体晃了两下,身子才倒下。他一倒在地上就开始流血,先是胸口流血,接着是他的嘴里开始流血,再后来是鼻子耳朵眼睛一起流血。就这样,我眼睁睁地看着你爷爷成了一个血人。

“他爹!”伴着这一声凄厉的喊声,一道瘦弱的身影从屋里冲到了屋外,那是你奶奶不管不顾地冲了出来。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傻了,像木雕一样呆呆地站着,愣愣地看着你奶奶一路哭喊着冲到你爷爷的身边,她用两只手去堵你爷爷胸口的枪眼。你爷爷胸口的血哗哗地淌着,你奶奶哪里能堵得住?眼看着血从她的指缝里不停地涌出来,我这才像从梦中醒过来一样,连滚带爬地冲过去帮你奶奶。那么多的血,就算是四只手还是堵不住,血仍然像山里的溪水一样从我和奶奶的手指缝里往外涌。不一会儿,我们娘俩的手上、身上和脸上沾满了血。

你爷爷直挺挺地倒在地上,还剩下一口气。他靠这一口气撑着,一只手把那柄铁锤握得紧紧的,另一只手努力地撑着地想站起身来,但一切都是徒劳的,他的身体里已经没有力气了。他已经虚弱到连头也抬不起来了。他的目光在我和你奶奶的脸上移来移去,然后定格在虚空里,嘴微微张了张,我看那口型似乎在说“快跑”,他气息奄奄。

那十个汉子像鬼魅一样把我和你奶奶围在中间,看似杂乱无章,实际上十个人自然而然分成五组,每组都是两人背靠背持枪警戒着,眨眼间就形成了一个包围圈。这样,就有五个黑洞洞的枪口指着我们娘俩。

刀疤脸的眼里闪着冰冷的光,蹲身弓腰,手里的“王八盒子”直接顶在我的头上了。一边是手无寸铁的孤儿寡母,一边是一群如狼似虎手里有枪的壮汉。这叫我们娘俩怎么跑?又能往哪里跑?

我怪叫一声,猛地站起身来一头撞向刀疤脸。刀疤脸轻蔑一笑,伸手在半路上截住了我的头,用柔劲一勾一翻,一巴掌扇在我的脸上。那一巴掌扇得结结实实的,我的脑袋嗡的一下,就像是被山上飞来的石头砸在脸上,两颗牙齿连带着血水从嘴里飞了出来,我踉跄着倒栽了出去。等我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头晕晕乎乎的,脸火辣辣地疼。

我勉强爬起来站稳身子,就见你奶奶已经和那个刀疤脸扭打在一起。她浑身是血,如同疯了一般,盘在脑后的发髻散了,头发在风中如一蓬乱草披了下来。她虽然是乡下女人,但也是一位妻子,更是一位母亲。现在,她的男人躺在血泊里,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眼看是活不成了;她的儿子也让人一巴掌打掉了牙齿,凭空摔出老远。她瘦弱的身体里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和力量,像一头愤怒的母狮一样对着刀疤脸又抓又挠又踢又咬,在气势上一时间竟然压住了刀疤脸。

她出手毫无章法,只攻不守,完全是打不着你也要咬你一口的架势。霎时间,她又抓又咬,她的拳脚排山倒海一般攻向刀疤脸。刀疤脸一个不留神,招架不及,竟被她瞅准一个空当抓破了脸。刀疤脸也急了,硬挨了一抓,顺势擒住了她的手臂,用力一拧……

我绝望地大叫一声,娘,就要不顾一切地冲过去和刀疤脸拼命。在这一刹那,十支枪同时瞄准了我。

说时迟,那时快,一阵枪声骤起,仿佛炒豆子一般。我闭上了眼睛,等待死亡的降临。可枪声响过后,我仍然好端端地站在那里,茫然地睁开眼再看时,那群汉子一个个就像石头被铁锤砸中一样,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原来,枪是朝他们开的。刀疤脸箍着娘的脖子,躲在娘的后面。

枪声骤响骤歇。我还没有弄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就看见一大群人端着枪呐喊着从四面八方冲了上来,把刀疤脸团团围在中间。我喊了一声娘,就想冲过去把娘从刀疤脸手里抢回来。

刀疤脸赶紧把手中的“王八盒子”抵在娘的頭上,咬牙切齿地说着蹩脚的汉语:“再走过来一步,我就开枪了。”

冲在最前面的那人是个高个子,他伸手拦住了我,一把拉住我往后退了一步,四周的人也跟着往后退了一步。后退归后退,高个子手中的驳壳枪却始终指着刀疤脸的眉心。后退一步站定后,高个子用不屑的语气对刀疤脸说:“有能耐你放开她,我俩一对一。”

刀疤脸并没有回答,而是眼珠乱转了起来。这时,你奶奶大叫一声,不用管我,开枪打死这个畜生!说完就一口咬在刀疤脸的胳膊上。那一口咬得又准又深,刀疤脸疼得怪叫一声,手上一紧就下意识地扣动了扳机。枪响了,娘的头上血花飞起,人像一根面条一样软软地倒了下去,眼见得是活不成了。我大喊一声“娘”,就要冲向刀疤脸,被一个人拉住了。几乎就在同时,高个子手里的枪也响了,刀疤脸的眼睛一下子瞪圆了,脸上的那条蜈蚣终于僵直不动了。我看得很真切,他额头正中出现了一个血窟窿。

高个子正是林长青。

要了解林长青这个人,就必须先了解青山铜矿。这青山铜矿是后来青山市建市的基础,可以说青山市是因矿建市、因铜立市的。青山铜矿离蟠龙村五十公里左右,铜矿石储量丰富,历史悠久,经考证其开采时间最早可以追溯到夏商时期。春秋时期,青山铜矿产铜量占全国近一半,有着“天下之冠”的美誉;汉代收天下之铜为官时,在此地专设铜官一职,掌管天下之铜,其地位之重要一时无双。在冷兵器时代,铜是重要的资源,有了它就有了兵器,有了它就有了流通货币,古代所谓的金其实就是铜;到了热兵器时代,铜更成了制作枪炮子弹的重要原材料。所以青山铜矿向来都是兵家必争之地,除了在当地驻军外,青山铜矿还成立了护矿队,或数十人或近百人。能进护矿队的人,都是相当了得的汉子。

林长青是当年青山铜矿护矿队的队长。其时他手下的护矿队扩编到百人以上,在大青山一带也算是一支不容小觑的军事力量。

日军116师团突破长江天险后,部队迅速结集,直逼青山铜矿。由于青山铜矿位于大青山腹地,地形复杂,易守难攻,116师团并没有急于进攻,而是派出了一支“特种部队”偷偷地进入大青山腹地。这支特种部队由十个人组成,肩负着的是秘密任务,他们昼伏夜行,行踪飘忽不定,像幽灵一样游荡在大青山地区。但在返回途中,他们还是露出了蛛丝马迹。

林长青得悉后,带着护矿队不动声色尾随而至,终于在这里追上了,一番枪战后,“特种部队”就此消亡。

这一战,护矿队不仅大获全胜,还毫发无损,可谓是可喜可贺。不幸的是,你爷爷和奶奶却遭遇飞来横祸,惨死当场,若是护矿队再晚来一步的话,恐怕连我也难以幸免。我跪在他们面前哭得昏天黑地。

但事与愿违,在打扫战场时,护矿队成员不仅在刀疤脸的身上搜到了一张沾染着血迹的地图,还在附近找到了一台摔坏的发报机。认识发报机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林长青。当他看到发报机时,跟身边的队友说:“看来,情报已经发出去了。”

想要占领青山铜矿,必须正面强攻,突破两道防线。因武器装备上存在着明显的差距,日军突破我方防线是迟早的事,但强行突破至少要延宕一段时间。时间太宝贵了,只要争取到一周左右的时间,就能把青山铜矿的铜矿石、机器和技术人员,甚至连当地老百姓全部转移到大后方去。

林长青紧皱双眉,在我刚锻好的碑石上徐徐展开那张沾染着血迹的地图。只见那张地图上用日文和阿拉伯数字标注得密密麻麻。

林长青的目光在地图上一一扫过,最后他的目光像钉子一样钉在鹰愁岭上。

林长青他们是抬着那块碑上的鹰愁岭。临行前,林长青指着那块碑说:“大青山虽大,但我们已无路可退。因为青山铜矿就在我们的身后!古人抬棺而战,我林长青今日抬碑而战。兄弟们,战还是不战?”

无一人退缩半步,他们举起自己手中的枪,振臂高呼:“战!战!战!”那声音在大青山的山谷里回荡着,经久不息。

那场面是何等的壮烈!何等的荡气回肠!

灰暗的天空下,远近的山峦飘着浓稠的雾气,鹰愁岭更是藏在云雾缥缈的远方,看不到半点踪影。林长青站在晚风中朝我拱了拱手,朗声说道:“小兄弟,送信的事林某就拜托了。”

一直等到林长青的身影全部消失在雾气里,我才转身向青山铜矿的方向跑去。我越跑越快,风吹起我的头发,吹动我的衣裳,可我一下也不敢停留,河水拦在前面,我就蹚着水过去,大山拦在前面,我就翻山过去,跌倒了、摔疼了,就爬起来含着眼泪继续跑。我很清楚,我是在和时间赛跑。

就这样,我也成了林长青计划中的一部分。

我没有辜负林长青的信任,把信送给了青山铜矿的负责人,这位负责人进行了周密部署,既没有让铜矿石落入敌人之手,又保护了技术人员和设备。

而林长青,鹰愁岭上的林长青与他的兄弟们,我一定要找到他们……

(责任编辑 芦冰 方爱华 543873058@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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