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闻结束了

2024-04-24 13:41冉霞
今古传奇·当代文学 2024年2期
关键词:表叔老师

冉霞

为促进青年作家快速成长,市作协为我安排了一位老師——五木。五木老师真名林森,出版过很多短篇和长篇小说,在市内甚至国内都小有名气。很有缘的是林老师的夫人白凤还跟我是老乡,因此我成了林老师家的常客。

白凤是名小学教师,她九十多岁的老母亲跟他们住在一起,一家人十分和善。我很喜欢这个书香气浓厚的家庭,时间久了他们也不把我当外人。可最近,每次碰到白凤我总感觉她怪怪的。有两次她一见我登门,便躲瘟疫似的拉着老母亲出门了。

我忍不住问林老师缘故,林老师说没什么,叫我别多想。但为免尴尬,我已快半年没去他们家了。昨天晚上,我突然接到林老师的电话邀请,我正想着怎么拒绝时,他说白凤想找我聊聊,叫我务必要去。

下班后,我带着满脑子疑问到了林老师家。一推门便闻到熟悉的香味,他们早已摆好饭菜等着我。在林老师家,每日用餐时段是他们家最热闹最和谐的时候。因为白凤母亲患有轻度老年痴呆症。老太太平常总是喜欢一个人在卧室发呆,只有一日三餐她会准时坐到自己的餐位上。老太太常常叫不出桌上常见菜的名字,有时饭菜不合口她还会像小孩一样发脾气。所以每到饭点,夫妻俩便像教孩子一样教她重新认识各种食物名称,也像哄孩子一样哄着她多吃一点。今天老太太也跟往常一样,席间充满温情和欢声笑语,这无形中缓解了我和白凤之间莫名的尴尬。

饭后,白凤坚持一个人收拾碗筷,她让我先跟林老师聊聊。

“小冉,你上次讲的那个故事,是个好题材。”林老师边泡茶边说。

“可是,您上次不是说这种新闻不要写,新闻结束之处,才是文学开始的地方吗?”我说。

这时林老师电话响了,他示意我先喝茶,等他接完电话后再继续这个话题。

我端着茶杯,将上次讲故事的情景仔细回忆了一遍。

那天,我说我一直以来想写写我们村的一起杀人案。林老师让我说说故事的梗概,白凤在一旁兴致勃勃地催我快讲。

那场凶杀案发生在我读小学三四年级的时候,案件是由一起退婚事件引发的。我远房表叔那时刚高中毕业,那个年代在农村也算高学历。平时他对人客客气气的,大家都觉得,不久的将来,他会接替他父亲任我们村的村长。前去给他说媒的人很多,但他只看中邻村李家的小女儿。起初,一切都很顺利:双方看对了眼,并按照当时农村风俗,男方连续三年带着猪腿、衣服、手表等礼物到女方家拜年。接下来就该按男女双方生辰八字择吉日成婚了。可就在男方紧锣密鼓筹备婚礼时,女孩不知怎么突然反悔了,双方父母、媒人斡旋了很久,也没能扭转乾坤。于是,我表叔便请媒人一起去女方家里退婚。所谓退婚,就是将这些年男方送给女方的所有财物,按原物或者折算成现金退给男方。

“情出自愿,退什么退?!”白凤不赞同地说。

“你城里长大的,当然不理解这些风俗。”林老师说,“七八十年代,这在农村来说是大事,悔婚了就必须退。”

“小冉,你继续讲,都退了些什么?”白凤笑着说。

“要是照惯例爽爽快快退了,就没这起杀人案了!”我叹了口气继续讲述。

当天,女方家里去了一群特别的客人。五六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全是女孩弟弟的同学。这群统一穿着白衬衫、黑的确良裤子的小伙子,每个人手臂上都画了一条青龙,他们以大龙、二龙、三龙依次排名号。

当我讲到这里时,我发现白凤好像在走神。

为吸引听者注意力,我佯装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子又继续讲。

那群龙仔听说我表叔退婚的事情后仰天大笑,厢房里的小木凳被踢得横七竖八,茶碗晃荡,木桌上茶水四溢。他们暴风般冲出门,你一句我一句,冰雹一样砸向屋外院坝里:

“开什么国际玩笑?到这里退东西?!”

“恐怕是皮子紧了,到我青龙帮眼皮下装怪!”

“这不是想在太岁头上动土,老虎头上拔毛?”

“小龙,你个憨包,不是老虎头上拔毛,是在我们身上刮龙鳞啊!”

李家房前院坝里顺着大门放了两排长凳,靠门两侧坐着媒人和我表叔,他们在等待退婚确切数目的答复。

“抽支烟,兄弟们!”我表叔迎着风暴站起来,双手恭恭敬敬地拿着香烟盒敬给这群小年轻。

“你叫谁兄弟?这里谁是你兄弟?”离我表叔最近的大龙将烟接过来后问道,接着他用食指和拇指捻着香烟颠来倒去看了两眼,然后扔垃圾一样将香烟扔了出去。

“离老子远点哟,莫污染了我周围的空气!”坐在最外面的小龙将滚到他脚边的香烟一脚踢了出去。

在他们的哄笑声中,我表叔脸色由红到白,呼吸越来越急促,媒人小心翼翼地使眼色,示意他坐下。我表叔没有坐下,僵持间他在人群里发现一个似曾相识的面孔,特别像他初中时代的一个同学,但一时怎么也想不起名字来。

“看看,看看,这小子好像还不大服气哟。”

“哟!龙三爷我专治这种不服气的病,要不要帮他治治?”

我表叔被人群围困,情急之下他转身向着那张似曾相识的面庞讨好地笑了笑,说:“兄弟——我是你初中同学——彭东啊!”

人群一下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大龙旁边的二龙。

二龙双手插裤袋里,歪着脑袋绕着我表叔转了一圈说:

“鬼大爷和你是同学!”

“你2班,我4班……”

“你他妈废话多!想攀上我二哥?撒泡尿照照看看你那个屌样!”我表叔话还没说完就被三龙喝止了。

我表叔在哄笑声中攥紧了拳头,右手的香烟盒被捏得吱吱响。

“跪下,龙哥来给你挠挠痒!”

有人从后面踢着我表叔腿肚子。

“这黑荞粑的贱骨头硬得很哪,拿绳子来!先吊树上老子帮他松松皮子!”

我表叔突然使劲扔掉手里香烟盒,像一头愤怒的狮子一样冲出人群。

“王八蛋!还敢跑?!”

他们看到我表叔冲进了李家厨房,以为他要从后门逃走。

“抓住他!”

众人立马跟着大龙二龙往里追,他们叫嚷着冲到门口时,我表叔挥着一把明晃晃的斩骨刀踅了回来,人群一阵骚乱。我表叔一口气跑了几公里山路,斩骨刀还紧紧握在他被血浸湿的黏黏糊糊的手里。这时他才发现东边天上有一轮残月在慢慢往上升,他慌忙回头,发现太阳居然也还有半张脸挂在西天。晚风吹过玉米地,蝉鸣和草叶的声响居然和远处的狗吠和哭喊声一模一样!他不敢停下来,也不知道该往哪里跑——眼前已经没有路了。看着血淋淋的斩骨刀,他开始浑身战栗。

我记得我讲到这血腥的场面时,林老师脸绷得紧紧的,白凤埋头用小刀剥脐橙,可能听得太入神,剥皮的动作缓下来,且有种努力克制的微微发抖的感觉。为增强故事讲述效果,我又回溯到了案发的现场。

“做梦也没想到,我表叔是去厨房拿刀。众人还没反应过來,排头的大龙二龙便血肉模糊地倒在地上了,现场惨叫声一片。救护车将几个伤员送到镇上医院。二龙失血过多,到医院只喊了一声‘妈,我渴就断气了。 ”

我停顿了一下,喝了口水后才继续满足听众急不可耐的好奇心。

“那晚上,我表叔也不知道到底砍伤了几人,更不知道他闯下的是弥天大祸。他将刀扔进玉米地的一个粪坑里,趁黑逃走了,这一逃就是二十年。他倒好,逃亡期间还跟一女的生了个孩子。而当年被他砍死的那个二龙,听说还是独生子呢,父母都是当官的,挺可惜的。你说这么好的家庭,怎么就没教育好自己的孩子呢?”我遗憾地说。

白凤身子突然变得僵直,那个被她剥得一点皮瓤都没有的脐橙,赤裸裸地放在她面前,她死死盯着它,仿佛那是颗被她剥开的洋葱,盯着盯着她就变得泪眼婆娑。

我的故事使白凤泪流满面,这不是头一次了,我猜想是女人的心都比较软。

“你们不知道,这二龙死在镇医院那天,正逢赶集。街上人头攒动,可没有一个人敢大声说话,走路都是小心翼翼的,医院里外哭声一片,整条街烟熏火燎,漫天的纸钱味儿。”

白凤双眼迷蒙,仿佛在梦里一样。

林老师似乎觉出了不对劲,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我不等他开口,换了一种语气继续讲。

“从那以后,社会上那些乱七八糟的帮派好像消停了许多。人们虽然嘴上不说,但明里暗里都表现出大快人心的样子。不过我表叔一家可就惨了,一家人担惊受怕。老母亲寝食难安,一病不起,没多久就死了。警察天天调查,家人没办法出工,幸亏有村民帮着侍弄庄稼,照料牲畜,要不然日子真无法过下去了。”

“失去儿子的父母,痛不欲生,肝肠寸断,一辈子的……一辈子的痛。”白凤抚着胸口哽咽道。

我们都已为人父母,当然很容易产生共情。

“妈该睡觉了,”林老师紧张地望着老太太的卧室门,压低嗓子说,“小白,你去看看妈,她上午有点咳嗽。”

我看到白凤用纸巾擦了擦眼睛,向我投来奇怪的眼神,像是仇恨,又像是失望,甚至还有厌恶。

白凤推开老太太卧室门,半天没出来。

那天,林老师说我讲的故事没必要写出来。我很是意外,问为什么。他说小说不是新闻,新闻结束之处,才是文学开始的地方。他让我回家好好悟,扔掉今天这个故事,重新用心发掘素材。

那晚回到家,我一片茫然,突然没了方向。因为我一直想写的东西突然被林老师否定。我没想别的,苦苦琢磨那句“新闻结束之处,才是文学开始的地方”,想得我都想放弃写作这个业余爱好了。由于一直沉浸在困惑中,以至于后来发现白凤对我的奇怪态度,百思不得其解。师母这是怎么了?我努力回忆这段时间上门做客可有什么不妥的言行举止,然而还是一头雾水。

这次师母主动叫我来,是为了什么呢?

这时林老师接完电话回来了。

我喝了口茶调整了一下情绪。

“林老师,‘新闻结束之处,才是文学开始的地方这句话如何具体落实到写作上来?”

“新闻是报纸和网络媒体的事儿,需要你我翻来覆去讲给人听吗?你想想,站在不同角度想想这个案件,它对你有什么影响,对人类有什么影响。”林老师打着手势说,仿佛指挥家一样。看着他有节奏有魔力的手势,我像紧张的歌手突然想起了歌词一样,一下子想起来一件对我来说至关重要的事情。

“林老师,这件事情对我来说,在我心灵上留下了永恒的印记。”我打开了我三十年前的记忆闸阀。我保证,这是那件事发生后,我第一次和人说起这个秘密。“您知道吗,林老师,那个杀人的人,也就是我远房表叔,他那晚挥舞着刀砍出一条血路逃走后,他首先去了哪里?”

林老师大为震惊。

“他到了我们家。”我压低声音说,“现在他都服刑快10年了,我说这些应该没人会再来追究这个吧?”

林老师眼神闪烁不定。

但是我信任他,他是我老师,他待我就跟他女儿一样。

“就在那天夜里,我们都睡下了,寨子里静悄悄的。突然院子里的狗叫了起来,接着是断断续续的敲门声。爷爷开了门,我爸妈也起床了,但我被反锁在了卧室。他们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可我隐隐约约感受到出大事了。我闻到了一股我这辈子也忘不了的味道,焚烧衣服的味道从菜园里飘来,还有一股铁腥味儿。我贴着门缝听到了一些只言片语。第二天一早,村子里就开始变得紧张起来,到处都在传言邻村杀人了,有的说死了三个,有的说死了五个。他们说警察就要来了。”

“那天晚上凶手去了你们家?”林老师急不可待地问,他想砍掉我那些赘述。

“是的,他是去我们家了。说他要一身干净的衣服,还要一张身份证。他说他是被逼到绝处了才动刀的,他说他也不知道砍了多少人,他说他不知道砍到别人什么部位,只听到现场一片惨叫。他说自己眼前尽是血光,说砍人的是一把斩骨刀,他年前亲自去找最好的铁匠,为女孩的父亲特意定制的。女孩的父亲是大厨,这礼物特别讨他欢心。刀太锋利了,他也不知道用了多少力气,会不会死人……”

“你们给他衣服和身份证了?”林老师问这话时像审问我一样。

“我爷爷说他当时看到满身血污的表叔也吓坏了。他说他们都以为不会死人,估计人都会躲闪,充其量就是几个人受伤。”我像交代罪行一样往下说,“爷爷找了身旧衣服,我表叔在门外就地脱了换上。我叔叔(现已因病去世多年了)跟我表叔年纪相仿,他拿出自己的身份证,毫不犹豫地给了我表叔。我叔叔当时有疾在身,估计他自己觉得身份证对于他来说只是张没用的卡片而已。”

“你们怎么不报警?”林老师质问。

“那个时候还没发明手机呢!再说当时我们也不知道他杀死人了。”我辩解。

“你们协助罪犯逃跑,一逃就是二十年,你们知道这对于受害者家人有多么不公,有多么煎熬吗?”林老师眼里充满了愤怒。

“可林老师,他也是被逼无奈啊!那伙人是社会混混,侮辱他,甚至要他下跪。”

“但他也不能杀人啊!混混们再怎么也罪不至死。”林老师说。

“您这就有失偏颇了,一群人威胁他啊,他不动手对方就要动手啊。”我说。

“他逃到哪里了?你们后期有联系吗?”林老师问。

“那个年代,没电话,不知如何联系,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大家一度以为他死在外面了。”我说。

“那你们怎么知道他有个孩子?”

“他被捕后,他父亲去探监才知道的。”

这时,墙上的大钟开始报时了。

“8点了。”林老师像是提醒自己,也像是在提醒我该走了。

“林老师,您上次说这个不能写,这次又说是个好题材,您到底……”我马上抛出我的疑问,不能无功而返啊!

“小冉,从今天开始,结束这个故事的讲述。永远不要再提,在任何地方,尤其是在我家。”林老师说。

“林老师……”

“你知道吗?你师母有个弟弟,当年年轻不懂事,家里管得严,他在家听话,可出了家门就跟帮混混在一起,因为这个,她爸妈差点离婚,他们相互责怪对方没抽时间陪孩子,我岳父因此郁郁而终。”

“我还以为师母是独生女呢!他们家家风那么好,估计年轻人也是一时好奇,经不起身边朋友诱惑去的,现在肯定好好的了。”

“他现在是过得好好的了,留他父母和姐姐为他伤心一辈子。”

“林老师,他……”

“他就是你故事里的受害者,那年他刚刚18岁。”林老师谨慎地望了望门外。

我震惊得张大了嘴巴,半天没说话。

“本来你师母也不让我告诉你受害者就是她弟弟的。”林老师说,“她这段时间太痛苦了,已经看了两次心理医生了。”

“林老师,我……”

“你不要自责,白凤这次喊你来,本来想找你好好聊聊,她想听听更多关于你表叔家的情况。尤其是你表叔那个孩子,听说现在都还下落不明?”林老师说,“时代在变,我们也渐渐老了……”

白凤换好衣服从卧室走了出来,林老师停止了说话。

白凤正准备在我身旁坐下来时,老太太突然从卧室跑了出来,她颤抖着拿着一张照片兴冲冲地说:“兵兵,兵兵!”

照片上一个穿着夹克衫、格子喇叭裤的小伙子一脸阳光,五官跟白凤特别像。

“妈,你在哪里翻出来的?给我。”白凤伸手去拿照片。

老太太一下子躲在了林老师背后:“她抢我儿子!”老太太把照片藏进胸口哭了起來。

我匆忙告别林老师,浑身战栗,心扑通扑通猛烈跳动,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

夜里,我怎么也睡不着。我闭着眼睛想象着故事里这两个家庭在同一事件后的遭遇和挣扎,我想把自己轮流放在天平两端,可我终究是个局外人,我通宵达旦的尝试也只是徒劳。而今,我发现自己在这个故事中处处于心不忍,又处处无能为力。

阳光透过窗帘缝隙刺得我睁不开眼睛,天亮了。我拿起手机,给林老师发了一条信息:林老师,我决定放弃这个题材的写作。唯愿逝者安息,唯愿活着的人忘却痛苦,热爱这并不完美的世间,心存善念,好好活着。

我扔下手机,在心里反复念叨着:新闻结束了。

(责任编辑 秦思缘 mbqlg@qq.c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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