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宵明亮的小屋

2009-12-01 08:44关圣力
福建文学 2009年10期
关键词:田田屋子里箱子

关圣力

其实,生活很不容易。这句话,是刘山对我说的。刘山说这话是在一个晚上,当时屋子里堆着许多人,天花板上两根40瓦灯管泛着白光。它们永不疲倦,永远保持放光,一旦坏了,立刻就会被狱工换上好的。人世间的夜晚,也许没有任何地方比这个房间里更明亮。人们居住的地方,办公的地方,娱乐的地方,都有开灯关灯的时候,惟独这里只要一到太阳西歪,便要开灯,一直到第二天大亮以后,才会把灯关闭。还有几天就到大年三十了,大家的精神被无望笼罩着,更显得疲惫,每个人都在心里算计自己的事,甚至盼望出个奇迹。打架、偷盗的人,梦想突然被释放,案情严重或不严重的人,凡是身上没有命案,都一起做梦,梦想天降甘霖,政府大赦天下。自由对生命的价值说,在这个房间里才显出了珍贵。可我们每个人心里都明白,“突然释放”,仅仅是梦想,对于我们,没有奇迹可以发生。

那天晚上,监房里的人,像往常一样地堆在一起,人挨着,挤着,压着,叠着,蜷缩着。还没到睡觉的时间,有人叹息着说:穷忍着,富耐着,睡不着眯着。便歪在墙根下闭眼睛。没睡的人,目光呆滞,额头却因身体被长期束缚,缺少自然的滋养与体能的付出,泛着精力过剩的白光。我坐着,靠在墙上,仰着头,微微眯缝着眼睛,把目光投向屋顶的角落,那里有圈圈点点的脏污。还有一只干死的蚊子,紧紧扒着墙面,保持着生前的姿势。细看,能看到它随着空气的流动,微微颤动。

刘山挨着我,也仰着脑袋看天花板。我们的腿不能伸直,只有蜷缩着,脚下就是别人的身体,甚至是脑袋。监房里的人,躺着,卧着,摊开一片,无所事事的畜类一样,有的睡着了,有的没睡着,散乱堆积在地板上。所有的人,不管曾经是什么阶层的人,在这里,都变得规矩,只能规规矩矩。银行高管紧紧挤靠着拉板车收废品的人,并不嫌他肮脏;习惯说套话的人与流氓对着比赛说最脏的话,然后大家一起笑。人性的本真,在这里畅快淋漓地展示着。屋子人很多,却不安静,有人不停地翻身,有人互相悄声嘀咕,还有俩家伙,把自己的手,伸进自己的裤裆里,耸动摇晃着,催促自己呻吟。所有这一切,都发生在明亮的灯光下,都发生在我和刘山的目光下。有人假睡,他们很安静地躺着,只松软着身体,挤在人堆里忍着。也有没躺下的,像我和刘山一样,双手搂抱着双腿,脑袋抵在膝盖上,紧紧挤坐在便坑周围。屋里空气不新鲜,暖暖地弥漫着男人的雄性气味儿。房间不大,15平方米的样子,水泥地板和作为我们床铺的大木板上,很干净,没有一点污渍。每天早、中、晚,都有人用撕碎的衣服擦地板和木板,擦马桶,这是监室里犯人们自己订的规矩。被拘禁时间短的人,擦马桶的次数多。长期关在这里的人,不擦地板,不搞卫生,他们每天监视别人擦地板,还要挑毛病,骂人。即使自己方便过,也要别人来清理便坑里的污物。

刚被送进来的时候,我觉得被冤枉了,情绪激动,根本无法平静下来。我曾扒着铁门上的小窗,大喊冤枉,要求提审,要求他们放我出去。一位年轻的女提审员把我提到审讯室,严肃地对我说:你不要闹了。我们注重事实,不会冤枉任何人,只要查清楚你不是毒贩,会立刻释放你。但现在不行。因为我们掌握的事实是,你的行李箱里携带了大量毒品。然后她说:再闹,反铐了你,关单间。说着话,她和书记员各自拿起一个手电筒样的东西,挨近身边的铁柜一晃,又一晃。我看见那东西顶部与铁柜之间电光闪烁,我听到“啪啪啪”火花爆裂的声音。她说你念过书,是知识分子,知道人肉也是导体吧?女提审员漂亮的脸,板得人造冰一样冷、净,没有一丝表情。她说:回去好好想想,把所有的细节想好,老老实实地交代你的问题。

从那天开始,我不敢再叫喊,高压电流通过肉体时,人会非常痛苦,我害怕电击,我怕突然不停的电击会摧毁了我的神经。很多天,我睡不着觉,只能静静地坐着。深夜,监室里的人入睡后,我曾数过被关在这屋里的人,有贼、票贩子、企业家、诈骗犯、政府官员,还有大学生、小商贩,当然,也有我,我是作家。

被抓进来那天晚上,20点57分,我乘坐昆明到北京的飞机,准点降落。在3号航站楼提取行李时,我非常幸运。传送带刚刚开始转动,我的行李箱第一个就被吐出来。我刚好站在传送带出口很近的位置,看到我的箱子滚出来,立刻伸手抓住我它。后来,被关进这里后,睡不着觉的那几天,我回想提取行李时的过程,寻找哪个地方出了问题。在昆明友谊宾馆里,我把自己的衣服,获奖证书、奖品,还有我给妻子买的礼物装进箱子。然后,一直到机场,行李箱从没离开过我。我渐渐想起来,在我伸手去抓箱子的一瞬间,有另一只手也同时伸向我的箱子,但那只手没抓住箱子提手,然后她放弃了。因为我比她先一点抓牢了箱子,把它甩到我身边的行李车上。那女人歪了头看我,目光有些怪异。我也看她一眼,还笑着点了下头。她没笑,只紧紧盯着我的行李箱,表情显得尴尬,甚至愤怒。那女人身材修长,气质很好,大方端庄,穿戴服饰入时。我什么都没想,也许她看错了,相同的物品很多。

这时,同机回北京的记者田田取到了行李,她把箱子放到行李车上,我们走向出港口。我有一种感觉,不知道是怎么就有了那样的感觉,我觉得有人,不是一个人,紧紧跟随在我们身边,但我不敢肯定人家准是跟着我们。我对田田说,你住朝阳,我住西城,顺路,一会儿租个车,我先送你回家吧。田田笑了说好啊。

刚刚离开行李提取处,两位穿制服的男女,快步赶上来拦截了我们。那女人揪着我的衣服袖子,强迫我把行李车推到人流稀少的边上。我记得他们说了句:检查!并要我打开箱子。我感到莫名其妙,也很恼火。我说,在昆明上飞机时,扫描过,下飞机又检查什么?无理取闹!他们不听我的话,坚持检查。我很无奈,田田说,让他们看看吧,省得麻烦。我蹲下去准备开箱子还没有打开箱子时,那两人中一个人的手机突突地震动起来,他看了看手机,突然对女人说:走吧!然后有对我们说:快走吧,耽误你们了,对不起。然后他们迅速地转身离开了。我想发火,这不是故意刁难人吗!可一想人家也没怎么样我,只随便问问,而且还说了对不起。这么犹豫的一瞬,等我站直身子时,已经看不到这两人。不远处,有几个警察随意溜达着。我以为那两人去检查其他乘客了,或者感觉我们没有问题,也就没在意,继续与田田一起向出口走去。

到家后,妻子很兴奋,扑在我怀里亲吻,然后拉我去沐浴。我与妻站在淋浴喷头下洗澡,细细的水丝喷洒在我们身体上。妻浓黑的长发水湿后,粘贴在肩头,和水一起流淌在她细嫩丰润的乳房上,散开的发丝,花瓣上的脉络一样伸展开。她赤裸的身体,在水雾朦胧间扭动,性感极了。我的心首先勃起了,紧跟着身体也被她抚弄得蓬勃坚硬,这时,门铃响了。我和妻子没理会,这样的时候,谁来访我们都不欢迎。然而,门铃响不停,后来又搀杂了敲门的声音。不能说是敲门,是在砸门,咚咚咚的声音,很响很重,果断,固执。我意识到有什么重要的事,急忙跑到卧室抓了件毛巾睡衣,穿在身上就跑去开门。妻不快,光裸着身体,从浴室门那里探出头看着我,等着我。我打开房门前,回头看到浴室的门开着了条缝隙,她探出的脸上充满了渴望。妻生命特别活跃。

门外站着四个警察,其中两个手里拿着枪。枪身在楼道幽暗的灯光下泛着蓝色的光,警察帽子上的帽徽也闪烁着光,金色的。四个警察都板着脸,没有任何表情,两只黑黑的枪口同时指向我。一切都显得恐怖,突然。面对这样的情况,我不知所措。然后,我就被送到这里来了。虽然我不断地向警察和审问我的人解释、重申,我没做任何坏事,那三包东西不是我的,可怎么会在我的包里,我不知道。但所有人都不相信我的话。

那天,我看到有20多个人坐在屋子里,沿着房间的围墙坐了一圈。听到铁门响,屋子里的人都转过头看着门。押送我的警察把铁门打开,让出门的位置,示意我进去。我对那警察说:你们把我抓到这里来,一定是误会,我没携带毒品。他板着脸看了我一眼,耸了耸肩膀说,进去!我只管看守,究竟为什么把你抓来,我管不着,这事你得到法庭上去说明白。听他这么说,我没办法,或许这事真的与他无关。我无奈地摇摇头,往监房里走。我没想到进门还会发生什么事情。可在我即将进门的一瞬间,那警察在我背上,用非常大的力量推了一下。我身体趔趄着扑进监房,拌在一条腿上,又碰倒一个人,然后我扑在地上。

拌我那条腿就是刘山的腿,我被推进门的时候,他把自己的腿抬起来,绊了我一下。我很清楚地看到,在我站到门前时,他不仅第一个看到了,还很快地调整了坐着的姿势。我想他大约是想在我被推进去的时候,抬腿方便才要调整姿势的。我像一只大虾米,匍匐在地板上,铁门在背后很响亮地关闭了。

监房里的灯光欢实着,小小的屋子里被它照得透亮。随着关门声响的消失,大约静了5秒钟,屋子里的人,突然爆发了夸张的笑声,声音很大,小小的监室被震得嗡嗡响。所有的人都在笑。

现在屋子里的26个人,横七竖八躺在地板上,人挨着人,没有一点缝隙。我和刘山俩就这么坐了许久。我是屋子里的第27个人。从出差回到家里那天开始,我一直被关在这里,已经是第23天了。我不知道田田是否也和我一样的遭遇。那天我对刘山说,希望她的箱子是正常的,千万别有我这样的事情发生。刘山看了我一眼说,她大概不会像你这样倒霉。她心细,她的抽屉、箱子总是上锁,在家里,只有我们俩的时候,她一样要锁起来,她有很多秘密,她说是隐私,不让我看。出差也一样,她的行李箱不仅锁上密码锁,还要再挂个小铜锁。沉默了半天,他自言自语地说:其实,生活很不容易。

听刘山这么说,我猛地觉悟了,我没有锁箱子的习惯。无论是到哪里开会、讲学或旅游,我的行李箱托运时,只拉好拉链,从来不锁。我微微扭了头看窗户。由于屋里亮,窗户那儿里边亮,外面漆黑,只能隐隐约约看到窗户外面竖立着的铁栅栏,再向外,除了一片深深的黑暗,什么也看不见。我不知道,这时外面开始飘雪花。

刘山的话,不算什么,谁都知道生活很不容易。但在这个监室里,在这种失去自由的时刻,这话却像把锥子,能刺疼人心。

在昆明开会期间,我常常想妻子。被关进这里,被冤枉不说,还没有出去的准日子,当然就更想她。抓我那天,四个警察闯进我家时,我的家就像没锁的箱子一样,暴露在他们面前。正在沐浴的妻子,身上挂满了冰凉的水珠儿。因为她从大学时代坚持冬泳,淋浴也一定要用冷水,慢慢的我也习惯了与她一起洗冷水澡。我尤其喜欢洗冷水澡时抚摩她的乐趣,冰凉的水流下,手掌掠过她微微温热的皮肤,总显得比平时的抚摩更性感,这样的时候,她的身体总是快速传递给我爱的信息,让我膨胀。水雾喷洒中,还能闻到她身体散发出的淡淡的香味儿。每当这样的时刻,我总是耐不住冰凉水流的冲击,紧紧搂抱妻的身体,把她当成温热的导体。妻说这时我的搂抱,极其有力。

我不知道警察们是否看到我妻子的身体,但我相信,他们一定看到了。那四个警察是用枪把我逼回房间的。他们把我围在中间,大声斥责我,逼迫我打开行李箱时。我想穿件衣服,却没得到允许,一个警察说:打开箱子!他把手中的枪,用力指了指我的提箱。妻看到了这情景,惊叫了一声,缩回头去。只过了几秒钟,妻子便用浴巾挡住胸前和下身扑出来,飞进了卧室,浴巾的边角,蝴蝶翅膀一样在空气中飘飞。她后背上的水珠,在灯光下闪烁着晶莹的光。我敢肯定,在这一瞬间,那四个警察看见了我妻子的身体。因为妻飞奔着跑向卧室时,四个警察的眼睛,并没有看着我,他们突然都不说话了,脑袋向妻子奔跑的方向转去,只把枪口对着我。空气像凝固了一样。

屋子里静静的,我听到警察们吞咽口水的声音。时间凝固了一会儿,只一会儿。当妻子丰满圆润的屁股消失在卧室门里时,有个警察呵斥我:这是你的箱子吗?他的声音不像刚才那么响亮,明显地嘶哑了,却严厉了许多。我说:是。箱子里有我带给妻的礼物,还有我此次获奖的证书。我的箱子这时还没打开,妻子也没给我打开它的时间,妻说:什么都不重要,只要你,只要你打开我。

另一个警察用很大的声音命令我:打开!把箱子打开!!

我虽然披着睡衣,但在陌生人面前,感觉像赤身裸体一样。我说等我穿件衣服好么?一只枪口往我的脸前探了探,然后指向箱子。我无奈,只好蹲下去。箱子打开后,我看到里面除了我的物品外,还有三个包装得十分精美的小包。一个警察拿起其中一个小包,并撕开了包装。包里是两个安全套,装着白色粉末。我立刻猜到那是毒品,心便缩紧了。我对警察说:这不是我的箱子。不,不,这是我的箱子,但这几包东西不是我的。警察们不再说什么,那位说话声音嘶哑的警察,突然用力把我双手背到身后,给我戴上了手铐。他嘴里还骂着:你TAMADE老实点!不是你的东西,怎么会在你的包里?手铐在刚刚沐浴了的我的手腕上,冰凉极了。我看到妻给我戴眼镜时流出了眼泪,她问我,为什么?我摇摇头,我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妻为我穿衣服时,那几个警察一直看着她。

我无法说清楚我箱子里的事。真的说不清楚。确切地说,是我的箱子里多出了东西,而我又一口咬定那不是我的东西,警察们不相信。我被带回警察局拘留后,他们不断地提审我,最多的一天竟有5次之多。

每次回到监室,室头就对我说,这么频繁地提审你,你的事大了,八成要公诉你判你,绝不是拘留了。有时候,他还给我一支烟抽,当然也给刘山烟抽。监室里的人是严格分等级的,室头、刘山和我属于头等,还有二等、三等,随时抓进放出的是最下等。如果没有刘山,我大约是不能抽上烟的三等以下的人。室头给我的烟是好烟,很贵的那种,即使是在外面,能抽得起这种烟的人也不多,只有奸诈的商人和政府官员们才抽这样的烟。我曾经问室头,进来时,我牛仔裤上的铁扣子被剪掉收走了,细细的鞋带儿也要抽去,一张纸片都不可能带进来,这么贵重的烟,怎么能弄进来的。他努努嘴,示意我看一个头发花白,满脸端庄的老家伙说:他的。有人给他送进来的。我转头去看那人。那老家伙向我笑了笑。他的笑很无奈。他的烟,却不给他抽。我弄不明白监室里的事。

我们吐出的烟雾在屋子里弥漫,这时能听见有人用劲吸气的声音。这样的时候,监室里所有的人都看着我们,眼睛里放射着贪婪和渴望的光。有人甚至站起来,假装活动活动坐疲惫了身体,其实是故意走近我们仨坐的地方,挨近我们头顶上那个小窗户,因为烟雾只能从那个小窗户向外飘散。他们走到窗边,用力呼吸沿着窗户向外飘散的烟雾。没站起来的人,也都是把头扭向我们,鼻孔张开得很大。

我对室头说:我是被他们冤枉了。箱子里那东西真不是我的,可那几包东西怎么进了我的箱子,我也真说不清楚。室头说:CAO!进来的人都这样说,谁敢承认自己贩毒啊?瞧你这模样,倒不像贩毒的人。可现在这社会,光瞧人的外表,是瞧不出来好坏人的。你瞧那老小子,不像坏人吧?可都他妈进了监狱了,还有人给他往里送烟贿赂他呢。你知道他多大的案子吗,一千多万,有存款,有现金,还有外币。三四年的功夫,哪里来那么多钱,他也说不清楚,他可是经常在电视上做报告的人,你说他是好人还是坏人?凡是出了事的人,都说不清楚。你要是真没做,那你跟我一样。我也说不清楚自己的事。不一样的是,你那事要是查实是你干的,就你箱子里那货物的分量,能把你贴墙上。我的事,即使是真事,顶多判3年以上7年以下,可我自己说不清楚,要能说清楚,我出去就告他们超期羁押,还得申请国家赔偿呢。

监室里的灯光彻夜不熄,把屋子里照射得亮如白昼。在这里,所有的事情,都发生在光天化日之下,谁也没有隐私。白天的时候,阳光可以从高高在上的小窗口那儿射进来,虽然只有瘦瘦的一束,虽然它不能覆盖了室内全部面积,却可以扫射着让监室里充满光亮。到了晚上,太阳刚一偏西,那束阳光便躲开了窗口,不再给我们温暖和亮光。每到这个时候,就是监室里开灯的时刻。然后我们所有的人,都坐在墙边,背靠着墙壁坐成一圈。我们很随意,有的人把腿伸出去,直直地指向屋子中央。有的人蜷缩了双腿弓着背,有人伸直腿被靠着墙,把胳膊抱在脑后,眼睛像伸出去的腿一样,直直地看着屋子的中央。常常的可以听到叹息声和咒骂声。没有人说话,大家都沉默着。几乎所有的人,心里都盼望着这个时候监室的门会打开,狱警把谁提走,或者把那个倒霉蛋送进来。然后我们会议论被提走的人会被审问什么事情,给他判刑。要是有被送进来的倒霉蛋,快乐就来了,我们让他“坐办公室”,让他“做报告”,让他使套话讲外面的大好形势。几乎整个晚上,我们都会兴奋着,直到睡觉。

我进来的那天,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面,然后,他们差一点把我当成了那天晚上的快乐。

我被刘山伸出的腿拌倒后,我的眼镜摔掉了,我先是撞击在人身上。就是那个花白头发的老家伙。他当时半蹲在屋子中间的地板上,两只手张开伸向自己的面前,仿佛在看报纸。我撞在他身上,我们一起摔倒。屋子里很静,却很明亮。我匍匐在地板上,抬起头找我的眼镜。没有眼镜我什么都看不清楚。当时我根本不知道,眼镜是无法找到的。我的眼镜,离开了我的眼睛后,很快就被人藏起来。他们对干这个配合得非常默契。我左顾右盼寻找眼镜时,屋子里所有的人都笑。有人问我,你瞧什么瞧,找死啊你!我说没找死,找眼镜。他们又大笑,说,你的眼镜?眼镜是什么东西,你是什么东西。戴眼镜干吗,你又不是教授、作家,弄成个知识分子样,给谁看啊。哈哈……他们笑过以后,就七嘴八舌地骂脏话。

那天,我很生气。我坐起来,把屋子里的人看了一圈,虽然没有眼睛我看不清楚,但我还是认真地把这些人看了一圈。没人理我,更没人把我的眼镜拿出来。我只好站到刘山面前,对他说,把我的眼镜还给我。刘山仍然坐在地板上,他抬头看着我,不说话,好像挺无辜。

我感到这间屋子,是魔鬼的世界,太TAMADE黑暗了,所有人都是妖魔鬼怪,我眼睛看到的一切,一切的事情都颠倒了。突然,我开始恨我自己,也恨那个在我旅行箱里放东西的家伙,要不是他(或她,或他们)把那东西放进我的旅行箱,要是我下飞机时迟一些,不急着去取行李,我的箱子被那个女人先一步拿走,我可能只是丢失行李的损失,绝对不会被关在这里。那个准备提走我箱子的女人,一定知道我的箱子里的秘密,那三包东西,一定是他们的同伙放进去的。

我用手揉了揉眼睛,想找个地方坐下。就在这个时候,那个被我撞倒的家伙站起来,在我还没有彻底看清楚他的时候,就把一个非常响亮的嘴巴摔到我脸上,然后在另一边又是一下。我捂着自己的脸,看着他,他的头发都斑白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打我,而且这么狠。老东西站在我面前,面带微笑,满脸的慈祥样子。突然他抓住我衣服的领子,摇晃着问我:你什么职业?为什么进来?

我很生气,脸上还火辣辣地疼,心说我做什么职业你管得着吗,我看着他,想是不是回答他的问题。三秒钟,真的仅仅过了三秒钟,老东西那只空闲着的手,又一次打在我脸上。我听到自己耳朵里嗡嗡响,脸皮像燃烧起来一样。

说:什么职业?怎么进来的?不说?不说我还TAMADE打你!老东西咆哮着。

平白无辜地被人打耳光,我觉得很荒唐,也无奈,我捂着脸说:我是作家。去云南开文学发奖会,回北京时,被警察从我的箱子里搜出了毒品。我以为说过以后,老东西就会放过我。可我没想到,我的话刚说完,耳光便雨点般打过来。他揪着我的脖领子,左一下又一下地打着,嘴里还骂着:你TAMADE还是作家?作家你进监狱干吗?嫖了?偷了?贩毒了是吧。都是你们这些所谓的知识分子,王八羔子们,不会干点正经事,整天只会胡写乱写,把社会稿乱了!你还贩毒!我让你贩毒!我让你是作家!啪!啪……。他大约要这么打下去,直到他的手疼,直到他没有了打人的兴趣。

可他没能继续下去,我听到刘山喊了声:停!

刘山抬起头看看我,然后他问我:你是作家?去云南开文学发奖的会?我说是。刘山说你认识田田吗?新文学报的记者。我说认识田田。我低头看着刘山说,我们一起在云南开的会,回到北京时,因为顺路,还是我送她回家的呢。你也认识她?

刘山没说话,慢慢站起来。老东西已经松开揪着我脖领子的手,和我面对面对峙着。我不知道刘山要干什么,心想他会不会也像这老东西一样呢。这么想的时候,刘山用胳膊轻轻把我往边上拱了拱,然后猛地把胳膊抡起来,巴掌狠狠地抽在那老东西脸上。他嘴里还骂着很难听的话,他盯着那老东西说,你要翻天啊你!你打他干吗?这屋子里轮到你了吗?刘山的手掌不断地抽那老东西的脸上,听声音比那家伙打我要狠多了。每一个耳光都啪啪地脆响,声音像屋子里的灯光一样四散开来,让人感觉到恐怖的快乐。屋子里的人都静静地看着,没人参与,没人阻拦。反倒有人大声喊着怂恿刘山:打!狠狠地抽他!老家伙不敢躲开刘山的抽打,只直直地站在那里等着手掌摔在他脸上。

大约刘山打累了,喊了声:跪下!

那老东西咚的一声跪在木板上。我尴尬地站在一边,不知道怎么应付这样的局面,不知道是否应该阻拦下刘山,毕竟这老家伙像刘山打他一样打了我,没有一丝一毫的善良与同情心,而我与他无怨无仇,甚至从来也没见过面。刘山这么打他,我感觉心理平衡了些。

老东西在刘山面前跪下后,我以为这事就算完了。可没想到,刘山抬起脚狠狠地踹在他的胸口上,喊了声:跪马桶边上去!说着话,他把自己的鞋褪下来,甩到老家伙面前说,抽自己二十个嘴巴!

我看到那老家伙的头颤抖着,灰白的头发在灯光下闪烁着亮光。他拿着刘山的鞋,爬着跪到木板下面的水泥地上去了。那个墙角,安装着一个蹲式厕坑。老家伙爬到那里跪好后,转了头向后看着刘山说:我不敢了,求求您,饶了我吧!我不知道他是田田的朋友啊。别打我了,我要是能出去,我会恢复职务的,我有权利啊,我好好孝敬您,您有什么难事,我都给您办,饶了我吧。要不,我还给大家接着表演“坐办公室”吧?

刘山没理他,只转头拍了拍我的肩膀说:误会了啊刚才。你打他,你愿意怎么打就怎么打。这里我说了算!说着话,他看了看室头。室头说:打!

我说我的眼镜呢?这时,我看到有人把我的眼镜递给刘山。刘山把我的眼镜接过来看了看,说,没坏,又揪起自己的衣服下摆,把眼镜擦了擦递给我说:田田是我老婆。

我没打那个老东西,我不会打人。我拿着我的眼镜,找了个地方坐下,揪着衣服角儿擦镜片。这时边上的人悄声告诉我,田田是刘山的老婆,要不是这样,你今天可要惨了,你进来前,他正因为自己的事烦恼呢。

由于有了田田的关系,刘山成了我的朋友,监室里没人敢再欺负我。但没完没了的提审,没有结局的关押,把我折磨的够戗。总是那位年轻的警察,我归她审理,她曾经创造了一天提审我5次的记录。几乎是我刚被书记员押解回监室坐下,狱警就喊我的号提审。每次她都向我提出相同的疑问,每次我都重申我的清白。虽然她年轻,漂亮,穿着警服显得更精神,但在她的问题前,我厌恶极了。她说要我把案件里所有的细节弄清楚。有一次,就是那天她第5次提审我时,我忍无可忍了,就对她说,细节不是过程,而是人物独特的心理、行为和事件发生时的关键场景。而你问我的问题,也是我想弄清楚的事情,我也想知道那东西怎么会在我的行李箱中。我是被陷害了。我冤枉,冤枉!你知道吗?

听了我的话,她居然笑了。她的牙齿整齐白亮,非常性感。

第二次看到她的笑,是我被关进监狱的第41天早上。我刚坐到专门为犯人预备的椅子上,她笑了,然后对我说:你的头发太长了,出去理理发、刮刮胡子再回家……

责任编辑 练建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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