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胡莲家求婚

2009-12-01 08:44廖一鸣
福建文学 2009年10期

廖一鸣

去胡莲家是个意外。

四月的一个周末,何本和胡莲一同到东湖公园看花卉展览,结果与她的父母不期而遇,他们也是来看花展的,因此没有理由不结伴同行。这让何本有些不自在,但他不能责怪胡莲,自从两人约会以来,她一直很尊重何本,从不强人所难。何本不提和她父母见面的事,她也不提,彼此心照不宣。

胡莲的父亲退休前是一家种子公司的技术员,人很开明,也很达观,甚至还有些冒失。他直截了当地询问了何本的籍贯,当得知何本是省社科院一位研究现代企业管理的副研究员时,就转身对他的妻子说:“我看这两个孩子般配。”好像他说的不是陈词滥调似的。还进一步宣称自己一向主张本地姑娘跟外地人恋爱……胡莲见何本沉着脸,忙对双亲解释说他们俩只是刚认识。但这话没法让人相信,刚才他们在一个花圃前遭遇时,何本与胡莲相互搂着,状甚亲昵,因此胡莲的母亲也不信,但这位前教育工作者明白事理,她只是絮絮叨叨地将女儿埋怨一通,大意是:胡莲已连续几个星期没回家了。胡莲的公司里有单身宿舍,不过通常每周都要回家一两次。“最近公司里事情比较多,常要加班。”胡莲很沮丧,这会儿说的虽然是实情,却无法让人相信。

随后,大家都不怎么说话,气氛变得沉闷、压抑。幸好来赏花的人不少,他们可以随人流围绕花圃转悠。途中,胡莲的父亲停下来两次,看了一些小木牌上的介绍文字,有一次还没头没脑地评论道:“杂交优势!杂交优势!”何本没有多少花卉知识,而且此时也不想说话,胡莲的父亲几次提及有关的花卉品种和栽培技术都无人附合,便有些泄气;胡莲和她母亲则慢慢地落在后面;何本不停地吸烟,他有些恍惚,眼前只见一团一团的青红黄绿,都晕成一片了。他无法专注于一件事或一盆花上,因为原计划不是这样的,原计划只有他与胡莲看完花就到管理处租一条小船游湖,下午则去电影院看一部新上市的美国大片……他还没想过要见胡莲的父母,他有些猝不及防。

从公园出来,四人一起去了胡莲的家。

在此之前何本曾说改天再去拜访,但胡莲的母亲一定要胡莲和何本回家吃午饭,何本才不再坚持。而胡莲的丈亲则不置一词,他看上去不太高兴,他看上去已经对何本有些反感。

在胡莲家饮茶时,何本的表现稍有起色,他为胡莲的父亲点烟,还主动提出话题。当两位女士要去厨房忙活时,胡莲父亲下中国象棋的提议正中何本下怀。他至少可以不必说话,他确实没说话的情绪,他甚至不怎么关心刚才谈论的那些话题。

胡莲的父亲下棋时有一副深思熟虑的模样,每走一着都费尽踌躇。何本的招式就很简单:设法消灭对方的兵,为此,不惜调集重兵,而后一有机会就逼其换子,最后剩下几个残子与对手周旋。

第一盘很快逼成和棋。

屋内很静,空气中散布着植物和花粉的气味。

胡莲的父亲在思索,第二盘开局不久他便占得优势,眼下正设法避免与何本换子。他不喜欢动辙换子,他不认为这是正经的下法。何本因为不在乎输赢,所以在心理上有优势,说到底,他下棋不过为了消磨时间,因此完全有时间东张西望。墙上一幅放大的全家福引起了何本的注意:一个比胡莲年长些儿的年轻男人,在照片中用一条胳膊揽着胡莲的肩。估计照片是在某个喜庆日子拍的,每张脸都仿佛在告诉别人,他们很幸福。胡莲的样子像中学生。不寻常之处在于没人谈起过那年轻人,胡莲与何本相识已经11个月了,也从未提到这位与他们一起拍照的人……胡莲的父亲继续思索。胡莲到过客厅几次,时间都不长:倒茶添水,顺便看一会儿两个男人下棋;有一次她还把电视打开了几分钟,其时,她父亲正被何本的换子战术弄得心烦意乱,他挥挥胳膊让女儿把电视关上,他说电视开着让人没法专心下棋。胡莲也不是真的想看电视,她只是觉得无聊,而且看来情绪也不佳。

胡莲的母亲宣布午餐准备就绪时,何本大势已去,但他不肯放弃,他此时的心态至少有些离谱,好像存心将这次糟糕的会见弄得更糟似的。看得出,这盘对局虽然无趣,时间又拖得很长,但胡莲的父亲决心取胜,因此他显得有些焦燥。何本拒绝了胡莲让他认输的提议,反而更加认真、缓慢地与对手纠缠……由于一时半会儿还不能完局,最后,胡莲的母亲不顾老伴的恼怒和抗议,强行收拾了残局:“和棋。”她宣布。其时是下午一点零八分。

午餐很丰盛,还有青岛啤酒,不过菜基本上凉了。胡莲的母亲想把几个菜热一热,但胡莲的父亲喝止了她。显而易见,大家都不愉快,没兴致喝酒。胡莲对何本的恶作剧很恼火,她绷着一张小脸,埋头吃饭;何本也只勉强吃了几口饭菜,便草草打住。

与胡莲的父母告别后,胡莲仍与何本一同离开。路上,胡莲把嘴闭得紧紧的,她甚至不让何本牵她的手。当他们碰到第一个十字路口时就分开了。胡莲坚决要回公司去。何本知道她心里不痛快,但他不想低三下四,因为他觉得自己今天也不痛快。另外,何本还认为自己挺出色,而在当今的社会,出色的人可以有所选择,而不必对谁都摆出一副乖巧讨喜的嘴脸。实际上,与何本同在一个研究所工作的李芳就可以是一个选择,她也很出色,此外,她还有一位更为出色的任副市长的父亲。有一段时间,李芳以为何本在跟她恋爱,她甚至谈到如果两人结婚,而何本又认为有必要,她可以调离社科院,而且,如果他不想继续待在这个内陆省会城市的话,他们可以设法一起离开……

然而,何本更喜欢胡莲在他身边时的感觉。此外,他还喜欢与胡莲相识的方式。

去年五月,研究所的几个人被邀请到一家私营企业开了个有关现代企业管理的系列讲座,学员都是公司员工。何本去了四个半天,不过后来的情形证明,何本的课并不受欢迎,据说是理念的东西多,比较脱离实际。但何本也并非一无所获。

最末一次课时,从课堂上收到的纸条中有一张并未提出问题,上面写着姓名、电话号码和一句话:喜欢听何本老师讲课。

何本当时的感觉是,胡莲这两个汉字太老气横秋,不适合用作年轻女孩的姓名,而且他不记得有女生递过纸条,因此更无法想象胡莲就是每回上课都要为他的茶杯添水的那位。据胡莲后来说,她都坐在前排最靠左边的位子,因为她兼任为授课者准备茶水的工作。

讲座结束不久,何本病了一场。是这一年春夏之交流行的病毒性感冒,症状是头疼、发烧,咽喉肿痛、四肢乏力和食欲不振。从医生那儿开了一些药之后,何本就开始卧床,连续两个日夜体温忽高忽低,有时得盖很厚的被子,烧退后又大汗淋漓……第三天,症状稍有缓解,却又开始拉肚子,这些天何本没吃什么东西,所以拉出来的都是一些汤水……何本确凿地感觉到自己的虚弱和无助。

在此期间,没有人来看过何本;而何本也想不出有什么合适的人选可以来看望自己,他几乎没有朋友,不过,他也没什么可抱怨的,作为知识分子,他知道自己性格上的缺陷,而作为一个外地人,他已在这座有三百万人口的城市生活了六年,并非完全没有机会进入当地人的圈子。有时,这让他感到孤单,而眼下,这种举目无亲的感觉尤其强烈。

这天下午,何本在窗前的靠背椅上只坐了一会儿,又觉得头晕,后腰还有些儿酸胀,在返回床上之前,他从一本书里找出开讲座时带回的那张条,给胡莲挂了电话。

“我找胡莲。”何本对着话筒说。对方是个女子,她要何本稍等一会儿:“她就来!”

何本等待的同时,暗自寻思这样做可能不妥,可能过于草率,正想把电话挂断,话筒里就有人说话了,“喂,我是胡莲,您是哪位?”

“我是何本。”他觉得这声音比前一个悦耳多了。

“谁?”

“何本!”

“何本,何本?我想想……对不起,您有什么事吗?”

“哦,我想——我可能弄错了,”何本说,他开始出汗,同时有一种被人愚弄的感觉,“不过,我再问一句:你是胡莲吗?”

“我是,我就是胡莲。您是……哎呀,请别挂断!何本老师?对,您是何本老师!我真是太糊涂了,真对不起,我没想到您会来电话,我真的没想到……”

何本哭笑不得,但这姑娘的声音清脆嘹亮,令人振奋,“我没事,”何本说,“我找你没事,”他语无伦次地说,脑袋越发晕了。“我病了……”他不明白为什么告诉她这个。实际上,他并不真的认识胡莲。

话筒里沉默了好一会儿,何本听得见对方的喘息……终于又有声音从远处传来:“何本老师住哪家医院,我这就去看您!”

“别,”何本说,“我没在医院,我在家……”

“我要去看您,”胡莲说:“我能去看您吗?”

何本给了她一个地址,事情的发展的确出人意表,何本甚至觉得有些荒谬,放下电话后,他发现自己的手在颤抖,同时不停地出汗;点燃一支烟,只吸了两口就掐灭在烟灰缸里;喝了一大杯开水后仍然觉得嘴里很苦。房间里都是西药和汗馊的气味。空气中充满病菌,他揣摸,自己有些手足无措。

无论如何,胡莲抵达时还是让何本吃了一惊。她来得很快,仿佛刚放下电话就乘车赶来探望病中的老友。何本觉得自己像个傻瓜,“你就是胡莲?”

她当然是胡莲,何本只是奇怪自己怎么会没注意到她。他喜欢她穿素花连衣裙的样子,喜欢她干净年轻的样子。此外,何本还觉得她比自己更坦率、更单纯、更有勇气。

而胡莲不丑也是一种安慰,何本觉得自己松了一口气。另外,她主动提出让何本在床上躺着跟她说话。

“你怎么会喜欢听我的课呢?”何本说:“据我所知,你们公司没人愿听我的课……我讲课,他们就在下面打磕睡或者说话,当然,这不关我的事儿……”

胡莲沉吟半晌,然后看着何本道:“我也说不清楚,我就是喜欢……噢,对啦,我也不是喜欢听您的课,再说我大多听不懂……我可能只是喜欢看您讲课时的样子。”

何本等了一会儿,见她不再说下去,就问:“说说看,什么样子?”

“我不能说!”胡莲连连摇头,并用一只手掌的上部捂着嘴。

“你得说,”何本说着把上身抬高了些儿,“你不能只把话说一半,”他假装生气道:“你不能对一个病人搞什么智力测验。”

“嗯,好吧!我说了您可别生气!”

何本觉得此时有个人说说话真好,“我不生气!”

“嗯——就是那种了不起的样子,就是那种好像什么事都知道的样子,还有,还有,”胡莲的两眼忽然往上一翻,然后忍住笑,做了个莫名其妙的手势,“还有不情愿的样子,好像是被别人强迫来讲课似的……”

胡莲真的有点淘气,这使她看上去更有朝气。何本受到感染,他有些夸张地说:“嗬——我的表现就那么恶劣,那么让人讨厌吗?”

“就是。”胡莲认真地点点头,又摇头说“不是。”

何本差点笑出声来,“那么,究竟是‘就是还是‘不是呢?”

胡莲犹豫了一下,未及回答,何本就猛烈地咳嗽起来。胡莲忙让他喝水,然后建议他躺平身子,闭上眼。

咳嗽使何本眼冒金星,耳内嗡嗡作响。他突然感到精疲力竭。“好吧。”他说:“休息一会儿。”他昏睡了一阵,醒来时屋里需要点灯了。从邻居家传来播放电视的声音。何本一动不动地躺了一会儿,才借着天光看见窗边那张靠背椅上的一团黑影,有一瞬间,似乎还能看见发光的晶体,“胡莲?”何本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把床头灯打开,“胡莲……”

“哎,”她说:“何本老师睡着了!”

“我不该睡着的,”何本说,“我睡了很久吧?”

“差不多两个钟点吧!不过,没关系的。”

“你就一直坐在那儿?”

“嗯,我——我喝了一杯水!”她说着拿起一只空水杯给何本看,“我早饿了。”

“哎呀,你怎么不说?”

“跟谁说?您在睡觉……”

“好吧,我在睡觉,”何本说:“可黑灯瞎火的你为什么不开灯呢?”

“我用不着灯,”胡莲说,“还有,我把电话机的插头拔掉了,刚才它响了一次……”

何本很乐意进行对话,他真的喜欢听胡莲说话。不过随后他们讨论了晚饭的问题。胡莲坚持让何本继续待在床上,她表示知道有关的常识:感冒的人需要多休息,多喝水,而不应外出吹风,以免加重病情,总之,由她去买饭菜,她虽然不熟悉这一带的情况,但她可以问,“我又不是哑巴!”她说。

胡莲做事伶俐,很快就买回了饭菜。

何本仍然没有胃口,而胡莲吃得很香,所以他不想扫兴。他基本上用完了自己的那份,而后扰到卫生间去呕吐。他在马桶前跪了好一会儿,他像老人一样喘气,还大量地冒汗……看不出胡莲有什么不安,她关上窗户;烧了一脸盆热水;让何本把汗湿的内衣脱掉;然后用湿毛中帮他擦脸、擦身,盖上薄被。她没有何本猜想的那么害羞,就像受过培训的护士似的,这让何本感到惊奇。其间,她只询问过一次:是否到医院去看医生?何本提出让胡莲先回家,因为时间已经不早了。胡莲说还早,她可以再待一会儿。两人没有争执,因为何本并不真想让胡莲走。胡莲又让他喝了一大杯水,重新打开窗户透气。

何本又睡着了。再次醒来时,胡莲已经煮好一锅稀饭,此前她又出去了一趟,在食杂店里买了酱瓜和咸鸭蛋。她说她曾察看过冰箱,里面只有速食面、火腿肠和半瓶辣椒酱。

何本饿极了,他差不多把一锅稀饭都吃了。同时又出了汗,不过咽喉不那么疼了,又有了力气。因为过了午夜,何本不放心让胡莲独自回家,但胡莲坚决不让送,而这次何本也不让步,结果胡莲就留下了。

只有一间卧室的居室里只有一张挂着蚊帐的床,而铺盖倒是有备用的。“这就够了。”胡莲说,她打算蜷曲着身子在客厅的沙发上对付一夜,而何本是病人,理应受到优待。

夜里,何本由于药物的作用睡得很香,胡莲则受到鼾声和花脚蚊子的困扰。

凌晨四点光景,胡莲像个吉普赛女人似地裹着被单来到卧室,开了灯,将酣睡中的何本唤醒。“我找不到蚊香,”她朝正傻乎乎地眨巴着眼的何本嚷道,“我受不了蚊子。再说,你还打呼噜。”

何本还有些恍惚,一时还闹不清自己在哪儿?眼前这位正在抱怨的小女人又是谁……总之,是一个奇特的夜晚。

此后,她对何本不再称呼老师和您:此后,何本的宿舍窗明几净。

翌日傍晚,胡莲再来时带了蔬菜和时令水果。又煮了稀饭,还用洗衣机洗了袜子、衬衫、枕套和被单,在晚上十点之前就离开何本的住处。何本很快就习惯并喜欢被这个比他小几岁的女孩照料,他打心眼里不希望这场病好得这么快。第三天夜里,已基本康复的何本几乎强暴了胡莲。

接着好几个周休日他们都在一块儿,她给何本带来了很大的快乐,而在此之前,他觉得自己并不快乐。他从未料到,一个学财会的中专毕业生能让他如此快乐。由于有胡莲陪伴,重游这座城市的小巷、宗教庙宇和古代民居就变得趣味盎然。在一家民俗馆内,他们甚至还见识本地古老的婚俗。

当然,在何本看来,胡莲并不是很有见识,但她的确知情识趣。一天,她兴冲冲地将何本拉到同事家去看一个八个月大的男婴,那孩子小名叫凯凯,长得很壮实,脸蛋红扑扑的,看上去并无过人之处。当时他正因被人强迫喂食而号啕大哭。胡莲征得同意后,将婴孩仰身放在大床上。那孩子立刻停止哭泣,同时曲起香肠一般的小腿,用脚后跟熟练地往前蹬踢,使身体迅速向后移动,除了两条胳膊不动外,整套动作就像是在陆地上练习仰泳,这时,婴孩脸上的表情十分愉快,后来,胡莲把他翻过来脸朝下趴着情形就不一样了:那孩子趴着,就很不高兴,因为他一步也不能移动,他必须挣扎很久,才能重新仰着身子,继续愉快地后退……这婴孩是有点特别,而这事也的确好笑。这种事能让胡莲笑得喘不气来。何本承认,凯凯的专场表演值得一看,而胡莲也的确能让何本高兴起来。有个周末,她甚至弄来一张奖券,凭奖券,他俩在一家正在优惠酬宾的四星级宾馆的总统套房里免费吃住了一天。在一个有旋转水流的豪华浴缸内,他们首次领略了水中做爱的滋味。

胡莲与何本重新约会是六月下旬,距他们上次匆匆分手已过了四十多天,在此之前,何本多次在电话中对自己的自私和妄自尊大进行了严厉的自我谴责。

但胡莲似乎不那么喜欢何本的触摸了,她在接受何本的亲热时,也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如果还谈不上厌恶的话。有时,她还会把眉头皱得紧紧的,仿佛碰上了什么疑难问题。总之,一种过去从未有过的东西隔在了他们中间。过去,即使是两人闹别扭时,他只要嘻皮笑脸地碰触胡莲的脐眼,就能让她笑得花枝乱颤,而所有的不愉快便倾刻化解,如今这一招已经不灵了。如今见面时总有些不自在,有时两人说着说着就突然陷于停顿,而沉默又让他们害怕,于是又急于寻找话题以填补沉默的空白。而过去不是这样的,过去随便什么事儿都能让他们津津乐道;过去他们在一起时,有时即便不说话也觉得挺好……幸好,他们很快便坦率地承认这一点,并达成共识:会好的,不那么和谐的情形会过去的。

但是,接下来一些日子,胡莲经常籍故不与何本见面,这让何本意识到,他有可能失去胡莲。

不久,也就是七月底,胡莲遇上了麻烦事。

而此前何本已经连续两周见不到胡莲了。一天晚上大约10点钟的时候,胡莲把何本叫到一家咖啡馆去说了这事。

那天晚上,她去一家酒店参加中学的同学聚会,大伙兴致都很高,喝了不少酒。聚会结束时已经是深夜了,胡莲同一位女同学及三位男同学仍留在KTV唱歌,不用说,又喝了酒。后来,包间里的灯灭了,胡莲与那位在中学时彼此有好感,但毕业后并无来往的男同学在沙发上发生了性关系,后来又换了一个人。问题在于胡莲没有喝醉,也没有反抗,“假如是强奸就好了。”她两次这么说,而胡莲的女同学进行了激烈的挣扎,她抓破了对方的脸,并在完事后还出其不意地用一个饮啤酒的大杯子打断了一个男同学的鼻梁骨……当晚,女同学硬拉着胡莲一起去报了案,她要让强暴者受到法律制裁。这事让胡莲感到羞愧,她不能理直气壮。第二天,便传来三个男人被拘捕的消息;胡莲则从她上班的那家合资公司辞了职。

胡莲主动断绝与何本的关系,她说即使没有发生这件事,她也常常觉得自己配不上何本。总之,事情变得不可收拾。

凭心而论,何本并不是古板的人,可他认为,胡莲这回确确实实地把自己给沾污了。

此后好些日子,何本的胃一直不舒服,做什么事都提不起精神,而且肩膀老是酸酸的。他一再告诫自己说,我不能要一个这样的女人。然而,他怀念跟胡莲在一起的日子,忍不住又往她家挂电话。胡莲的母亲说,胡莲不接何本的电话,何本心想,那好哇!这样一来,无论和多少男人睡觉都是她的事了;无论她跟人睡觉后有多少烦恼,都与何本无关。

种种迹象表明,了断与胡莲的关系未偿不是一种解脱。

但近来何本的胃似乎出了题。而医院检查的结果表明,何本的胃没有问题,但医生无法解释何本为什么经常打嗝。此外,何本还开始失眠,即使入睡,睡眠也很浅,并且做各种各样的梦。梦境虽不吓人,但最后通常是因走路时一脚踩空而惊醒过来,有时在办公室里会突然发现嘴里念念有词。“该死的胡莲该死的胡莲……”何本一直闹不明白,为什么爱胡莲却不想跟她结婚。也许,他们的关系发展得太顺利、太容易,以至于何本以为他知道,结婚也就这样,无非再生养一个孩子,再加一些瓶瓶罐罐。而一旦结婚,他和胡莲的好日子就结束了。

天气变凉时,那案子终于了结,作为典型案例不仅见了报,还上了电视。三个嫌疑人中只有一位的强奸罪名成立。胡莲的诚实并未使她在法庭上免受羞辱,她成了这场官司的牺牲品和新闻人物。

何本不断地往胡莲家去电话,那边不是没人在家,就是没人接听电话。直到一个星期三的凌晨才挂通一个,是胡莲的父亲接的电话。何本先报了姓名,然后郑重要求他保证在接下来的第一个休息日,无论如何把胡莲留在家中,但不必预先告知她本人。这事很重要,何本强调说,周末他将带一个人前去拜访。放下电话后,何本叹了一口长气,他知道这也是一种选择——他和胡莲都还年轻,并不是非得待在此地发臭不可,他们可以到广东或海南省去,那儿对他们俩的生活来说,将有更好的前景。此外,何本还相信,在与胡莲的关系史上,自己理应有所贡献。

周末是一个晴好的日子。

何本身着一套崭新的、配有鲜艳领带的灰色法兰绒西装,皮鞋擦得呈亮,看上去气宇轩昂,而介绍人——研究所即将离任的张所长也毫不逊色:他身材瘦长,面容清癯,目光炯炯,有一副与他的身份相称的学者模样。在本地传统的婚俗中,这角色不可或缺,通常由男方的亲戚或朋友中有名望或比较成功的人士担任,而张所长正是合适的人选。他平常与何本并不亲近,只是上下级关系而已,但他愿意成人之美,另外,老头也觉得这事儿蛮有趣:其一,他知道何本早已把生米做成熟饭,如今却忽发奇想,要补上求婚这道程序,而且是以传统的方式,这不是存心搞笑吗?其二,上女方家求婚在本城早就不时兴了,即使是上了年纪的人也已顺应了时代潮流,不怎么在乎这套老黄历了。

与何本的着装不那么相称的是他手上提的两件东西:一只被塞得鼓鼓囊囊的旧旅行包和两只吊在网兜里的活鸭,两件物品上都缠着红色的绸布条。幸好不用走很多路。他们乘坐坐一辆重新喷过漆的桑塔纳轿车前往女方的家。

抵达胡莲家时是胡莲的父亲开的门,她母亲也站在门边表示欢迎,只是不见胡莲,而屋里又没什么动静。一刹那间,何本忽然觉得这事有些不伦不类:既然是老式求婚,即使不想弄得很夸张,至少应搞得热闹些儿才好,譬如女方家应有几名近亲在场,或在楼梯口放一挂鞭炮什么的,总之,这情形很荒谬,何本不知道自己是否一贯荒谬。不过事到如今,只好把这不规范的仪式进行下去。

胡莲的父亲说:“来啦!”

何本和老所长几乎同声说:“来了。”

彼此招呼后,一干人便到客厅分宾主坐下。胡莲的母亲则急忙去叫胡莲,胡莲大概不愿见客,因此在自己的房间里磨蹭了好一会儿才随母亲来到客厅。见了何本她似乎吃了一惊,扭头就想走,被她母亲拉着强按在沙发上。何本一本正经地朝她点点头,同时向张所长介绍胡莲,又把张所长的职务和各种头衔隆重地介绍了一次。然后,张所长清了清嗓门开始说话,“我们今天是正式上门来求婚的,我是何本的介绍人,也是他的领导,我很了解何本,他是个很好的青年,年轻有为,年轻有为……”他呷了一口茶继续道:“我今天来代表他向你们家漂亮的胡莲小姐求婚,如果二老不反对的话……”说到这他就像乐团指挥一样朝何本点点头,表示可以开始了,这时,何本就把放在脚边的旅行包拉链拉开,把里面的东西一样一样取出,摆在茶几上,合计有四瓶低度的西凤酒,两斤红糖、五斤本地产的线面、两包一斤装的蜜饯和四盒二两装的雪片糕,最后又提起装着两只活鸭的网兜,要往茶几上搁,“如果……嗨,嗨,那个就放在那儿,鸭子就放在地上!”张所长陡然提高嗓门,指着嘎嘎叫的鸭子说。

何本确实有些懵了,胡莲的憔悴让他心疼。胡莲的父母既高兴又有些惶恐地看着这多少有些戏剧化的一幕。

“你们太客气了,”胡莲的父亲显然有些词不达意,“这样太客气了。”

“太客气,太客气……”胡莲的母亲也说。

而胡莲则很安静,她带着既吃惊又入迷的表情审视着何本的举动,好像在观看一场魔术表演似的,目光一会儿停在何本的脸上,一会儿又移到那些可笑的、不合时宜的礼品上,只是当何本提起活鸭让介绍人着急时,才忍不住咯咯乱笑,不过,她很快就意识到这样不严肃、不礼貌,于是又过分用力地用双手捂着嘴脸,把自己憋得上气不接下气,接着又发疯似地大笑起来,“你这人,”她一边笑,一边大口喘气道:“你这人怎么这么滑稽……”

何本说:“我就是要让你高兴!”

听了这话,胡莲愣了片刻没说话,屋里的其他人也不说话,然后,胡莲才慢慢地站起来,走到何本跟前迎着脸,柔声道:“其实你不必这样……”

“我就要这样!”何本很固执,他此刻的神情就像一个脑筋不会拐弯的愣头青。“我就是要这样!”他再次说道,然后抱住胡莲的头,摸着胡莲正在颤抖的小小的肩胛骨,当他意识到怀里的人在哭泣时,就更紧地抱住她,何本知道,无论将来如何,他不会为与胡莲恋爱一场感到后悔,也不会为这次古怪的求婚感到后悔。

总之,求婚非常顺利。

这一天的晚些时候,何本还得知胡莲的哥哥——就是全家福上的年轻男人很快就要出狱了,几年前,他在一艘远洋货轮上工作时,因卷入一宗走私案而入狱。他可以留在父母身边。此外,胡莲的父母完全赞同何本的意见:胡莲与何本应该远走高飞。

责任编辑 陈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