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的酒香

2009-12-01 08:44任永恒
福建文学 2009年10期
关键词:老孟老李

好人制造

这天是周六,受约去参加个作品讨论会。这种会好哇,动动嘴,就有水果吃,有三百元的车马费,作者若再大方些,还能顺盒好烟.

帕弗尔宾馆的顶楼,那会议室装点的可以,见棱见角的横幅还是金字,俗点但瞅着挺吉祥。记得在八十年代初,若开作品讨论会,作者就像一只挨宰的鸡,如今不同了,提倡和谐,落实最好的是文人间的嘴皮子,都他妈被蜜蜂睡过,于是,作品讨论会像作者娶小老婆,喜兴着呢。

捧着作品的目标人是外县的,不熟。文研所的老于是招集人,电话中说,你们省报总该弄个记者来,发条消息最好。

远远的瞄了瞄那位。矮矮的个子,看着有小六十了,那套西装穿得很陌生,坐着站起来,站一会儿又坐下,叼着的纸烟令他眯起眼睛,在与会熟人们的招呼中,他倒少了些主人的主宰而远离了中心位置。

老于是整个北方文学界的熟人,前几年的作品评论也写得七荤八素,后来发现组织活动远比写文章有趣,好的吃喝,交着朋友,收入也比稿酬可观,关键是不累心。会议室门口一旦听到他咧开大嘴哈哈笑着,人们就知道,这回他又“拼”上一道了。

签字,领钱,拿作品,我悄声:“那人瞅着挺厚道,你别太黑。”

“嘴下留情。完了哥请你喝酒。”

“这车马费你再扣下五十多好,我们就成二百五了。”

“说话可要讲良心,我这也是为朋友,这次是友情出演,这个作家是下乡时的战友,作品过得去。省报的位置在前面,你请,你能到场媒体就算齐活儿。当然不是一点挣头没有,蚂蚱再小也是肉。”

找到写我名字的牌牌儿,坐下。还真得服这老于,省城该到的都到了,一面是省委宣传部,省文联,省作协的官员们,大学教授;一面是著名作家,评论家,媒体记者。

作品是部四卷本的长篇小说,书名《痴情》约有八十万字,是写知青爱情生活的。作者叫李国忠,笔名叫梦岛,1950年生,民营企业家。作品讨论会不是谁都能弄得起的。

书的开篇是四句垫场诗:五湖四海聚北疆,战天斗地迎朝阳;一腔热血东风劲,誓把青春献给党。我不禁感到亲切,这是我八岁时的儿歌。

会议开始了,开场的还是老于,笑得很谦虚,介绍与会人员时很认真,无论是谁都冠上“著名”“大师”类,大家也都习惯了,虽然受用,可也不怎么当真。说到作者时,用了好几个的“不容易”,最后用手敲了敲麦克风,一般还是官员先请。发言开始了,官员们通常是几个“不懂”或“外行”之后,俨然一派大家风范……教授的发言总是拿几页纸,有章有法;作家则不然,信马由缰,想到哪说到哪,作者李国忠一支圆珠笔飞快的记着。

麦克风在椭圆型的桌上或缓或急的转着,高潮来的真快。

真的让人纳闷儿,最早来的也不过半个小时,这些专家们居然对作品弄得是那么透彻,说起来都那么滔滔不绝,有体会,有比较,有认同……

结论一下,老同志哭了。

结论是:写的好,语言朴素,情节生动,是一部中国知青史上史诗般的作品,填补了北方文学史上的空白……

“我是在下到黑龙江边成为知青的那天晚上开始写的,一直写到我孙子都上学了,四十年呐。最难的时是下乡返城没工作,我就带着我的大小子办了一个冰棍厂。为了能吃饱饭我娶了坐地户的姑娘,没爱情,于是我就写爱情。有年下雨把那一麻袋的稿子都浇湿了,我就一张一张的晾。前些年,我走了好几十家出版社,他们就是不给出。说我写的旧,总比高尔基的新吧,他多大岁数了?说我写的不真实,这里头好多都是真事;说不深刻,我写了四十年呐;还说没有文学性,浩然的《金光大道》我几乎都能背下来,跟我这也差不多。现在好了,咱省出版社主动找我,说拿五万块钱就行。我家二小子横扒竖拉挡着,说出了也没啥用白遭踏钱,我跟他急了,你爹我这辈子,省吃省穿不赌钱,还不搞破鞋,就这点爱好,五万块钱算个啥?我还印了一百套精装的,打算送给省市的领导。刚才听各位老师一说,我表个决心,回家就将那厂子交给我大小子打理,我从明天开始写这部小说的续集,这回写一百万字。”

掌声。老泪将胸前的白衬衫染成了褐色。

我偶然看见,后排一个生面孔举起双手,是两个英文的V字。

主持人老于冲我:“永恒说说。”

“我留把子力气,喝你的酒呢。”

他绕过人群,抚在我的肩头:“中午他请,晚上晚上。”悄悄将个信封塞进我的兜里“我给他写的,千八百字,挤个地方。”摸摸厚度我知道夹钱了。

给老于的面子是两周以后的事了。稿子发了,钱我留下。有点昧良心?也不算。我心安理得的坐在酒店包间的上座。酒喝得差不多了:“老于,那次座谈会开得很成功,是吧?”

“没外人有屁就放,我知道你想说啥。”

“回去我真把那套书翻了,咱干这行当也几十年了,水平再低也会看出这老汉底子薄哇,还不知小说是啥东西。可人家是个厚道人,咱们的专家们瞪着眼睛不负责任的瞎说,能行吗?那些话也太假呀,像骂人。”

“这种穴你走的也不是一次了,装啥清纯。”

“没这次狠。没搭文学的边,你们楞往史诗上整。这是蒙住了,蒙不住咋办?玩人呢。”

“谁不愿意听好话呢?没蒙不住的,除非是你。人家花钱来到省城,不就是要听点赞扬的话吗?买个高兴,咱就给个高兴。”

“赞扬也行,总得有个分寸,他们都是名家,为了三百块钱?丢人不?

“不是钱的事,是做好人,好人就是不伤人。”

“揣着明白装糊涂?”

“对,在中国肯定算好人。”

“这次你们可把那老先生给架起来了,他要信了真把自己当大作家看,犯起轴来,后半生就搭进去了。”

“不架他,告诉他,你不懂文学,你的写作水平都不如现在的一个初中生,对他就好了?他用了四十年,那是个梦啊。我在知青点时就劝过他,那时年轻,有盼头不会听的,现在人到六十岁,你让他从梦中醒来?你体现的是真诚,落到他的头上是作恶,与其这样不如就圆他一个美梦。”

“我是想不让他同文学死磕,又留有这个爱好,过好眼前的日子。”

“你能说明白吗?”

“介绍他几本书读。”

“他几乎不读书。”

“看他那两行老泪,我还是有点心堵。”

“你也算个好人,其实人活着有梦和没梦,梦中和梦醒都差不多少,只要每天有个好心情就是个幸福的人。人过中年就常听人说,这回我想明白了,想明白又怎么样?生活的悲剧和喜剧是性格决定的,包括你。国忠这小子,如果他码字有愉快,我就做对了,他死在这上面我都不亏心。”

这个老于学问做得一般,活的倒挺明白。可我相信,有时的“善意”也可构成谋杀。

“运”起萧墙

李国忠在开完他的座谈会后又在省城呆了几天,这几天主要是请客。先是作家协会的,然后是报社、电台、杂志社的,还有他想进一步认识的作家和教授。老于还担任着牵线搭桥的角色,电话里都是醉醺醺的。

我只去过一次。

老李每天都沉浸在大器晚成的兴奋里,那书送得心满意得,连酒店的服务员也能捞着一套。

“老李,第一次印数不少哇。”

“嗯,家里还有一面墙呢。”

老李高兴,每次都把自己先灌多,然后就说推心置腹的话,就说:“去,去我们县,我们那鱼好吃,度个假啥的山也好水也好,要说钱虽说没多少,可来些朋友吃喝那没问题。不去就是不给我面子。”

去吃请的人也都答应了。

“都是些好人呐,以前听说文人贪财、好色、嘴损,这次我一个都没碰见。”

“你碰到的都是大文人,大文人就没有这些小毛病儿。”老于在桌下踢我。

“这次来省城开我的作品讨论会收获很大,各位老师提的建议我都记下了,回去好好消化,落实在行动中,完成老师们的期望。”

“老李,以后别老师老师的,你也是作家了,同他们平起平坐。谁比谁差呀?不过,回去写作时悠着点,该玩时要玩,别累着。”说好听的我上道很快。

他抓了一把花白的头发:“嗯,可时间紧呐。

让老李不高兴的是宣传部长和副省长的没送到,怨老于不帮忙。

回去的火车上。李国忠心情极好,上车前买了只烧鸡,又用手敲了敲卖货的推车,要了瓶二两的白酒,一套书放在茶桌的显著位置。他想着,若是有人往县里打个电话,把省城作品讨论会的情况汇报一下,或他们看见了报纸应该到车站接一下,至少应该是管文教的副县长,几个少女捧着鲜花。我作品的问世不仅是个人的荣誉。他又摸了摸衣袋里那张省作协会员的登记表。

对面坐着的是个小伙子,看是闲着没事,就将李国忠的书拿起一本,李眼睛一亮:“小伙子,你爱看书?”

“嗯,没事。”

“年轻人,应该注重学习,特别是文学。你要想看我送你一套。”

“买重了?”

“我写的。”

“啊,你是作家。”

李国忠点点头:“你在上学?”

“毕业了,教书。”

“教语文?”

“差不多,当代文学。”

“啊,那咱们聊聊。”

小伙子笑了,把李国忠送上的那套书翻了翻,合上了眼睛。到一个小站,小伙子下车,那套书遗留在座位上,李国忠对他的印象不好。

今年六月,二小子也要考大学了,他力主让他报中文系,咱家出来的大学生不会像小伙子那样吧。

家里来的第一拨客人是大军。不是一个人,县里的文友带来一小半儿。“国忠大哥,今晚你不能在家吃,我们等你几天了,给你接风,饭店都定好了,走,走。”

大军,是在省城座谈会举着“V”字的那位。

杀猪菜,李国忠爱吃。白酒倒上,老李坐的是正位,满一桌十几号人,人们不像往常,话很少,盯着正位,老李今晚穿的是西装。

大军:“大哥,我回来就把你的作品讨论会的盛况向文友们说了,大家都很振奋。一大半子的专家过去只在电视上见过,他们对你那是没说的,竟是表扬话,那词甩的。这回大哥你算妥了,别说在咱们县,就是在咱们地区都是这个,在来的路上我们几位还说呢,你给我们的书没签名,你得补上,我们读完了,还得传给孩子们。”

“书都带来了?”

“带来了。”

老李伸了伸腰,碰倒一杯酒。

“李老师,你说这创作怎么才能像你似的,写出好作品,成功了呢?”

“即要源于生活又要高于生活,走革命的浪漫主义和革命的现实主义相结合的创作道路。”

“我写这么多年了,诗歌、小说、散文都写过,可没人认,我老婆都说我在扯犊子,没正事。”

“名人说,十年磨一剑,你才写多少年?我这书写了快四十年呢,得到省里专家认可不容易,熬住。”

“我听人说,写作得有灵感,没灵感咋办?”

“那也得写。”

“李老师,你这次上省城开你的会,花不少钱吧?”

“谈钱干什么?俗!”

大军端起杯:“来咱们敬老师一杯,这可是拜师酒,打这以后,我们就是您的学生了,你得带着我们把咱们县的文学事业干起来。”

干了。

第二天,老李听从了大军的建议,在县书店搞了个签名售书活动,有横幅有鲜花,那场面比老李结婚时热闹多了。看的人不少,可买的不多,老李有个原则,白送可以打折不行。那书印得漂亮,谁能想到白要就行,没人伸那个嘴。

问大军,作家出书后除了签名售书还有什么举动?

“听说给人讲课。”

大儿媳是个小学老师,听老公公有这个意思,就在小学校召集了一群孩子讲了一场,效果不错,掌声很整齐。

在县里该送到的书都送到了,四大班子都说:“不错,不错。”

县文联任命他为县作家协会的主席,有文件的,虽属业余,可李主席的称呼也叫响了。这些事情的发生前后也就一个月左右,李国忠像在梦里一样。

那个冰棍厂真的交给大儿子打理了,买了台电脑,由小孙子教他。家里重新装修的,弄出个书房,书柜挺高级,上面摆的就是自己的书,看着舒坦。生活习性也改变了,晚上开始用热水洗脚。

电脑不好学,两个月下来,键盘上的字母都磨没了,一个小时仍敲不出几十个字。索性又把稿纸摊开了,那钢笔是英雄一百号,名牌。电脑别人也别动,每天擦一遍,作家都使电脑嘛。

后来的几个月,李国忠嘴起泡,嗓子疼,晚上睡不好,那本座谈会上的笔记翻了好多遍,似乎明白了一点道理,可笔下还是一张张白纸。

他不会了。

那些好人

总编说,今年的副刊改版座谈会别总是请那么老几位,找点新人,找些基本的读者,再改不出点新念头,副刊的蜡头可不长了。我嘴上答应着,是,是。

走进会议室自己先笑了,不是那老几位还能有谁,今天的文学,读者群就是作者群。

说到文学圈,真觉得挺没劲的,别的事业越干人越多,而文学越干人越少,省城的人口翻了几翻,谈到文学翻来覆去还是那几张脸,一个个头发都半白了。

“又给大家添麻烦了。时代在前进,读者在进步,我们副刊也要与时俱进,诸位再给出出主意,把把脉,在省城文学界各位都是顶尖人物,你们就是我们副刊的外脑,你们能够代表全省读者的基本看法,于是把大家请来,具体议一议明年的副刊咋办,往哪个方向改,我们听听大家的意见。”

老于:“先说中午去哪吃,大报办事不会太差吧。二十几号人呢,又让你破费了。”

“听说你老于张罗个酒店,才开张,我们今天就去一次,也算给你捧场了。”我说。

“开会,开会。”

水果、茶,大家开始动了,会议室今天例外可以抽烟。

“作协的贺主席先说吧,您是最关心我们副刊的。”第一个发言的总要点一下,以后就顺了。

“我说?说点体会吧,说真话,每天报纸一到我先看有没有副刊,没有,这份报纸就扔一边去。别的版也没啥看的。去年的副刊办得好,版式好,文章也好,堪称全省的第一副刊,好多文章我都剪下来了。这证明编辑的水平高,有深度,有思想,我们的作者和作家们都以能在省报副刊上发文章为荣。在这一点上,我代表全省两千多会员对省报文学副刊在我省文学事业上所做出的巨大贡献表示感谢。要说建议吗,今后能否多编发一些本省作者的稿件,突出地方特色,培养我们自己的作者。”

“那我接着说,要说省报的文学副刊,确实是有质量,办的好,好的地方有三,一是新,紧紧的跟着时代的节奏,文学界一有什么动静,你们马上就有反映,这比我们办刊物的敏感多了,说到底就是新闻意识,这是我们《北斗》文学该向你们学习的地方;二是雅,有品味,文学气息浓郁,看着就是有大家风范,文章篇幅都不大,可含量不小,全省就这一块文学的净土了;三是视野宽,天南地北的大作家的稿件都能约来,不容易。建议就是稿费低点,再提高一些会办得更好。”

“冯主编说的这些我都同意,补充的是栏目开的也好,《江天一页》《踏雪巡城》多有文学意味,让人看着就想写……”

“思想性强,没邪味,内容丰富……”

“还有就是任永恒的随笔写的好,每篇必看……”

人家在说,总是不便打断,越来越不靠谱,我只好插说了:“老几位,我们交往可不是一年两年了,说几句真话吧,我们报明年订户又降了,头们冲各部门发了脾气,其中各版面最有变数的就是副刊,让我们改,要增加可读性,增加新鲜的内容,使报纸在读者的手中多停留几分钟。我们编辑总窝在版上,脑袋都僵了,转不出原有形式和做法,请你们来,是想开拓一下思路,你们是看报的,想问题的角度同我们不一样,挑错是诸位的长项啊,怎么成了表彰会了?求你们了,说点真话那么难吗?这又不是哪位的作品讨论会。”

老于:“哈哈!他妈的都习惯了,一时还不好改。”以前老于就教导过,好话总没错,说真话顶多对一半,还得看人心情。

座谈会继续开,我的话像放屁。想起来不怨人家,省报副刊上稿真的很难,在座的还要靠这儿挣钱呢。大家都是一把子年纪了,在社会上磨过来,都清楚生活需要智慧。

假话说多了,就不觉得假了,日子一久,就忘了真话怎么说,再久就形成性格,大家都一样的性格。其实谁心里都明白,这是面上的事,最明白的是,最具风险的事是说真话。

这时我想到了李国忠。

座谈会依然在一片掌声中结束,我发狠了,就去老于那个酒店,小点也无妨。老于出门将桌上剩的矿泉水都装在包里:“能省点就省点,这水肯定是广告换来的,到我那你不会埋单。”白吃他也不亏,以后还需我们撑场子呢。中午的酒喝得畅快,同在省城仍难得一聚。奇怪的是谁也没提上午座谈的话题,就这么把那喝酒的由头忘个干净。

顺理成章的际遇

保卫副刊我也尽力了,可改版后还是由一周四块变成了两块,脑袋闲得开始拔顶,在镜子前像一块荒着的土地。

开春,老于找我去吃鱼,最近听说他换车了,让他显吧。

到李国忠那去,他们县的那个江段是全省唯一没有污染的。

“带上两个女的呗,我看你们报社的女记者都挺好。”

“今年你六十了吧?”

“四十八,我自己定的。”

“就咱俩去,我是文人,你是骚客。”

“装,最近我可听到你闲话了。

“开你的车得了,有能耐就地取材。”

李国忠非常高兴,老早就等在他们县的界端,面包车上下来一群居说都是爱好文学的人们,其中还有个扛摄像机的。再起动时,老李坐到我们这个车上,分发给我和老于一本小册子,是我们到该地的日程安排,印得还很精美,有封面有封底的,封面上写着:欢迎著名评论家于某某、著名诗人任某某来该县采风讲学。日程安排得很细,细到小时,晚上是酒会,县委书记出席。我盯着老于,这是谁的主意?不是来吃鱼吗?老于两手一摊。

这时才想起李国忠是该县的作协主席了。

我并不讨厌场面和仪式,但讨厌县一级的祝酒辞,一说就十几分钟,重要人物全体都得跟着站起来,筷子不能动,酒不能喝,而且不是一个,县委书记一到场,四大班子就都会有代表,轮番说,话得说全说到位,说完就干,三两的杯呀。

开江鱼真是好吃,种类也多,报纸上说绝种的鱼也能弄到。大家都有点多,入住后,老李硬要陪睡,老于常来,我就是客了,他在我屋,那唿噜打的山响。老于向我解释:热情,礼节。我操。

老于提出要吃林蛙,这是该地区有明文规定不准捕杀待客的。

老李有办法,悄悄的进山,打枪的不要。

春天吃林蛙吃一个算一群,没甩籽呢。

先期来安排的是个女的,三十左右,模样不难看,老于捅我一下,这顿有“硬菜”。酒店不大,也不整洁,可农家菜做得挺“山里”的,林蛙炖土豆,红红的肚子,瞪着眼睛,一般人吃不惯,吃惯的人都说好吃,大补呢。除了这菜地道,泥鳅鱼也弄得油香油香的,有小葱拌酱,下酒哇。

老李介绍生人时嘴有些拙,讷讷的口吃,“是学生,小高,也爱写小说。”那女的低着头为我们倒酒,小声的说着,吃呀,在城里吃不着吧?

我们明白了,说是个文学爱好者,可在他们之间似乎有另一层。我严肃的让她管老于叫叔,老于一下子规矩了许多,有些玩笑是开不得的。

大军风风火火的赶来了,一上座就先罚自己三杯,然后再轮番敬,敬一杯他陪一杯,这在当地叫打通关,是比较豪爽的一种仪式,前提是必须有好酒量。

“要说我们李主席,那可是这份的,自从县里给他任命之后,他就一心扑在我们县的文学事业上,以前作协哪有过办公室呀,人家从家里拿钱租的,还装了电话,跟我们的家一样,那门口的牌子比文联的都气派。文联的人还有些不高兴,又没花他们的钱。每周都活动一次,李主席给我们讲课。”

老李:“这也是我该做的,文学没人抓不行。”

老于:“县里没给点钱?”

大军:“给啥钱呐,我们想办本刊物他们还不同意呢。”

老于:“我说国忠,别的县的作协也是业余的,你操那么多心干啥,自己爱写点就写点,揽那么些事又不挣钱。”

“为了大家,一口一个主席叫着,也得有个交代。”

“我们主席就是我们县的一杆大旗,要带着我们乘风破浪呢。”

“冰棍厂的生意还行吧?”我说。

“夏天还行,冬季就难了。”

“大军,你在干什么?”

“这不,李主席让我在作协的办公室,就算驻会的。我以前在乡下教小学,开那么点钱不够干啥的,就不干了,在城里弄个三轮蹬,乡下还有些地老婆自己就弄了。任老师,我听说您是写诗的?”

“以前写过。”

“我就爱好诗歌,这是我出的诗集,送您。”

我翻了翻,还过得去:“印这本书也花不少钱吧?”

“把我家的小四轮子卖了。”

“你脸上那道疤是你老婆抓的吧?”

“嘿,嘿,让你猜着了。不提这些,喝酒,小嫂子,给老师们倒酒。”

那女的起身走了,大军伸手抽了自己一下,笑了,老李没怨他,抬头望着窗外,心事很重的神情。

开江鱼吃了,林蛙尝了,讲了一个下午的课还给了讲课费,老于的那点“未竟事业”都泡在酒里了。女作者不是没有,可老师,老师的叫着,哪下得去手哇。

车行在山间,草已经泛青了,林中现出缕缕鹅黄,这时的北方真的很好,打开车窗,有鸟鸣挂耳,城里人管下乡叫透气,真是这么回事。

“这次来连手都没摸着,闷了?”

“都是你那课给讲的,把人都弄庄严了。”

“中国到处是芳草,回去我请你泡脚去。”

“没意思。”

“党培养你多年可不能晚节不保,向我学,一身正气。”

“操,你自己不知道吧?圈里人管你叫三不男人,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任。没说错吧?”

我他妈笑了,真对。话题该转了。

“老李这次怎么没同咱们谈写作呢?”

“别扭着呢,从省城回来没写出二百字。”

“也好,腾出手来,挣点钱,享受一点生活。”

“哪那么简单,正像你以前说的,他开始犯轴了,小鸡没长大,想下个大蛋,写不出来还不敢让人知道,‘作家的名份快给他压吐血了。”

“这你也没想到吧?”

“没想到的事还有呢。有些事放到你们这些写诗的身上是享受,可放到他的身上是受罪。还记得那个姓高的小寡妇吗?摊上了。”

“是寡妇哇,那能摊啥事,又没人拎着菜刀撵他。”

“这种游戏厚道人是玩不得的。不动真情没意思,动了就不好收场。”

“这事我爱听,详细点。”

“别饱汉子不知饿汉饥,这段路况不好别分我心,出了事儿,我倒没啥,儿子结婚了,老婆不归我管,你可是媳妇孩子一大帮。”

“啥时离的?”

“半年了。”

“没庆祝一下?

“滚你妈蛋。”

几周之后的一个晚上,手机响了。“出来。”

“不去。”

“我让你出来。”

“我说了,不去。”

“为啥?”

“你一个光棍儿,晚上闲得难受,我可要养家糊口,不能瞎耽误功夫,除非有个让我动心的理由。”

“有两道‘硬菜,野猫似的。”

“换一个,不新鲜。”

老于沉吟了半天:“李国忠来了。”

“找人发稿?”

“不是,去北京学习,路过这,我想请他吃饭。”

“学什么呀?”

“文学院的创作班。”

“不会吧?那么大年纪。”

“我给联系的,多花点钱。”

“你没给他算一卦,此去是凶是吉。”

“少扯别的,快出来,人家上次接待你,也该还个人情。”

“我在江北呢,给个三十年改革开放出的怪物写传记。这里饭局一完我就往回赶,你们那面别散。”

十点多我到了那家酒店,老于在那自斟自饮,他没怨我“十点的车先走了,这个老李。”

“说说。”我要了盘拌黄瓜。

“当了个狗屁的作协主席,总在家里往上贴钱,弄得家里鸡飞狗跳的。一把子年纪了,还想体会一次爱情是咋回事儿,就经不住女人的粘乎,就抒了情了,别说他还真幸福了几天,没成想现今的女人都不是省油的灯,日子久了,可能也把他看透了几分,就不把他当老师看了,凭啥呀。老李本身就没几个钱儿,拿不出硬货来平事儿,送的书被扔到他脸上了,一句‘老东西把老李给骂醒了。内外交困,还有就是不会写了,想出来学习。”

“也好。只是他在北京要学懂了一些东西,不会怨你老于以前竟‘忽悠他了,心不正。”

“不会,咱这的忽悠功夫是从北京那学的。”

挨了一棒子

书是按包裹寄走的,没书在身边李国忠心里没底。

住处是两人间,另一张床看着是有人了,桌上见台灯和电脑,有零散的书。衣服挂上有件落了灰的羽绒服,这让他心安,像是北方人。他也拿出自己的台灯和一摞稿纸,西装脱下挂起来,坐在床上,牵挂着那包书的邮期。

中午,同屋的那人回来了,年纪也不算小,打过招呼,居然可以算熟人。“我和老于是朋友,也是哈尔滨的,你来之前他来过电话,让我关照你,都是老乡没说的。”

“那咱们中午出去喝点。”

那人笑了:“不用,我们在一块儿日子常着呢。”

下午上课,室内也就二十几人,年轻人居多。李国忠掏出一个厚厚的笔记本,选个最后排的位置。一个班长级的小伙子还介绍了老李这个新同学。

生活还算安静,上课,座谈,有时还外出参观,这让李国忠好受了许多。同屋的那位是个少言的人,每天除了上课就是在电脑前,一坐就是后半夜。老李闷得慌,也不敢吱声,人家忙着呢。看电视吧,那个同屋回头眉间一皱,老李就像挨了一棒子。是呀,跑北京来看电视?还花那么多钱。像模像样坐在自己的桌前,写啥呀?听着各屋传出的键盘声,李国忠脑袋木得象得了脑血栓。幸运的是书到了,他打开了包,先拿出一套精装的送给了同屋。

“啊,印的不错。”没话了。

李国忠抱着书冲各寑室去了,好在人都半熟了,老李进屋都满热情,书发了下去,人们翻阅,有的还让他把名字签上,李国忠忙了好大一阵子。

有人到他的屋里来串门儿了,见够一桌,李国忠就说:“走走,我请客。”同屋的没去。

酒后,老李的心情极好,有融入这个班级的感觉,要在一起呆两个月,要多交朋友,有文学的朋友才会有名声。

同学中与老李走的最近的叫郁风,小四十了,瘦瘦的,个子也就一米六十出点头,话多,热情,陕西人。从衣着上看生活不太富裕,这样的人好交。

那晚,他来了:“老人家会打麻将吗?咱们玩几把,东北打法也行。”

“不会,我从来不打麻将。”

“那你平时在家都玩什么?”

“写作,哪有时间干别的。”

“您看我这没出息的人,竟想着那些没出息的事儿。你那书得写好几年吧?”

“好几年?四十年呐,大半辈子的经历。”

“巨著哇,我一定好好读。以后我们在一起学习,你可要多帮助我,在这我拜师了。”

“谁说我年长几岁,但在文学上还应该互相学习,平时别把时间用到玩上,多写,有机会出本书,当个真正的作家。”

“您老批评得对,以前我就是不争气。”又冲边上的人说:“以后谁要找我打麻将,我跟他急。李老,我现在就回去写作去。”

一会儿,那寝室传来麻将声。

一晃一个月了,老李的课堂笔记记了两大本,可桌上的稿纸没用几张,这让他上火。每晚,听着同屋的键盘声响个没完,他更寂寞。

有空就到郁风屋里去,他一去,那寑室里的人都撂下手中的事,围着他嘻皮笑脸的,这也能让李国忠高兴。

“李老,你们那外国的小姐贵不?”

“我们县没有,哈尔滨挺多的,不知道多少钱。”

“你是企业家呀,没干过?不信。”

“真的,这么大岁数了。”

“李老,听说你们东北人,兜里揣二十元钱不但敢请客,还敢吃二百元的,有这事儿?”

“我就干过,要不面子上过不去。”

“吃完咋办?”

“县里地方小,大致都认识,先押上身份证,过几天再结。”

“听说在东北杀个人不算什么,花点钱就没事了,要真这样,俺们这班一结业,我跟你去,我有好几年没杀人了。”

操!老李嘿嘿的笑着。

总串房间腿就顺了,一般是在晚上九点多钟。有天老李刚上走廊,就听见他们屋里传来朗朗的读书声,老李一听心中涌上从没有过的激动,郁风的西北腔读的是李国忠的书。老李一进屋他把书撂下了,没看老李,用心的往书上标着什么。老李长者般的亲切的坐在他的身旁,见书上已经注上很多眉批:开篇的四句诗的顶上,有“好诗”的字样;那句“火红的太阳出东方,知青们扛着锄头拥抱大地”边上,用铅笔注着“真妙”;另一句旁写着,“绝了”;一个段落边标着“语不惊人死不休”哇;再往后翻,又有了“写的伟大”“写的有气魄”“大师呀”……

“李老,俺说话你别不爱听,你混的不行,凭这样的作品,即便不调到北京来,至少要到你们省作协去工作,县城里是把你窝住了,要是在北京,多开几次作品讨论会,茅盾文学奖就是你的,你要不成大师,天理难容。”

“别这么说,我在用心去写作,能让读者认可就知足了。”

“俺就烦你们这些大作家,不该谦虚的时候瞎谦虚。其实那诺贝尔文学奖有什么呀,我看你这部作品就够。中国作协不给你报就是不对,过几年想报,你还不同意呢,让他们后悔得想撞墙。”

“你在同我开玩笑,我的作品还有好多不足。我倒是想在年底争一下我们省的天鹅文艺大奖。”

“那是给他们面子,评上了好说,评不上你就告他们,肯定是不公……”

老李有些呆了,郁风说的要是真的该多好。

李国忠串屋的时候更多了,走廊里多的是哄哄的笑声。

这晚,李国忠同大家散步回来,又喜气洋洋的。同屋的反常,见老李进屋居然转身。

“老李,老于说你是实在人,让我关照你,可我想你比我年长好多,没啥可关照的。我们都是黑龙江来的,我想问你,你了解郁风吗?”

“人挺好的,我们是朋友。”

“你了解他的创作吗?长篇小说就出过七部,还不算合集、随笔集、散文集,而且都是正式出版,正式出版你懂吗?不是自己花钱出的。许多小说大奖他都拿过,你同他谈创作,可能不够资格。一会儿你去问他,陕西话中‘调人是什么意思,他要还笑,我就揍他。”

李国忠傻了。

他早早的躺下,那晚没有打呼噜……

第二天,他没去上课,该是自己的都装在包里,墙边那没有发完的书他拎起来,很沉。校门口有个垃圾箱,放那想了想,拿出打火机……

出租车上回首,那浓烟弥漫着校门。

那些好人(二)

再提起李国忠是听说他病了。

大军到省城来找我们,说是要发论文评职称。“一个蹬三轮的评什么职称?”

“你不知道吧?上次咱俩从他们县回来不久,人家就调到县文化馆当创作干部了。”老于说。

“就凭那本小诗集?”

“哪是呀,这个大军可比老李强多了。那个县的人大主任和政协主席都喜欢写古体诗,大军就改了辙了,每周都同他们唱和,一首接一首的交上了朋友。在那二位的支持下,大军成立个诗社,网罗县里的一些遗老,这让两位大人的晚年生活过得有些个滋味,调县文化馆就是小事了。”

“高。”

“老李从北京回来就病了,听大军说的。”

“病了好,以前的那些烦心事就都解了。”

“可能病得不轻。”

“那我给他联系个医院,让他来省城看看吧。”

“来过,在医大二院住了好多天呢,没告诉咱们。”

“为啥?”

“听说从北京回来后,作协主席也不干了,不太爱见人。”

我想着,老李的开江鱼真的好吃呀。

省城的文人们感觉这几天真的太热了,《北斗》文学的老冯打电话给我:“听说最近你总同老于在一块儿起腻,你告诉他,能不能找个水边呆几天。”

“你们编辑部出血?”

“我们都快尿血了,去年的稿酬还没发呢,让他想办法,平时没少跟他起哄。”

“那你带几个女的吧。”

“你也不正经了?”

“给老于点动力。”

“行。”

老于有些不情愿,“那老冯平时太抠门儿,嘬罗个大嘴就知道吃别人,偶尔介绍个稿子还总拿一把。”

“得了,有时你不也让人家给你撑场子吗?毛病是有,可也官至一方‘土地。这次人家要做点贡献,带几道硬菜。你不是安排不了吧?”

“你小看你哥了,安排这事就是个玩儿,不但接待是一流的,还得车接车送。”

二龙山,那片水雄壮得很。水中有岛,岛中有树,树中有屋,女服务员燕子般飞来飞去。午餐在水边的凉亭内,三十几斤的鲢子鱼,大盆端上来像豆腐一样,吃鱼还是吃大的。

“这的经理肯定也爱好文学。”谁说的。

午后的阳光柔和了许多,像酒后的人懒洋洋的,谁也不愿进屋,老于拎着一副麻将牌愣是凑不上四个人。接待方真的很到位,在水边支上了阳伞,伞下是小凳,有桌放着西瓜。水里浸着啤酒,不远处,两个女孩支起个烧烤箱,炭火红的可以,几箱渨好的肉串摆在托盘里……

人手一把渔竿,有鱼童给上好了鱼饵,甩进水里,花色的鱼漂探出了一种境界。

抽烟的人最觉的是种享受的时候,一是管人要烟;二是钓鱼的时候。水湾是单开辟出来的,很静,于是大家有了闲聊的兴致。

“老阿最近发了个小说,中篇,看了吗?”

“随便翻翻,还可以。这家伙,这几年写的溜,整个事就能写,而且都挺长。”

“老阿的作品我好久没看了,写的太熟,像作坊生产的东西。”

“华然呢,这几年他可没少发,《小说月报》《小说选刊》都选了,还获了个什么奖。风头很劲。”

“别提他,差得太远了,他写的还叫小说?全是垃圾,没法读。”

“也不能这么说,在咱们省还算不错的,选刊那么容易上啊?”

“上选刊怎么了?现在文坛上的风气你又不是不知道。”

“那你说他差在哪?我觉得他写的不错,这年头,能像他那样坚守并非常投入的人不多了。”

“他还停留在编故事的阶段,靠一点小聪明,模仿着写作。他差在阅读量,他不知道什么是好小说,什么是小说精神。心中没有参照,没有比较,没有标志,所以他突破不了一般化。”

“他又不是专业作家,有自己的工资,衣食无忧,只是个爱好,别强求。”

“那不行,文学是神圣的。”

“最近我读了点舒炀的诗,好像比她以前的有进步。”

“根本不行。她的那些诗几乎都是模仿叶芝的,我曾经比对过,弄的太拙劣。名片上还印上著名诗人,丢人不?”

“没事你比对人家诗干什么?只要不是抄的就行吧。”

“我就烦她吹牛,前些日子说北岛在北京请她吃饭,她咋不说顾城请她呢?”

“哈哈!同她较什么劲,听说又离了,眼瞅着奔五张了,胆真大。”

“又整容了,那面皮抻的心里在笑,脸上愣是看不出来。”

“别瞎说,咱们这帮里可有她哥们,让她知道了,就半夜给你家打电话,你老婆接起来,听筒里还不吱声,光喘女人气,让你家打架,让你离婚。”

“这帮里跟她熟的是任永恒,跟她好的吗,老于……”

老于不干了:“给我和她弄一块儿,找个好点的行不?这事传出去容易出人命。”

“谁说你了,我是让你扔我棵烟。”

“前几天董帆那个送书进校园活动谁去了?”

没人吱声。

“你们呐,一听说是公益活动就不伸头了,太差。”

“那是你说的,我觉得同董帆搅和到一起丢不起那人。至今我也不知道他写那是什么东西,自己管那玩意叫哲学美文,扯蛋,美文呢,同汪诗人学的,哲学的水平像只读过毛主席的《老三篇》。”

“真的,啥叫美文呐?谁知道。”

“给美人儿写的文。”

“唉,老于,那个李国忠不是总约咱们去吗?下周你再安排一次,那开江鱼好哇。他的续集写的怎么样了,一百万字呀。”

“要说老于,我这辈子能认识他真是福分,前几天他那本文学评论集出版回去读了读,写的真好。”

“你怎么骂人呢?只是好吗?不客气的说是东北文学的圣经,不但应该人手一册,还必须放在床头。”

“怎么是东北文学呢?在全国都是一流的。”

“老于,我听说你前些日子在上海,一发言整个江南都傻了,真为咱东北人提气。”

“不但文章写得好,日子也过的像王八蛋似的,有车有酒店,住着二百多平的豪宅,跟你比我们没活了。”

老于:“唉,不就是请你们度个假吗?把我当猴了。”

人们都盯着漂去了,他扔我一棵烟:“听着舒坦,好悬,差点当真。傅彪在电影《大腕》中咋说的?‘就差一步,就差一步哇,看来文学人也都集体补过钙了。”

天知道

世上谁还想着李国忠,出了他的家人。反正我极少想起,老于呢?

那天,老于忙三火四的找我,快同交通台联系一下,播个寻人启示,李国忠在肿瘤医院没了,他的儿子们在大街小巷懵着呢。“新闻口你熟。”

找到时已是午夜,在松花江边的石阶上。人已经不能动了,意识还清醒,手机何时丢的,记不起来。

“我看了一天了,江边那么多人,就是玩儿,他们靠啥生活呀?”老李看着我们。

“啥时来看病的?咋不找我们?”

“找你们就不花钱了?没用。我就想啊,你们这条江也通我们那条江,回家时能不能坐船呢。”

老李瘦得太多,看一眼让人心动,我俩决定今晚陪陪他。老于出面将病房调到了单间,买了些酒菜。他老伴说,他的病在肝上,医生不让他喝酒。

“别听他们扯蛋,喝也不在这一顿,还能喝几顿呐。”

“是,这病我自己知道,到寿了。”

“老嫂子你回旅店吧,今晚我们在这儿,折腾好多天了吧?”

那女人答应了,当着我们的面,将老李的内衣全换了,用盆热水把老李全身擦了个遍,在门口,盯了老李好半天。

“我说,你知足吧,你老婆对你好着呢,我要有这么个老伴……”

“那还不是你自己作的,六十来岁的人,还敢离婚,你以为你是谁呐。”一只烧鸡撕得我满手是油。

“人到这份上,也就不大想见人了,医生说,骨头上也有,腿疼得厉害,帮我把被围上,两个月没喝酒了。今晚当最后一顿喝。”

“不至于,病这玩意没场说去,说好起来也快。”

“那得看啥病,肝癌有好的吗?今年正好六十,不算小了,行吧。喝酒。”

“当作家都不长寿,累呀,烟、酒、熬夜。”我说。

“不提作家的事了,我走后最不放心的是老伴,我把她带进城里的,身边除了孩子没什么人,跟我这么多年挺辛苦的。”

“那个姓高的小寡妇呢?咋样了。”

“别提了,你哥我栽的最狠的就是这事,这么老了,还想什么爱情?”

“说说,肯定好玩儿。”

“过去了,心落不实的是我的老伴,那些天自始至终啥也没说,姓高的到我家去闹,她就听着,完了,该做饭做饭,该洗衣服洗衣服,真对不住她。”

“嫂子年轻的时候也不丒吧?”我说。

“就是因为她丒,才不甘心的,那时老于他们都回城了,县城下乡的还没说法,就剩我一个人在青年点,没吃的。”

“是几个饼子夺去你的处男?”

“她救过我。”

李国忠又将自己的酒杯倒满:“那年冬天,我同屯里的杠头老孟上山伐木。那时的山林已经不准伐了,得悄悄去,是偷。城里来辆车,车上的人找到老孟就说要北山上的一棵红松,提起那棵树老孟知道,长的在其它的树中有些个名气,一抱多粗,跟前没别的树,在北山有着主人般的威严。平时没人打它的主意,因为它太精神。老孟说,不行,那树下连草都不长,神着呢。一叠钱上又放上一叠,老孟还是摇头。那人笑了,从身背后拿出个油纸包,打开是一支崭新的猎枪。老孟懵了,这枪他懂,好哇,比他的命都金贵,他一生最爱就是这玩意。

他找我去了,虽然我在屯里呆了两年多,可还属外乡人,年轻,没吃的,肯卖力气,嘴也严。

那天的气温真是有把子力气,地都冻裂,棉胶鞋踩到雪上嘎吱嘎吱响,天上的鸟都不飞了。二十块钱揣到兜里,巨款呐。锯和斧子是老孟备下的,雪野上闪着寒光。

那棵树下,老孟意外的点着两支烟卷,插在雪里,没处买香,对付吧,燃尽,就动手了。山里人伐木要从两面锯,上口和下口要错开,两个锯口重叠树就断了,树倒的方向是下口的方向。约半个时辰,老孟让我把锯拿开,锯口快重合了。他小心的锯着瞄着树梢,那天没风。老孟的脸上渐渐的凝重起来……

坐桩了。树已经断了,但它不倒。我浑身顿时涌出了冷汗,树下的人辩不出树往哪个方向倒,何时倒,万一把人裹进去,就成肉饼了。我头皮一炸,起身要跑……老孟一把抓住我的脖领,死死的按在原处,坐桩是伐木人最怕遇到的,常常是人往哪处跑,树往哪处倒。

老孟死死的盯住树梢,不动。半个时辰又过去了,树仍没有要倒的迹象。老孟想了想,拿起斧头冲树干敲了敲,劲不能大,树坐下来,人就成肉泥了,没动静;摘下自己的狗皮帽子,冲大树摇了摇,用力向山下的方向扔去,树不理;他没办法又脱下老羊皮袄,卷起来,又扔了出去。这些办法是老辈传下来的,坐桩了都这么办,说山要吃肉,树跟着影走……现在想来,这么扔也有它的道理,扔物带风,算外力吧。

那棵红松不上这个当。

等吧。老孟的脸开始变青了,身子开始摇晃,没风的天冷起来,那才叫冻人。我也想将军大衣脱下再扔一次,他说别扔了,你还年轻,它真要一条人命来抵,就是我了,你是跟我来的。说着他跪下了,一个头接着一个头,嘴里还唸叨着,我也跟着跪着叩头。后来就将大衣解开把老孟抱在怀里,整个山林那真叫个静……

“猴头、雁窝、鲸鱼翅,你吃过哪样?”老孟问我。

“猴头吃过,去年我在这山上还采到过,捎家去了,其它两样没见过。”

“你说的那是猴头蘑,我听说有人吃的是真猴头,活的,牵到饭桌上现砸,那你现在最想吃的是啥?”

“五花三层的肉,切得薄薄的,拌上蒜泥,管够。”

“再有点酒。”

两双眼盯着树梢,眼皮不敢动一下,久了就发直,目光被冻成四条直线……

“你挂过马子吗?就是看露天电影时,见着妖气的女人,你踢她一脚,她就跟你走,完了给她钱。”

“没有,不敢,也没钱。”

“那你长这么大没碰过女人?”

“你不也是吗?五十多了也没个家。”

“我和你可不一样,咱经着过。女人好哇,那事比吃啥都香。”

“不信,还能比肉香?”

“俩味,跟你说你也不懂,等你经过了,就会上瘾。”

“老孟,这次咱俩要真逃出去,你最想干啥?”

“想干是一回事,能不能干是另一回事,我这辈子最想的一件事是想坐一把飞机,死了值了。”

天开始黑了,两人像两根没有知觉的木头,连吃雪的劲都没了,已经说不出来话来。”

“后来呢?”老于眼睛直够够的.

“来了一只乌鸦,那乌鸦好大,盘旋一会儿落在了树梢上,看着我们……

老孟眼睛一亮,从我的军大衣中挣了出来,噢的一嗓子,乌鸦惊了,踏枝飞起,树倒了。”

李国忠把杯中酒喝干,撕了个鸡腿,吃着。

“那是他最后的一点气力。年轻的我拖着他开始下山。实在没有力气,老孟同我说,把他放这,快回去叫人,要不咱俩都得扔这儿。我将军大衣裹到他身上就跌跌撞撞往屯里跑,到屯口敲开了第一家的门,就什么都不知道了。醒来时先告诉人去找老孟,人去了,那家里就剩下个姑娘,我就往火盆那爬,她好大的力气,伸手把我按到地上,扒光我身上的衣服,从外面端回一大筐雪来,倒在我的身上,直搓到东方发白,我才有了一点血色。”

“那姑娘就是你后来的老伴儿?”我问。

“那老孟呢?”老于着急。

“屯里人找到他时,雪落他脸上都不化了。”

我俩无言,屋子里静极了。半天,我说:“这事你没想过把它写出来?”

“写它干啥,真事儿还能算文学创作?”

我们示意老李该睡会儿,天快亮了。然后就出屋来抽烟,这时我们才见他的老伴居然躺在走廊的长椅上合衣睡着。

离开时把我俩身上的钱凑了凑,压在床头,我想起树上的那只乌鸦。

“这个李国忠,没当成作家,真有点冤。那事讲的真他妈生动。”

“我可告诉你姓任的,这块‘料我们以后写东西谁也不准用,让他带走吧。”

“真的可惜了。”

李国忠还是没告诉我们就回家了。儿子们说再动一次刀吧,医生摇摇头,意思是白扔钱。

老李是坐江上的客船回去的。

不久,大军又来省城找老于,说要开他的作品讨论会,老于没了以往的兴致。大军央求着,就剩给他跪下了。

“就开上次老李那样的,钱没问题。”

“我没时间张罗。”

“都叫哥了,你就

帮我这一次,我和老李不一样,我这次想在省城借‘东风,提个文化馆长。对了,老李走了,我们大伙送的他。”

“听说了,家里那些书怎么处理了?”

“烧了,是他儿子的主意。”

“一本都没留?”

“没留,同花圈和纸钱一起烧的,那火苗窜得老高,把个场面都震了。”

老于向我复述时,意外的没说喝酒的事。

责任编辑练建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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