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

2009-12-01 08:44胡增官
福建文学 2009年10期
关键词:姑姑爷爷母亲

胡增官

1

我爷爷抱走我姑姑送人,我爷爷这一送,送走我父亲一生的幸福和安宁。

2

我爷爷送走我姑姑,我父亲哭了一天一夜,绝食三天。

第四天一早,我父亲坐在门槛,两眼空洞,身子软如面条。

我爷爷揉搓咣当响肚子,喉咙打出冒番薯汤酸味儿饱嗝,脑袋昏昏,说:不吃,饿死你,我还能多一口饭吃,看你硬还是我硬。

自打我爷爷送走我姑姑回到家里,我爷爷就阴郁寡欢,心神不宁,我父亲从他眼里看出阴冷硬气,知道败局已定,饿不回我姑姑了,扶住门框晃晃悠悠站起,屁股粘附一块青灰色鸡屎慢步走进厨房,打开锅盖,锅底铺一层薄如蝉翼浊黄番薯汤--他们都吃过早饭了,我父亲不得不被动饿上一顿。

我父亲伤心欲绝的理由是疼死我姑姑,还说长大娶我姑姑为妻,我爷爷却趁我父亲熟睡,连夜抱走我姑姑送了人。

我姑姑侧脸挂我爷爷肩膀,一路上酣睡不醒。自打我爷爷从热烘烘被窝里轻轻抱起我熟睡的姑姑猛地窜出家门,我姑姑脑袋就挂在我爷爷肩膀,熟睡的她哪知这一去永别乡土血缘,踏上一条不归路。我爷爷搂紧我姑姑身腰,当空星月笼罩父女俩爬十里山路逃命似地赶往定安渡口。我爷爷那天算错潮汛,赶到定安渡口时乌猪已呜呜离岸,我爷爷心口一沉,心往下掉,那个联系好领养我姑姑的户主准时候在福州台江码头,失约事小,错过时间,我姑姑送不走,留在家里占着一口饭吃,哪敢抱回我母亲当童养媳。兵荒马乱,加上年年灾荒,吃食算计着吃只够一家人粘肚皮吃上半年,我爷爷担心这样下去将来我父亲讨不起老婆,腾出我姑姑这口饭供个童养媳做我父亲老婆。童养媳他已瞧下了,是邻村连家刚断奶的幺女。

我爷爷一急,他快跑如飞,侵晨海风剐擦我爷爷耳朵和我姑姑露出小破夹袄的瘦小脸蛋,瘦小脸蛋随奔跑节律晃荡跳脱。那截伸进海水的石板码头留下我爷爷匆匆奔命的狼狈影子。我爷爷腾空跃起,撞碎悬挂海岸线日头光幕痛苦嘶鸣,心却在腾空霎那掉进混沌黑暗海里。

我爷爷惊险飞跃的一幕,让船工视线接住。船工起锚妥当,抬眼瞅见我爷爷赶死似地冲过来,双脚飘落乌猪船帮时身子前后打晃。船工伸出熊样粗大硬实手掌及时钳住我爷爷臂膀,我爷爷才不至于带着我姑姑掉进海水。船工破口大骂我爷爷找死。骂声混合我姑姑骤然飘起的尖利哭声,伴奏乌猪马达突突突前行,撕扯掉进混沌黑暗里我爷爷蹦跳不止的心口。

我爷爷很快哄住我姑姑哭声。我爷爷告诉她去一个有米饭吃的地方走亲戚,我姑姑从来没吃过米饭,米饭蒙敝我姑姑预临的困境。乌猪沿海岸线一路走走停停,行走三个时辰水路到达台江码头。急急上岸,把我姑姑交给头上包一块暗花缠枝莲腊染青布老妇女。老妇女要童养媳的事是人贩子来村里说合的。人贩子只说福州城郊一户人家有六个男孩,想抱个童养媳。人贩子跟我爷爷约好交接的时间、地点后离去。

“我不,我不要啊,爹!”老妇女接过我姑姑的当口,我姑姑嚎哭声像一把尖刀捅伤码头嘈杂和零乱寒风。

我爷爷断喝一声:“你快走吧!”

老妇女带上我姑姑刀样锐利哭声,消失在肩挑背驮的混乱人群里。老妇女没告诉我爷爷家在哪儿,以免事后反悔,将来上门认亲,多出一嘟噜麻烦。

我爷爷送走我姑姑后,每每涨潮时辰,我爷爷心律紊乱,心跳如撞鹿咚咚敲打心壁,心绪烦躁,烦躁劲持续到退潮方安宁下来,天天如是,这让我叔父受了不少皮肉之苦。我父亲似乎摸到潮汛规律,避开拳脚,躲出去放牛,或者找人捉迷藏,总之不呆我爷爷身边。我叔父脸上成天挂鼻涕虫,他不明白险境,不明白我爷爷拿他出气个中缘由,以致我爷爷咽气后,我叔父双眼如枯井,我父亲溜得没影儿。我伯父忠诚守望我爷爷最后时光,捍卫孝子本色,个把月后我伯父也走了,留下一个遗腹子和我伯母。

我姑姑离开家门那年五岁,我父亲十岁。

我十岁父亲欲娶五岁姑姑为妻,大人嘻嘻哈哈开心一阵,拿我父亲话语当儿戏。殊不知我父亲是当真的,我姑姑送走后几天,我奶奶抱回邻村连家三岁幺女,叫五妹,说是养大了做我父亲老婆,事情果如事先安排,她后来做成我母亲。我母亲瘦骨如柴,生下我也瘦如芦柴,我和我母亲都欠了我姑姑一口番薯汤饭。而我姑姑一直没有下落,如同人间蒸发。或许在茫茫人海中,有某个机缘,我和我姑姑后代――两个奔流同源血液后人有过相逢不相识,那是人间最为残酷的事。

3

我懂得怨怪我爷爷这头没给我留下亲戚走动,我爷爷早已化作地下一抔黄土。我爷爷死于霍乱,临死前呕吐不止,呕吐罢,进入弥留状态,人反倒清醒过来,断断续续说他梦见我姑姑被收养人家用火烧死了,他看到熊熊燃烧火苗吞噬我姑姑挂满泪水小脸,列祖列宗围住我爷爷讨要我姑姑小命……想必我爷爷一直后悔送走我姑姑,以致临终幻觉。我父亲没看到我爷爷死,他后来常说我爷爷一辈子最大错误就是送走我姑姑。我爷爷送走我姑姑后,我父亲不待见我爷爷,老躲着,当然躲不彻底,狭路相见,我父亲老向我爷爷讨要我姑姑。我爷爷烦躁的心立马无名火直窜,抓住我父亲拳打脚踢,我父亲不哭,痛得牙齿咬出血。我父亲捋起裤管,叫我看他小腿上两道对称烙痕,这是我爷爷杰作,他顺手操起灶膛里烧通红的火钳钳住我父亲小腿,滋一声一阵轻烟,皮肉烧熟的味道弥漫开来,我父亲来不及冒出豆大汗粒,昏厥过去。我父亲清醒过来时看到我奶奶边哭边咒骂我爷爷狠心,不得好死。此时我爷爷正走在通往古田的路上。我爷爷贩虾油为生,跟几个村民从连江首澳海边贩来虾油挑往古田卖给虾油铺。我家一楼至今保存一对虾油桶,是我父亲跟我伯母、叔父分家时分到我父亲名下的家产。我父亲分了一间破房和一对虾油桶。虾油桶杉木料,高腰,里外油着棕红色清油,桶盖边沿留有凹槽,刚好严丝密缝扣紧桶口,不费点力气打不开桶盖。虾油桶很结实,竹篾桶箍至今紧抱桶帮不松塌,似如焊接。虾油盐份大,沉,一对虾油桶却足以装下百来斤虾油,我爷爷挑上百来斤虾油走四百多里山路,往返一趟十天半个月,餐风露宿,磨破的双肩结一层厚茧,肩胛处隆一块小山包。这对虾油桶却完好无损,没有剐痕,我猜想我爷爷添置下这对虾油桶,来不及派上用场就死了。我爷爷生命的最后年月国民党兵盘踞我老家,我爷爷身怀功夫,面对长枪短炮,功夫使不上劲,害怕抓壮丁死在外头,便摞下营生,躲到山上大半个月趁虚悄悄溜回家一趟,这对最新添置的虾油桶从此晾在一边。

现在我说说我爷爷功夫来历。乾隆年间,河南少林寺僧铁珠被人栽赃谋害,逃出少林寺,一路躲藏追杀,乞讨南下,逃避到我老家来,被我祖上族人收留,铁珠感念村人,教习我族亲学武,教习前必传训少林寺武规,说少林寺拳护身不杀生,不能先动手,讲的是后发制人。习武村人铭记教谕:护身不杀生,代代睦邻,习武的功用只为健身。铁珠武艺传到我爷爷一辈,只有少数几个人传承铁珠和尚的一点点功夫,强弩之末不似当年勇。我爷爷身怀强弩之末的功夫,曾在通往古田路上,绿林汉扎营流林寨,我爷爷摞下虾油桶赤手空拳打趴过三名留守喽罗。贩走虾油回程,我爷爷他们绕开流林寨,他们不想那么幸运仍旧遭遇小股绿林汉,手无寸铁对付过来,何况我爷爷桶里放了一个女婴,她就是后来被我爷爷送走的我姑姑。我爷爷带回我姑姑,我姑姑奄奄一息,我爷爷讨了邻居奶水才救活过来。我奶奶起始死活不肯要据我爷爷说在古田街头捡来的女婴,家里揭不开锅,再添一个赔钱货抢饭吃,不是要人命?我爷爷抽起扁担照我奶奶大腿敲一杆子,我奶奶瘸了脚,认下我姑姑。我爷爷后来动议送走我姑姑,我奶奶又百般不肯,宁愿拿我叔父顶缸,我爷爷说福州那户人家生了六个男的,家里就缺一个女娃做他们其中一个孩子的媳妇。

4

我父亲后来知道我姑姑来历,依然念念不忘我姑姑。

我出生这地方,前不巴渔后不巴农。说不巴渔,翻过村庄东头就是一大片渔村,村人闻鱼腥而耕,却没有打渔权利;翻下西山是一片沃野良田,轮到我老家粘了点农尾巴,土地尽长石头,泥巴瘦不吧唧,山上有山垅田,有番薯地,还有长在石缝间稀拉拉松树,石头长得比树好,我知事起,人均一季口粮五斤谷子,数着谷粒过日子,一季还得半季喝西北风,解放前的日子能好吗?村子里出了一批亦农亦商的,有造屋的泥瓦匠,有锔碗锔锅的锔匠,有做木工的木匠,真格匠气十足。也有如我爷爷贩虾油的贩油郎。我伯父走村串户卖针头线脑,当称货郎。郎呀匠的,讨人屋檐下活儿,辛苦挣不了几个钱不说,还受气。

我姑姑呆家里的时候是我父亲一生最幸福时光。那时我伯父常年在外卖杂货,我爷爷走古田贩虾油,我奶奶上山耙草砍柴,照顾弟妹的活自然归我父亲。我叔父蹒跚学步,满脸鼻涕屎,我父亲烦他,对我姑姑倒百般疼爱,有时放着我叔叔不管,跟我姑姑几个伙伴玩过家家,收集几片蚌壳,摆开来,取田土捏出炸鱼、鱼丸、蛏、蛤、花菜、米馃、年糕,三分像,七分想像,蛏蛤最像,用捡来蛏壳与蛤壳包上湿泥,外形真货,哪能有假?这些吃食整齐摆进大蚌壳,两边摆一对红烛蒂,洋火点燃烛芯,就是一桌丰盛合卺酒,完全抄袭大人娶亲进洞房吃合卺酒的格式。我父亲扮新郎,我姑姑扮新娘,伙伴们唱:

过家家,讨老婆,

讨东家,讨西家,

讨来讨去找自家,

肥水不流外人田呀,

自家妹子我讨她,

讨老婆,讨妹子,

我和妹子进洞房,

吃酒酒,过家家。

我父亲携手我姑姑进洞房吃合卺酒,伙伴们呵呵真乐。

大人听来伤风败俗、败坏伦理的行为,孩子们无伤大雅,玩得兴味盎然。

玩家家次数多了,我父亲真把我姑姑当老婆了。年底邻居孩子娶亲,我奶奶过去打下手,我父亲牵我姑姑小手挤在古厝厅人堆里看一对新人拜天地。我父亲觉得好玩,回家路上问我姑姑:你愿意做我老婆吗?

老婆好像都是娶别人家的,我姑姑说着,犹豫一下,又说:怕娘不同意我做你老婆。

你呢?

我当然愿意,跟自家人结婚不陌生,跟别人家男孩会被欺负。

我父亲满意了,跑去征求我奶奶意见,我奶奶正在娶亲人家跟几个妇女边洗碗边拉呱。我父亲神秘兮兮拉出我奶奶,趁无人注意凑近我奶奶咬耳朵八百正经说:妹妹同意做我老婆,我要讨妹妹做老婆!

我奶奶笑岔气,捶着胸口喘气:哎呀,你这孩子,不怕别人笑话,哪有自家兄妹做夫妻。

我奶奶不赞同我父亲娶我姑姑,我父亲很不快活,发誓这辈子不讨老婆。

童言无忌,我奶奶以为这事就过去了,谁会把孩子的话当真,可我爷爷送走我姑姑,我父亲愣是哭了一天一夜,绝食三天。送走我姑姑后几天,日本鬼子扛着膏药旗投降回国,国共内战尚未打响,难得太平日,我奶奶从邻村抱回我母亲。

我奶奶说:她就是你老婆。

我父亲歇斯底里喊:不要,我不要她,我要妹妹。他哭着跑开了。

情况比这更糟糕,我父亲压根没把我母亲当老婆看,打小欺负我母亲。

我那老家,以血缘论亲疏,我母亲与他们毫无血缘关系,在家里地位可想而知,我就没见过地位高些的童养媳,包括我奶奶这位准婆婆和我父亲这位准丈夫,就连与我母亲年龄相仿的叔父也成天“童养媳”挂嘴边,就像喊阿猫阿狗,满嘴轻蔑。我母亲跟我叔父同龄,得喂他饭,喂大口了,小脚踹我母亲膝盖上。番薯里混粒沙子,我叔父牙齿一酸,眼睛不眨,一口饭啐我母亲满脸挂花。我母亲顺手一抹,唇上沾着咸咸泪水。我叔父年幼无知,可我伯母过门后对我母亲也不怜爱,邻居说我奶奶病逝后,长嫂为母操持一家吃穿,我母亲没穿过像样衣服,破衣褴衫敝体。这不奇怪,我那老家,穿破衣褴衫大有人在,我伯母穿的也好不到哪儿去,好不到哪儿去的衣服穿脏了,扔给我母亲洗。孀居伯母发现洗好晒干的裤子上一块树脂明晃晃,一把拎起我母亲,扔到门外挨冻。最可气我父亲,看到我母亲在呼呼寒风里挨冻却心安理得。我父亲最恶劣做法是在我母亲最后一个装饭时,抢过我母亲小半碗番薯汤,不等我母亲反应过来,番薯汤早倒进我父亲喉咙。我母亲不得不上山找野果充饥。我母亲能不瘦如芦柴?我父亲目光短浅,全不在意我母亲身体是培育他后代血缘的基地,基地瘦瘠,优良种子也不顶事。我至今瘦如竹竿,一捅能捅破女娲补的老天。

我母亲认命做童养媳,依村俗长到十六岁就该成亲,跟我父亲合卺,我父亲一直拖延,死活不跟我母亲合卺,熬成大龄青年。乡亲口水快淹死我母亲,我母亲无计可施,悲伤上吊,当然没吊死,不然会有我?我母亲寻死觅活,老族长害怕了愤怒了,气势汹汹找来我父亲,吹胡子瞪眼训斥不孝不义,强令我父亲跟我母亲合卺。我父亲没辙,自己不成家可以,不能荒废我母亲一生。酒办上一桌,请族长、我伯母、我叔父、我婶婶和我奶奶娘家人,吃了一顿酒。那年我父亲三十岁,我奶奶也已过世多年,我叔父长女已经好几岁了。

我父亲和我母亲合卺大几年不跟我母亲同床。这样,五年后我才来到人世,可见我父亲对我母亲何等冷漠。我父亲这辈子惦记的唯一女性就是我姑姑。我父亲长大后明白兄妹不能成亲,并不意味我父亲因此可以忘记我姑姑。相反,他在我成长过程中无数次提到我姑姑。我父亲总说,要是找到我姑姑,我就有亲戚走动,上姑姑家里住几天。我父亲看到福州来人,不失时机打听我姑姑下落。时间那么久远,我父亲对来人描绘我姑姑小时候模样,女大十八变,就算来者是我姑姑邻居,对方也要摇头。对方一摇头,我父亲神情沮丧,说一个大活人,怎么说见不到就见不到了。他总说,你姑姑今年该四十二,过些日子又重复一遍,第二年,我姑姑该四十二岁了,又过一年,我父亲必在我面前感叹,哎呀,时间不饶人,你姑姑要是还活着,四十三岁啦。

我恼了我父亲,她怎么不说我母亲今年多少岁了?一日夫妻百日恩,我父亲偏偏拿我姑姑取代我母亲,做我母亲的薄情郎。

我父亲为打听我姑姑下落,一生多次跑到福州寻找我姑姑,茫茫人海,无疑大海捞针,我父亲却乐此不疲。

5

我父亲十二岁那年第一次逃出家门找寻我姑姑,沿山路狂奔,跑到定安渡口乌猪没有来。乌猪涨潮的时候从福州台江码头突突起航,沿闽江下游一路行驶一路停靠,抵达定安渡口卸下客人再接上客人,突突突从定安渡口返航,一路行驶一路停靠,赶在退潮前驶进台江码头。我父亲知道定安渡口方位,不明白东海潮汛时辰,他来早了,一早喝下的番薯汤,在路上跑掉了。我父亲坐在渡口斑驳石头上,饥饿阵阵撕咬肠胃,眼前摇晃不定,远处帆影与近处滩涂倾侧旋转。我父亲意识肚子问题不解决,我姑姑就找不回来。日头笼罩油黑滩涂,土壤肥沃,跳跳鱼鲜奔乱跳,蟛蜞快速横行。蟛蜞是一种青色小螃蟹,长不大,搁在锅里焖熟,红艳如晚霞,咬嚼咔嘣响,蟹螯蟹爪全能嚼碎入肚。我父亲昏头昏脑下到滩涂里,波浪哗哗呐喊一阵阵爬上滩涂亲吻足踝,一阵阵退走,如此反复。跳跳鱼逃得没影儿,蟛蜞似在捉弄我父亲,贼精贼灵乱闯,我父亲不得其法,满滩涂扑捉,折腾满脸满身泥迹,才抓到五只蟛蜞,生吞活剥入肚。滩涂很快被海水侵占,蟛蜞们没了影子。我父亲精疲力竭爬上岸,掬水洗脸,洗身上衣服,日头一晒,身上一粒粒亮晶晶盐末。我父亲苦巴巴眺望海天相接处灰蒙蒙一片迷茫,巴望远处传来突突突呼唤。我父亲足足等了三个多时辰,天黑透了,乌猪才泊在定安渡口,卸下客人。

我父亲带着肚子里五只肢解的蟛蜞上了乌猪。依我父亲身高,不到半票,但是没有大人带着,船工不让上船。我父亲说:我出来撒尿,我娘在船上。骗过船工,我父亲坐上乌猪,顺着我姑姑离家路线开始注定没有结果的历程。

我父亲在福州逗留五天,像一只没头苍蝇,带着饥饿的肚子,惶惑地东一头西一头乱闯。茫茫人海,我姑姑是一枚针,没有明确方位,一个十二岁孩子寻找我姑姑的历程百般曲折。据说我父亲回到家里,村人看到我父亲成了一只衣衫褴缕皮包骨的瘦猴。我父亲最初落脚点在台江,夜黑风高,我父亲蜷缩码头门外度过第一个夜晚,熬到日里,我父亲满怀信心,在台江老式店肆间穿行,繁华如仙境的街景于我父亲视若无物。走到茶亭街,店肆里飘出的轻烟裹夹鱼丸与肉包香气勾引肠胃,口腔香津泉涌,呼应肚子里咕噜声,我父亲觉得身上气流放光了,软乎乎如死老鼠。他坐倒街边的时候,夜色如墨汁不由分说倾泄而下,恐惧与饥饿双重危机攫住我父亲,泪水不由自主涌出眼眶,他想到了我姑姑,他不明白我姑姑送给富人家还是穷人家,长多高了。店里汽灯白炽炽照亮门口一方街面,一个胸前垂挂两条小辫的女孩出现在亮光里,天使般注视街边我父亲泪水盈盈的小脸。

“小哥哥,你不哭。”小女孩走到我父亲身旁,向我父亲伸出拳头,拳头打开,掌心一粒漂亮纸糖,“我请你吃糖糖。”

我父亲眼睛一亮,左手攥住小女孩手腕,剥下掌心里糖果连同糖纸一把扔进嘴里,嚼动纸和糖,表情冲动,声音含混地说:“你,你是不是我妹妹。”

我父亲神情吓坏小女孩“哇”地骤哭,对面街坊冒出一声:“冉冉,你咋啦!”

哭声更大了,我姑姑名字不叫冉冉,她叫其妹,比冉冉要大。

对面黑影快速朝我父亲移动,我父亲预感吓哭小孩问题很大,扔掉小女孩手腕,撒腿奔跑,糖果的能量提供他力气,跑出去好一段,黑影谩骂声远了,他才停下来。

我父亲找进小巷,在拐弯口避风的台阶上,双手撑住下巴迷迷糊糊度过又一个不见星月的夜晚。第三个夜晚,蜷缩漆黑的街头,我父亲特别想家,想念我奶奶和被窝。我父亲天天寻找街边菜皮和餐馆里剩饭剩汤充饥。他怯生生站到餐馆,双眼如电盯住食客,哪个食客起身出门,我父亲迟疑地走上前,看到碗底朝天,半点汤汁不剩。可想而知我父亲让饥饿撕扯的肠胃有多失望,恨不能舌头如蜥蜴长舌,长长伸过去,舌尖一卷,卷走坐在斜对面小桌前食客舀起的白胖鱼丸。我父亲不知白鱼丸滋味,就像不明白我姑姑确切下落,注定一场空。“去去去”,店伙计肩上搭条汗渍染黄的白毛巾,挥手驱赶我父亲。我父亲跳出门外,探头探脑。

我父亲终于喝上半碗热汤,一个穿长衫的食客起身出门,趁伙计进厨间当口窜进去,我鼓足勇气像一只弹力十足的猫,捧起碗,半碗剩汤快速倒进喉咙,汤汁沿两边嘴角流下,淌入脖子。我父亲终于尝到鱼丸香香酸酸汤汁,香酸味如气场驻留喉咙口。当晚我父亲瞅见我姑姑向他走来,追着他喊二哥,我父亲乐坏了,呵呵笑声惊醒自己,嘴里鱼丸汤味还香美着哩,我姑姑却在眼前消失了。

我父亲于是发出一声扯破天庭的哭吼,夜空越发深邃、幽长、恐怖。

我父亲寻找我姑姑途程形同流浪,第四天,第五天,我父亲在桥这头台江与桥那头仓山荡来荡去,遇见我姑姑同龄女孩,凑上去细瞧,脏兮兮脸面龌龊破旧衣褛与可疑形迹令人侧目。我父亲不敢判断哪一位是自己亲妹妹,甚至不敢动问,讪讪然无趣地放走一个个路过的我姑姑同龄女孩。我父亲像个无家可归孩子,继续饿了捡餐馆残羹冷炙和着白眼与呵斥填肚,渴了灌井水,累了随便捡个旮旯头,放倒身子睡五迷三道。我父亲最享受的一顿,是仓山公共饮食店一位做包子胖子师傅偷给他两个包子。他极力克制吞咽欲望细嚼慢尝肉包丝丝缕缕香美的时候,完全忘了我姑姑。

那时形势复杂,福州管制严,我父亲最终被收容交给乌猪,遣送回定安渡口。我父亲走回家里,我奶奶他们以为遇见鬼。我父亲忽然失踪,我奶奶焦急万分,以为我父亲被山峭劫掳,山峭用泥巴堵住我父亲口耳塞进某处废弃的无主坟墓洞穴,我奶奶雇人打着火把敲锣打鼓满山遍野寻找,连找两个通宵,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我奶奶失望了,哭了一大阵子,干自己的活去。

在我老家,山峭不是鬼魅动物,它是一种迷幻绑架活人,置人于死地的恶鬼。山峭这种恶鬼惧怕锣鼓声和火光,村里每年都有人被山峭劫掳,村人都在夜里以喧嚣方式在某处破坟墓找到被山峭封住口耳神志不清的受害者,他们以为我父亲更不幸,让山峭闷死在某个无主坟墓洞穴里找不会来了。

我奶奶弄不明白走进家门的儿子是鬼是人,如是活人,咋会变成黑乎乎形瘦骨立脱了人形。

我奶奶嘴里念叨是鬼就离开,生前没亏待你,别来吓我,安生做你的鬼去,过年过节给你烧些吃的用的。边念边麻者胆靠近我父亲,听到我父亲呼吸,高兴得差点没昏过去。我父亲还活着,我母亲最为欣慰,她不计较我父亲对她拳脚相加不待见,我母亲对暴君一样的我父亲早已产生心理依赖,童养媳卑微地位和不安全心理,总想有根救命稻草囚渡人生。这根救命稻草抓在我父亲手里,抑或说我父亲就是她救命稻草。

6

我父亲同我母亲合卺五年后我才出生。出生那天,我父亲不在我母亲和我身边,他又跑到福州寻找我姑姑下落。这回他听信村里遗老临终遗言,遗老是我爷爷生前好友,说当年听我爷爷隐约说过,我姑姑送给福州湾边一户人家做童养媳。遗老中风好几个年月,糊涂得不成样子,我父亲还信他的话,

却不把我爷爷生前多次提到不知我姑姑下落的话当回事,因为当年抱养我姑姑的那个头包青布老妇女压根没说出她家住址。

我父亲听到遗老临终遗言喜出望外,不顾我母亲挺着大肚子临产,当天走了几十里路赶到县城,搭乘客客车赶往福州。

我父亲顶着箬叶竹笠走下客车,一头钻进烈日下的人海中。我父亲错误地估计了福州与郊区湾边的距离,以为湾边就是福州,抑或就是福州城一个小区。从福州台江客运站到远郊湾边,再次考验我父亲心力与脚力。亲情距离遥远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捕捉亲情的能力,我姑姑小时候形象烙在我父亲脑际,时间却能改变一切,包括我姑姑面目全非。我父亲有这样心理准备,志在必得。我父亲起步开始打听湾边去向那一刻起,遭遇任何一个拐弯口,都谦恭地向人询问,以免寻亲路误入歧途迷失方向。

我父亲不厌其烦打问,遭逢各种或热情或冷漠或不怀好意面孔。他漏夜行走,马不停蹄,健步如飞,终于找到挂在乌龙江畔的湾边。这是他来福州第三个傍晚。湾边笼罩在沉沉暮霭之中,街上人影荷锄挑担匆匆而过,仿若我老家,个个满面倦色表情漠然。

我父亲到达湾边的时候,我的啼哭降临人世,发布未来命运。我父亲毫无挂碍我们母子俩,满心思寻找我姑姑。他挨个门打探:“有个叫其妹的女人住在村里没有?”这句话如谶语挂在我父亲嘴边,立成湾边夜色中梦幻隐秘关键句。村户大门纷纷关闭,我父亲收起话语,瞎走瞎撞撞进泼洒街边最后一块亮影,一块马灯高悬的四方窗。我父亲懒得开口,手指戳着正墙货架上光饼,掏出一块钱。我父亲提走一串细麻绳串的小光饼圈,摸着夜色晃晃悠悠来到江边。江色如黛,寒意滔天,我父亲蹲在江岸,似如史前猿人,长臂掬水润喉,大口吞咽小光饼,五十个小光饼一口气送下肚子。细麻绳搓揉一团,使劲抛入江中,夜色划破了一道弧形伤口。我父亲打着满意的饱嗝离开江边。村里没有客饯,村道黑魆魆。我父亲绻缩生产队牛栏边,睡意渐渐爬上来,喂一宿蚊子,黎明醒来,身上痒丝丝,腿脚布满血迹和拍死的蚊子。天亮后,日头照耀我父亲腿脚一片红色斑驳。

“有个叫其妹的女人住在村里没有?”我父亲继续重复这句梦幻谶话。

我父亲矢志不渝的打问感动上苍,终于有个叫其妹的名字露出水面。一个拄着拐杖穿蓝色斜襟衫黑色罗汉裤的小脚老女人上下打量一番我父亲,回应说是有这么个女人,住在村西头老榕树后,我认得。

我父亲跟住小脚老女人,拐杖笃笃点地如马蹄踩过石板路。村西头果然有棵老榕树,老榕树后果然有几幢房子。其妹在家吃午饭,听到小脚老女人叫唤,她走出来,看到老女人身旁我父亲眼睛灯笼样罩住她,眼神不邪却冒失,其妹心里恼,说话有些冲:

“你找我?”

“是,是,是,”我父亲激动得手足无措,这其妹年龄与我姑姑相仿,跟我父亲一样长着粗眉削脸,我父亲确信就是他要找的亲妹,就差没喊出“妹妹”。

小脚老女人古道热肠,替我父亲道出我父亲寻找当年我爷爷送走的我姑姑,她叫其妹。刚才路上,我父亲简要介绍了此行寻找其妹的动因。

“我是叫其妹,但不是你要找的妹妹,我从小出生在湾边,嫁在湾边,一辈子没有走出过湾边。”其妹辩述。

我父亲想,这是我姑姑养父母从小这样教育她,她误认为就出生这里,这种事多着哩。

后来,屋里走出的老女人动摇了我父亲的先入之见,这其妹与这老女人除了年龄不同,脸型眉眼须发与身个几乎一个模子倒出来。老女人说:

“你这人真是乱来,叫其妹就一定是你妹妹,你看清楚了,她是我亲生女儿。”

我父亲哑口无言,如果这时我父亲还心存挣扎与侥幸,到了其妹从屋子取出一张四寸全家福,照片上七口人五姐妹几乎都是一个模子产品,这家子一色女囡仔,无需收养童养媳,这其妹排行老四,她之前已有三个姐姐,更不需要抱一个别人家女娃添堵添累赘。

我父亲黯然告别这其妹和小脚老女人,继续在村里打听我姑姑其妹的下落。

我父亲挨家挨户打探遍了,没有丝毫我姑姑消息,就像受害者家属找不到凶手,连一丝半毫凶手线索都没有。我父亲失望至极,心巴凉巴凉,丧魂落魄不知不觉又走回村西头老榕树下,手拍老榕树,额头抵住树干放声恸哭。

“老哥,”福州人如是称年龄稍长的男人,“没找到你妹妹?”这其妹啥时候来到我父亲身旁,我父亲浑然不觉。

我父亲抬头侧脸泪眼婆娑望着这其妹。

“我和你失踪妹妹同名,要不,你认我做你妹,”这其妹一脸真诚,一脸怜悯,“我叫你一声哥。”

我父亲思忖片刻,毅然决然摇头。

我父亲蹒跚着往外走,走出一段路,这其妹大老远追过来,叫住我父亲,塞给他一小包纱布包的东西,说:“路上吃,天要黑了。”

我父亲带上感动重返我老家,踏上乡土,忽然大步如飞向家门冲去,冲近院子,他听到我大声哭诉了。

我父亲张开双臂,饿鹰扑食,扑到床前,一个包在布帛里的小肉团,猴臀样红彤彤皱巴巴小脸挣扎着哭。我父亲激动满脸彤红,眼里闪耀奇异光芒,收臂欲抱起我,被我母亲制止:

“别弄疼他,先去洗个身,看你脏的。”

我母亲躺着,头枕藤编枕头,额际包裹一圈坐月子防风寒蓝布,语气平缓,声音虚弱地和我父亲对话,毫无怨艾,似乎我父亲只是出门倒了趟脏水。

我父亲为我取了一个名字,几年里没再提找我姑姑。他收心养家糊口。后来又为我添了妹妹,妹妹取名思妹,我叫思其。思妹出生不久,喉咙下方大面积溃烂,命没能保住。我父亲为思妹夭折伤心了一个月,不下地,不出门,闷在屋里。我母亲觉得我父亲小题大作,一个女娃夭折有啥好伤心,可我父亲太想要一个女娃,我家上溯几代都缺女娃,我祖父、我曾祖父、我高祖父基本生不出女娃,我说基本,不是全部,我爷爷生了女娃叫其妹,其妹是我姑姑,我姑姑却不是我奶奶生的。我姑姑不是我奶奶生的,又是我爷爷的种。我爷爷从古田抱回我姑姑,也抱回一个秘密,这秘密我爷爷对我奶奶坦然公开。我姑姑是古田县城余氏虾油铺女伙计所生,女伙计年届而立,守了几年寡。余氏虾油铺是我爷爷铺家,一趟两趟三趟,寡妇跟我爷爷混熟,眉来眼去,干柴烈焰,两人躲进县郊稻草垛约会,苟且。同伴贩走虾油往回赶,我爷爷佯装风寒留下来住了些天,同伴心知肚明,一致替我爷爷保守秘密,瞒下我奶奶。

我爷爷风流事瞒住我奶奶,瞒不住寡妇肚子,第二年我爷爷他们又挑上虾油桶跋山涉水到古田,我姑姑已出生两个月。

寡妇:“这是你娃哩。”

我爷爷不信,谁知道寡妇还跟哪些男人睡觉,拿女娃栽赃。

寡妇很生气。寡妇冒着败坏名节风险生下我姑姑,寡妇没有让我爷爷出资养育和谁的孩子谁抱走的诉求。她确实鬼使神差,非要为丈夫去世后唯一钟情的男人留种,她明知我爷爷有家室有儿子。寡妇想替我爷爷带大女娃,没承想我爷爷否认我姑姑是他的种。

寡妇生气,却不急,很有耐心地比划我姑姑额头五官如何如何跟我爷爷一个模子印出来。

我爷爷细目圆睁,拿我姑姑和自己细细比对,初时不像,心里喊着不不不,问题是我爷爷对比了几次,越比对越像,从三分像到七分像到十分像。我爷爷心潮澎湃,从惧怕到平静,又从平静泛起欣悦,家里独缺一个女娃,上溯三代没生过一个女娃。

我爷爷盟生抱走我姑姑的念头,当即想好如何说服寡妇,继而说服我奶奶。

“想得倒轻巧。”寡妇不愿割舍我姑姑,她与前夫没有生养,

我爷爷说:“那我带你一块走。”

寡妇相信一个挑夫性能力,凭什么去相信挑夫买苦力挣钱能力?扔下田产跟他走,傻女人才会这么贸然行事。

我姑姑是被我爷爷偷回家的。挑夫们商议一宿,在客饯里设下一桌酒庆祝我姑姑诞生。寡妇酒量好得吓人,几个人轮番灌她,寡妇来者不拒,几个人两坛米酒下肚,寡妇桃腮粉面,异常惊艳,神志却清醒得很。他们趁寡妇上茅坑,几个昏头晕脑虾油贩子对上眼,采取下策,将事先备好的一小包蒙汗药倒进寡妇酒碗。

寡妇哪知虾油贩子奸似鬼,一碗酒送下喉咙,晕乎乎扑到桌上呼呼睡去,原本就架在我爷爷臂弯襁褓里酣睡的我姑姑,这当口抱离出生地只剩下迢迢路途了。

我爷爷怎么说服我奶奶认下我姑姑,我奶奶从未提及,她诉说我爷爷行状到了我爷爷抱回我姑姑便戛然而止。可那年月不养人,我爷爷家徒四壁,最终拿我姑姑送人,换回我母亲做我父亲童养媳,童养媳地位本来就低微,失去我姑姑罪责又归咎于她,我母亲在家里因此备受歧视。

我爷爷送走我姑姑后不久,下了一场罕见大雪,我爷爷受惊受凉呕吐不止,大病一场。后来,我爷爷疏离大海,每每大海涨潮,内心裂岸惊涛,躁动不休,寝食难安,拿家人出气。我固执认为,我爷爷后来死于霍乱是偶合,他应该死于内心重撞破裂的症状。

7

事情到了我父亲五十岁那年又起波折,我母亲以为我父亲于我出生那年寻找我姑姑无果便死心了,此后他不再提我姑姑,尽管他对我母亲态度冷漠依旧。可谁知五十岁那年,我父亲旧病复发,再次萌生念头寻回我姑姑,我父亲为这一念之差付出沉重代价,他失去做大木的良差,沦为福州湾边一家工地土建小工。

解放后我父亲跟大木师傅学手艺,三年后出师添置一套木匠工具投靠一家土建队,帮土建队垒的半拉子屋厝做门窗,钉模板,架房梁橼条。做大木活计虽累,却很得人尊重,收入也不低,顺风顺水做了些年,赚钱供家用,向生产队买工分外,有一笔小积蓄。这笔小积蓄我母亲一无所知。我父亲最终利用这笔钱做后盾,放弃大木老师傅资格与手艺,跑到同村小工头承包在福州的工地做土建小工。

那工头起初不收我父亲做小工,他说你有病啊,放着好好木匠手艺不用,来我这儿挑沙挖路基。那工头做筑路工程,用不上木匠,我父亲买下两瓶烧酒,两条水仙香烟讨好那工头,心甘情愿做了小工。

做路赶工期,我父亲找不下空余时间,半个月后才盼来一场雨。雨水浸渍半拉子路面,路沟挖不成,得歇工,我父亲跟小工头吱一声,一大早出了门。我父亲宁做小工挣做大木师傅三分之一工钱,就是方便寻找我姑姑。这地方在湾边下游,离湾边几里路。我父亲当年在湾边一无所获,他认定我姑姑不在湾边就在湾边附近的村庄。我父亲搭上渡船随便走进湾边附近一个村庄寻觅我姑姑。“见没见过一个叫其妹的妇女,年龄跟我相仿,长得很像我。”我父亲逢人就问,一路问下去,从东问到西,从南问到北,口干舌燥,喉咙冒烟,得到的回答商量好似的,摇头:不知道。

一个村庄打听遍了,没有就是没有,我父亲又寻进另一个村庄。天断黑,我父亲饥肠辘辘往回赶,回到路边工棚,身子往模板搭起的床铺一扔,望一眼透漏天光的板皮墙,天边一层鱼肚白。

我父亲呼呼睡到晌午才醒。其间工友的扰嚷吵不醒我父亲。他们歇工打五十K,面前压着零钞,晌午,他们看到我父亲醒来,嘲弄我父亲昨天看了一整天美女。我父亲不置可否,又爬回统铺,斜倚被垛想我姑姑,想我姑姑小时候模样,想她现在啥样子。这天夜里,我父亲做了噩梦,梦见抱养我姑姑人家架起松柴活活烧死我姑姑,火苗舔吻我姑姑童稚面庞,活火化作熔浆滚滚向前,蜿蜒的火龙缓缓爬过江河街区,漫过我父亲床铺,滚烫炙疼我父亲哇哇哭醒。

“你哭啥!”有人踹我父亲一脚,我父亲翻个身,睁眼打呼噜佯装睡去,无眠到天亮。

天大晴,工头催促起床吃饭出工,我父亲托病休息,待工友走后,我父亲溜出去,继续上路打听我姑姑下落。答案毫无悬念,我父亲再次垂头丧气归来。工头很生气,骂我父亲好吃懒做,不负责任。

“操,我操你娘。”工头骂,手指杵到我父亲鼻尖。

我父亲做深度呼吸,忍了忍,一五一十抖搂寻找我姑姑的相关情节。

工头沉吟:“几十年了,人海茫茫。”工头动了恻隐之心,他不骂了,反为我父亲出主意,写几张寻人启事贴到附近几个村庄,说不准能撞上。我父亲将信将疑,买下几张红纸请土建队会计写毛笔字介绍我姑姑小时候体貌特征和当年被抱养的经过,说“二哥在苦苦寻找,盼望骨肉团圆”,云云。

我父亲转了十来天,寻人启事贴出去了,贴了十来个村庄。我父亲苦巴巴等了一个月、两个月,落空了。我父亲认命,继续靠两条腿与一张嘴去感动上苍吧!一到歇工日子就往外跑。梅雨时节,雨一下三五天,工友三五天见不上我父亲人影也不为怪。我父亲转悠不停,从这个村到那个村,从东街到西街,从这条巷到那条巷。几天后,垂头丧气回到工棚,一身脏兮兮,活像讨饭人。

工友说:“你疯了,世界这么大,鬼知道你妹妹在哪儿。”

工友说:“鬼知道你妹是死是活。”

工友说:“……”

工友的善意,我父亲不领情,很生气,他们尽拣难听侮气的说辞。

后来,我父亲找我姑姑的路上,被人狠狠揍了一顿。那人妹妹刚刚失踪,我父亲撞在他火头上。

他划了一个圈,带伤找回原点湾边。

湾边变化不大,房子还是老房子,街还是那条街。老街一侧隔一段路树一根电线杆,这是不变中的一变。我父亲从东往西走,靠近西头的屋前场院,一群或站或坐的男女老少面朝几案上一台14寸黑白电视机收看《姿三四郎》,穿和服挽着高挺发髻的高子小姐撑着油纸伞袅袅娜娜走细步吸引所有眼球,没因此有人注意我父亲路过。自打进入湾边,我父亲一言未发,仿佛毫无用意的过客。他走到人群左前头巡视场上人,绕到右前头瞄着场上人,没发现上了年纪的妇女跟我父亲相貌相像。我父亲看两眼银幕,沮丧地继续往西走,不知不觉来到村西头,当年那棵老榕树还在,老榕树后的老房子还在。我父亲晦暗的内心豁然一亮,走到其妹家门前,探头望这黑洞洞屋子。

“你找谁?”一个少妇站出来,警惕地瞅紧我父亲。

我父亲说:“你,你是其妹,半点没老。”

少妇说:“其妹是我母亲,我是她女儿,你怎么认识我娘?”

“认识,认识,她在哪?他那年叫过我老哥。”

中年妇女瞧出父亲没有恶意。“跟我来。”领着我父亲往里走。其妹在偏房床上躲着。她中风瘫痪,眨巴混浊眼睛。

“我不认识你。”

“咋不认识?十多年前我来找过你,你叫过我老哥,你就是那年我们爹爹抱养送人的妹妹,”顿了顿,“叫其妹。现在又不认了。”

“我不记得了,我是叫其妹,从小出生这村里,没走出过湾边,不是你送人的妹妹,你认错人了。”

其妹嘴边垂涎,口齿不清。

我父亲想哭,大几十年了,我父亲没想到过哭,这回有了哭的欲望。床上其妹脸面瘦小只有巴掌大。我父亲偏执地想,要是那年在湾边多些心思认定其妹就是我失踪的姑姑,其妹不至于中风瘫痪。

我父亲俯身拉了拉粗麻腊染印花棉被被角,激动地讲述我姑姑私生女身世,如何事出家贫被我爷爷送人做童养媳换回我母亲,我父亲如何历尽艰辛多番寻找,包括十多年前找到她,她不跟我父亲相认的经过一五一十说一遍。末了,我父亲捂住其妹露在被子外瘦骨嶙峋手背,“妹妹,你就是其妹。”

一旁少妇显然被激怒了,私生女?“我母亲怎么会是私生女?你这个癫子。”当空拎住我父亲后领子,随即一巴掌掴到我父亲脸颊。

我父亲闪了闪身子。

“女儿,不能蛮撞。”其妹颤手示意。

“外甥女,你娘老糊涂了,你不能糊涂,我和你娘都是黄土埋到脖子的人了,还不让我们认亲?”我父亲眼里充满乞求。

少妇火气未消:“我已经说过了,我母亲不是你妹妹,你再纠缠不休,小心你站着进来,躺着出去。真是莫名其妙。”

我父亲想坚持,看到少妇眼露凶光,其妹也劝他快点离开,我父亲怏怏不乐闪身出了门,站门外犹豫片刻又踅回屋里,掏出身上五张十元钞放在其妹床头,勾着头快步走出门,任由追出门的少妇举着日头下闪闪发光五张纸钞狂叫:“哎哎哎,你回来。”

后来,每每间隔一段时间,我父亲都抽空去一趟其妹家,送上五元十元钱,有时其妹独自在家,我父亲把钱塞在床头,安慰其妹。有时少妇在家服侍,少妇半推半就收下我父亲好意。钱收了,少妇脸色依然难看。

我父亲因此非常苦恼困惑,久别生分,血缘也白搭,就是亲热不起来。苦恼归苦恼,我父亲不计较,满怀愧疚,情意满满,替我爷爷还债。好端端骨肉分离,我姑姑一定吃了很多苦,常年瘫痪在床,他有义务有责任帮助其妹分担痛苦。

中秋节前,我父亲带上两块月饼来到其妹家门前,门上挂锁。我父亲心头咯噔一响,向邻居打听其妹去向。邻居说其妹病危,送到仓山一家医院抢救。

我父亲转了两趟车,赶到仓山这家医院时天已断黑,其妹脱离危险转到病房,我父亲在住院部上上下下转了几圈,总算从负责病人登记的护士那儿打探到其妹住五楼。我父亲走进病房时,其妹清醒,望着我父亲气喘吁吁,满头大汗的模样,眼角湿了。

“你是好人,我要真是你妹妹多好,可惜我不是,”她喘了喘气,“难为你了。”

我父亲出现病房里,少妇很意外,感激流于神情。她说:“我娘没事,医生交代不能多消耗体力。”

我父亲决意留下来,跟少妇轮流照顾其妹。两天后其妹病情好转,我父亲找了一台拖拉机,陪少妇送其妹回湾边家中。

我父亲带的钱都花到了其妹身上,得赶回工地挣钱。

少妇送我父亲到榕树下,深情凝望我父亲,猛然扑到我父亲身上,头抵在我父亲胸前叫了声:娘舅!

我父亲搓摩她头发,说:“外甥女,你要挺住,一切都会变好的。”

我父亲回到工地,睁眼发愁,做梦在笑。

8

其妹病情好了些,却没有完全好起来,一个瘫子,怎能说站就站起来。其妹站不起来,我父亲对其妹多了一份挂牵,增添了自责,一个家族欠了其妹的,我父亲想弥补上。我父亲每个月从土建队预支伙食费,扣下一小半,一大半送往其妹家,其妹推阻一番,我父亲生气了。他说:

“妹妹,我只有你一个妹妹,我不帮你帮谁。”

几次三番支助,其妹默认我父亲是他哥哥,对哥哥的支助也就半推半就。

这一切我母亲却蒙在鼓里。

我母亲对我父亲的冷漠一直隐忍,隐忍成了习惯,几乎对冷漠没有感觉了。好在我父亲的冷漠没有完全遮蔽责任,他对家庭以钱的方式体现责任,从不隐瞒收入,挣钱交到我母亲手上。而自打我父亲到福州做小工,就不是这回事了,他没捎回一分钱,家里等着买种子肥料,我母亲托人捎去几次话,依旧等不回一分钱,眼看误掉农时,我母亲几次三番低三下四开口向邻里借钱。还钱是我父亲的事,钱影不见,人影也不见,人家讨上门来。我母亲急煞抹眼泪,叫我跟随回家探亲的我父亲工友上福州看个究竟,顺便捎回一些钱。我乘车晕头昏脑来到工地里,没见到我父亲,苦等,天黑透良久,我父亲才出现。我父亲对我贸然到来大为光火:

“你这畜生,气死我了。”

我说:“娘要钱。”

“钱,钱钱……”我父亲掏着身上口袋,没能摸出一分钱。他泄气地唉了一声,后来他揽住我瘦弱肩膀:“钱他妈的难赚。”

第二天我父亲交给我二十块钱,另塞给我一块车资,催我回家。

我母亲看到我亮开的手掌上两张折叠四方的十元纸币,眉头拧成结,右手使劲拍过来,挨此一记,我手腕剧疼,哇哇直叫。我母亲常年劳作,手劲可大了。

我龇着牙抽冷气,我母亲不管不顾,操起麻竹枝,抽了过来。其实我可以逃走,避免一场皮肉之苦,却像被施了定身法,迈不动脚,麻竹枝柔韧如鞭,抽我腿上麻辣辣地疼,不得不配合我母亲动作一蹦一蹦,像青蛙原地跳绳。

我母亲抽累了,扔掉麻竹枝,猛然揽住我,我听到我母亲心口噗噗快速跳动,有泪水顺我额际一颗颗溜下来。

我母亲放开我时,低声闷气说:“我怎么这么命苦呀!”

我没有哭。我痛恨叫其妹的姑姑,我姑姑就像一颗原子弹,起爆冲击波掀翻我家庭,埋下了持久祸害。

一个寒风萧瑟的午后,我和几个同伴在村口放牛,黄牛散落坡上啃噬枯黄草叶,我和同伴到平展的坡地玩儿老鹰抓小鸡。老鹰双眼蒙上手帕,张开手臂瞎摸睁眼跑动躲藏的小鸡。小鸡只能在划定的大圈内闪躲老鹰扑捉。瞎眼老鹰寻摸进而逮住明眼小鸡,难度可想而知,靠的多是作弊,趁小鸡们不备,老鹰悄悄拽一拽紧蒙双眼的手帕,让眼睛获得依稀朦胧光影抓住就近小鸡。我拐弯躲闪时被逮住了,赢者解放做小鸡,我当瞎眼老鹰,不知哪个狠心鬼,竟把绕过耳际绑在后脑勺的手帕扎死紧,眼前一片眩晕的黑暗,盲目跑动中我试着拽手帕,纹丝不动,满世界瞎摸,摸到的都是空气,我想眼睛再蒙下去就瞎了,举双手认输,下一个老鹰由剪刀石头布决定谁当。他们解开我眼前手帕,双眼金星飞跃。待我好一会适应强光,映入我瞳孔却是我父亲丧魂落魄身影。我以为幻觉,来回搓亮眼睛,没错,是我父亲,衣衫不整,挑着棉被和箱子,佝偻着身子从路口走来。

大几个月没有见到我父亲了,父亲的模样令我不快,我母亲说我父亲在外面有女人不要这个家了,由此感染我变本加厉痛恨我父亲,什么男人,除了寻找我姑姑其妹就是在外头养女人。

我躲藏了起来。

一个同伴眼尖,认出我父亲,喊:是你爹,你爹回来了。

我只好硬着头皮站出来,冷脸朝天。

“你怎么不叫我?”我父亲说。

“我干嘛叫你?”

“我是你爹啊!”

“你是我爹吗,我怎么不认识你?”

我父亲放低声音吓唬:“看回家不收拾你。”

我愤愤走开,我父亲无趣,放过我,挑着棉被箱子佝偻身子继续往村里走。

天断黑回到家,家里风平浪静。我父亲没有收拾我。他精神很萎靡,他说你姑姑死了。

“我没有姑姑。”

“你怎么说话?”

“你要他怎么说?”我母亲怨气在心,不给我父亲好脸色。

我父亲抱住脑袋,不做声。

过些日子,我母亲怨气渐渐消去,对我父亲渐渐好起来。倒是我父亲,依然情绪低落,萎顿不堪,干农活迟滞,边干活边念叨:“你们对不起你姑姑。”

过些日子,我母亲听烦了,又赶我父亲出门打工。

“我出去干吗?我妹没了,我出去抓瞎呀!”

想想也是,我姑姑没了,我父亲失去了人生方向,他的生活回到原点,上山到自留地种番薯,下田里帮公家割稻子挣工分,生活的乐趣因我姑姑的去世而寡淡。

我父亲抑郁成疾,第二年寒冬一命归西,我母亲没流一滴眼泪。临死前几天,我父亲胡涂了,讲述第二次找到其妹认下当年我爷爷送人做童养媳的姑姑。“终于找到我妹妹,了却我一桩心事了。”

我父亲的一生被我姑姑搅乱了,他说了“终于找到我妹妹”后几天,我父亲回光返照,弥留之际良心发现,愧疚难当,对我母亲表达歉意。他最后喘着粗气,说:“嗨,我这辈子,我这辈子白过了,湾边那个其妹不是我妹妹。”

我说你别说了。我父亲仍要气若游丝地说:

“我相信你姑姑还活着,你要想方设法找到你姑姑。”

我忍了很久的泪水哗地流下,不为说完这句话睁着核桃大眼睛归西的我父亲,为的是我父亲交给我这个要命的任务,我父亲交出一生幸福寻找我姑姑,还要让我搭上一生的幸福。

我可怕的父亲啊!

责任编辑练建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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