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物谱

2009-12-01 08:44路来森
福建文学 2009年10期
关键词:蒺藜苍耳祖母

路来森

六七月里,藜,那样卑微,而又那样张狂地铺展着。

每一根藤蔓,都是一种匍匐的姿态,紧紧地贴着黄色的大地。淡黄色的小花,如粉碎的梦,缀在藤蔓上,星点着地面。平凡、猥琐,有时还会以其坚硬的刺,刺伤人的脚,引来一声唾弃或谩骂。但它,又是那样的张扬,田间、地头、岭坡,甚至坚硬的麻冈岭上,陡峭的崖壁上,都有着它的生存。它淡黄色的花,开得是那样的密集、紧凑、明亮,成片,成云,成为一种阵势,成为一种逼视的力量。它无所不在地存在着,留下你对田野的深刻的记忆。

每年的这个季节里,看到它,我就禁不住想起祖母,想起祖母说过的,与它有关的那些事情。

这个季节,也正好是夏夜乘凉的季节。所以,有好多年里,好多个夏夜的晚上。祖母都曾说起同一个谜语。祖母坐在夏夜里,我们围在祖母身旁,像许多个童话里所说的那样。天上挂着一镰上弦月,或者挤满了繁星,幽幽地透着一些玄虚。呢喃的风,拂过夜的空旷和寂寞。祖母说:“不要嚷了,我给你们跑个迷,你们猜一下。”祖母总是把“猜谜语”说成“跑谜语”的。“开黄花,结八角,起个名字叫哎哟。”是什么?我们会齐声说:“蒺藜。”这真是一个形象极了的谜语。“开黄花”,点出了蒺藜的花色,“结八角”是指的蒺藜果实的形状,“哎哟”是蒺藜刺人后,人发出的呼疼声。这个谜语,祖母已经说过好多次了。好多次了,祖母却总是不厌其烦地说着。我觉得祖母与蒺藜,仪乎有着一种解不开的情结。

平日里,经常听祖母哀叹说:“哎,我这个人,蒺藜命啊。”“蒺藜命”是怎样?我无法从理论上做出阐述,但我从祖母的命运中,可以约略窥知它的内涵。祖母早年守寡,祖父去世时,伯父十一岁,父亲九岁,是祖母一个人将兄弟俩拉扯大的,那种艰辛和困苦,就可想而知了。所以,“蒺藜命”应当是一种充满艰辛、困苦,坎坷不平的命运吧。听到诉说自己是蒺藜命的,还有村子里的“老面”。我记忆老面时,还很小,那时老面似乎刚与一个家庭组合,那个家庭里死去了男人,老面就入赘那个家庭“拉帮套”了。以前,老面一直是光棍着,人高马大,又长得肥硕,所以才得了个“老面”的外号。听说,解放前老面是专门靠给人家打短工为生的,四处游走,辛苦劳累,练就了一副“铁板脚”。别人在田野中干农活,都怕蒺藜扎脚,可老面不怕,老面踩到蒺藜,脚下轻轻—抿,蒺藜就粉身碎骨了。老面的脚下,是一层厚厚的趼子,那些趼子,似乎能碾碎人世间的所有坚硬。那一个晚上,我和祖母曾经到过老面家,老面正坐在灶头前喝酒。屋里的煤油灯发着微弱的光,房间暗得一滩糊涂,我极力穿透房间的暗影,去观察坐在灶前的者面。灶头里的烟无力地冒着,舔过老面的脸颊,灶沿上放着一只大白瓷碗,碗内躺着几根咸菜条,一头咸蒜。—把布满黑烟的锡制酒壶(那是农家常用的一种酒壶)吊在灶头上,酒,始终是热着的。老面喝一盅,就从酒壶中倒一盅,自斟自饮,似乎喝了有些时候了,这从他说话时断断续续的嘟嚷声可以听出。看得出,彼时的老面是快乐的。我的祖母也许是受了老面的情绪的感染,就禁不住夸奖起老面来,话我已经记不清楚了,那大意好像是说老面的命好,晚年有了个好的归宿。老面抬头,看着我们:“好什么?怎及你,儿孙满堂。我这个人,一辈子就是个蒺藜命啊!”最后这一句,拖得很长,似有许多幽怨流淌在里面。老面有点耳聋,说话时声音很大,嗡嗡的声音在屋子里久久不绝,所以,他那句话,至今还深深地刻在我的记忆里。

蒺藜,于我,最深切的关系,在于打猪草。小时候,春末夏初,常与伙伴相携去田野打猪草。其时,蒺藜正长得旺盛,每一棵蒺藜都绿幽幽地铺展着,发疯似的,向四下里生长着它的藤蔓,而蒺藜籽还没有结下,或者虽是结下了,却尚未变硬。正是猪喜欢吃的时候。我们,一筐筐地拔取,挎回家,扔到圈里,喂养猪仔。祖母看见了,有时会问我们:“坡里有很多蒺藜吗?”若我们说:“多着呢,到处都是。”祖母总会摇摇头,叹息道:“年景不好啊,年景不好啊!”那一年里,果然,收成就不怎么样。长大后,知道了“岁欲早草,先生蒺藜也”的古语,就明白,若是一年的春天里,蒺藜过盛,则是荒年之兆也。后来读书,读《札记·月令》,有言:“(孟春)行秋令,则其民大疫,飙风暴雨忽至,黎莠蓬蒿并兴。”更进一步印证“黎兴”,是荒年之征兆。

读书多了,就愈加了解蒺藜了。知道蒺藜,又叫刺藜或白藜;或叫蒺骨子、地菱、野菱角等。我觉得,“野菱角”这个名字最好,它把蒺藜所有的坏的影响,都给修饰了,并且赋予了一定的诗意。很早的时候,蒺藜则叫“茨”,《诗经·国风》里有一首诗:“墙有茨,不可扫也。中$之言,不可道也。所可道也,言之丑也。墙有茨,不可襄也。中苒之言,不可详也。所可详也,言之长也。墙有茨,不可束也。中$之言,不可读也。所可读也,言之辱也。”诗中所说的“茨,就是蒺藜。诗人以“茨”作比兴,书写了卫国人民对统治者荒淫无耻的揭露。以“藜”作喻,体现了劳动者的智慧,同样有着智慧性表现的还有那个经典的古语;夫树桃李者,夏得休息,砍得食焉;树蒺藜者,夏不得休息,秋得其刺焉。这是对“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俗浯的相反相成的进一步解释。

智慧存在于民间,信然。

蒺藜籽,可入药,医书上多有记载。如〖HTH〗《本草正》:“白藜,凉血养血,亦善补阴。用补宜炒熟去刺,用凉宜连刺生捣。去风解毒,白蒺藜者良。”蒺藜有大用。还记得,小时候,家中养的白鹅软瘫了,祖母就取一些蒺藜籽,捣碎,喂养瘫鹅,喂养几次后,瘫鹅竟然就站起来了。

许多事物,都存在着一定的遮蔽性。蒺藜,就是以其丑陋的外形,遮蔽了它的大用和它的美质。比如,它的顽强的生命力,它的最具平民性的卑微和隐忍,它的一望无际的浩荡的气势。

这样的事物告诉我们:我们不可忽视了卑微与丑陋。

苍耳

苍耳,乡下人也叫苍籽。

对苍耳的深刻记忆,来自少年时的那种夏日的辛劳,和对爱的懵懂的向往。

那个时候,还是大集体时代。那个时代,每到一年的夏季里,每个村庄都有一项根重要的劳动,那就是“积肥”,也叫“沤渌肥”。“沤渌肥”就是将草掺入土中,再浇入水,积水其中,利用夏日的高温,经过长时间的腐烂、发酵,形成一种土肥。这种土肥,可用于秋后种植小麦。拔草的任务就落到了小学生的身上。所以,那些个暑假的日子里,我们浸泡在溽热之中,成为了薅草的机器。我们四处奔窜、挥汗,寻找那些可以用来沤渌肥的草木,用一身的泥水和疲劳,换取老师的表扬,或者是生产队奖励的一个本子、一支铅笔。

贫穷的年代,所有的劳动都变得廉价起来,微薄的经济价值,飘忽、飞扬的荣誉价值。却使一个人,近乎疯狂地忙碌着。

这个季节里,正是苍耳生长旺盛的时期。它棵大,叶肥,又容易沤烂,所以,苍耳就成了我们最佳的选择。单薄的身体,瘦弱的胳臂,用力将一株株大棵的苍耳拔出,然后用绳子捆成捆,驮到背上,运往沤渌肥处。等待在那儿的大人们,就用铡刀,将苍耳切碎。听着铡刀下传出的那种咔嚓、咔嚓的脆响,我们的心中,竟然充满了喜悦。一种简单的、纯粹的,劳动后的喜悦。所以,彼时,我们对苍耳是充满了感激的,它使我们省却了许多奔波和辛劳。因为它到处都是,而且多长在村头,房角、畦边等,就近就能取到。它那苍苍的碧色,已成为了一种最坚硬的颜色,皱染了我们的记忆。

现在看来,“沤渌肥”,已成为一个时代的记忆名词。它,意味着一种忙碌、粗糙、烦嚣,一个时代的烦躁不安的涌动。

秋后,凉风起,苍耳结下的籽“苍籽”成熟了,它由一种嫩绿变成了苍黄,变得饱满面坚硬。球形的苍耳,周身布满了针刺,人行于道,搡到苍耳身上,裤脚就会粘满苍籽,苍籽紧紧地附着在裤脚上,是那样地执着,那样地固执,像是一种缠绕不断的情思,非得用心,方能将其择去。那个季节里,真的就有一种情思在飞扬着,一种单纯的、懵懂的对异性的爱的向往,从—群少年的手中,以一种促狭的方式,表达出来。那些少年,将熟透的苍籽攥在手中,偷偷地将它们放到女孩的发丝上,或者从远处以一种“飘逸”的方式,抛到女孩头上,然后放肆地、“残忍”地谑笑着,跑开。哪位女孩长得漂亮,哪位女孩的发丝上肯定就落得苍籽多。女孩们叫嚷着,追逐着,“痛恨”着那些男孩,但我肯定,这种表象后面,定然也有一种自得的快乐,毕竟灵性的女孩,能感知出自己的漂亮,和异性对她们的那种向往,以及那种隐隐、模糊的情爱。

这样的有趣的事情,像花儿一样在心中开放,弥久,芳香依旧。

以至于多年以后,我读《诗经·卷耳》一章时,竟然油然而有所思。“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置彼周行”句中的“卷耳”就是今天的“苍耳”。那个女子何以在采苍耳?他思念的那个男子,是否就是少女时代,给她青丝上放置苍耳的那个少年?那个少年,后来也许就成为了她的丈夫,可是,不久他就离家出走了,或许是为了经商,或许是为了行役,或许还有更多更多的原因,总之,他离开了她,他已不在她的身边,他带走了她的思念和牵挂。这一天,她在采苍耳了,她挎着—个斜口的竹筐,采啊采啊,总也采不满那个浅浅的斜口的竹筐。只因她的心思,根本没放在采摘上,只放在了思念上。采摘下的每一粒苍耳,都是拾起的一份带刺的思念。夕阳西下,她累了,无力地将竹筐放在了丈夫离别时行走过的大道上,远处一片苍茫……

苍耳,苍耳,千年前的苍耳,竟然和今天的苍耳有着一些相通之处,一些青涩的爱,一些带刺的扎人的爱,一些永远摘不掉的爱。

我于乡间,见苍耳到处都是,但生长得集中而又葱茏的地方,还是残垣颓壁之下。一些经年的老房子,倒塌了。烟熏的地基还在,陈腐的泥土塌落在地面上,曾经的岁月和故事,被湮没在时间的长河里。于是,苍耳就在旧日子里生长起来了,也许是土太肥了,积淀太厚了,它生长的特别茂盛,它的葱郁,给人一种出乎预料的震撼。望着这种景象,我总感到一种时间的错位,时间的穿透。这常让我想起梭罗《瓦尔登湖》里的那株废墟上的丁香,“在门、门的过梁和门槛都消失了有—代人之久以后,那株丁香花依然生机勃勃。每年春天香花怒放,被若有所思的人摘下;它们曾由孩子的双手种植栽培在前院的土地里,——现在则生长在荒弃了的牧场的旁边,让位给了新生长的森林;——这是那个家族最后的血脉、唯一的幸存者了。”在这儿,生存和消失,成为一种无可奈何的对望,在时间的两端。它给我们带来的,是一种苍凉,一种无限的苍凉,望不透过去,也难以预测未来。

颓垣下的苍耳,注定有了这种暗示。

昔年,在乡下。我曾经见过一位老妇人,她无儿无女,一个人孤独地生活在一个院落里,院落里长满了苍耳。她将一颗颗苍籽采下,一粒粒粘在一起(利用它们的刺),成为一个圆球,在手中那样地团着玩耍,眼神却迷茫地望着一个固定的地方。

她在想什么?是在思念儿时落在青丝上的苍耳,还是在思念远逝的那些苍耳般粘稠的岁月?

她让我觉得:一棵苍耳,也许会有着很多很多的寄托或记忆。

责任编辑 贾秀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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