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煤工

2011-11-21 01:16
山西文学 2011年9期
关键词:装煤干粮伙计

老 王

郭队长

1968年底,初中毕业后无学可上,我来到一家煤矿,分配在采煤八队。队长姓郭,抬头看了我一眼,又上下一打量,问我多大了,我说16,他便说你走吧。我问去哪里,他说谁叫你来的你去找谁。我说劳资科让我来的,他说你就回劳资科,就说我不要你。我和那时来矿上的学生一样“觉悟很高”,说自己是来参加革命的,你怎么能不让我参加革命?郭队长瞪着我看了半天,像是看什么稀罕物件儿,又往跟前凑了凑,似笑非笑地说,革命你也不要在这里革,去旁的地方革吧。

我真的是来参加革命的。那一年,伟大领袖毛主席发表过一条针对性的最高指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有音乐家谱了曲,旋律慷慨激昂。就这么几句话,反复唱、到处唱,人一直唱,广播喇叭也一直唱,唱得大家热血沸腾,不知不觉,就背下来了。(如今,几十年过去,不必查资料就能敲下来,应该没有错。)本来已经准备唱着“很有必要”到农村去接受再教育,学校来了工宣队,就是从矿上来的,动员大家到矿上去参加革命。革命需要我们,自然比接受再教育更重要、更光荣。到了矿上要填表,有一栏是“参加革命时间”,不知该怎么填,有人告诉,就写现在。于是明白,这就是参加革命了,很是自豪。

可是,郭队长为什么不要我呢?

我稀里糊涂返到劳资科。

当时矿上采煤一线劳动力紧张——就是不紧张的时候,譬如现在,这样采煤队把人退回劳资科的事情也很稀少,管调配的老吴亲自处理我。他根本就没有听我把话说完,一点也不客气,一点预热也没有,一点也不用酝酿情绪,一张口就是高八度,劈头盖脸训了一通:招的就是一线工人,你想什么好事?!我懵了,半天才醒过神来,想告诉他我没想什么好事,想告诉他我真的很愿意到采煤队参加革命,想告诉他是郭队长不要我。可他根本就不容我说什么,立刻就把我打发出来了。

郭队长见我又回来了,还是似笑非笑,问我在矿上有熟人没有,我说没有。他说,那就没法了,你受吧。他这个说法,当时没注意,事后才意识到,且老伙计们都是这样说,把下井当采煤工叫“受”,而不是——革命。很久以后,自己也顺畅而毫无障碍地呼之为“受”的时候,才又意识到其中细微但又实实在在的不同。

郭队长拿起一把装煤的大钢锨让我看,说这家伙一尺二寸宽,问我夯动夯不动。我试了试,挺沉,但也还抡得动。他明显不相信地说,一会儿行,时候大了你试试?!然后说让我到老常那个班送干粮。我不清楚送干粮是干什么,旁边的核算员说,送干粮能少装半个班煤,这是郭队长照顾你。我觉得这是不受重视,革命就应该到最需要的地方去。郭队长没等我说完,又似笑非笑瞥了我一眼,说,行了,少说两句吧,送干粮也是革命。他不相信我,可我是真的不愿意。第二天正式上班,开罢班前会,郭队长叫住我说,送干粮有人了,你连个熟人也没有,想照顾照顾你也轮不上;你也不愿意,正合适,就装煤吧。一边说,一边憋不住地笑。

机遇真的是稍纵即逝。我人生的第一个机遇,就这么糊里糊涂错过去了,成为手持大钢锨的装煤工,到革命最需要的地方去了。

一般情况下——如果上9点班的话——每天的生活程序是:6点到6:30必须起床,半小时排队吃饭,半小时排队乘车上山,半小时班前会,半小时更衣、领灯、排队乘罐笼下井,半小时乘电车到采区石门,再用半小时步行通过轨道上山过回风巷,才能确保在9点前到达工作面机尾,然后是领任务,开始一个班的劳动。完成任务下班,反方向依次再来一遍,只是少了班前会的半小时,到食堂吃过饭大约在7:30左右。总耗时,13个小时的样子。

上9点班,很难见到太阳。大家更衣、领灯之后,都喜欢在井口坐一小会儿。那是一天中唯一能见到太阳的一刻,差不多都会脱了衣裳、脱了鞋,仰面朝天、七股八叉、黑白分明,躺作一片。多年后,第一次见到在海滩上享受日光浴的人们。两相对照,心中不免就有些愤愤不平:每天都能见到太阳,还专门来晒太阳?!这也太奢侈浪费了。后来回到矿上,再看到在井口晒太阳的伙计们,就会想起在海滩上享受日光浴的人们。从此成了毛病,到海滩会想起井口,到井口会想起海滩。有时甚至会出现幻觉,觉得差不了多少,就像自己把所有的工作都看做革命一样,都是懒洋洋的,都是像睁不动一般眯着眼。

一般情况下,装煤工每班的任务是:装完三节溜槽(体积7.5米×2米×1米)的煤,打起柱子。放炮之后,三节溜槽的煤由一堵煤墙变作一座小山,如果装到解放牌的大卡车里,能装四五车。第一天,我就明白错过的机遇多么重要了。要把这座小山装进煤溜里,实在要命。

不过,这只是对我而言。对于伙计们,他们都比我年龄大,身高力壮,装这点煤不是什么太要命的事情。比较要命的是水,几乎每个工作面都有水。采煤工劳动强度大,工作服里边是汗湿、外边是淋湿,当时还没有烘干设施,工作服长年累月是潮湿的。时间长了才知道,在井口晒太阳,也是为了晒工作服,甚至主要是晒工作服,和在沙滩上享受日光浴相比,还是差别很大的,不可同日而语。

井下水大——劳动强度大,地面路远——辅助劳动时间长,这是我们那个矿的两大特点,工人、尤其是一线工人,就很辛苦。我们这个队所采过的工作面总是淋头水大、顶板不好,最严重的时候工作面中间压得不够一米高,干活很辛苦、很危险。当然,也有没水的工作面,就是总也轮不上我们队。

煤矿井下地质条件千变万化,同样一个矿井下的采煤工作面,条件也往往大不相同。含水量不一样,坡度不一样,顶板不一样,有害气体含量也不一样,路途远近更是不一样。不一样的工作面,劳动强度自然不一样,更重要的是,危险性就不一样了。采煤队采完一个工作面就得搬到下一个工作面去,哪个队到哪个工作面,里边就有故事了。一般来说,哪个队比较强、敢打能拼,任务完成得好,队长在上边叫得响,就总是被安排到条件好一些的工作面,反之亦然。毋庸讳言,这样的队工伤死亡事故也就多一些,有的,甚至月月出工伤,年年得死个把人。

时间长了,大家都知道郭队长在上边说不响。但也没人骂他,都说他心平,是个好人。

他对于不同场合,分得很清楚。公开场合、正式开会,都是拿着支部书记写的稿子照念——自然全是广播喇叭、报纸上那些话。遇上不认识的字,就当着大家问,然后再接着念。有一回,在全矿大会上发言,对着麦克风、对着台下几千人,他也照样问,还特地放大嗓门:老贾,下头这个字念甚来?但在非公开场合、具体工作中,完全是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换一句话,他所听从的是自己心灵的召唤。而有些队干部台上台下一个样,就好像从来不食人间烟火。

对产量,郭队长不很撵。那个年代,提倡革命加拼命。但他在班前会最后往往要加一句,不要慌脚燎手,稳稳干就行了,把命拼没了还怎么革命?条件好的时候,他也喊叫坚决完成任务,条件不好,就叫慢点,顶板不好的时候就看看再说,顶板很不好的时候就叫大家先撤出来。这样一来,我们这个队就总也当不上个先进,他自己也就更当不上。亦毋庸讳言,我们这个队工伤事故还真不多。我在队里那5年间,好像只出过一次死亡事故。(几十年后编矿史,我算个主要参与者,很想把郭队长写进去。可我们这个队不先进、他也不先进,没什么有影响的事迹。当然,换一个角度、换一种思维,也能完全必要、十分应该、毫无争议地写进去。但终于还是一个字也没有。实在遗憾。)

对人,他是能照顾尽量照顾。当然,有关系、有门道的,照顾多一些;没有的,就少一些。

不过,我还是轮上了——替补送干粮。隔行如隔山,又时势沧桑,这事情给外行说起来很费劲,也很不容易说明白,力求简短明了说说试试:

送干粮这营生,在井下采煤队的各岗位当中,算个有点意思的。一点门道没有——像我这样的,自然轮不上;门道大点的,又还看不上;必须是多少有点门道又不能大了的。门道这东西,很像是财富,有集聚效应,多的会越来越多,少的会越来越少。所以,送干粮的流动性较大。有的人干不了几天,人都认不全就调走了。大家就会知道,那是个门道较大的,就是来这里点个卯——当时国家对城镇人口控制很紧,招工需要各级计划委员会层层批指标,其他行业轻易批不上,煤矿是重体力高危行业,减员速度较快,相对好批一些。有不少人便是先招工到煤矿来,很快就再调走——国家对调动的管理比招工松得多,了解内情又有门道的就钻这个空子,实际是钻了煤矿减员较快的空子,顶了煤矿减员的缺。遇上这样的人,我就能多送一阵干粮。这样的人不多,大多数是干一阵子再调走,我就送不了几天干粮。有的时候遇上门道实在不大的,一干就是半年一年,那我就只能老老实实装煤。尽管这样,我还是比较稳定地占住了替补送干粮这个位置。只要空出来,郭队长就一定是叫我。不过,他不再那样似笑非笑了,传递给你的是明明白白的同情,甚至怜悯。

同情这东西,有一阵子很不值钱。文学作品中俩人搞对象,常常会有一方说,这是同情,我不要,好像一定要找一个没有同情心的睡在一张床上才是真爱。现实生活中,则曾经被批判为资产阶级的东西,好像无产阶级就不能有这个东西。一方天地中,如果没有了同情、或是同情太少、甚或都是假冒伪劣的同情,那就很难说会是何等景象了。

郭队长对我就是同情。我也接受过认为同情很不值钱的教育,但就是忘不了。几十年过去了,还在心里保存着,还好好的,经常拿出来看看,体会一番人世间的温暖。

当然,也仅仅是同情。每逢新的有门道的来了,他也直话直说:人家背后是某某,你还先装煤吧。

其实,送干粮也不轻松多少。开完班前会,伙计们下井了,你得把干粮收起来,有的是细粮票——到食堂卖成白面馒头,有的是粗粮票——就只能卖成玉米面窝头,有的是自己带的小米——你得替他蒸成小米干饭,再把馒头和窝头烤成又焦又黄又热又脆的——不能烤糊了,那就太对不住伙计了。然后,趁着热乎劲装在一个柳条篓子里,再灌上一铁桶开水,就得赶紧担起来下井了。那时的井下巷道比现在差远了,空人走都不大利索,何况挑着担子!再说,那时我就已经近视了,不是碰到这里,就是磕到那里,说不尽的狼狈啊。好不容易到了工作面,就更难走了,挑了担子站不起来,只能前边推着干粮篓子,后边拽着热水桶,从运输巷的机头一直送到工作面机尾。碰上冒顶或是大片帮,实在不好过,到了后边往往是水也凉了、干粮也冷了,不免还得听几句难听话。这并不算完,一份一份送罢了,把家什收拾到一边,还得完成自己那一半装煤任务。到下班的时候,劣势就充分显示出来了,别人是空人一个,你是挑着担子,跌跌撞撞,磕磕绊绊,总是走在后边。一步迟,步步迟。上了井,还得去把篓子和水桶送了。别人洗完了澡,你才进澡堂;别人吃完了饭,你才进食堂。大概得慢半小时。在平均13个小时的基础上,这半小时弥足珍贵。

既然如此,郭队长这算是什么照顾呢?

很久以后,我才明白。

跌跌撞撞、磕磕绊绊的日子过了两年多。我长高了,也奘了。有一次,下班后比赛吃饭,二两一个的馒头,我一口气吃了8个,还喝了三碗和子饭,荣膺探花郎。状元郎厉害,姓高,在村里当过民兵连长,12个;榜眼也厉害,原来是村里的小队长,11个。之后,送干粮的岗位又空出来了,郭队长又叫我,我说不去了,就装煤。郭队长往我跟前凑了凑,反问我,真行了?!又说,你这个孩啊,只当你是个耍嘴的,谁知道你是真革命来了!自家操心啊,没了命,还革甚命了?!

20岁那年,我结束了采煤工生涯,被推荐上学。郭队长接到通知,当下就打电话叫我。那时井下电话效果很一般,说话都是大喊大叫式。他那几句话,我现在还记得很清楚:是你吧?!上来上来上来,赶紧上来!我以为是什么紧急事情,上得井来,没去交矿灯,没去换衣裳洗澡,一口气跑到队部。一进门,郭队长就把通知书杵到我脸前说,快走吧,快走吧,你可算赶紧走了吧,万一坏上一半样①注:指人的某一肢体或部位。那时,大家习惯这样叫,脑袋叫做头一样,四肢叫做四大样,工伤砸住哪一样了,就说是坏了一样。,多可惜!你愿意念书,去好好念吧。

郭队长,郭队长,你终于还是不要我。

班长老常

老常是我的第一任班长,风风火火,经常把革命加拼命、拼命干革命挂在嘴上,也能落在行动上。不仅是叫别人落实,他自己也能落实。一开始,我们很说得来。

头一天下井,我的三节溜槽的任务分在工作面中间,还没有放炮,就先到回风巷去拖料——就是木柱。那时管理松散,木料本应该送到工作面机尾,运料队的人们发懒,卸在回风巷口上就下班了,之间差两三百米。如果在地面,两三百米不是什么问题。可这是在井下采煤工作面,巷道断面小,扛上根本就站不起来,所以叫做拖料。所谓料,是长2.2米、直径20厘米的原木,东北松,未经烘干的,很沉。那时力气不够,走不开,猛一用力,一头就撞在旁边的柱子上,眼睛发黑,脑袋嗡嗡的,安全帽和灯头都撞掉了。突然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赶紧顺着矿灯带子把灯头拽回来,怎么也扭不着。左扭右扭,轻扭重扭,反正是不着了。周围一个人也没有,一点声音也没有,我一点办法也没有。于是我第一次体会到了真正的黑暗和恐惧。黑暗,并不是看不见,而是不知道自己还在不在。恐惧,并不是害怕,而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老常喊叫着来了。看了看,说是矿灯灯泡吹了。一边拧灯头盖子、换灯泡,一边狡黠地说:瞧你是个老实孩儿,头一天上班,怎就学会弄这事情了?

他这番话,我很久以后才明白。那时的工资制度是大锅饭,采煤队的工人虽然既辛苦又危险,也只是比别的队多挣两毛钱入坑费。伙计们便琢磨出了一些可以少干活、早上井的小创意,把矿灯灯泡弄吹了就是常见的一种。负责任的班长们常常会带几个小灯泡,以专门对付。我是新手,还没有这个水平。再说,我是自觉到革命最需要的地方来的,也不屑于此。

换上灯泡,继续拖料。老常说,拖不动不要用猛劲,来回扭扭就走开了。我一试,果然能行。后来上学才知道,这办法很符合力学原理。老常,是我的第一个师傅。当然,他用不着。他拖起一根木料来,毫不费力,腾腾就走了。看着他腰间的肌肉一鼓一鼓,想起一个词:虎背熊腰。

到了工作面中间地段,属于我的那三节溜槽的煤已经放炮崩下来了,真正是一座小山啊,堵在你的脸前头,连落脚的地方都找不下。老常撂下一句赶紧装煤,装了煤打起柱来,走了。

采煤工作面装煤工的一般劳动程序是:放炮之后,如果顶板不好,就先打临时支柱;顶板还好,就先装煤,先用板镢(就是平常的镢头,但大家都叫板镢)把脸前这座小山的上半部分扒到溜子里;再用大钢锨把低于溜子的下半部分装进溜子里;挖柱窝(必须凿破硬底,不能在放炮震松了的虚煤上),打起柱子,用木楔把柱子背紧;再把浮煤装完。你就可以下班了。

我的力气不够,但总觉得这就是革命了,得努力。再说,一开始是扒煤,感觉容易。但扒了一会儿就知道不容易了,手上就起了好几串泡,生疼,也还是坚持。到班中吃干粮的时候,已经把上半部分扒完了。当然,两边的老伙计们进度快,上边一位的已经装完煤,下边的一位已经准备打柱了。

我一边吃干粮,一边看着两手泡。老常过来传授了个办法:脱了手套,装煤时候两手攥紧锨把,一直攥紧,把泡挤破,流出水来,脱了皮,长出老茧来,就好了。

吃完干粮,我就照此办理。装煤比扒煤困难,钢锨插不进去,两手攥紧,膝盖顶着,也还是很困难,每插一下,两手就像揭了皮一样疼。很快,满手血泡果然全破了,血水顺着钢锨把子流下来。我咬着牙坚持,觉得,这就是革命,就应该这样,心里甚至暗暗自豪。

痛苦是最好的老师。我意识到,沿着一个位置装,比较容易,效果较好,就有意识这样干。后来知道,这叫沿着锨口,是基本常识。

老常教了一条——攥紧锨把,自己琢磨了一条——沿着锨口。作为一个装煤工,我就算入门了。当然,速度还不行。

这当中,上下两边的伙计快要完工了、已经完工了、坐下歇了一会儿……我一直注意着他们,觉得他们会过来帮帮我,应该过来的……毛主席教导我们:一切革命队伍的人都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这是工人阶级队伍,我们大家都是工人阶级,你们是老工人啊!他们终于过来了,一个拍拍我的肩膀,说,慢慢干吧,不要急;另一个说,不错,力气不大,心劲不小。然后,扬长而去。

这是什么老工人?!

大家都下班走了,老常过来帮我,没听我说完就硬邦邦顶了回来,你这话我不待听!不帮助你就不是工人阶级了?帮助帮助,是互相帮助。天下不是就你一个人识字,毛主席语录我也背过。你帮不了别人凭甚叫别人帮助你?!

那你管我这闲事干什么?我也硬邦邦就顶了上去。

哎哟,力气不大,火气不小。老常说,我是当着这个鸟班长,要不我早走了。看我不接话茬,他又说,行啊,你这孩儿有骨头。人就得有个骨头。个人没骨头,老天爷也帮不了你。

按照老常给的办法,满手血泡破了之后,再攥紧锨把子继续干,半个手掌的皮就全起来了,露出了下边的嫩肉。就此明白,人的皮原来也可以像其他动物的皮一样揭起来。没有去医院,也没有休息,我就那样顶了下来,一直到长了满手的硬茧子。老常和伙计们也不再那么小看我了。

但是,我一直不明白,老常到底是为我还是害我?反正,他是经常把我分配在工作面中间。长壁采煤工作面呈条状,那时一般百余米长、大约2—4米宽,中间地段压力自然很大,顶板不好,压得很低,水也更大,很不好干,加上我力气不行,常常是到点也完不了。我完不成任务,他也走不了,便常过来帮帮我。我也弄不清楚他到底是因为当的那个鸟班长,还是真的想帮我?

有一天,郭队长注意到了,便骂他,问他的良心是不是叫狗吃了,这么大个孩子,就不能照顾照顾?!他便和队长对骂,问班里任务完不了队里照顾不照顾?!后来,我便离开了中间地段,可自己干得慢又不免影响全班进度,他也更经常帮帮我,沿着工作面窜上窜下,骂骂这个、说说那个,不时停下来,帮我几下,或扒几镢煤,或砍个碗口、打根柱子。

我们队的三个班长中,老常对任务看得比较重。有一回,有两个伙计没完成任务就想下班,老常脸对脸站在他们面前,反倒不像平时那样大喊大叫了,只是把手里的工具往地下一扔,黑着脸低低地吼了一声,我看你们敢走!那架势,如果俩伙计再走一步,他真就要动手了。而动起手来,那俩伙计还真不是对手。所以,我们班的任务在全队完成得最好。有人说他是想当队长,我觉得不像,他就是拼命干革命。

那个时代,老常这样的人是多数。

后来,老常工伤了,很重,没有抢救过来。我们队5年间因公死亡1人,就是他。他长了一排比较长的大门牙,嘴皮完全包不住,还有黄斑。面对面说话的时候,那大长牙简直就要杵到你脸上来。曾有伙计和他开玩笑,问他怎样和老婆睡觉、和老婆亲过嘴没有?大家哄堂大笑了,他反应迟钝,半天才明白过来,就很不好意思了,嘴皮便下意识地努力、努力想把牙包起来,由于客观条件限制,终于还是无奈地放弃了。此后,每逢见到这样特点的人,就会想起老常,想起他努力想把牙包起来的样子。

如今行文至此,才忽然意识到,居然从来没有对他说过一声谢谢。无论主观如何,客观而言,他对我帮助很多。

谢谢了,班长。物是人非,愿你还能听到这实在是太迟了的感谢。

班长老刘

继任的班长姓刘,挺能干,自认为是个装煤、打柱的高手,经常把这一点挂在嘴上,说全班伙计谁也干不过他,谁要不服,就出来比试比试。听起来像是吹牛,其实只是他调动大家积极性的小手段。采掘一线的班组长差不多都是装煤打柱的高手,不是高手,哪里能当得了班组长呢!不同的是,有的人当了班长之后,就不和大伙儿一样分任务了,纯粹是当班长。有的人当了班长还和大家一样分任务,等于是义务当班长。老刘属于后者。

分任务此事值得一说。大家口头上并不是这样叫,而是叫择格旯——不是“旮旯”之误,就是这样读,也差不多就是字面的意思。那时的采煤工作面全部用木柱支撑,柱距一般0.8米,行距一般1米,整个工作面也就自然分成了一个个的格旯。择,主要是挨着数过去的意思,也有选择的意思,加起来就是分配的意思。择格旯,既是名词——指这件事情、这个工作,装煤就又叫择格旯;又是动词——指分配任务这个过程。常常感觉口头语言简明形象,是书面语言他妈,这就算一例。分任务或分工,所有的行道都能用,太抽象;择格旯,唯有煤矿井下才能用,且唯有炮采工作面才能用,太落后的——串糖葫芦那样的旧法回采不能用,太先进的——现在的综合机械化采煤也不能用,堪称独有的形象生动。采煤这行道,虽然很古老,但技术进步缓慢,就有文字记载的历史看,宋朝算第一个进步的台阶,明朝算又一个台阶。之后,这里说的长壁炮采就是这个行道脱离古老之后的第一次重要进步,许多事情都还没有规范的叫法,创造是必需的。

当班长,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择格旯。一般刚上班,第一件事情就是择格旯。值班队干打电话,也往往是先问择开格旯没有。择开格旯,就是已经分工完毕,当班生产已经开始。

一般工作面的条件,不仅中间不好,两头也不好。择格旯,就成为对班长的一大考验。有些班长就半天也择不开,甚至还有打起来的。以前老常经常把我分在中间,就多多少少有些欺负小孩子的意思。我为他顺利择格旯做了贡献,他又用自己的帮助加以弥补。但当时并不清楚,很久以后才明白。

老刘择格旯很利索,办法很简单——大家挑,谁先来谁先挑,剩下的是他自己的。来迟了的有意见,他就让人家干他的——他的格旯一定是最不好干的。所以,他当班长期间,伙计们下井都尽量赶早——择一个好干点的格旯。

煤矿井下的班组长,很难当。现在实行包干、计件等办法还好些,班长参与分配,还能吓唬俩人;那时手里什么都没有,糊弄着一班人完成任务,很是不容易,真可谓八仙过海——各显其能。

老刘还有一手,能和大家喷②注:汉语中的“喷”略有贬义,如喷饭、喷粪,用在这里毫无贬义,指能说、愿意说话、说得有意思。到一起。

他年轻时是个英俊后生。他们那个时候井下还有女工,他便娶了矿上数得着的漂亮女人。班中吃干粮的时候,大家常常会让他喷一会儿。他也不做作,会给大家喷一通,有时甚至能听出其中的“创作”成分。喷得多了,大家都能仿下来,有时就叫他专门讲某几个关键细节,第一次是怎样抓住人家的手、第一次是怎样亲了人家的嘴等等,好比三国里的关公过五关、斩六将,也好比《水浒》中的景阳冈打虎,百听不厌。其实,也不仅是老刘,伙计们差不多都得讲讲和自己女人的故事,有点像是入伙的一道门槛,不讲,就入不了伙。如果谁有了不是自己女人的女人,那就更得讲讲。事后想想,那其实是那个枯燥年代里重要的精神财富,讲了就是在精神层面共享了精神财富,就像是一家人了。对我这样不懂人事的少年而言,自然也是一种教育。

老刘有个好老婆,是他一辈子主要的骄傲,他老婆又生了若干漂亮儿女,自然就是两辈子的主要骄傲了。

一般而言,某一社会群体的社会地位越高,这一群体找的女人也就越漂亮;相反,群体社会地位越低,找的女人也大都好看不到哪里去。就是说,群体老婆的平均漂亮程度,是该群体社会地位的重要标志。老刘一个下窑汉,有那样大家羡慕的桃花运,那表明,劳动、劳动者、煤矿劳动者、煤矿井下一线劳动者,真的有过一段社会地位比较高的、颇为风光的日子。

后来,有些变化。我们这一茬采煤工当中,老婆既好看、又有工作、还有城镇户口的就不多。大多是只能占一头,好看的老婆差不多都来自农村甚至深山里,有工作的老婆——对不住伙计们了——大都一般。如今就更有变化,矿上数得着的漂亮女人大都嫁的是有钱人。这里绝对不是反对矿工的女儿嫁给有钱人。我只是想,如果是现在,老刘老婆还会不会嫁给老刘呢?悬乎。

公道说,老刘当班长,主要的并不是靠会择格旯,更不是靠会喷淡话,他真的是个装煤、打柱的好手,有的时候干活还很猛。回柱的时候,总在勾头上;冒了顶掘小洞的时候,总在最前头。后来,他也工伤了。

那是个生猛的年代。这个矿上的矿史中记载有这样一件事情,原文如下:

当然,在极左意识形态的狂热影响下,人们的行为也会向另一个极端发展。

1970年2月的一天,某工作面压力很大,柱子压得啪啪直响,顶板上的碎石开始不断地往下落,大冒顶即将来临。在这种情况下,跟班的副队长、当时称为副连长,不仅没有带领大家迅速撤出,反而是指挥工人们冒险拖料、打柱、加强支护,自己也奋不顾身冲在最前边。虽然避免了一场重大冒顶事故,但危险性也不言而喻。

那一时期从太原、长治等中学招来的学生工人,在这一方面表现得更为突出,有几次工伤死亡事故就是因为这一方面的原因造成的。

在那个狂热而冲动的年代里,有些领导同志对这样的举动采取了鼓励、提倡的态度,每逢有类似的工伤死亡事故发生,矿上都会举行声势浩大的追悼会,也有意无意助长了这种盲目蛮干的倾向。

那一时期,井下事故频繁、工伤死亡率较高,这也是一个原因。

我赞同这样的分析。但对于将原因归结为“有些领导同志”,感觉不甚妥当,主要的恐怕还是那个时代啊。

至于这里说的是不是老刘,不知道;老刘是不是这样工伤的,也不知道。不过,他还算幸运,不算重,只坏了一样——砸折一条腿。

“张打枪”

后来,我也工伤了,砸折一条腿,比老刘还幸运,是小腿腓骨,更幸运的是,因此而被照顾去开煤溜,成了机电工。谢谢这条腿,它和好心的郭队长一起,帮助我迈上了一生中极为重要的一个台阶。

采煤队里开煤溜的,大都是我这样比较幸运的人。我算是念书多的,不久成为机电组长。同组又同宿舍的是老张,已经50多了,一只眼斜了基本睁不开,始终是一副瞄准架势,大家便叫他“张打枪”。他有一点很是令伙计们佩服:在采煤队干了十多年,居然一次也没工伤过。

有一次,刚接班,“张打枪”那部煤溜的大链就断了。

20型煤溜的大链由活动销逐个连接,有多少链环就有多少活动销,易磨损,也容易断。断了就得接。接大链是个危险活,没有专用工具,完全徒手操作,关键是得把断开的大链的一端用将军柱顶牢,快速频繁倒着启动电机,把另一端倒回来,使两端保持有操作余地的平衡状态,才能把活动销插进两个链环之间。或快或慢了,都会把手指夹在里边,那就等于将手指头当钢铁的活动销用了,大多数情况下,会毫无声响地在瞬间被切断。那一代采煤工人中,手指短一截的不少,都是这个缘故。著名的全国劳模郝小明,十个手指头有九个都曾经受过伤,有几个基本就没有了。这种工伤事故要不了命,但真的很危险,且特别疼。

我把将军柱打起来,让“张打枪”来接,自己去倒开煤溜。“张打枪”很精明,不干。我说我开,不管你接住接不住,宁可烧了电机也肯定不会把你的手指夹在里边。不论我怎么说,他是坚决不干。看那架势,我就是说下大天来,他也是个不干。我只好自己去接,让他去倒开煤溜。

接大链的时候,对倒开煤溜者的要求是务必保持均匀的快速频繁启动状态,手指得足够灵活。对接大链者的要求是,能够准确预测下一次的停顿是否最合适,敢把手伸进去。老张的问题就是年纪大了,手指不够灵活,每一下之间的停顿不均匀。我试了几次,都觉得危险。可也不能一直等,那真的会把电机烧了——当班的生产就停了,只能咬着牙试一下。

我刚把活动销插进去,立即抽手,还没抽出来的功夫,他那边就停了。刚刚接起来的大链惯性前冲,右手指被咬在中间,充当了活动销。我惨叫一声,他又慌忙倒开,又把将军柱顶倒了,砸在我身上。他更慌了,又频繁倒开,将军柱已经倒了,大链便向后走。我的手指被咬在里边,疼得要命,一边跟着走,一边破口大骂,让他先把将军柱打起来。他没有当过采煤工,又心慌,半天也打不起来。我一边给他说怎么打柱,一边就把自己所知道的最难听的骂人话全送给了他。看他实在打不起来,只得让他去工作面叫人。

他跑着去叫人,我只能就那样等着,手指被咬在大链中间,钻心疼,血顺着大链流到溜槽上,又慢慢往前流,特别红。

我的手指受伤的情况,算不幸中的幸运。幸运的是,还算抽得快,没有被切断,只是咬住了食指尖;不幸的是,着急拿不出来,实在是疼,比干脆被切断还疼。我以为这就是最疼的了,谁知不是。到了医院才最疼,一个手指不光打了夹板,还缝了19针,半年后还伸不直,多年后还不顶用。

事后回想,“张打枪”的儿子都比我年龄大,那样不加选择地骂人家,实在过分,便向他道歉。他反倒一直给我赔不是,像在斗私批修会上一样,直说自己自私,说他只顾自己、忘了我,说他老了坏一半样不要紧,我还小,万一坏了哪样,将来不好找对象,就是他一辈子对不起人。

通过这件事情,我算明白“张打枪”为何从未工伤过了,也觉得这老汉太精明。

很快,就觉得自己这样想也不一定妥当。工伤了不能上班,伙计们就常来坐坐。不论谁来,“张打枪”总要说这么一句话,年轻人手快,要是我,非把指头咬下来不可。听得多了才明白,他这话其实是说给我的。他想告诉我,如果把我们两人看做一个整体,他的方案损失最小;与其把他的手指咬下来,不如让我受点伤。细细一想,也有道理。

多年后才意识到,他也有不那么精明的地方。

我的习惯,睡前一般会坐在床上看个把小时书。如果遇到什么好书,时间还会长一些。便是上四点班,下了班是凌晨,也是照样。看书,就得开灯。那时没台灯,就是天花板上吊着的那一盏。“张打枪”总是翻来覆去不能入睡。我曾问过是不是开着灯影响他。他说没事,是人老了不容易睡着。于是,我也就照看不误。我们同宿舍两年多,一直如此。好多年后,我也五六十岁了才明白,人老了,觉得迷糊了,到了睡觉点就得赶紧睡,一旦受干扰、过了点就很难入睡,得折腾好大一阵才行。那个难受劲,年轻的时候根本体会不到。我们同宿舍的那两年多,对“张打枪”来说,一定是很难受的一段时光。

“张打枪”退休后好像是回了吕梁老家,如今应该有八十多岁。他善于保护自己,一定仍然安然无恙;他又能够以自己可以承受的付出帮助别人,一定和乡亲们相处不错。

老张,愿你长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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