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红丛中数点绿——聊斋话男狐

2012-04-13 19:20冯明涛
淮南师范学院学报 2012年4期
关键词:蒲松龄聊斋志异作家

冯明涛

(安徽大学 文学院,安徽 合肥 230039)

万红丛中数点绿
——聊斋话男狐

冯明涛

(安徽大学 文学院,安徽 合肥 230039)

学界对于《聊斋志异》的研究,多注意到女狐形象,对于男狐的研究颇为冷落。《聊斋志异》中男狐有很多,大体分为三类,即狐叟、狐少年和狐中青年,三种男狐各有其特征。从男狐形象亦可以看出蒲松龄的创作心理。

聊斋志异;男狐;创作心理

一部《聊斋志异》(以下简称《聊》),众人研究;谈鬼说狐,观点纷纭。《聊》是一部夜话鬼狐的作品,对于鬼狐的研究,成果很多。一提到狐,让人下意识地就想到狐狸精,而一说到狐狸精,又让人不自觉地想到女性。学界对于聊斋中女狐研究颇多,而对于男狐研究则颇少。这固然是因为作品中女狐形象多、丰满,而男狐形象少、单薄,但对于《聊》的研究,不能只关注万紫千红的女狐,也应该关注一下作为绿叶来陪衬的男狐。

一、男狐界定

男狐,顾名思义,是雄性之狐,它是相对于女狐而言的。从性别的角度来说,《聊》中出现的狐形象有女狐、男狐和未知性别之狐。东晋郭璞《玄中记》:“狐五十岁能变化为妇人,百岁为美女,为神巫,或为丈夫,与女人交接。能知千里外事,善蛊魅,使人迷惑失智,千岁即与天通,为天狐。”可知,在文学世界中,狐没有明晰的性别区分,根据其岁数不同,可以幻化为不同的性别。在蒲松龄的笔下,未知性别的狐有两种,一是作为动物之狐存在,如《捉狐》中的狐;一是虽幻化成人形,但性别不突出,如《郭生》中的狐;前者中,狐虽有雌雄,但没有人的形象,只是作为一个物态存在,后者中,狐虽幻化成人,但没有性别区分,且没有鲜明的形象特征,所以这两种狐不在本文的研究范畴。本文所要研究的是幻化成人形,且是男性的狐。

二、男狐类型及形象特征

笔者根据马瑞芳重校评批《聊斋志异》本统计,出现符合条件的男狐形象的小说共27篇,有29个不同的男狐形象。这些男狐形象,根据年龄特征可以分为三类。

(一)狐叟

所谓狐叟,即幻化成老者之狐。小说集中有14篇作品中出现狐叟形象:《狐嫁女》“一老翁”;《娇娜》“一叟入,鬓发皤然”;《灵官》“有翁”;《 遵化署狐》“一叟”;《青凤》“独叟出”;《九山王》“有叟来租屋”;《潍水狐》“一叟来税屋”;《雨钱》“皤然一翁,形貌甚古”;《辛十四娘》“一斑白叟出,衣帽整洁”;《河间生》“有狐居其中,常与主人相见,老翁也。”;《萧七》“一叟”;《周三》“时州之东亦有狐居村民家,人共见为一白发叟”;《刘亮采》“有叟造其庐,自言胡姓”;《长亭》“有叟”。

有论者指出,《聊》中狐翁形象可分为父辈、友邻和复仇者。这些形象具有不同的性格特征。具体而言,如下:

1、儒雅蕴藉,彬彬有礼

《聊》中许多狐叟,虽为狐,却胜似人。他们不只具有人的外形,而且文明礼貌,俨然款款老儒,丰采俊逸。马瑞芳说《青凤》中的狐叟“谈吐有致,礼数周全,一举一动合乎礼法”。此狐竟也遵循封建礼教,斥责男女私会,骂青凤“贱辈辱吾门户”。何守奇评论“何物老妖,乃有此家法”。马瑞芳说《灵官》之狐叟“此狐文雅而有礼”。此狐不只文雅,而且很爱干净,入溷中之后,“乃投水自濯讫,又蛰隐穴中凡百日,垢浊始净”才出来会友。《九山王》之狐叟,最后虽愤怒复仇,然一开始也是礼数周全,居住在别人的屋宇仍不忘交房租。《周三》之狐叟“与居人通吊问,如世人礼”。此狐不仅有礼,而且古道热肠,自己不能帮人除祟还会找自己的朋友帮忙。《娇娜》之狐叟对孔生也是礼数有加。

2、坦荡博洽,乐与人交

蒲松龄笔下之狐完全是一个世间老者,不仅儒雅礼貌、学识丰盈,而且乐于与人交往。《雨钱》之狐,秀才在与他相处中发现“翁殊博洽,镂花雕缋,粲于牙齿;时抽经义,则名理湛深,尤觉非意所及”。此狐主动与人交往,他以为秀才高雅,刚进屋便自言“姓胡,实乃狐仙。慕君高雅,愿共晨夕”。《刘亮采》之狐叟也是主动拜访人“闲处人少,惟我两人,可与数晨夕,故来相拜识”。《娇娜》之狐叟玉成姻缘,如公子所云“家君仰慕鸿才,常欲附为婚姻”。《萧七》之狐叟更是主动交人,喝罢酒以后徐言“老夫一言,勿嫌孟浪:君清门令望,可附婚姻。有幼女未字,欲充下陈,幸垂援拾。”

3、物态恍惚,狐性犹然

在《聊》中,虽是花妖狐魅尽通人情,但作为妖,其妖性仍然隐约可见。《娇娜》、《灵官》之狐叟皆有雷霆之劫。《雨钱》之狐叟可以作咒生钱。潍水狐能知邑令前世为驴,所以不愿与其交往。《青凤》之狐叟能未卜先知,知道自己将被莫三郎捕捉,所以可以找人解救,又能化成厉鬼吓唬人。《狐嫁女》之狐叟可以隔空取物。《长亭》之老狐反复无常,狡猾无比,正是狐之本性。

(二)狐少年

所谓狐少年,即化成少年公子之狐。小说集中有6篇作品出现狐少年形象:《娇娜》“一少年出”;《黄九郎》“转视少年,年可十五六”;《马介甫》“见一少年,容服都雅”;《侠女》“有少年来求画”;《胡四公子》“内有美少年”;《青凤》“生二十一,长孝儿二岁,因弟之。”孝儿即狐少年。

《聊》中狐少年狐面万千,但具有如下共同特征:

1、形貌昳丽,悦人耳目

蒲松龄笔下的狐少女大都是美丽的,那么狐少年呢?《娇娜》之狐少年“丰采甚都”,“公子最慧,过目成咏,二三月后,命笔警绝”。此狐不仅丰采雅然,而且聪慧礼貌,学习能力很强。《黄九郎》“丰采过于姝丽”,让何生“凝思如渴,往来眺注,足无停趾”。等九郎走后,何生“邑邑若有所失,忘啜废枕,日渐委悴”。《马介甫》之狐少年“容服都雅”。《胡四公子》之狐少年“衣裳楚楚,眉目如画”。《侠女》之狐少年“姿容甚美”《青凤》之孝儿“亦倜傥;倾吐间,雅相爱悦”。

2、温婉如春,重情腻友

《聊》中的狐少年不只是具有清秀俊美的外表,性格亦是温婉细腻,重情重义。《娇娜》之狐少年与孔生情意深重,爱护家人。《黄九郎》“温若处子”,见何生因自己日渐消瘦也答应他的断袖之求,何生转生后,又二世为友,并为他做红娘。《马介甫》之狐少年为了朋友几次三番地教训悍妇,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并苦口婆心地劝解朋友。《胡四公子》则潇洒、雅量,重视友情,与人为善。《青凤》之孝儿则人如其名,敬爱长辈,孝顺有加,爱护姊妹,亲情备至。

3、本形易改,本性难移

蒲松龄赋予了狐少年众多的优点,但也不是没有缺点,狐媚与狡猾也会在这些美少年身上出现。《侠女》之狐少年“意颇儇佻”,魅惑人与他颠倒衣鸾,成就分桃之爱,并因嫉妒和鬼祟最终被侠女杀死。在《黄九郎》中,黄九郎与何生虽是情投意合,九郎为何生不惜做娈童以魅惑他人,但蒲松龄对他跟何生的断背之恋仍然大加挞伐。

(三)狐中青年

在众多男狐中,除了狐叟和狐少年,还有一群年龄不是很清晰的男狐形象。蒲松龄在说到狐叟和狐少年时,都会点明其年龄特征,而在提到这类男狐时,并没有说明,不过根据文章的意思,可以推测出这类男狐应该是介于狐少年和狐叟之间的狐,姑且称之为狐中青年。小说集有8个这样的男狐形象:《狐入瓶》中是一祟石氏之狐;《周三》中是一“虬髯铁面”之狐;《念秧》中乃一与吴生相交之狐;《狐氏》中乃一幻化为秀才之狐;《金陵乙》、《贾儿》、《农人》中也是祟妇之狐;《真生》乃一贬仙之狐。

狐中青年年龄虽然不清晰,但性格是很鲜明的。

1、无理取闹,憨然可爱

在《聊》中,最可爱的男狐莫过于《狐氏》中的男狐了。他幻化成秀才到人家里做家庭教师,看上主人家的女儿就要娶为妻子,主人不同意就大发脾气,结果人狐大战。有趣的是狐类所骑的驴不过是草虫,刀不过是高粱,巨人不过是草编的,箭不过是蒿梗,他们要烧主人的房子也不过是吓唬人的。人狐大战不过是一场闹剧,最终,男狐娶妻不成还把妹妹嫁给了主人家的儿子。何守奇说,“胡生终是可人,故能偶此良姻。”《狐入瓶》之狐虽是狐类,却被一妇人愚弄,并被杀害。何守奇评道“狐愚而妇智”。《农人》之狐也有害怕的人,几年前的一次险遇,几年后仍心有余悸。“农人益作威怒,狐即哀告乞命。”滑稽情貌,如立目前。《念秧》之狐,乐于助人,用自己的智慧拆穿骗子的把戏。《真生》之狐信义重情,不同流俗,可敬可爱。

2、无端祟人,咎由自取

在中国古代文化中,狐有祟人的天性,蒲松龄也继承了这一思想。他不只是写到了女狐祟人,也写到了祟人的男狐。祟人之狐,是邪恶的象征,这样的狐最终也不会有好下场。《狐入瓶》中的狐最终只剩下“毛一堆,血数点而已”。《周三》中祟人之狐也是惟有“血点点盈阶上”。《金陵乙》之狐最终“数月寻毙”。《农人》之狐“捧头鼠窜而去”。《贾儿》中“两狐毙于亭上,一狐死于草中,喙津津尚有血出”。

三、男狐在作品中的作用

虽然《聊》是一部志怪小说集,但是蒲松龄塑造了那么多男狐形象恐怕不只是为了志怪。作者自序:“集腋为裘,妄续幽冥之录;浮白载笔,仅成孤愤之书。寄托如此,亦足悲矣。”可知,作家作此书有着孤独之感和愤恨之绪,如司马迁之“发愤著书”和韩愈之“不平则鸣”,写作实为作家抒发情绪的重要手段。在对《聊》的研究中,很多人都注意到作者的寄托。花妖狐魅不过是现实社会和作家心理的曲折反映。作家笔下的男狐,既可以让我们关照社会,也透露了作家的内心世界。

具体而言,男狐形象在作品中的作用可以分为如下几种。

(一)以狐为友,孤独自照

蒲松龄自己说,“嗟乎!惊霜寒雀,抱树无温;吊月秋虫,偎阑自热。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间乎。”作家困顿屋场多年,郁郁终生,大半辈子都是做私塾先生。虽为先生,其实仍然是乞食主人,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困顿之人,心思多敏感,有才之士,又睥睨尘寰。蒲松龄正是一个有才而沉沦下僚的人。他的才,让他有高傲的资本,他的穷,又让他挺不起身板。他在现实与理想之间徘徊,立于一个尴尬的位置。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在现实生活中,作家很难找到知音,于是,只能在青林黑塞之间找寻寄托。

陶渊明“采菊东篱下”,以菊花颐养性情,周敦颐“独爱莲之出旖旎而不染”,以莲自洁,蒲松龄只能觅友于青林黑塞间,以狐为友,寄写孤独。《聊》中的男狐形象,其实就是作家孤独无友、知音难觅的写照,也是他以狐为友,渴求知己的写照。在《娇娜》中,异史氏曰:“余于孔生,不羡其得艳妻,而羡其得腻友也。观其容,可以疗饥;听其声,可以解颐。得此良友,时一谈宴,则‘色授魂与’,尤胜于‘颠倒衣裳’矣。”论者皆云,腻友即娇娜,纵览文本,皇甫公子又何尝不是腻友呢!《灵官》中人狐成莫逆之交。胡四公子与人交往,如自己兄弟,但明轮评,“非吾族类,不啻同胞。”马瑞芳说,“亲兄弟,不如狐朋友。”《酒友》之狐助人富贵,但明轮评,“此狐是毕吏部一流人物,引为酒友,终身可以无憾。”《马介甫》中,狐与人“焚香为昆季之盟”。

对现实世界的失望,让蒲松龄索寄希望于虚幻世界,在心灵中营造一个诚信友善的乌托邦。在作者的笔下,现实世界的人在尔虞我诈中流转,而作为妖物的男狐却清风儒雅、高风亮节,不仅在物质生活上给予人一定帮助,更为重要的是在清风夜唳中让人感到友人的温暖。

(二)以狐为镜,刺贪刺虐

《聊》是一部讽刺小说,作家写鬼写狐,刺贪刺虐,以鬼狐世界反映现实人生。蒲松龄以“鬼狐史”浇“块垒愁”。心中无限郁结,惟有话鬼话狐,一吐不满的情绪。黑暗的社会现实,让人愤懑难言,作家便营造了一个虚幻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他可以倾口大骂,甚至匡正不合理的社会。李世民说,“夫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知得失。”无论是现实世界还是文学世界,许多东西都可以作为镜子,用来观照世界。在《聊》中,男狐其实也是一面镜子,蒲松龄以狐为镜,映照现实,刺贪刺虐,辛辣犀利。通过人狐对照,描绘出一幅人不如狐的世态。

在《九山王》中,狐叟礼貌有加,赠以租金,人却暗起杀心。但明轮评,“数亩荒园,白金垂直,非阴据也。修容子礼,博主人欢,非恶祟也。儿女喁喁,仆婢诺诺,非劫盗也。即心知其狐,狐亦何负于汝?乃以礼致罪,不怨而仇,阴怀杀心。”在这里作者批判了屋主的人而不仁,最终让他举族遭殃。在《雨钱》中,作家借老狐之口批判了贪财好利之徒,“我本与君文字交,不谋与君作贼!便如秀才意,只合寻梁上君交好得,老夫不能承命!”遂拂衣去。老狐“慕君高雅,愿共晨夕”,然而秀才不秀,贪心腐锈了良心,一身铜臭味。《潍水狐》中,老狐与许多人有交往,独独不屑与县令交,原来县令前世为驴。马瑞芳云,“托言为狐,假语讽世也。”但明轮评,“大令而不齿于狐……此令终身为驴矣。”蒲松龄自己说,“愿临民者以驴为戒而求齿于狐,则德日进矣。”《金陵乙》中,作家不止写了狐化为人,是一种道德的进步,也写了人化为狐,则不仅是人的种的退化,更是性的退化。如但明轮评,金陵乙“酿酒置毒,已为致富不仁,更欲垂涎邻妇,贪财好色,不死何待?”最终,他也变成了一只狐,数月而亡。《河间生》里狐乃是鸡鸣狗盗之辈,生最后默念,“狐与我游,必我邪也。”如此反省,终于回归正道。在明清小说中,类似的《阅微草堂笔记》也是通过狐来揭露社会弊端,从而起到警世的作用。

(三)以狐为媒,线牵万千

《聊斋》营造的是一个鬼狐世界,作品的展开以鬼狐为线索,鬼狐既是目的,又是手段。在众多写到男狐的作品,作家并非有意写男狐,男狐的出现只是作为推动情节发展的因素。有些男狐作为角色出现,如黄九郎、胡四公子等,而有些男狐只是作为行动元出现,如马介甫、《贾儿》中的狐。有的时候,男狐形象是目的与手段的统一,是抒情写意的媒介,也是情意的依托。

在《狐嫁女》、《娇娜》、《萧七》中,狐作为媒人的身份出现,是人狐婚姻的推动因素。在《青凤》、《长亭》中,狐作为人狐相恋的反对者,是阻碍性因素。不管是推动还是阻碍,男狐形象本身就有鲜明的性格特征。在《狐入瓶》、《贾儿》中,为了突出人智,作家设置了蠢狐形象。在《黄九郎》中,作家批判了断背之爱。在《马介甫》中,作家鞭挞了无理悍妇。

[1]蒲松龄.聊斋志异[M].马瑞芳评.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7:12

[2]朱一玄.聊斋志异资料汇编[M].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2:12

[3]高光起.谈鬼话狐《聊斋》[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9:11

[4]贾海建.《聊斋志异》中的狐男形象[J].淄博师专学报,2007,(1)

[5]钱兴地.蠡测《聊斋志异》狐翁形象:父辈、友邻和复仇者[J].沈阳农业大学学报,2006,(6)

I206.2 < class="emphasis_bold">[文献标识码]A

A

1009-9530(2012)04-0051-04

2011-12-09

冯明涛(1988-),男,安徽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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