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在银河

2012-04-29 00:44张淼
大理文化 2012年9期
关键词:银河祖父

张淼

一条婉约的河流,经历了深山野岭的坎坷曲折后,款款地从甸南坝子穿过,到二郎山西麓,折而向北,投入了漾弓江的怀抱。月圆的夜晚,站在村边的石拱桥上逆流远眺,银光细碎,如天上银河倏然莅临,摇曳的光影层层叠叠地引领年幼的我走进梦幻的时空……

这就是银河,就是我少年时代魂牵梦萦的地方!

在我最初的记忆中,从银河里升腾的歌哭吟啸和酸甜苦辣浸染了我生命中的灵动心弦……

1

睁开懵懂的眼睛,祖父的长烟锅和花白胡子就在寂寞的秋天走进了我的童年记忆。

秋天的傍晚,黛色的山林在夕阳的映照下娇媚而洒脱,只有知了还在单调地吟唱生命的哀苦;空旷的原野赤裸着褐色的疯狂,祖父就用长长的烟锅撩起淡淡的青烟燃烧沉重而轻灵的往事。艾蒿已将关得严严实实的茅草屋熏成朦胧的碉堡,我就吃力地搬过还散发着热气的石头让祖父坐下,然后依偎在他的身旁,调皮地捋着他长长的胡子;祖父慈爱的目光轻轻抚摸着我的全身,我知道,祖父就要开始他悠远神秘的故事了……祖父被抓过丁,从四川万县只身逃回,差点丢了性命;祖父出过门,这对他们那一辈人已经是极其光荣的事情,到过腾越州(即现在的腾冲)做手艺,可惜没有赚到大钱;祖父参加过革命,参加了三支三大(那时我还不知道是什么,只知道那是共产党领导的革命队伍)的解放战斗,但家庭的拖累使他未果而还,直到我读高中时,他才被平反定补,每月有30元的生活补助;祖父经历了戒烟的痛苦,在腾越州没赚多少钱却学会了抽鸦片,以至后来使他备受戒烟的煎熬;祖父当过官,是大半辈子的生产队长,直到我降临这个世间,祖父还是备受尊敬的生产队长,而从我记事开始,祖父就蜷缩在东山麓生产队梨园的窝棚里,直到包产到户后的若干年……祖父的故事和他的花白的胡子一样精彩,我就在不谙人事的时光中开始接受了启蒙,孟姜女寻夫的凄凉,包黑炭案断阴阳的神奇,罗布谷阴兵闹事的恐怖,祖师开辟鹤庆赌局的精彩,王母恩断义绝怒劈天河的残忍……我幼小的心灵里,祖父飘逸的胡须间,流淌着世界最精彩的演义;我就在这样的幸福中一步步把梦中的脚步延伸向遥远……

童年的生活单调却也精彩。祖父深沉的眸子总在搜索着贫瘠的日子里蛛丝马迹的丰饶,当他的目光掠过高高的山梁定格在河边淤泥上几个星星点点的图案上,我就似乎已经闻到了久违的肉香了。因为这样的黄昏,我就会提心吊胆地跟在他身后在幽深晦暗的山林间悄然摸索,看着他将几只铁猫子在某个沟涧的角落布下陷阱。第二天早晨,准会听到祖父用高扬的音调唤醒我的美梦,推开门,他就已经将猎物收拾停当,这一天,我就守在喷香的火炕上期待着晚餐的来临……在这样的年代,祖父的铁猫子捕获的狗獾子、野兔、狐狸、麂子,不仅补给了家庭的生活,而且每当晚上钻进祖父铺满兽皮的床上,沙沙的柔软的幸福就平整地铺满了我甜蜜的梦境。时光流转,猎物的滋润逐渐消减,祖父就在秋天枯黄的荆棘丛中钉一棵桩,扳一根硕壮的枝条套上马尾须,美丽的山鸡、肥硕的斑鸠、雄壮的鸷鸟、甚至贪吃的松鼠就来到了我的餐桌;盛夏的夜晚在蚊虫的合奏中燥热难安,一盏昏黄的三方亮,自制的锋利的梭茅,就成了祖孙俩蹲距河岸草丛的伴侣,青鱼、田鸡,甚至偶尔游到岸边捕食昆虫的肥硕的石头鱼,就成了我的囊中之物,祖父小心翼翼地剥去臭哄哄的皮,剁碎,我的生活中又有了难得的珍馐……在那个困乏的年代,它们不仅是香甜的口食,更有亦步亦趋的捕猎的期待,成了我重要的快乐……

冬去春来,银河畔总是晃动着一老一少的身影。我屁颠屁颠地跟在祖父身后,眼睛盯住从大大小小的鹅卵石间滑过的清澈的流水,希望能看到河流中闪着黑色光斑的鱼儿,可盈满记忆的,却是倒映在水面的湛蓝的天空和洁白的云朵,和一个孩童失望的沮丧。祖父的吆喝在前面响起,我急忙抬头,撒开腿,向着“为人民服务”的草绿色挎包奔去,脚下却惊起成千上万的叮当鸟;当鸟儿惊叫着冲向云霄,我也就飞也似地跑出了童年的边界……

而祖父,和他故事,却镂在了我的灵魂深处……

2

幸福是一派迷离的光,交织成炫目的海洋,使我在后来的岁月中始终无法剥离迷醉的癫狂,于是,我长成夜晚的渔人,在虫唱蛙鸣的清音里寂寞地快乐。

当我吃力地搬开河畔的鹅卵石堆,忘情地追逐四处逃散的蛐蛐时;当我蹬掉鞋子扑通跳下河岸,手忙脚乱地扑打着跳动的大头鱼时;当我悄悄摘下挂在脖颈上的弹弓,猫腰搜寻树上的鸡冠鸟时;当我将手中的泥碗潇洒地“泡”在溪边,骄傲地叫嚣着让玩伴“补锅”时,奶奶沙哑而颤抖的声音总会在耳边响起:“孩子,回家吃饭了啊——我给你煮了两个洋芋了啊——”抬起头,祖母娇弱的身子裹在晃动的羊皮披毡中,家门口的刺篱笆上已经挂上了她的米筛,我一溜烟小跑回家——只有我才能得到的两个带皮的洋芋,这是童年多大的诱惑啊!

祖母是甸南杨封王的嫡系孙女,即使体弱多病的她总是披着灰白的羊皮披毡,总是不停地咳嗽,总是不停地吃着又浓又苦的药汤,可大家闺秀的风范使她保持着卓立的矜持,两颗甑子下的洋芋,或蚕豆大的红糖疙瘩,是她给予我的童年最美丽的馈赠。一生辛劳,几度沧桑,她把自己所有的优美留给了我的母亲后,在刺篱笆花香四溢时节,静静地离开了人世,我的耳边,却依然回响着她沙哑的声音:“……我给你煮了两个洋芋了啊……”

祖母的经幡一路招摇,最后停息在二郎山北麓阴翳的丛林中,我想,她慈祥的目光一定一直注释着我稚嫩的脚步,她一定已经记住了我在银河肆无忌惮的快乐……

童年的金色光芒随着行走的足音渐远渐逝,渐逝渐远,而快乐却始终生长在银河潺潺的碧波间,永不枯竭。春天河湾里的蝌蚪摇曳着黑亮亮的尾巴,我们就聚集在沙滩上开始了关于泥块的游戏。挖河泥、削刻玩具枪、打泥仗、补锅,如此等等,洁净的笑声和清脆的柳笛淹没了沙滩、河流和空旷的田野,也淹没了阳光里寂静的生命。于是,当我们的脚丫歪歪斜斜走出河滩的时候,夏天的脚步就已经接踵而至。炎热的午后,我们就在河岸的草丛开始寻觅只属于我们的快乐。捉蛐蛐,然后小心地用一根尖细的狗尾巴草撩拨着,这一天的比赛就正式开始。在我们声嘶力竭的呐喊中,战斗瞬间结束,胜利者兴高采烈地在伙伴的簇拥下走远,只留下垂头丧气的失败者继续留在冷冷清清的河岸,寻找新的宝贝儿,忿忿然准备明天的战斗。我们就这样战斗并快乐着,即使是梦中,依然是胜利时骄傲的神气或失败时不屈的抗争。

炎炎夏日,银河的水波已经随着第一场春雨的滋润日渐涨溢,我们的地下活动也就悄然酝酿。晴朗的阳光炙烤着焦热的土地,茂盛的树荫不是我们的乐园,父母严厉的目光看不住我们游移的脚步。于是,不一会儿,我们就已经溜到银河桥下不远的河湾,一溜脱去衣服,浸泡在夏日浑浊的河水中。是洗澡,还是游泳?都是,都不是——浅浅的、夹杂着黑色泥沙的河水还不能漫过我们光光的屁股。但是,紧张激动的心情促使每一个人激情飞扬,快乐随飞溅的浪花一起腾飞,越过茂盛的玉米地,越过浓密的蚕桑林,把阳光撕扯成粉末,把河流碾成煎饼,在属于我们的时空中无限挥霍!最后的结果,或是在父母挥动着荆条的追逐中赤裸的群体四处逃逸,却也逃不过最后的哭泣哀号;或是夕阳里发疯似地寻找衣服却不见一点踪迹,只好蜷曲着黑亮的裸体在昏黄的夜色中蹩进家门,却见好端端地搁在屋檐台上的衣服和父亲阴沉的脸;或是安然无恙回到家中,正窃窃庆幸今天的好事时就被父母扯下裤子,随着大人的指甲刮过大腿,粉白色的印迹清晰显现,几声急骤的脆响中小腿上就爬上了几条红红的血印……可那时那地,属于我们的,只有快乐,快乐!

家中的哭喊随着沙洲的冷清逐渐沉寂,那是我们在秋天已经转移了阵地。成熟的丰腴已经将我们的团伙解散,偶尔的三两个聚拢,也只有悠然地闲逛,只有当发现哪家的果树可以分享时,才突然从不知哪儿冒出来,一夜之间将猎物洗劫一空,等到第二天主人发现一片狼藉破口大骂时,我们已经躲在不为人知的角落偷偷地笑了……银河的不甚寒冷的冬天来临,山色四围,原野空旷,单调的童年使我们不约而同汇聚到银河畔,捡拾许多干马屎,再埋入人们遗落在田间地头的玉米棒子或哪家园子刨来的洋芋,点燃,然后看着袅袅升腾的烟雾又开始了将延续到第二年春天的“补锅”的泥巴游戏。太阳落山,马屎火只剩下灰烬,我们刨出火堆中的玉米棒子或洋芋,很严肃地平均分配,吃完时,就传来了村头爷爷奶奶喊饭的声音,于是,急忙约定明天的聚会后匆匆离散,梦中还是河畔激动人心的场景……

春天还没有到来,我们稚嫩的小手却都无一例外地开出了美丽的桃花——每一个关节都绽放血红。忙于生计的人们无暇顾及我们的生活细节,于是,小手上血红的桃花绽放时节,每一个人的脸上都长出了漫山遍野的鼻涕糊——我们都习惯了用衣袖揩拭冬日里不停流淌的鼻涕,时间一长,下半张脸和两边的袖子都已经由鼻涕结上厚厚的一层!只有过年了,才在穿上新衣服的前一天花半天的时间细细搓洗,才能看到小脸本来的色彩。过年啦!这是一年中最兴奋的时刻!家中供祖的臭鸭蛋、腊肉、油炸的洋芋虾,都是一年到头仅仅一次的口福,更重要的是,几个硬币的压岁钱,可以给自己买几个炮仗和一件羡慕已久的塑料玩具。这时节,还可以经常做客,那就意味着可以吃到臭鸭蛋、猪肝和肉了。这虽然苦了父母,他们不仅要准备人情钱,还要把别家的新衣服借来,穿完及时奉还,可是对于我们来说,却只知道难以拒绝那份到了嘴边的诱惑,掰着手指计算,还生怕到时大人撇下自己,整日纠缠。即使只是祖父或祖母一人去,也会带些盖头回来,第二天,母亲就将这些蒸在沙沙饭上面,准会有一屋子的香气!这时,母亲微笑着看我们姊妹一一分完,她就在那只剩些残渣油腻的碗中盛上半碗沙沙饭递给祖母,祖母却坚决地推让给她……我转过头,看到柔软的枝头绽出第一点新绿,我知道,春天就要来了……

是的,春天来临,我们又该有新的希望和快乐了。

3

岁月老去,可记忆永远年轻。银河畔寂寞的沙洲啊,你是否看见我儿时的脚印,歪歪斜斜的,且走且远,且远且深,且深且直,消失在迷蒙的烟雨中,消失在悠扬的柳笛里,消失在弹弓石陨落的远方的远方。

我读书了!

我告别祖父的茅草屋搭建的快乐家园,在姐姐的带领下走进了象山学校拥挤的教室。从此,银河岸边快乐的呼喊就逐渐沉寂了下去。

花喜鹊在院子里的柿子树上唤醒了上学的黎明,我就背起草绿色小书包出门了。春天的阳光明丽晴朗,放学路上的追逐的脚步却永远搜索着田野中的鸟雀。脖子上的弹弓和口袋中的弹弓石让我们的奔跑充满激情。周末时,不是去有女贞树的刺篱笆上挑选弹弓叉,就是跑到银河畔的沙滩上寻找弹弓石,然后花半天时间精雕细琢,上油、捆绑、烘干,就有了一把精良的叉子。等到武装好自己的弹弓,就弓不离手,时时训练,时时炫耀:于是,路旁电杆上的瓷葫芦,菜园子里的水缸,伸出围墙的浇菜瓢,甚至到夏秋时节刺篱笆上结出的南瓜,都被我们击打得斑斑驳驳;庄稼成熟的时节,我们的搜寻就从蚕豆结荚开始,到小河结冰结束,这期间,田野的豌豆蚕豆黄豆玉米以及谁家园子里的李子杏子梅子桃子梨子,凡是可以进口的东西统统逃不过劫难,或顺手牵羊,或偷偷掳掠,即使够不到手,也一定不会逃过弹弓的责难。冬天来临,我们依然露着脚趾吹着鼻涕按时上学。上学路上总是搜寻近旁人家园子里冒烟的炭屑堆,然后刨出一个小拳头大小的烧红的、冒着热气的炭屑,用衣角掂着,一溜烟跑进教室,藏进抽屉,上课时,小手就可以不停地伸进抽屉取暖,等到炭屑没了热气,大约也就差不多放学了——其实老师也心知肚明,但只要不捣乱就行。可那时的老师对我却格外“关照”:背书要求第一个,作业要求最认真,书写要求最清秀,扫地值日也要求做榜样……就因为我的一次家庭作业稍稍马虎了点,就让我在教室外面的五月桃底下罚站!我站在干枯的桃树下,听着四周教室里此起彼伏抑扬顿挫的琅琅读书声,心中的委屈在寂寞的孤独中疯狂滋长。天空掠过的飞鸟将一泡散发着热气的臭哄哄的粪便准确地排泄在我的肩头,我眼眶里的泪水一泄如注!我恨恨地转身搜寻飞鸟的踪迹,发誓要用我的弹弓剿灭所有的翅膀,可就在这一刹那,我听到身后一声清脆的“哧溜”——我的裤子被桃树干上的刺疙瘩挂住,屁股被撕扯成飘扬的旗帜……我逃离了众多嬉笑的目光,却不敢回家,我知道,那是我唯一可以穿的一条裤子,现在这模样,家中等待我的,肯定是父亲激愤的谩骂和母亲低沉的哭泣……我蜷缩在郁郁葱葱的麦田深处,直到夜晚来临,父亲发动全村所有的人将我找到……父亲把我紧紧地搂在怀中,那一刻,我哭泣着听到了父亲极具震撼的心跳……

我们就在这样的岁月中渐渐长大,长成了半大的小伙,然后升学的升学,务农的务农,打工的打工,最后,就连那时热闹非凡的学校也就逐渐被淡忘。直到许多年后路过,看到已经被崭新的学校替代了的几近圮坍的校舍,不禁黯然神伤。就在这学校,留下了我们多少不能磨灭的记忆啊。寂寞的夕阳中,我再也找寻不到那儿时的欢声笑语了。虽然现代化的新学校窗明几净的洋楼成为了银河的标志,可我的记忆中,依然是二郎山下古老的象山学校,和那里曾经启蒙、教导过我的恩师啊!

银河流淌,流淌了岁月的蹉跎,流淌了生命的记忆,也流淌了我成长道路上欢笑和哭泣交织的古朴的歌谣……

4

岁月的注脚不会停息,蓦然回首,我看到父亲乌亮亮的犁铧翻过油黑的土地,翻过寂静的苍穹,定格在夏日浓绿的树荫里。而母亲美丽的容颜就在穿梭的萤火虫晶莹的光斑里毫无声息地衰老……

母亲是银河的女儿,她美丽的容颜如银河碧波荡漾。而她的婚事,就是令人羡慕的天作之合。出生于大户人家的父亲不仅有英俊的脸庞,而且还是卫生院的医生,能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这足以让所有的美丽女子倾心,可是他说,当他见到母亲时,就已经迷失在初冬薄寒的星空下。于是,第二年的开春,他就做了母亲倒插门的女婿。

生活的艰辛不是故事中的山盟海誓,海枯石烂。父亲的地主出身就似乎要注定他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必须经历的坎坷。父亲没有了工作,回到家,成了地地道道的农民,烧炭、修水利、烧瓦、做过小本生意,最后,父亲成了一个牛倌。那是联产承包责任开始的时候,父亲买下了生产队的两头牯子牛,终日忙于牛事,在农忙时节犁田耕地,农闲时节放牛打柴,整日操持,终于建起了属于我们自己的家,虽然一贫如洗,却也是属于一个倒插门的农村汉子的立足之地。然而,家的概念却不是书本上的温馨和谐,从幼年的记忆开始,我就在争吵和谩骂中煎熬着一个个漫长的黑夜。

父亲是个倒插门的女婿,这在他的思想中终于成了一个无可奈何的羞耻,失却了值得骄傲的职务,多年的劳碌却无法摆脱贫穷的困境,在诗书传家温文尔雅的银河村,他多年传习的世家之风没能带给他些许的荣耀,反而备受奚落,再加接连几个女孩的出生,不仅增加了生活的压力,也逐渐消泯着父亲男尊女卑的思想尊严,没能生个儿子,这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大逆之事!在那食不果腹的年代,力气就是公分,力气就是威严,更重要的,倒插门的心酸使父亲永远抬不起头!生活中琐碎的磕碰使家庭关系日渐紧张,心性刚强的父亲逐渐萎缩了先前的锐气,借酒浇愁,酒后或装疯卖傻,或对我母亲和姐姐拳脚相加,直到那个时代结束……

历史掀开新的篇章。父亲母亲就在黎明的星辉中推着吱呀的手推车,步行四十多里,到松桂街买些便宜的山货,擦黑回家,第二天又转到城里卖掉,倒买倒卖中赚取微薄的利润;后来专营木桶,买回后稍加加工,再倒卖。靠着几年的勤劳和节俭,父亲为我们支撑起了一个像样的家。

生意平淡,父亲又以三百元买下了生产队的两头牯子牛,稳稳当当地做起了牛倌。这时,我已经念初中。于是,每天放学后的事情,就是骑在牛背上晃悠晃悠地在银河畔的草地上静静地翻看我喜欢的书本,累了困了,就看看银河依旧清澈的流水间晃动的波纹,或者静静地躺在碧绿的草地上,看看蔚蓝的天空和天空里飞过的叮当鸟。这时,辽远的哨音响起,我的心,就在漫天的霞彩间飞翔起青春里最初的梦想。农忙时节,给下工的父亲放牛就是我这个最小的儿子的责任。四围漆黑,只有点点繁星映照着远远近近高高低低浓浓淡淡的峭楞楞的树影,只有老水牛粗重的喘息应和着或低沉或高扬或柔和或刺耳的虫唱蛙鸣,黑夜就这样抓紧了我心。抖抖索索中,我大声背诵着记忆中的课文,声嘶力竭地,想要驱赶黑暗的恐惧;直到精疲力竭,喉咙嘶哑,才听见父亲呼喊我的名字,走近了,吆喝着牛,父亲淡淡地说:“背书不用那么大声”。暑假里,我每天都会挑起父亲的箩筐,吆喝着壮实的水牛,迎着初升的朝阳,将牛赶到二郎山,然后割一挑山草回来,午饭后再上山,一边寻找牛的踪迹,一边捡拾山坡上树丛中的菌子,等到下午回家,手里已经是满满的一兜了。“呵呵,已经是老把势了啊。”熟人都这么说。我嘿嘿地笑着,心想日子就这样平静,该多好啊!

我渐渐长大,上了中学,大学,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可父亲乌亮亮的犁铧却时时出现在我的梦中。父亲挥动着响鞭,在障眼的光环里敲碎了我的梦和我的幼小的心灵,只有母亲,静默地陪伴着我,和我孤单的魂灵。

“命啊,都是命啊——”许多年后一个明丽的春日,苍老的母亲放下手中线箩,看着院中调皮嬉戏的孙子,淡淡地说。我忽然读懂,母亲的美丽,就隐忍在一个女人永远的平静中啊!

5

银河水潮涨潮落,荏苒的时光中无法荡涤的,是岁月中心灵的刺痛。

那仿佛已是遥远的时代,男人青灰色的衣裤,女人藏青色或灰蓝色的坎肩,男人黑色或花白的头发,女人黑色的“海军帽”,我的眼前是一个灰色的海洋,不,准确地说,是一个灰黑色的时代。那个时代出生的我,不能忘却的,是银河桥最初的状貌——两根晃动的圆木勉强架在河两岸,每次跟在祖父身后过河,我总是战战兢兢等待祖父伸过他粗糙的手掌牵引着我的脚步。而那个雷雨的午后,当我被急促的脚步声从夏日的午睡中惊醒时,我看到了邻家婶婶灰白的脸。婶婶是背着山草过独木桥时掉进翻滚的河水中的,当人们救起她时,已经奄奄一息了,然而婶婶却没死。我就在此后很长的时间里,偷偷地看着祖母在每个深沉的黄昏用白布包裹着鸡蛋装在笊篱中,行色匆匆,到银河桥边的沙地或草丛捉一两只蚂蚁或小蚂蚱,小心地和鸡蛋包裹,然后口中念念有词,神情庄重:“阿妹回家啊——回家啊!”

婶婶终于醒来并日渐神气,我不知道是被祖母喊了回来还是自己命大。许多年以后,当我看到昔日的独木桥在机器的轰响中变成了雄壮巍峨的石拱桥,还在桥匾上书写了遒劲的“银河桥”三个大字时,祖母苍凉的声音又在我的耳边响起:“阿妹回家啊——回家啊!”

父亲死了,在我读初三那年的一个寒冷的冬日死了。姐姐们相继出嫁,孤苦伶仃的母亲就在依然健硕的祖父的帮衬下,艰难地支撑着一个贫寒的家。从高中到大学,母亲含辛茹苦地在贫瘠的土地上挖刨,终于使我有了一个稳定的工作。我娶妻生子,在城里安了家;我要母亲和我一块生活,可母亲总是说:“不习惯啊,还是银河好在啊……等老了吧……”其实,母亲已经老了,佝偻的背脊,花白的头发,日渐瘦削的脸庞,就连牵一条小狗也会闪了腰。可她依然还种着一丘田,养了许多的鸡鸭禽畜,时常背点东西送来给我。她说,还是自家的东西好。我经常回家,回家就和她静静地坐在屋檐台上,看远处朦胧的山峦和院中满树的花果。春来春去春常在,花开花落花自妍。透过深遽的天宇,我仿佛看到祖父天国的笑容如同秋后高远的穹庐豁达而洒脱。

我行走在车水马龙的现代都市,可我的魂灵,却永远飘荡在那条泛着银光的河流上,飘荡在那片写满脚印的绿色的原野上,飘荡在那片依然氤氲着深沉的色调的土地上,这就注定了我一生的漂泊和寻找……

我神秘祖父的长烟锅和花胡子呢?我慈祥的祖母的羊皮披毡和咳嗽声呢?我心碎的父亲的乌亮亮犁铧和精细的毛笔呢?我儿时的那些撒尿和泥巴的同伴们,是否已经在浪迹天涯的足迹里逐渐消泯了幼年的纪事?我深沉的母亲用满脸的皱纹告诉我生命的艰难坎坷和坚毅执着,告诉我人生的简约凝重和不可替代的傲岸,可我依然愿意相信,是那条河流,孕育和滋养了生命的灵动。是啊,因为有我们对生命的虔诚,人生比戏更精彩!

我知道,我的今生,不论行走的路有多远,都不能挣脱银河的无形的牵引——这就是命定的尘缘中永远不能割舍的情节!

是的,故乡在银河……

责任编辑 彭琼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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