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廊

杏未芳菲

“洱海有蓬莱，三千溺水谁飞渡”这是古人写双廊的诗句。就这样简简单单一句诗，让我对双廊充满了好奇与向往。

双廊位于洱海东面，与大理古城咫尺相望。这个终年被洱海水温柔抚摸着的小岛，是属于故乡大理的不可忽视的部分。杜文秀曾在这里建立水兵营，因此斑驳的历史感与浑然天成的景致，以及白族世代渔家文化的积淀，为这里铸就了不可复制的厚实感，且笃定而悠远。

八月的一个下午，我和朋友驱车来到这里。从沿海的公路上远远望过去，阳光投射在海边有白色墙壁和青色瓦檐的房屋上，那淡淡的色彩因为阳光的揉搓而产生出一种幽远细腻之感。加上周遭植物的绿色与不知名的花朵的黄色、红色，以及海水的蓝色，如此丰富的渲染，扑面而来，毫不娇羞扭捏，让我的眼睛一下子被各种色彩填满，瞬间都觉得有些应接不暇了。

下了车，我们便登上了停泊在洱海边的小艇。太阳浮映在苍旻里，一道道金光轻柔地覆盖在水面上。于是让我们在这秋日溟濛的湖面上，邂逅了一场光与水的盛宴。艳阳，来势汹汹，清澈的湖水被它宠爱得无以为继，可以深情到直至溃败，兴意阑珊的颓唐。湖水在阳光的手指尖得以雕琢，有了高贵的线条。从洱海上看双廊，又是另一番味道。远处杨丽萍的居所，像一尊石砌的宫殿，静静伫立。这座房屋一如她的主人一般，俊美秀丽，卓尔不群。这样的居屋，这样的景，让我心底的幽思苍苍莽莽，还自遥遥而来，空旷萧疏。

小艇靠近了一户食店，房子是临水而建的，有鱼笼挂在石阶边上，从上到下垂入水中，里面装着大大小小的活鱼。当看到我们到来，店家女主人热情地站在岸边迎我们。她让我们坐到长长的木质桌椅边，并沏了一壶喷香的烤茶。这就是大理人的热情，无论你来自何地，都能在这里找到归家的安稳与温暖。很快地菜就上桌了，店家为我们准备的第一道菜是蒜蓉青口，香气四溢的翠色叶子用白色的瓷盘盛着，撩拨着我们脆弱的味觉神经。第二道菜是辣椒炒鸡，放在嘴巴里细细咀嚼，一些有奇异味道的香草刺激着脾胃，有点麻，有点辣，却又是憨憨实实的模样，让人忍俊不禁。新鲜的香菜，优雅中带着矜贵，但又躲不过那天生的温柔；花椒算是大俗，但似乎也暗藏着大雅，色色空空，疯狂与婉约尽在其中。第三道是海菜芋头汤。一锅好汤，可以让人忘记一切凡尘的烦恼和绝望。汤是一种温暖的液体，亦是一种柔情的混合，奇怪的是，当一种食材在自然状态时，它的肉体与灵魂总是分离的，而一旦煮成了汤，一切就沉淀下来，随着上升的热气渐渐旋转，肉体与灵魂瞬间合为一体。所以，喝一口好汤，舌尖那一点陶醉，便忘记了世间的苦。主菜是洱海鱼炖土豆，它使我们的味觉享受进入了至高境界，如同虔诚膜拜神灵，才会升至天堂。还有那周身散发着海水清香的虾米和银鱼，以及柔软如云的蜜汁肘、清新的松仁玉米；收尾的甜点是油炸乳扇，没有矫揉造作的昂贵食物，却可以让人饱尝到质朴的人间温暖。近水而坐，小酒小菜，细酌慢品，我们顿时觉得自己有了些许名士的隐居的味道。

主人告诉我们，他们家原本也是靠打鱼为生，现在随着旅游业的发展，所以开了这家食店，但依然没有忘怀过去。因此上，小院里各式各样的渔具一应俱全，看来主人是一个念旧的人。和主人家攀谈，幸福的感觉轻易就能让人察觉。因为他们的眼中有暖意，笑容有童真；同时他们也像守护火焰那样守护着幸福，并让周围的人觉得空气里有情愫的自在，而非在现实里强硬地活。看着眼前的他们我突然觉得，或者现世与过往原本并不矛盾，只是我们为了前行，一些时候会刻意去抛躲与遗忘它们罢了。生活在双廊的小岛上，可以是这样的简单且平静，就像熬一锅汤，采用最平凡的材料，花上最长的耐心来等待。当你捧起汤碗啜饮的时候，会发觉，煲汤所用的最昂贵的材料，并不是任何一种食物，而是时间。美好的东西，都需要花时间去等待。等待一碗美味的汤，等待一盆花开，等待一段幸福，皆是如此。

吃完饭，我们沿着洱海边悠远的小径散步，此时的大理，虽已经入秋，但是依旧不冷不热，恰到好处的温度，吸引了很多外地的游客。他们或者只身游历，或者举家前往。让这个幽静的小岛，瞬间沸腾起来。顺着开满桂花的道路一直向前走，路途上遇到很多孩子，他们要么是襁褓中的婴儿，要么是约莫五六岁的孩童，小家伙们的脸庞如山茶花一样娇艳粉嫩。我想，孩子在这里度过的假日时光会是一生中幸运的际遇，无拘无束地生活在天地之中，如同蓬勃生长的植物，生命力会格外旺盛。

在蜿蜒向前的道路两旁，有许多葱郁茂盛的植物，桂树、松树、山茶，还有很多我说不出名字的，它们凝肃地横向天空。古朴的白族文化大院，时髦的落地窗咖啡屋，寂静的农家小庭，天空中有成群的鸽子飞过，还有悠闲的小狗，从我们身旁悠然而过。

“造船世家”是到双廊一定不能错过的地方，延续五代人的造船历史以及精巧的造船工艺，是令人瞠目结舌的。他们能手工制作各式的大型渔船，以及运货船只，这样的制造方式在现在这个机械工业大行其道的社会里已是鲜见。主人家告诉我，他们现在制造的船只，可以通过网络远销到省外各地，这样不仅可以有丰厚的收益，还可以把大理悠远的渔业文化推衍到远方，使之发挥更大更久远的作用。我想，这不仅是值得“造船世家”荣耀的事情，也是值得所有大理人骄傲的事情。传统文化与现代工业并不矛盾，它们之间的冲突往往来自于人的行为，来自于人追逐物质目的时候的激进过程。只要在传承、沿袭的同时，懂得善待、保护，发展、改进，既对古老的事物心存敬意，又对现代的社会怀有融入之心，那么这样的制造，就是一种推进时代品质的作为。

从“造船世家”出来，顺着道路一直向上走，在小岛建筑群的最深处，是欧洲建筑样式的月亮宫。它是舞蹈家杨丽萍为自己建造的居所，从近处看，这幢建筑在拥有精巧和美丽的同时，也能让人感觉到华贵与别致。别墅旁人工精心雕琢的岩石，以及每一块铺在地上的淡黑色鹅卵石，那些繁复美丽的花纹和图案，透出沉静的气息。我想在这里，现代人日益浮躁的心情，可以获得调整与平息。于是，整整一个下午，在这个寂静的地方，我一直被一种无声却优雅流转的感觉引领着。这些建筑的轮廓和线条，有着敏感而细腻的刻画，似乎穿透了浓长的世俗，它们不仅仅美丽，而且带着巨大的包容和隐忍，有凸显的个性，却没有放肆和张扬。岛屿前的洱海，千百年来不变的模样，可以让人站在海边看，也可以把人困在水中央。而人的灵魂就像海水冲刷岩石那样，慢慢被改变气味和内核，或者使它更为细密、坚定。

在双廊这样悠闲而美丽的环境中，那些充满白族情调的建筑，那些蜿蜒悠长的街道，那些花岗石堆砌的屋角，那些郁郁葱葱的植物，那些临街盛开的秋桂，那些悠然自处的美，或许真的可以让人的心停下来，然后用心品味生活。于是我们会发现，简单是快乐，放弃是拥有，平淡是幸福，而遗忘可以让人坚强。

黄昏的时候，我再次散步到洱海边，看水面上漂浮着的菱角的叶子，看暮色迷离的天空中淡淡的云朵。太阳渐渐落下去，玫瑰色的天空慢慢变为绛紫色，远远看去，房屋、道路、树木、花草融合在一起，它们之间的这份契合，坦然自若，似乎与人世的动荡变更没有任何关联。

入夜的时候，我们来到栖身的旅店，它的名字是海月楼。有水色，有月影，有动有静，“临海楼前水，花影月成图”，我想此句诗歌最能体现这里的意境。海月楼里一个小小的酒吧，老板原是外地的游人，因为初到双廊，便被此处的美景征服，因此决定逃开大城市的繁华凌乱，藏身于此，加上天生一副好嗓子，所以每当店内华灯初上的时候，他就会怀抱吉他，把一首首优美的歌曲，献给每一位来到小酒吧的人。无论你来自哪里，正在经历怎样的事情，无论此时的你开心或者忧伤，只要在这里坐下来，喝一杯小酒，听一首歌曲，内心的忧虑就会化为熔炉内的飞灰，散去得了无痕迹。人世间的颠沛流离，让一些久居都市的人，身心疲惫。内心怀揣着太多的愿望，而现实与梦想终究难以两全其美，正如一个人为了自己想过的生活，就要勇于放弃一些东西。若要自由，就得牺牲安全；若要闲散，就不能获得别人口中称颂的成就；若要愉悦，就无须计较身边的人给予你的态度；若要前行，就要离开你现在停留了很久的这个地方。有得到，就一定会有失去。很多旅游的游客，会在店里用老板提供的小笔记本，记录下旅途中的所得所感，把心沉静下来，感受生命里最轻易被发掘的寂静与幸福。

世间包含着各式各样的幸福，因此上幸福是没有统一标准的，也没有详细的定义和注解，每一天我们都觉到自己在经历，在前行，在感受。幸福像流水一样占据着感觉的每一条缝隙，用它的气味、色彩、触觉，抵达我们的灵魂。快乐是真相，突破虚假繁荣，它终究会让你明白，别人怎么看你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如何看待自己，如何选择一种真实的方式，度过生命中的每一天。或许要过了很久，我们才会明白，幸福是一种生活方式，一种追寻，一种信仰。

天色渐渐黑了，望着远方渐隐的霞光，一种悠然而至的沉静在我的心底扩散开去，使我与双廊、与洱海之间的氛围，敏感延伸。一水迢迢，别来无恙？三秋渺渺，未免有情。突然觉得，似乎不能用美、亮丽这样简单的词汇去定义双廊，因为它有着一种浑然天成的悠然之感，丰盛端庄，郑重自持，如同一种秩序，一种道理，让人为之心存眷恋。它代表着的，就是一种生动与寂静互相探测的空谷幽兰般的意味，绵密妥帖，使我深入其中的这个瞬间，与世间出现了一种微小而超脱的距离，为心灵深处留出了一片清净天地。

七月末的一个傍晚，我在这里。

问余何适，廓尔忘言。

也许吧，生活的根基，就是拥有一颗自然的平常心，如同涓涓细流从心底淌过，来自我们与世间周遭的人与事和睦妥当相处的道理，它是一种无法言语的愉悦，不剧烈，也不招摇，是一种生在尘世里却又距离俗世一步之遥的清醒与安稳。

责任编辑 王丽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