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山，那苍然而久远的诗意

张卫平

一山苍然，其巨大的体量总是让人从哲学与审美的角度予以体察与感悟，因此，苍山，似乎已是所有山的共名。不过，作为久居者的我，大理的苍山，在此却是一个具体的实物，就像在这里，大理石早已作为某种可以华丽或质朴的岩石的冠名一样，苍山，其实就是大理的屏障与背景。黛色的十九峰近乎南北向地纵立于一池洱海水的西侧，在它前面的一切，犹如摆设的精美器物与迷人戏剧——它回溯时光、延续美好、眺望未来。而与之相对应的洱海，则一池碧蓝，与天共长一色。苍山与洱海的百二山河间，那最为独特的味道与魅力，也就充盈而勃发了。

其实，对于山川景物之美，作为中国文化的因子，自古以来就有着共谈：众峰耸立，直入云际；清流潺潺，澈可见底；而在山之深处的清溪两畔，石壁笔立，晨昏变幻之下，则五色交辉，绚烂非常；众峰之间，叠翠的丛林在四季的交替中尽显着不同的美景，只在山麓之下，与人相近之处，有蓬蓬的绿竹成为不变的风景；如在黎明时分，山中的雾已经开始杂乱，但还没有散去，还有叫不出名的鸟儿在隐隐约约中传来露珠一样清脆的叫声，如果夕阳从天际高处的云间透出一抹直接而稍稍模糊的辉光，照临处，溪水跌宕而成的池塘中那些终日沉于水底的稀罕的鱼们因水面五彩的漂浮而欣然地竞相跳跃出来，探望这晨光中最后的辉煌……

如此美轮美奂的天地至境，在苍然的苍山以及与它相随相伴的洱海之间，早已具有了。

苍山苍然，超越了时光。由此才有了历朝历代的贤达与名士，总在那些回环的节令和反差的情愫中，忍不住地登临其上，眺望远处。就像我也会暂时地逃离俗事与凡尘的侵扰，正在这苍郁林木的某处凝神。在清洌袭人的溪水之畔，感觉这一溪清澈之水，分明已经穿过了我轻薄的身体；林中是风，风中有花的暗香，有珍珠与宝石样的细碎而清晰的鸟鸣，并且层林上方浮着的是整齐或斑驳的颜色……于是对于合围的外物，我不得不也想起那些传达已久的歌与诗，想到这样的歌与诗，也是时光的溪流中，如我一样的登临者在或沉郁、或勃发的兴致中冲口而出的声音与语言。但那些久远的登临者，现在已经在溪水的冲刷下淡薄了，更多的却是湮没无闻，汇合在四季不停的风中。苍山似乎是永远地这样苍然着的，而过往的所谓贤达与名士，还不如经历着一年年衰荣的丛林与野草，他们、以及我，只是这些苍郁林木的一枝一叶而已。于是，因这山风的荡涤而空寂的心也涌上了丝缕的悲忧。我想唯一的拯救，是在百年之后的再一个百年，如果我在远处游荡的魂魄还有知，则还会重新回来，再次代替当下的我登临美景长存的苍山。如此循环往复，时光似可永远地停止在这个清澈的流水渐渐变得温暖的上午辰光。

因此，在如此厚重的情绪之下，我惟有向上，登临苍山十九峰中的任一峰顶，方可自拔。越过那些细叶杜鹃的黄色花瓣，云在脚下的低处盘旋涌动，天高悬如蓝色的帘子，而从云的间隙望下去，地分明地阔了，星罗棋布的村庄淹没于绿野平畴，人间的上方是点点烟火，却是渺远到了极致。我可以听到自己体内的呼吸，似可通达天庭；而天之蓝中，无一片云，天庭又将托于何处？于是，我在这空无一物之处，只有重新记忆那些心胸空旷的千古诗人，借他们的诗句来把问这天外的青天了。

黄昏的色调，开始一点一点地挤进这个无限的空间，光线开始暗淡，气温开始下降，流风开始回旋。由此，我必须下山，借宿于半山的某处，或是十八溪之莫残一脉滋养的荡山感通丛林，或是双鸯流水仰望的无为高寺，再或者，偷个懒，就只歇于用玉带云雾撞击出、有缘者方可听得暮鼓晨钟的中和禅寺。在那里，我寻踪久远，与当年的禅者和尚无极、学者状元杨慎、行者宏祖霞客中的任一个，在一盏孤灯下对坐品茗，谈法说理、神游物外。只是，还是让我遇上一个晴朗的夜晚吧，在天高地远的境遇下，听着这万顷松林的风苍茫了世界。如此，我们是很容易在一份难得的沁凉中入睡的。然而，在这样的夜晚，我们必将要醒来，在没有人的时分走出屋外——其实月光早已从窗口间执意地照在我的身上。我走出来，望见那轮在时光中抚摸过无数有名无名诗人的额头与心灵、浸润与斑驳模糊了无数诗页的明月。现在，那些重叠与相互纠缠的诗句成为我身边月下零乱的花叶之影，在我踽踽的独行中，沾满这些花叶的暗香与粉齑，并随之侵袭到我感觉空灵的襟袖之间。如此的光与物，也将我的影子弄得波光粼粼，不知身在何处，只怀疑百年前的魂魄洗濯于一个硕大无际的冰玉之壶中央。

山高月小。而在低处的洱水之上，在渔舟唱晚这个成语后，它还在扮演着一个与传说无关的词汇：月白风清。

现在，我无法逃逸，只有走入纵深。走进无德无恶的深邃丛林，触摸幽静的溪泉，瞻望难以入画或是画难以描抹的怪石，并从而，嗅到苍山最真实的味道。但是，我还是无法尽于兴致。我与那些将身与心物化与映射于山水的人们还有什么不一样的呢。我想到了酒。我要来到人迹罕至之处。这应该是一片长满衰草的斜坡，因为那个漫长得几乎不变的斜阳的缘故，厚而软的草皮上已是温热的抚摸。这时候，我独自一人，将随身带来的一壶酒倾倒而出，尽兴而饮，不知不觉中，我就随西下的夕阳一起沉醉了。我枕着草皮，或是草皮枕着我，卧倒在这面散发出浓烈的草腥味道的天然之毯上。在一种混沌与混沌相杂的状态中，仿佛轻浮于天地中间而神游物外，于是，我这苍山之子，意念已经深入到了苍山的最深处，而苍山，也最无保留地进入与占领了我的整体，包括身体、包括灵魂。与苍山的相交相合，已经到达了极致；就是梦，也不过如此——相同的趣味，相同的感悟、相同的时空。我如一朵花开放在徐徐吹着的风和缓慢而不可遏止地合拢与浸润的暮色中，而后，在酒醒来之前，我已经结成虽然细小、但无比坚实的果。

我还是要选择一个恰当的季节，不然，我所经历与描述的苍山就未免空灵与虚无了——因为，毕竟，我还是要回到白墙青瓦与渔舟唱晚的人间烟火中来，那是一种阡陌纵横中的世俗之美、那是一种绿野平畴间的质朴之轻，热烈而随意。所以我必然要在仲春时节，将与人亲近的苍山告诉你们。空气中是暖洋洋的杂糅的香味，风是轻而薄的，而地面却是非常地湿润而松软了，在所有树林伸展的叶片下，百草滋长得分外地葳蕤与荣茂。这时候，我们听到布谷在飞翔中共鸣而透明地呼叫，杜鹃却是没有身形地委婉吟唱，一对长尾而不知名的鸟，斑斓地将柔软的双颈紧紧地交织在一起，嘤嘤之声使我们想起那个久远而人间的词令，关关雎鸠。此景之中，的确是可以逍遥娱情的，只是离神游物外、浮游天地之间的通感还有着微小的距离。毕竟，这是一个具体的季节，在酒与水之间还有着体温的区别，在远与近之间，也还需要一张薄薄的车票。

其实，苍山就是我们身边一个硕大的寄情之体。我们进入与品察这座苍然之山，是无需那种以另类为时尚的长途跋涉与极限体验的。与人相契的会心之处，从来也不是仅仅存留于传说与想象中的远方，生活在别处，远不如千年前陶老夫子的率性之语“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来得随意与“低碳”。在这座苍然之山的任意一处，只要在林荫之下或是嶙峋山石间，仍然还有汩汩清泉与一面草地，其上升的气泡像是轻舒的呓语、其交织的草叶舒痒了我们的肌肤，似也应契合我们的梦想。我们是苍山的一部，山中的鸟兽鱼虫，也就自来亲人。

苍山苍然，溪水径流。江山与风月，本来就是一种物外，原本没有固定的主人，只要有一份闲情逸致，我们也就是它的主人。而那久远而苍然的苍山，也原本就在我们身旁。因此，人生之至乐，也不过如此而已。

责任编辑 彭琼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