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麦田

2012-04-29 00:44艾德勋
大理文化 2012年11期
关键词:老舅外婆家麦田

艾德勋

一个叫做麦田的村庄,像一幅水彩画挂在博南山一面向南的山坡上。外婆家就住在麦田,而我的童年就经常住在外婆家。

外婆是妈妈的姨妈,外公是妈妈的姨父,他们是妈妈的养父养母。我在外婆家有两个舅舅,大舅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四川省西昌市工作;因为大舅书读得多了就去得远了,外公外婆担心老舅学业好了也飞远了,高小毕业以后就不让他再继续上学,回村里做了一名小学民办教师。

村庄所在的山脚下,发源于黑山门的一条小河自东向西划了一段优美的弧线,奔澜沧江而去。因为麦田是小河最上游的村庄的缘故吧,人们把小河叫做麦田河。

出了村的麦田河弯弯曲曲,进村的山路曲曲弯弯,小路与小河相互交错。当时的麦田河从上到下没有一座小桥,无论是进村还是出村,都必须三次趟过这条小河。好在小河的上游生态极好,即使是在雨季,小河也不怎么涨水,而且常年流淌的都是清悠悠的山泉,走累了、口渴了,弓腰掬一捧就可以入口。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形成的,村庄坐落的山坡,划分为三个区域。从山顶到山腰是原始森林区,间或有几片小块的旱地,听大人们说不时还有狗熊、豹子、野猪等猛兽出没。山腰部分是村庄,村庄里分布着许多或直或弯、或宽或窄、或平缓或陡峭的道路,老寨子的中央横着一条石头路,石头被人畜踩踏得又滑又亮,在月色下闪着青光,家家户户的茅草房掩映在竹林和核桃林里。从村脚一直到坡底的小河边,是一整坡的梯田,春天生长绿油油的麦芒和豆荚,秋天结满黄澄澄的稻穗和蚂蚱,夏季放牧满坡的蝉鸣和蛙鼓,冬季铺晒温暖的日头和月华。

一条清亮亮的水沟,像一条玉带弯弯曲曲自东向西横系在山腰。水沟上方是村庄,下方是梯田。水沟流淌到村西的边沿,顺着一条山沟自然落下,汇入麦田河。就在这条山沟的上方,有一个水源地,村庄里几乎家家户户的菜地,都在这个地方,大概是一直出水,又是菜园所在,村民们把这个地方叫做烂巴园。由于水多地肥,烂巴园的蔬菜长得特别壮,我小时候在这里看到的青菜,差不多有我的个子高。

在村子东头的水沟下方,建有一座水碓房,水碓房里舂米的杵臼是大石打制的,支砌在木杵下面的地面里,让我觉得舂米的那种闷响特别夯实。村庄的东南方向有一条山箐,是麦田河的干流,村里在山箐里的河流上建了一座水磨坊,并以此把山箐命名为磨坊箐。每年秋收以后,外公就赶着毛驴到水碓房舂米,去水磨坊磨面。而我,就屁颠屁颠地跟在毛驴和外公的后面。在水磨坊里磨出了面,外公就把石磨周围最上面的面粉(大人们把它叫做“面尖儿”)撮上一大把,就着山泉水和了做成圆粑粑,在火塘里用木炭将表皮烤黄,再埋进子母灰里焖熟,公孙俩一人一半尝鲜,那种饱含新鲜玉米原味的香喷喷的味道,热腾腾地从掰开的缺口冒出来,让人垂涎的感觉真的是只可意会,无法言传。

村庄里没有平地,所有的地面设施都构筑在坡地上。在村子最西边的山坡上,一块向南凸出的地方建了村里的小学,校舍建在最南端,东西南三面都是陡坡。在南端的校舍和北面的山坡之间,整理出来一小块平地作为学校唯一的活动场地。在场地的南北两端各竖立了一个木头做的篮球架,就成了一个简易篮球场,学生们在那里打球,一不小心,脱手的篮球就会滚下东西两面的山坡,而篮球一旦滚下坡都要到坡底去捡,一下一上,来回跑半天。然而,没有其它运动和娱乐条件的山娃子们,还是经常在简易球场上跑得汗流浃背、小脸通红。

老舅就在这所民办小学校里教书,还不到入学年龄的我跟着老舅到学校去玩,无聊的时候就跟着读书认字,什么“毛主席万万岁”和“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等,就是在这里学会读写的。

村庄里种植着许多大龙竹、茨竹、香竹、金竹、紫竹等不同品种的竹子。为了节省木材减少对森林的破坏,村民们用大龙竹来搭建简易建筑,用竹篾笆代替木楼板,用竹篱笆围院子、栅地边。外婆家的院场边栽种着紫竹和香竹,还有一棵向外匍匐的老桑树,外公的旱烟锅就是用一根中空的紫竹,接上一只陶制的烟锅做成的,而香竹的竹笋是美味的菜肴,桑果则是我解馋的食品。在竹子和老桑树的下面,就是那条玉带一样流淌着的水沟了。

除了村庄里的泡核桃树,在村子里和村外的河谷、箐底、沟边、地脚等地,还分布着许许多多的野生铁核桃树。那时候泡核桃果不像现在这样值钱,倒是铁核桃果,可以用来做核桃油,出油率远比泡核桃果要高。在我的印象中,外婆对外公有着诸多的不满,常常听到外婆唠叨外公的诸多不是,而外公对外婆的唠叨像是早已经习以为常了,自顾自地在火塘边抽他的旱烟锅,或是戴上老花镜,抬一本发黄的旧书旁若无人地坐在屋檐下阅读。然而就是这样一对老冤家,他们砸铁核桃果时的那种高度和谐,那种天衣无缝的配合,让我现在回想起来还佩服不已。

秋后的夜晚,屋外的气温有些冷凉。一家人围坐在堂屋里的火塘边,虽然有油灯的辅助照明,屋子里的光线还是不够明亮,老舅挂在柱子上的收音机播放着新闻或者是歌曲。外婆在地上摆放一把簸箕,再在簸箕里摆放一个圆圆的水冬瓜木砧板,在自己的身旁放置一背篓铁核桃果,外公坐在外婆的对面,手里抡一把大木锤。外婆首先把三四颗核桃果摆放在砧板上,外公抡锤把它们砸碎后举锤,当外公的木锤再次落下的时候,外婆已经把砸碎了的核桃扫落在簸箕里,并且在砧板上重新摆上了三四颗核桃果。外婆扫落核桃碎片和摆放核桃果的动作几乎是同时完成的,而外公举锤和落锤的动作也是一气呵成,节奏不紧不慢,俩人的配合堪比当今的机械化操作,默契程度让人叹为观止。也就是从那个时候,我知道了做核桃油的第一道工序,就是要先把核桃果弄碎。

我的童年,当时是被留在麦田的。我们村子缺水,粮食生产基本处于靠天吃饭的状态。我两岁以后,妈妈生了二弟,爹和妈早出晚归出工干活,还是挣不够一家人的口粮,奶奶背上背着二弟在家里做家务,还要照看我,很是辛苦。而相比之下,外婆家的日子要殷实得多,老舅还没有成家,家里没有小孩,我在外婆家自然受到特别的宠爱。我现在还依稀记得当时被父母亲留在麦田的情景:大约三岁左右,父母亲带着我回外婆家(我当时是被父亲放在竹筐里用扁担挑到麦田的),第二天父母亲离开外婆家的时候,父亲的竹筐里装了外婆家送的猪仔,而我被告知要留在外婆家里。我哭喊着要追赶爹和妈,老舅和已经订婚的舅孃对我围追堵截,最后他们手里拿着荨麻(一种多年生草本植物,其茎叶上的蜇毛有毒性)堵在路口,终于把我和我童年的记忆留在了麦田。

说到舅孃,我就自然而然地想起了她的长发辫。舅孃的乳名叫阿秀,来自老街镇(现在属博南镇)320国道边一个叫做大箐的山村,是一个身材小巧玲珑的姑娘,身上最显眼的地方是一头又黑又亮的长发,编起来像一条天河,从头顶落到臀下,披下来如一道月光,从天堂流到人间。舅孃做家务和干农活时,就把长发编起来盘在头上,像是戴了一顶黑色的小草帽。舅孃心灵手巧,做得一手很好的针线活,我参加工作以后,还用过她亲手为我缝制的绣花鞋垫,那上面绣的花草,花红叶翠,栩栩如生。

舅孃年轻时给我留下的最深刻的印象,是她站在院场边的老桑树旁梳头的倩影。太阳刚刚爬上东南面的山头,暖暖地照着美丽的村庄,清亮亮的水沟下,满坡的草青谷黄,和风微微,送来一阵阵稻香。舅孃面对南山,站在院场边的桑树旁用一把木梳梳理长发,此时我蹲在屋檐下或者是院场里用一只锑盆洗脸,正好处在舅孃的背后。舅孃仰头甩动打开的长发,那一头浓密的长发就像一道黑色的瀑布在朝阳里落下来,几乎湮没了她腿部以上全部的身体。

没过几天,我就深深喜爱上了自己在麦田的童年生活。在火塘边抽着旱烟的外公总是有讲不完的老故事,什么杨状元(我现在知道他就是明代状元杨慎,字用修,号升庵)的故事、慌张三的故事等等,一讲就是一个系列。常年包着黑布包头、裹着尖尖的小脚的外婆,腰间总是系着一个蓝布围裙,里面总是兜着吃不完的好东西。村子里唯一的教书先生、老舅的小柜子里,藏着许许多多我最喜爱的小人书,现在还记得我当时最爱看的一本是《狼牙山五壮士》。

外婆家的厨房坐东朝西,外公在厨房背后当阳的土墙上,用木棒架起了两只木桶,木桶里养着两窝蜜蜂。正是因为蜜蜂们的辛勤劳动,外婆家堂屋里木柜子的陶罐中,才源源不断地有了我最喜欢的纯净的土蜂蜜。当然了,吸引我频繁地掀开木柜子的,还有外婆安放在小簸箕里的香甜的麦芽糖。

如此惬意的时光,一直持续到我近7岁时回我们的村子里上小学。尽管后来老舅和舅孃结了婚,再后来他们有了自己的第一个孩子,我在外婆家所享受的待遇也丝毫没有改变。大舅远在四川工作,大概两年才回一次麦田,所以我很少能见到他,但他对我的关心妈妈时常念叨,比如大舅什么时候在我回麦田的路上抱过我呀,给我买过什么东西呀等等,记得上小学期间我最好的一件衣服,就是大舅从外面带回来的灯芯绒做的,十分暖和耐穿。

这样幸福的童年生活,我怎么能够轻易地放弃呢?所以每个寒暑假期,我都要回到外婆家住上一段时间,和同龄的表兄妹一起,上山去采杨梅果、黄刺果,进箐里捡菌子、拾蘑菇,下河底摸小鱼、捉石蚌。因为生态保护得特别好,山上河里的资源都十分丰富,我们每次都会有不菲的收获。到了小学四年级,10岁的我更是一到星期六下午放学,收拾书包就往外婆家跑。从我们村子出发,沿途穿过何家村、黄莲树、旧寨和麦田河四个寨子,以及旧寨上方的一片原始森林,绕过杉阳镇(当时称杉阳区)境内最大的水库——海子汪水库的库塘边和大坝,再三次趟过麦田河的河水,一仰头,外婆家就挂在梯田上方的坡上了。而当我在坡路上爬得气喘吁吁,不时抬头往外婆家看的时候,外婆就好像事先知道我要回来,站在院场西边手搭凉棚向下张望,当听到外婆呼唤我的乳名时,我已经步行两个半小时的山路了。此时,正是夕阳西下。

提起表兄妹们,我就不得不说说阿潘了。外公家姓万,在麦田是大姓人家,家族很大,亲戚特别多,我和平辈的万姓人都是表兄弟姐妹。大概由于老舅是村小学教师的缘故吧,加之民风淳朴,热情好客,大家对我总是特别亲热,让我感觉在麦田遇到任何一个人都是遇到自己的亲人。我一个人在村庄里自由地行走,随时都可以进入任何一户人家里做客。阿潘是一位与我同龄的表妹,父亲在区里的供电所工作,母亲在麦田的家里务农,我喊他们阿舅和舅妈。在我眼里,阿潘是村里同龄人中最漂亮的姑娘,头上梳着两支羊角小辫,发梢用红绸子扎着两只蝴蝶结,一对水汪汪的眼睛镶嵌在漂亮的瓜子脸上,水灵灵的皮肤白里透红,甜甜地笑起来连眼睛都会说话。

有一年夏天,大人们在外婆家坎下的水田里插秧,妈妈、舅孃和舅妈几个开玩笑时,说把阿潘许配给我做媳妇,从此,在大人们的教唆下,我见到舅妈就追着喊岳母。年少不知事的我只道是应该这样称呼她,谁知许多时候可把当时还年纪轻轻的舅妈喊得害羞了,红着脸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不是。阿潘是我在心里喜欢的第一个女孩子,而这种朦朦胧胧的喜欢缘起于一个夏天的下午。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我和阿潘与几个小伙伴一起去磨坊箐采杨梅果,回来的路上一个男孩子悄悄地对其他小伙伴耳语:“阿潘是阿勋表的媳妇!”尽管他说得很轻,还是被我听到了,当时我心里不但不生气,反而有一种很温暖很柔软的感觉,一种很骄傲很自豪的感觉。

我和阿潘唯一的一次独处,在一个春天里的田野上。我当时还在上初中,十三四岁的光景,放寒假回麦田小住。一天下午,我站在外婆家的厨房后面,远远地看见阿潘在秋收后的田野里放牧,那片田野在水碓房的附近,离外婆家不远。我沿着水沟边走近她,此时的阿潘,高挑的个儿,身材纤巧,俨然出落成一位亭亭玉立的窈窕美少女了。起初我们坐在田埂上说话,后来我仰躺在田埂上晒太阳。调皮的阿潘采来田埂上的野花,一种紫蓝色的小花,用她扎头发的彩色橡筋把野花绑在我的头发上。那天的我穿一件人造皮和灯芯绒相间的夹克,留着长长的头发。她说我的头发太长了,像一个小姑娘。

后来,我读完初中接着读高中,阿潘在我高中还没毕业的时候嫁给了邻村一个放电影的小伙子。奶奶在我读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因病去世了,父亲从我上中学开始就常年外出务工,农忙时节,妈妈便经常把外公接过来帮忙照看家里。为了减轻家里的经济负担,我从上高中开始,放假就到父亲所在的建筑队做小工,外婆家也就回去得不多了。

我高中毕业到城里读财校,两年后毕业分配到县财政局工作。已经做了爷爷的老舅经过努力通过了考试,转为公办老师,村庄里的小学在他退休后被撤并了,学校被我表弟、老舅的儿子买下来,在上面盖起了砖混结构的小洋楼。村民们依托麦田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发展泡核桃、白木瓜、花椒等林产业和畜牧业,家家户户的茅草房换成了青瓦白墙的农家院,用水管把清冽的山泉水引到了家。村子里先后架通了电,修通了简易公路,公路就是从表弟家的小洋楼旁边爬坡进村的。外公和外婆在享高寿的年龄先后去世,有生之年享尽了儿孙绕膝、四世同堂的天伦之乐。

童年已经远去,我现在工作和生活的城市,离麦田路途遥遥,听不到外婆呼唤我的乳名和麦田河水潺潺的回响,看不见村庄上空袅袅娜娜定时升起的炊烟。许多年来,我记不清自己有多少次在睡梦中回到麦田,回到外公外婆的身边了。我一直想写下这样一些文字,把外婆家的麦田、我童年时的麦田,以及我童年生活的幸福记忆,用文字记录和表述出来。可是许多次有了想法却没有动笔,许多次动了笔又停了下来,我生怕自己写不好,生怕自己表达得不够清楚,生怕自己不知道从何说起,因为麦田在我的心里,是一篇大文章。

七夕,在《兰坪》杂志主编和四水先生的博客里读到他的一首小诗《七夕,我想起我的小表妹》,诗文是这样写的:那天,我跨过小河/你的红纱巾,就成了村脚的红枫叶/而我,成了挂在城头的霓虹灯/牛犁过的田上/我们种下的向日葵,金黄,圆满/但不知什么原因,抬不起头来/村脚的小河,很小/只因几个石头很滑,成不了/你我之间的桥/今夜无月,我关好门窗/翻开书中的枫叶,独守一盘葵花籽/下酒。诗歌的意境引起了我内心的共鸣,勾起了我对麦田和童年无限的怀想,于是我坐在远离麦田的电脑旁,用键盘写下了这些文字。

责任编辑 彭琼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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