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社火

2014-02-28 15:41杨贵星
鹿鸣 2014年2期
关键词:北街梅花桩宣传队

杨贵星

一、年味的象征

小时候,一入腊月,大清早起来,便听到“咚咚”、“咣咣”的声音。我们小伙伴一听便都笑了,大队里的社火鼓乐器敲起来了,年下(春节)快要到了。新年到,吃好饭,穿新衣,这是我们小伙伴一年最盼望的好时光。

鼓乐队在我们镇十字街口郭家大院门外,是镇里最繁华、开阔的地方,锣鼓一敲,不但全镇,十里八村外也都能听到。

吃过早饭,我们小伙伴一行,便跑到郭家大院门外看热闹。

鼓乐队有两个大鼓。那鼓真大,比我们推磨的大磨盘还大。鼓大,鼓棰也大,怕有我们的拳头还粗。敲鼓的刘大爷看到我们来,不待我们站稳,突然就重重地猛擂两声大鼓,一下子震得我们耳聋、头皮发麻,于是我们连忙用手捂耳朵。刘大爷和鼓乐队的人都笑了。

鼓大,铙也大。鼓乐队里有四对大铙。那铙比母亲捡粮食的簸箩还大。铙的声音也很震响,其尖利的声音甚至比鼓声还刺耳。不过拍大铙的人没像刘大爷那样逗、吓我们,因为其中有个人是我父亲。

铙用响铜制成,很响很沉,怕有二三十斤的重量。拍铙的人拍几下,就要把铙放地下歇一歇。父亲年龄有点大,拍铙有些吃力。不过父亲十分爱好这个玩意儿,他一直是鼓乐队里的成员。每年一入腊月,大队里便把父亲这一批人抽出来,不再在生产队里干农活,而是专门地擂鼓、拍铙拍镲敲家伙,培训狮子高跷社火队。

鼓乐队除了大鼓大铙外,还有大锣、大镲。大镲比铙小很多,不过也不轻,我们小伙伴趁大人歇息的时候,便会捧着玩一玩。大镲和铙的区别是肚子很大,比铙薄一些。大镲我们都能捧起拍几下。

镇里几个大队协商作了分工,有练踩高跷的,有练推小车旱船拉死驴的,有玩狮子、龙动(灯)的,不过,那些都是在暗处学,而鼓乐队一开始便要在外面敲打。寒冬,立在外面,哈着手敲鼓打锣拍铙镲,真有点受罪,不是爱好,谁会?大队支书给予了鼓励,说:“鼓声、铙镲声响了,说明年快到来了,年味浓了,这会激发大家干活挣工分的积极性。今年、明年的大丰收,过上好日子,鼓乐队功不可没!”

二、大显身手

大鼓大铙大锣大镲响动一个月,便迎来了春节。大年初二,是玩社火的最佳日子。

那天吃罢早起饭,人们便穿上新衣,寻着大鼓大铙的响声,去看热闹。看热闹的不仅是本镇子里的人,十里八村的也都纷纷赶来,所以那天镇街上真是人山人海。

社火先从南街口上玩,然后沿着镇街,一路向北。龙动先行。龙动人多,跑着能打开场子。龙动后边是狮子。玩狮子最有看头。一个领绣,拿着哗哗响的红绣球,招引着几对狮子。狮子向他扑来,他开始腾挪跳跃翻跟头。

狮子后面是小车、旱船、拉死驴、踩高跷。这基本上是些搞笑的玩意,尤其是拉死驴,骑驴的撑着不走、拉驴的竭力拽着向前、赶驴的在后边打驴屁股。三人配合,嬉笑打闹,惟妙惟肖,博得看热闹人一阵一阵的欢呼喝彩。

从前面的龙动到最后边的高跷,这些玩意绵延一二百米。在一个地方表演一遍,都得近一个小时。我们镇是六个大队,每个大队都在街中设了一个点,放上几条板凳,板凳上搁几瓶酒和几条香烟。社火队过来,收了烟酒,便开始表演。这样,在五里长街里整个折腾一遍,天已近中午。

吃中午饭时,本镇子里的人都是回家匆匆吃,外村的则是就地掏出干粮啃,因为好戏才刚刚开始,下午才是玩社火的重头戏。

十字街口东边有个打麦场,那里是玩社火的好地方。每年的大年初二,社火队都要在这里大肆表演一番。

这个麦场很大,能容纳上万人口。麦场正中竖起一根老杆(好几丈长的粗树杆),老杆下面伏着四架云梯。四面长长的拉绳上,挂满了五颜六色的小旗子。老杆圆圈地面上布满了高低不等的梅花木桩和很多桌子、板凳。社火队要在这里玩狮子恶斗梅花桩和上天梯、爬老杆。

下午两点钟,社火队隆重地入场了。大鼓“咚,咚”地敲着,大锣“嘡,嘡”地打着,大铙大镲“咣,咣,咵,咵”地拍着,几个大队宣传队里的响器“嗒嗒嘀嘀”地吹着,一响起便没头尾的大鞭炮嘣嘣啪啪地放着,巨大的人群簇拥着,那场面真是热闹极了!

狮子开始玩了。八头狮子站在了梅花桩上。这八头狮子由十六个人扮演,人披一张狮子皮。这样的玩法,最关键的是两人的配合。配合好,狮子玩得惟妙惟肖、神气活现。配合不好,不仅动作难看,在这梅花桩上玩,招不好还有摔伤的危险。所以,这十六个人挑的都是年轻、健壮、身体轻盈灵活、麻利快捷的人。

鼓乐火爆而急促地奏响起来了,八头狮子向大家掫起头,做个礼貌的动作,然后一齐把头扭向中央,迎接领绣的登场。扮演领绣的是一个叫盘子的小伙子。盘子的父亲老贞子唱戏出身,他原来在市里的大剧团里,后来下放回了家乡,现在在我们这个大队宣传队里教戏。老贞子从小便教盘子学戏、练武把子。老贞子教戏很认真,尤其是对儿子非常严格。练武把子时,他拿根棍子,搁儿子后腰,要儿子翻后簸。儿子稍有懈怠,他的棍子便打在了儿子身上。严师出高徒,盘子的武把子练得很好。人们爱看玩狮子,相当一部分人是为了看盘子的表演。

盘子登场了,他从下面嗖的一声,便稳稳地站到了梅花桩上。好功夫!大家一阵欢呼。狮子们开始张牙舞爪地向他扑来。盘子在桩上闪转腾挪,如走平地。他拿着绣球,不断地抛起,引诱着狮子,围着老杆转圈。狮子们一个个人立样(后边的扮演者把掫狮子头的人驮起)迎接绣球。

得不到绣球,狮子们发疯了,一个个在梅花桩上跳跃翻腾,翩翩起舞。突然,领绣停在两头狮子中间,把绣球抛在空中,让两只狮子争抢。两只狮子打斗起来,各自舞着血盆大口,互相咬噬,在桩子上跳着绕圈子。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动作,每头狮子的两个扮演者眼不能往下看,踩着梅花桩子,完全是凭着感觉走,稍一不慎,一脚踩空,俩人就得摔下来。

领绣诱着让四对狮子相互打斗起来。八只狮子在桩子上各自做着动作花样:仰头,立身,翘腿,跳跃,样子滑稽又可笑。大家看呆了,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endprint

领绣在老杆前稍事休息,看狮子们的花样玩够后,开始玩最后也是最危险、最惊人、最精彩的一招,那就是爬老杆。

领绣抛出绣球,踩着庄子绕场一周,吸引狮子们的注意力。狮子们停止打斗,向他围拢过来。他攀着梯子,往梯顶上爬。狮子们开始踩着鼓乐声,追逐着他,一下一下爬梯子。梯子很高很高,而且不住晃动。狮子爬着爬着,不想爬了。领绣已到梯顶。梯顶上有个窄窄的小平台。领绣在小平台上转着圈,抛绣球诱惑它们。狮子们仰着头,在四架梯子上爬爬停停,爬上爬下,正爬倒爬,动作非常危险刺激。看热闹的人手心里都捏着一把汗。

八只狮子步步逼近,终于把领绣逼到了梯顶。无路可去,领绣只得往老杆顶上爬。狮子们在梯顶上张牙舞爪。领绣往老杆顶上攀登。老杆顶上有绳索、绳套接应。领绣借着绳套表演着各种危险的动作。人们仰脸看着,惊呼尖叫。领绣爬到了老杆顶端,单手单腿支撑着摆动作。突然,领绣松了手,“哗”,他突然失去控制,一下跌落到狮子站的小平台处。狮子们接住了他。人们的尖叫声响成一片。

狮子爬老杆、踩梅花桩的故事玩完了,天已打晚,但人们并没有散去,因为天黑后,最优美的社戏就要开场了。

三、对台戏

在玩狮子的当儿,打卖场对角的两个戏台子已经搭好了。老规矩,大年初二,玩过狮子,晚上便要唱大戏。戏是对戏,由南街和北街对。我们镇子的六个大队,从十字街口划分成南北两部分。南街三个大队,北街三个大队。各大队都有文艺宣传队,但到过春节或有重大事情时,南北街各自便会相互整合。整合出来的两个宣传队,都由精英组成。精英组成的宣传队,相互不服气,这便造成了每年春节的对戏。对戏,活跃了节日的气氛,促进了交流、发展、提高。因此,南北街的人都很重视;这也成了每年人们最期盼、最钟情的时刻。可以说每年的社火,人们对社戏的钟爱程度,胜过玩狮子。

要把观众吸引过来,两台戏每年都有绝招。这个绝招,平时都很保密,只有在开戏之后,到最紧要关头,各自才都会使出来。

今晚上的气氛有点不对劲,两台戏都开场晚了点儿。台下坐满了人,已是黑压压的一片。在戏没开场时,两边台下的观众基本是相当的。只有开戏后,哪方占了先,观众才会往哪个方向移动。两台戏里都有顶楞的角儿,北街里的叫秦宝。当时主要唱八个样板戏,另外就是编些好人好事的地方小戏。北街最拿手的戏是《红灯记》,秦宝顶(扮)李玉和。南街宣传队里两个台柱子演员是女的,叫赵芳和刘芬。俩人是一对好朋友,外号叫“对色骡子”,穿衣服都一样,你啥颜色,我啥颜色,你啥式样,我啥式样。俩人走在街里,飘飘逸逸,万种风流。俩人长得都很漂亮,很白净,只不过刘芬个头稍矮些罢了。她俩人很会演戏,赵芳扮男,刘芬饰女,配合相当默契。如她们演的《夫妻争灯学毛选》,扮的老俩口儿,唱着拍着,常常笑得人们前仰后合。不过她俩有点先天不足,就是音域不很宽广,唱戏也用不上丹田音,结果是搞笑有余,实力不足。秦宝大嗓门,亮如洪钟,有时不用开麦克风,声音就会传到几里之外。比实力,南街不是北街的对手。好在北街比较呆板,就认定住了一个《红灯记》,每年必唱,结果观众便有些审美疲劳;而且北街除了秦宝,其他角儿没有几个能唱的。南街有人才,也有杀手锏,不过不敢用。

戏终于开演了,北街果然报的还是《红灯记》,而南街则报了个新戏名,叫《大丰之歌》。《大丰之歌》演的是一个叫大丰的有志姑娘,扎根山区干革命的故事。大丰由刘芬扮演,出场一走过场,那股英姿飒爽的势头便吸引了观众,台下立时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北街还没开场。当报幕员报了《红灯记》后,下面观众便有了骚动,这时候一听到对面的掌声,大家再也忍不住了,于是纷纷搬起凳子往南边跑,就连偎马脚、守摊子的人(铁杆粉丝)也不愿再在台下坐。

北台子里的戏终于开场了,不过锣鼓敲过之后,人们没有听到俗而又俗的《红灯记》开场白,而是突然从喇叭里传出一句豫剧叫板:“西门外——放罢了三声炮。……”

人们一惊。“乖乖,这是啥戏?《南阳关》?!这不是老戏嘛?!这不是唐喜成(豫剧名家)的腔嘛!”

“唱老戏啦!”“唱老戏啦!”人们呼啦一下子,全从南台子跑到北台子了。

原来北街戏开场时,秦宝撩开布挡子,往下一看,台下总共不到十个人,有点泄气;再往远处一看,乖乖,北台子黑压压一片!急了,于是随口模仿唐喜成,唱开了《南阳关》。好在这时已是粉碎“四人帮”之后,唱老戏没人再追究,不然……

南台子下说没人就没人了。南街宣传队惊得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还是上年纪的人较镇静,老戏迷、在台上拉布挡子的林梭子,忙把宣传队的负责人、自己的儿子叫过来:“快,快派人去叫老贞子!”

原来老贞子虽负责在宣传队里教戏,但因出身不好,又因只会唱老戏,所以不常在正式场合出面直接演唱。他其实就是南街宣传队里的杀手锏。

救场如救火,老贞子被叫来后,看到如此场面,也急了。他是坤角,于是一面化着妆,一面就在麦克风前先念了一段曲剧《陈妙常》里的道白:

妙常啊妙常,是你今日也想潘郎,明日也想潘郎,潘郎来了,你不该出言不逊,得罪于他,使他羞得面红耳赤,下楼走去。思想起来,好不后悔。嗯,嗯……

老贞子在这边一哭,北边看戏的人便听出了端倪。这是谁在哭?声音怎么这么清,这么亮,这么好听,这么熟悉!

在大家分神的一刹那,南边喇叭里唱开了:“陈妙常,坐云楼,自思自叹……”声音如泣如诉,如艾如怨;又响又亮,又甜又润。

“乖乖,这不是老贞子的声音嘛!老贞子也来唱了!”大家哄声都往南台子涌来。

北台子一个人也没有了。气得北街宣传队家伙也不打了。

四、远去的社火

匆匆几十年过去了。出外求学谋生后的前些年,遇机会都要回老家走一走。后来父母谢世后,加之太忙,春节时就很少有机会回去了。

去年春节侄儿结婚,我又回老家了一趟。

老家变化很大,镇子已向小城市化发展,家家都住上了别墅式的小洋房,许多人家已经用小车代步。可是回去的几天,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少了点什么呢?只感觉寂寞和冷清。

我问哥:“今年的社火怎么没玩,这锣鼓声怎么听不到呢?”

哥苦笑道:“那玩意儿早没有了。”

“没有了,怎么……”

哥说:“现在的人都一心钻进了钱眼里,这玩社火,操心、费神、又没啥利益,谁还去搞这个!”

我陷入了沉思。生活条件好了,文化娱乐却没人搞了。以前苦寒时,大家不讲求什么利益,只图个欢乐愉快,现在……

社火远去,寂寞伴随。传统文化的风光已不在,老家最后一点值得我留恋的景致没有了。我怀念那个美好的时光。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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