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源与演化

2014-04-06 02:32祝晓峰山水秀建筑设计顾问有限公司
世界建筑导报 2014年1期
关键词:园丁建筑师人类

(文)祝晓峰 (图)山水秀建筑设计顾问有限公司

In this essay, Zhu Xiaofeng avows that his is an architecture rooted in actuality,rather than an attempt to leave this world for another, more splendid realm. Keeping rooted in actuality is not as easy as it seems. Zhu Xiafeng describes the present era as one in which informational resources comprise a convoluted and fl attened vastness, tempting us through intoxicating but unfounded positions and limitless euphoria. Moreover, because we have plugged into this new world, we fi nd it dif fi cult to extract ourselves from this condition. At the same time, we are terrified when we recall that in reality we live in the midst of diminishing resources. Zhu Xiaofeng believes that it is only by living in awe of our corporeal origins and maintaining a critical position within and against technical evolution that we will be able to see through the confusion of the present and envision a more hopeful future.

在我的建筑观里,从来不存在横空出世的概念,任何变革都有迹可循。当今的信息资源正以一种无比庞杂且平面化的姿态,不断诱使我们沉迷于无立场、无边际的欣快症(euphoria)当中而无法自拔。身处渐次丧失源头和深度的过程,我们也偶尔会深感恐惧。我相信,只有在潮流中秉持对本体之源的敬畏之心、保有对演化机制的批判精神,才能够帮助自己以穿透时代的眼力眺望未来。通过以下的文字,我尝试在四个不同的层面上,叙述我对建筑本源与演化的认识。

作为人类延伸物的建筑

在地球上生活的物种当中,只有少数有能力制造自己的延伸物,比如蜘蛛、蚂蚁、蜜蜂、猩猩,以及自建巢居的鸟类,如燕子、天鹅。分布于新几内亚及澳大利亚等地的园丁鸟,被称为鸟类“建筑师”。其雄鸟在求偶时用树枝和草叶搭建棚屋式的巢居,并将搜集来的贝壳、种子、木炭、石子、鲜花等作为装饰,用来吸引雌鸟,有些园丁鸟甚至还在巢穴的外围加建篱笆。园丁鸟不仅善于建造延伸物,而且会不断完善它们,这种能力明显高于燕子等其它筑巢的鸟类,有些研究人员认为它们具有审美情趣以及模糊的文化意识,这种特征在人类以外的物种中极为罕见。除了这些天才般的特征外,园丁鸟自身和作为其延伸物的巢穴之间还遵循另一个规律:越是专注于修饰巢穴的园丁鸟,其羽毛的光泽度越低;而只是适度打理巢穴的园丁鸟,其羽毛反而更为鲜艳和富有生机。

Edward T. Hall在《超越文化》中写到:“19世纪的博物学家说,哺乳类分为两群:人为一群,其他一切哺乳动物为另一群。鸟类也应该分为两群:园丁鸟一群,其他一切鸟为另一群。上述分类法来源于这样的观察:人和园丁鸟都会完善自己的延伸,从而在此过程中大大加速了自身的演化……园丁鸟进化的故事复杂而微妙。我们从中学到的东西是,一旦它开始靠延伸来进化,其进化就开始加速……再不用等待自然选择的缓慢力量来发挥作用……人的进化正是如此,只不过更加彻底罢了。”[1]

人类今天之所以能够在地球上处于支配地位,与其能够制造、使用并不断完善延伸物有着至关重要的关系。原始人在自然界中为了安身,需要用动物皮毛和枝叶遮盖身体,进而需要像鸟儿一样筑巢以遮风避雨,因此最原始的建筑其实是人身体的延伸物。随着社会、经济、技术和文化的不断发展,人的延伸物也从衣物和建筑开始,逐步覆盖了所有的领域。语言、文字、货币,轮子、汽车、飞机,以及照相、电影、电视、新媒体等等延伸物加速改变着我们的生活环境。各种延伸物之间的关联作用也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密度和强度。人类已经依靠延伸物主宰了地球,但也正因为对延伸物的严重依赖而产生了足以毁灭自身的风险。

从“人类的延伸物”这个角度看待建筑,能够帮助我们认清建筑的本源,以及建筑和个人、社会、以及自然的关系。

作为人类最古老的延伸物之一,建筑经过不断的演化,早已超越了作为原生延伸物的简单属性(安全和温控)而成为重要的生活和文化载体,并且同政治、经济、交通一起逐渐衍生出适应群体需要的村落、集镇、城市。建筑直接影响了我们与自然的关联性,以及我们与其它同类的社会性交往。在漫长的繁衍过程中,建筑的延伸系统给自身加上了历史,并产生了一套供人学习继承的知识和理论体系,比如建筑规范和建筑史。进入21世纪,建筑,以及村庄、城市这些二代、三代延伸物一方面满足了人类进化的需求,另一方面也由于系统自身的庞杂和对自然的破坏而导致了前所未有的危机。

对建筑本身而言,我们从事设计工作都离不开建筑任务书、建筑规范、面积指标,这些东西都可以视为延伸物内部的控制系统。就建筑的外部关系而言,城市已经取代自然成为容纳大部分建筑物的场所,城市中存在的交通、通讯、经济、文化、政治等各种复杂的技术系统、文明体制和道德规范,都可以视为建筑延伸物的外部环境。

我们自己设定了上述这些系统的标准,并随着社会分工的深入不断地修订、细化它们,而我们在努力驾驭这些标准的同时也逐渐开始受制并迁就于它们。它们为我们设计出安全的、满足基本使用需求的建筑及城市提供了依据和保障,但也在无形中控制和扼杀着我们的基本天性和创造力。比如中国传统建筑文化中的庭院空间在当代生活中的消逝,就是一个例证:我们的规范里关于面积计算的条文越来越细、关于通风采光的条文越来越量化,但却找不到一条关乎建筑外部空间与自然的沟通。电梯技术、空调技术的进步,使我们能够在垂直和水平两个维度上建造超级尺寸的巨构,但这种技术性的延伸却使我们常常忘记作为人体延伸物之一的建筑本源。日光和空间尺度如何?皮肤、呼吸的感受如何?公共性和私密性如何?如果建筑成为割裂人与人之间、以及人与自然之间关联的延伸物,我们就会象过于专注完善巢穴的园丁鸟一样,走向自身机能、乃至群体协作机能的退化。建筑师在观念上不但要尊重、更要超越上述的控制系统,才有可能回归建筑原初的天性,并以此为根基探索建筑的未来。

传承与衍生

从地缘和历史的角度看,在不同地域进化的人类延伸出了适应本地区需求的建筑。随着历史的推进,这些各具特色的建筑一方面在本地区不断得到传承,另一方面也随着社会、技术、文化的变迁,以及通商、移民等文化传播的扩展而不断杂交和演化。在建筑史上,20世纪初由西方工业革命产生的现代主义建筑运动,无疑是迄今为之在全球范围内影响最为深远的一次建筑传播。当现代主义建筑思潮携带着自身全新的材料和建造体系,以及由工业、资本、民主等价值观带来的全新功能需求抵达全世界各个角落时,每个地方的建筑方式和观念都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亚洲即是一个鲜明的例证。

源自欧洲的现代主义运动与其古典主义传统发自同一根系,但在亚洲却是嫁接。嫁接是双刃剑,往往意味着更多的痛苦,也同时可能蕴含着更多衍生和突破的机会。但20世纪的历史告诉我们,这种嫁接发生速度之迅猛,使得健康的建筑文化衍生在短时间内根本无法成形,只能化为学者们延续百年的一厢情愿。泊来式的、满足新的机能需求却缺乏文化质量的建筑,则随着资本的蔓延在短短一个世纪的时间里迅速成就了、或者说控制了我们几乎全部的日常生活和城市景观。

我们如何在新的世纪里作为?20世纪是一面镜子,捕捉其中曾经的叛逆和闪光能够帮助我们照亮未来的道路。

1960-80年代的日本,东京大学是主流,知名建筑师们以设计大型公共建筑为荣。但东京工业大学的筱原一男却以批判性的继承孤独地开启了新的道路。前有清家清、菊竹清训、前川国男的参照,筱原对现代主义和日本传统进行了兼收并蓄的扬弃,并不断地追问建筑的本源,否定、创新、再否定、再创新,他的实践成果和探索方式激励了一代又一代的学生和追随者。“一座家宅就是一件艺术品”的观念更是开启了许多青年建筑师的实践之路。如果我们解读到筱原一男后面的谱系:坂本一成——冢本由晴——长谷川豪,以及伊东丰雄——妹岛和世——藤本壮介、石上纯也。就不难

发现,经过不断的启迪、传承和突破,这条曾经被压抑的暗线终于在当代开花结果,成就了日本当代建筑的丰硕成果和可以预见的蔚然之观。

中国现代建筑在20世纪中叶也曾经具备健康转型的机遇。1930-40年代的一批留学生中,有多位才华横溢者既持有深厚的传统根底,又受到了现代主义建筑教育的洗礼。华揽洪、冯纪忠、王大闳、陈其宽四位先生就是其中的佼佼者。今天,我们不难从他们的作品中看到共性,即尝试从传统中提取现代性,来与当代的社会需求和建造体系结合。他们的作品和思想是中国建筑在20世纪分裂期中罕有的光辉。其代表作品大部分在50年代,冯先生的方塔园只是因为历史原因延后发生在80年代。但由于各种缘故,无论在大陆和台湾,这类以智慧和批判精神回应传统和当代的立场都没能成为20世纪下半叶的主流。其丰厚的价值时至今日,也只能在少数建筑师的研讨和实践中体现。这是“一条健康而未开展的路”[2]。

建筑学有两块基石:一是人类社会对建筑的需求。二是建筑学本体的演进。两者越是相辅相成,就越能产生有传承或革命价值的现代性。对中国而言,20世纪之前的建筑史,是两者一体的建筑史。而整个的20世纪,则是两者不断分裂的一百年。其缘由庞杂,但我期待在21世纪能够看到两者走向相互激发和融合。华、冯、王、陈等前辈在上世纪中曾开启了这条健康的衍生之路,可惜由于时代、社会及个人原因,没能得到群体性的继承和发展,他们之中也无一人如筱原一男般直接成为承前启后式的开创性人物。建筑的表象或许时过境迁、或许因地而异,但建筑内在的智慧却能够穿越时空。作为在当下进行着实践的建筑师,我们如果忽略甚至无视这些前辈的思想和探索,就等于放弃了历史给予我们传承和衍生的机遇。我决意捡起这根线索走下去,并提倡更多当代的建筑师对如何重建前述两块基石的关联进行群体性的思考,进而在思想和作品上展开多元化的回应。

型与相

抽象与具象是建筑学本体进程中不断被讨论的一对概念。评论者和历史学家经常用这两个概念归纳建筑的呈现;许多建筑师也在设计决策中为它们纠结不已。概念、空间、结构、材质——这些建筑要素在呈现上的抽象性和具象性直接影响着人对建筑的体验和解读。

我用“型”和“相”这对相关的概念帮助自己厘清繁杂要素中的具象和抽象。

“型,铸器之法也”[3]。“型”从“土”,本义是铸造器物的模子。用木做的叫模,用竹做的叫范,用泥做的叫型,从建筑学的角度可以解释为抽象化的原型。高度抽象的型可以是空间、结构、材料、体验、甚至是某种内在关联。形式化的型会具备较为明显的视觉特征,容易为媒体和受众所捕捉,但也会因为相对固化的形式本位而缺乏开放性和包容性;非形式化的型常常以空间关系、结构原理或社会体验为核心,由于没有固化的形态,反而拥有相对开放的、多元化呈现的可能。无论是何种“型”,都有赖于建筑师从社会需求和建筑本体的角度出发进行不断的批判和传承,在演化和革新中推动新秩序的产生。真正有意义的“型”往往指向变化,而不是守旧。

“相”字中,“目”看“木”,从而获得了形象上的认知。佛学里的“相”可以解释表现于外而能想像于心的各种事物的相状。我试图用“相” 代表建筑中的具象和日常,表层的“相”是“型”的外在呈现,如形式和空间。建筑师的工作往往停留在表层的相上,从而经常导致设计过度,或致使建筑拥有过高的支配性。而深层的“相”则蕴含着空间所承载的生活,以及空间和生活相互观照的关系。在建筑尚未建成的设计阶段,深层的相由于难以体认而往往被建筑师忽略。相比表层相,深层相的人性、社会性、日常性才是“型”在现实世界中的生命。

产生于20世纪的现代主义建筑,是以抽象的型为核心的。柯布西埃的新建筑原型代表了新时代的社会需求和技术进步,他制定了五条抽象化的基本形式语录用于解说原型,但自传播之日起,这些抽象化了的表层相在跟随者的搬用下必然导致其与日常生活的分离。为了维护表层的“相”,或是为了凸显概念性的“型”,许多建筑师在呈现建筑要素时都偏于抽象表达。随着教育和实践的积累,这种设计方式已经成为根深蒂固的惯性。其结果是建筑师喜好的图片式建筑与使用状态的割裂。

某些建筑或建筑师可以单单因为原“型”性而成为建筑史上的标签,但对于真正伟大的建筑来说,“相”和“型”同样重要。而只有在深层相的层面上,才能明了某种“型”的真正价值为何。从型和相的角度看,建筑中的抽象性和具象性是两个相互印证的对手。在我看来,它们无需相互压制,而应该以共存和对话的方式建立平衡。我希望在设计表层相的建筑形式时,不仅要用具体的方式将“型”呈现出来,还要与深层相建立积极的、平衡的关联,为生活的介入留有余地。

正是在型与相的相互印证中,建筑学得到了一步步的演化。

未来的图景

人类自己建立的延伸系统,在经历了漫长的发展和上个世纪的爆发之后,已经达到了一个危及人类自身生存的临界点。新世纪开始后,人类已经全面意识到自然环境恶化带来的严酷挑战。建筑该如何回应人与自然的双重诉求?虽然这个问题正在受到前所未有的关注,但人类普遍的认知度却有着重物质技术,轻精神观念的危险。我反对技术决定论,技术是帮助我们实现理想的重要途径,而不该沦为我们用来救赎自己所犯过错的工具。重新思考和定位人与自然的关系,才是寻根溯源的正确方向。21世纪的建筑不仅要响应人的需求,更要积极担当人与自然之间的媒介,建筑应该寻求与自然合作,而不是分离。

做为新世纪最具影响力的延伸物,以个人数字媒介为标志的新媒体不仅开启了人类社会交流的革命性平台,也藉由虚拟空间开始影响人类对现实空间的需求和体验。这类延伸物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和方式进行着繁衍和传播,其更新和扩散之迅猛甚至超越了100年前的工业革命。在历史上,建筑对时代的反应总是“慢半拍”。在不远的将来,当新媒体成为人类社会一切交流的主宰之时,作为物质空间和现实生活载体的建筑,也必须做出改变,以回应人与社会关系的新变化。与工业革命时代相比,信息革命带来的变化不易在建筑上以物质化的方式得到转译和呈现。建筑师需要对与之相关的社会交流和生活方式保持高度的敏感,才有可能捕捉到信息与空间和时间的关联,并思考如何用建筑的方式表达人与社会的新关系。

未来的建筑应该是一种现实中存在的媒介,它将在人、自然及社会之间建立起平衡而又充满生机的关联。

我希望以建筑本源和当代生活作为设计的出发点,通过建筑和环境的共同作用来构建新的空间秩序,这些空间秩序能够促进居于其中的人与自然、与社会发生更为积极的互动和交流。我希望这种将自然关系、社会关系与建筑的时空体系融为一体的品质,能够成为建筑学自主性新的生命力。建筑将因此有机会重塑我们曾经共有的空间文化、承载当代的社会变革、并启迪人类与自然在未来的关联,从而协助人类其它的延伸物走向和谐共生的平衡点。探索这样的新秩序将是我一生的追求。

愿以此为新的起点,走向未来的彼岸。

注释:

[1]《超越文化》Edward T. Hall著,何道宽译,北京大学出版社,第二章“作为延伸的人”,p25.

[2]《建筑之心——陈其宽与东海建筑》,东海大学建筑系编, 田园城市文化事业有限公司,“一条健康而未开展的路——谈前期东海风格与陈其宽”,作者:王镇华

[3]《说文解字》(汉)许慎撰,(宋)徐铉校定,中华书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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