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翻译中的译者姿态

2018-05-14 16:40汪宝荣
外国语文研究 2018年3期
关键词:林语堂

内容摘要:查尔斯顿提出的译者姿态理论认为,译作的某些文本细节体现了译者试图在本国文化场域中寻求荣耀的姿态,这为我们考察译者决策提供了一种新的分析工具。本文考察文学翻译中译者姿态的表征。首先辨析布迪厄定义的“惯习”“身体姿态”概念,接着述评查尔斯顿的理论,并据以提出假设:有着中华文化身份且从事中华文化外译的译者采取的翻译策略往往体现出一种旨在寻求中华文化荣耀的译者姿态。对林语堂英译《浮生六记》和王际真英译《阿Q正传》的个案分析可以支持该假设。

关键词:译者姿态理论;中华文化外译;寻求文化荣耀;林语堂;王际真

基金项目:本文为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翻译社会学视阈下中国现当代小说译介模式研究”(15BYY034)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汪宝荣,杭州师范大学/浙江财经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博士,主要从事中国文学译介与传播、社会翻译学、中国翻译史研究。

Title: On Translatorial Hexis in Literary Translation: The Case Study of Fusheng Liuji Translated by Lin Yutang and A Q Zhengzhuan Translated by Chi-chen Wang

Abstract: David Charlston, who proposed the theory of translatorial hexis postulates that an honour-seeking bodily stance or hexis might be embodied in certain textual details of the translated text. The theory offers a valid conceptual tool for certain translatorial choice analysis. This paper aims at examining the manifestations of translatorial hexis in literary translation. It first clarifies the Bourdieusian conceptual similarities and differences between habitus and hexis, and then reviews Charlstons theory. In the light of it, the author proposes a working hypothesis that certain translation strategies employed by translator of Chinese culture and with Chinese cultural identity often embodies a bodily stance or hexis to seek for Chinese cultural honour. This paper presents case studies of Fusheng Liuji translated by Lin Yutang and A Q Zhengzhuan translated by Chi-chen Wang to substantiate the above hypothesis.

Key words: theory of translatorial hexis; Chinese-culture export translations; cultural honour-seeking; Lin Yutang; Chi-chen Wang

Author: Wang Baorong is professor of translation studies at Hangzhou Normal University (Hangzhou 311121, China) and Zhejiang University of Finance and Economics (Hangzhou 310018, China). His research interests include translation and dissemination of Chinese literature and culture, socio-translation studies and Chinese translation history. E-mail: 13285815890@163.com

一、引言

近年来,中国文学与中华文化外译与传播成为国内学术热点问题,而回答新的学术问题需要新的研究路径和视角,社会学路径翻译研究正好契合了这种需要。社会翻译学在西方兴起至今只有20余年,却已展现强劲的理论力量,为翻译研究注入了新的活力。但因其发展历史短,也暴露出一些问题,突出的是偏重语境考察、忽略文本分析(Buzelin, Sociology and Translation Studies 195-196)。為此,赵巍(2013)认为社会翻译学研究应“适度地向文本回归”。汪宝荣(2017a)也指出,当前广泛应用的几种社会翻译学理论或分析模式注重翻译的社会语境和功能,都不能有效分析译本及译者采用的翻译策略。但也有例外,如西米奥尼基于布迪厄(Pierre Bourdieu)的“惯习”(habitus)概念提出“译者惯习”假说,试图解释为何译者具有“以社会规范认同的方式进行翻译的能力”(Simeoni 1),也即适用于解释译者在规范制约下做出的具有“顺从”性质的翻译决策(汪宝荣,寻求文化荣耀的译者姿态 117)。再如,近年来一些西方学者通过个案研究验证了惯习概念的解释力,有助于推动社会学翻译研究向文本适度回归,如古安维克(Gouanvic)指出惯习不仅影响译者的翻译风格,也会影响译者对翻译过程中做出的某些语言决策的总体态度,但惯习必须结合场域即惯习赖以运作的社会语境才能发挥作用(Gouanvic 37);另一位学者基于对《哈姆雷特》一个希腊语译本的文本分析指出:惯习既能解释译者理解原文的方式,也能解释译者在翻译过程中做出的具体选择(Yannakopoulou 163)。

英国学者查尔斯顿(Charlston)从布迪厄的社会学理论中发掘了“身体姿态”(body hexis)概念,提出“译者姿态”(translatorial hexis)理论,认为译作的某些文本细节体现了译者试图在本国文化生产场域中“寻求荣耀”的姿态(Charlston, Embodiments of Bourdieusian Hexis)。该理论一定程度上克服了西米奥尼译者惯习假说在应用上的局限性,为解释译者因其性情倾向而采取的翻译策略提供了一种新的分析工具,有助于纠正当前社会翻译学研究重语境考察、轻文本分析的倾向。目前国内学界仅见汪宝荣(2017b,2018)对译者姿态理论作了正面引介,并尝试应用于个案研究。本文旨在进一步考察文学翻译中译者姿态的表征。在方法论层面上,每个具体的案例都是独特的,因此单个案例研究的结果无法概括到其他案例中去,但案例研究的意义在于“提出假设”和“检验理论框架的有效性”(Saldanha & OBrien 209)。为克服单个案例研究的缺陷,本文考察林语堂英译的《浮生六记》和王际真英译的《阿Q正传》两个案例。选择这两个案例①,既因为林语堂和王际真是中国文学作品英译名家,也因为林语堂(中国本土译者)和王际真(海外华裔译者)都是本文所称“有着中华文化身份的译者”,分别代表该译者群体中的一类。

二、“惯习”与“身体姿态”

“hexis”最早见于亚里士多德的哲学论述,是布迪厄早期理论体系中的一个重要概念,与美国社会学家高夫曼(Goffman 1955)提出的“身份理论”(identity theory)的两个核心概念“面子”(face)和“姿势”(poise)有着密切的关系,与布迪厄重新定义的“惯习”概念部分重合(Charlston 55)。布迪厄把“惯习”和“身体姿态”(body hexis)分别定义为:

惯习是指行为人一生中持久稳定并促使其参与各种不同场域活动的性情倾向系统,是倾向于作为生成并组织社会实践和再现的原则运作的被结构的结构②。这种社会实践和再现能客观地适应其结果,并不预设行为人有意达到某个目的或掌握了达到目的所需的手段。(Bourdieu, The Logic of Practice 53)

身体姿态是与涉及身体和工具的整个技巧系统有关联的、负载大量社会意义和价值观的、既是个体的也是系统性的姿势模式,包括行走坐立和使用工具的姿势、面部表情、歪着头等,往往与个体的声音语调、言语风格和某种主观经验相联系。身体姿态是成为现实的、具象化的政治神话,并由此转变成一种永久的性情倾向,即一种持久稳定的站立、说话及感受和思考事物的方式。(Bourdieu, Outline of a Theory of Practice 87, 93-94)

由上可见,“身体姿态”与“惯习”的相同点主要集中在后天习得的“一种持久稳定的性情倾向”上:它存在于行为人的大脑,仅仅因为或通过行为人的实践及其与其他行为人和环境的互动才存在,体现在行走坐立、手势、说话等身体姿态和姿势上。但“惯习”概念比“身体姿态”更复杂,内涵也更丰富,主要体现在:惯习的“生成性”(generative),即具有生成各种产品(包括思想、感受、表情和行动)的无限潜能,从而揭示了结构(即生产场域)与惯习的辩证关系;惯习具有分类功能,即可区分“个体惯习”和“阶级(或群体)惯习”③。而“身体姿态”的形成主要基于行为人的主观经验和社会实践(如使用工具),且由文化价值观决定。尽管布迪厄指出身体姿态“既是个体的,也是系统性的”,但并未明确区分个体和群体的身体姿态。

布迪厄指出:身体姿态体现了人们共享的社会文化价值观,同时,由于人们知道他们的态度和行为方式被本社群认为是荣耀的、值得尊重的,因此身体姿态也体现和表达了他们的自尊;“人们对本文化把哪些行为视为荣耀或不荣耀的有所预期,而这种预期是由文化决定的,人们的身体姿态(即手势、姿势和立场)恰恰体现了这种预期”(转引自Charlston 55-56)。笔者认为,布迪厄的“身体姿态”概念具有文化决定论倾向,理论推导上有些简单化,而惯习理论可在以下三方面丰富并修正身体姿态理论:其一,身体姿态与惯习一样也是历史和场域的产物,而行为人所处的文化建构了历史和场域,因此身体姿态是特定文化的产物,体现在同一社群人们共享的文化价值观上;其二,身体姿态能在场域内生成社会实践(如翻译),这种实践体现了行为人在场域内形成的性情倾向,可分为“个体身体姿态”和“群体身体姿态”,后者指某个群体作为相同客观条件的产物(但未必属于同一个社会群体或阶级)在实践中体现出来的相同或相似的身体姿态;其三,行为人基于其惯习或身体姿态以及在场域中的客观位置(即资本)采取特定策略。“策略是惯习的产物,不是基于行为人有意识的预谋策划,而是源于对实践的无意识的性情倾向”(Johnson, Editors Introduction 17-18)。“行動者采取特定策略表明其追求目标和利益”(Jenkins 72),而这种追求往往是无意识的、惯习使然的。据此,本文中的“身体姿态”和“惯习”可以互换,没有本质区别。

三、译者姿态理论

查尔斯顿把“译者姿态”界定为“译本中体现出来的一种寻求荣耀的身体姿态,[……]这种姿态体现译者参与了历史场域的动态发展”(Charlston 51)。他通过对英国道德哲学家詹姆斯·贝利(J. B. Baillie)翻译的黑格尔(G. W. F. Hegel)的《现象学》(Phenomenology)的个案研究发现,“反映在译本细节中的译者姿态体现了这位有着哲学家身份的译者的一种挑战权威、寻求荣耀的态度”(Charlston 55)。据此,他提出可把译者做出的各种翻译决策(包括微观层面上的选词措辞)解释为“一种译者姿态的具体体现”,如把“Church”的首字母大写所隐含的尊敬姿态“能显示译者的谦卑,但在场域中有权赋予荣耀的特定社会群体看来也可用于寻求荣耀和尊敬”(Charlston 56-57)。

查尔斯顿推断:“译者在翻译过程中通过文本和副文本细节表达自己对思想价值观的忠诚和拥护,将教会、国家、学会等机构的合法性和正统性在目标文化中再现出来”;“从译者姿态入手分析译本的文本细节,可以揭示哲学翻译涉及的复杂的决策过程”;“本身是哲学家的译者无疑关心原作与译作的对等关系,[……]但也用一种寻求荣耀的方式关心译本在哲学思想上的一致性、在目标文化中的潜在作用和接受情况及其本人在场域中的声誉。”因吉莱里强调翻译研究从之前只关注翻译文本“转向把翻译和口译视为社会、文化和政治行为”的重要性(Inghilleri 125),但查尔斯顿认为“这并不妨碍我们退回去在社会和意识形态语境下考察译本的语言细节”(Charlston 57-58)。查尔斯顿指出:在应用译者姿态理论时,不仅要考虑一部译作的特定背景,包括译者的翻译目的和动机、出版商或赞助人出版译作的主要目的、译作的目标读者群、翻译出版的具体情形等,还要重点考察译作产生时“历史子场域的微观发展与嬗变以及相关的意识形态或政治权力场域”。具体说来,就是要考察场域中对资本分配起着结构作用的对立关系(如权力不平衡、位置不对称),“这种对立会影响译者的自我定位,最终影响其翻译决策”(Charlston 58)。显然,查尔斯顿重申了布迪厄场域理论的核心思想,即只有考察特定场域以及行为人在场域中的客观位置即资本才能分析其惯习和策略。

希腊学者帕斯马兹(Pasmatzi)考察了1994年初版的英文历史小说《科雷利上尉的曼陀林》(Captain Corellis Mandolin)的希腊语译本。这部小说以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被德、意两国占领的一个希腊小岛为背景,正面写到了希腊历史,但对某些历史事件的描写是失实的,如抹杀了当时希腊的一个左翼组织在抵抗法西斯侵略中的作用,把该组织的成员诋毁为“寄生虫般的”(parasitic)、“流氓无赖”(hooligans)。帕斯马兹通过文本分析发现,在处理原作中这些与史实不符的内容时,有着本国文化取向的希腊本土译者安杰利多(M. Angelidou)采取了目标文化“可以接受并认为是荣耀的翻译策略”,包括委婉化(euphemization)、净化(sanitizing)、超级纠正(hyper-correction)、删削等,如把“寄生虫般的”委婉化处理成“开开心心的”,把指称希腊共产党的“流氓无赖”删去。帕斯马兹指出,这些翻译策略体现了译者试图寻求本国文化荣耀的译者姿态(Pasmatzi 80-85)。该文令人信服地解释了具有目标文化身份的译者对原作中本国历史文化信息的干预性改写行为,揭示了译者为寻求本国文化荣耀采用的相应翻译策略,为我们考察中华文化外译提供了一种可资参考的分析模式。

四、本文的假设

如上所述,布迪厄认为人们对本文化把哪些行为看作是荣耀或不荣耀的(也即共享的文化价值观)有所预期,而这种预期是由文化决定的,作为特定文化产物的身体姿态恰恰体现了这种预期。同时,鉴于策略是惯习的产物,可以推论译者采用特定翻译策略以寻求本国文化荣耀,是其所在文化或场域长期形塑的个人惯习或身体姿态使然,而后者又取决于以文化传统和价值观为区别性特征的译者文化身份。文化身份指个人属于某个社会群体的身份或群体归属感,往往与国籍、民族、宗教信仰、社会阶层、地域或有着独特文化的任何社会群体相关。因此,不仅个人有文化身份,一个社会群体也往往有着共同的文化身份(Ennaji 9-23)。由此推论,不仅译者有个人惯习或身体姿态,在相同的客观社会条件(如文化传统和价值观)下成长的译者也有群体惯习或身体姿态。

事实上,个人的文化身份往往颇为复杂,甚至具有多重性。有关研究表明,尽管国别或民族是决定个人文化身份的重要因素,但在多民族、多文化共处的国家,国别或民族这种外部力量往往与积淀于个人生活轨迹的各种层次的文化现实(包括宗教信仰、家族史、社区、职业、政治和语言)相冲突(Holliday 165)。本文目的不是讨论个人文化身份的复杂性或历时变化,因此只需大体界定特定翻译活动发生时译者的文化身份。界定的依据包括国籍、民族、宗教信仰、社会阶层等因素,同时考虑译者恪守或拥护的文化传统和价值观。据此,具有中华文化身份、从事中华文化翻译的译者主要有如下四类:一是中国本土译者,如1936年赴美定居之前的林语堂、杨宪益、萧乾、王佐良、英若诚,二是定居国外的海外华裔译者,如王际真、余国藩、夏志清、张爱玲,三是港澳台地区的华人译者,如孔慧怡、齐邦媛、方梓勋,四是回国谋求个人事业发展的海外华裔译者,如梁社乾④。这些译者的国籍、定居地、宗教信仰、社会阶层可能各异,但骨子里都是“中国人”,有着中华传统文化教育或家庭背景,一般都恪守或拥护本文化的核心价值观,包括仁义、忠孝、智勇、诚信、廉耻、勤俭等(张生 13)。

本文基于查尔斯顿和帕斯马兹的论述提出如下假设:因其中华文化身份及向外国读者阐释中华文化的翻译目的使然,这些译者采取的翻译策略往往体现出一种旨在寻求中华文化荣耀的译者姿态,具体表现在:一方面倾向于保留译者视为荣耀且重要的中国传统文化信息,另一方面对译者视为不荣耀的中国传统文化信息予以干预性改写。以下以林语堂和王际真为个案检验该假设是否有效。

五、案例分析

5.1 译者所在场域及其资本分析

布迪厄指出:文化生产场域结构“基于两种基本的颇为迥异的对立”,其一是“大规模生产子场域”与“有限制生产子场域”之间的对立,即两种经济和受众之间的对立。大规模生产子场域的运作受市场法则支配,目的是“追逐经济利益”,而有限制生产子场域则主要基于“符号资本的积累”也即“一种公认、合法的信誉”而运作。行动者在场域内获得的信誉即符号资本“只有在特定情况下,且往往从长远来看才能为他们带来‘经济利润”(Bourdieu, The Field of Cultural Production 75)。这是有限制文化生产子场域较小的生产规模(图书印刷发行量)和市场需求(读者群及销量)决定的。我們据此假定:在民国时期文化生产场域中,面向国内读者的外国文学汉译构成“大规模翻译生产子场域”,面向小得多的读者群的中国文学外译则构成“有限制翻译生产子场域”。

林语堂以旨在向西方人阐释中华文化的多部英文著作(如《吾国吾民》《生活的艺术》)闻名于世,其中糅合他编译的中国古典哲学思想和文学典籍,但20世纪30—40年代他在国内出版了几部纯粹的英译作品,以《浮生六记》最见功力。1935年春夏间,林语堂将该作陆续译成英文,同年分四期连载于《天下月刊》。1939年5月,上海西风社以汉英对照形式出版林译单行本(沈复,《浮生六记》)。鉴于当时林语堂主要活跃在中文创作、文学评论、杂志编辑、教科书编写等文化生产场域(秦贤次、吴兴文 52-62),英译中国古典哲学思想和文学典籍是他偶尔为之的“副业”,他在民国中期“有限制翻译生产子场域”中占据的客观位置并不突出,在场域中积累的符号资本有限,因此他翻译《浮生六记》等作品的目的是扩大自身在本国文化生产场域中的声誉。

王际真1899年出生于山东淄博市桓台县,1922年大学毕业于留美预备学堂(今清华大学),同年官费赴美留学,随后留美发展,1929—1965年在哥伦比亚大学从事中文教学和翻译,2001年在纽约逝世(王海龙,《从海到海》99-111)。“王际真虽然1922年就离开中国,但他从根子上还是‘五四一代的知识分子,把鲁迅看作民族英雄,又跟从胡适主要从事传统中国小说的研究和翻译”(夏志清 99)。可见身在美国的王际真始终抱持着中华文化身份。他的重要译作有《红楼梦》节译本(1929年初版)和《鲁迅小说选集》(1941年初版)等,均在美国出版。在美国的文化生产场域中,其他国家文学作品的翻译出版与传播构成一个文化生产子场域。“美国人普遍抵制英译作品,翻译图书市场一向低迷”(Wimmer 71),因此这是一个有限制翻译生产子场域,且其内部存在着不断的争斗。欧洲国家文学作品在美国较受欢迎,而中国文学“并不特别受欢迎”,甚至不及印度、日本、越南文学(葛浩文 18),可见一直以来中国文学在美国翻译场域的内部争斗中处于下风。鉴于王际真的中华文化身份,他翻译鲁迅作品旨在提升中国文学的域外影响,彰显中华传统文化,这种自我定位必然影响其翻译策略。王际真被誉为在美国从事中国文学翻译及研究的“先驱”(夏志清 96)。他节译的《红楼梦》获得亚瑟﹒威利(Arthur Waley)和赛珍珠(Pearl Buck)的盛赞(王海龙 99),学术影响颇大,使他在美国翻译场域占据了一个重要位置。因此,他翻译鲁迅作品时已经积累了不少符号资本。

5.2 林语堂的译者姿态

有关研究表明:林语堂在翻译《浮生六记》时倾向于采用直译、音译、增译、直译或音译辅以注释等手段,试图保留他视为荣耀且重要的中国传统文化,同时对他认为不荣耀或不宜向外国读者介绍的中国传统文化予以删削、淡化或不予显化,这些都体现了一种“旨在寻求中华文化荣耀的译者姿态”。林语堂的这种译者姿态受到其文化身份和翻译目的的影响(汪宝荣,寻求文化荣耀的译者姿态118-120),但也取决于他在场域中的客观位置。如上分析,林语堂在民国中期中国文学翻译生产子场域中占据的客观位置并不突出,在场域中积累的符号资本有限,翻译《浮生六记》等作品有助于扩大他在本国文化生产场域中的声誉。故此,他必然用一种寻求荣耀的方式关心译本在目标文化中的潜在作用和接受情况及其本人在场域中的声誉。《浮生六记》林译本为汉英对照版本,无疑同时面向当时在华的外国侨民和国内读者。然而,当时在华西方人区区不足数万,有兴趣读中国文学作品的毕竟不多,而在30年代中国对外通商口岸城市(如上海、北京、广州、福州),英语学习之风颇盛(Hill 128-131),因此林译本的国内读者数量远大于前者,可见林译本具有“家门口内销”性质,主要用作外语学习读物,其目标文化与出发文化(即中国)基本上是重合的(汪宝荣,林语堂翻译《浮生六记》地名描述性研究19-22)。由此可见,林语堂所關心的译本“在目标文化中的潜在作用和接受情况及其本人在场域中的声誉”,主要是关心他在中国文化生产场域中的声誉以及国内读者对其译本的接受。鉴于其译本主要面向本国读者,林语堂在翻译时尽量保留他视为荣耀且重要的中国传统文化,以便“对内”彰显中华文化的荣耀,使国内读者乐于认同、接受其译文。同时,考虑到部分在华西方人士也会读这本书,林语堂很有策略地对他认为不荣耀或不宜向外国读者介绍的中国传统文化予以删削、淡化或不予显化,以便“对外”维护中华文化的荣耀。总之,林语堂采取的这种圆通灵活的文化翻译策略不仅使其译本取得了不错的销路和国内外读者的广泛认同⑤,也扩大了他在本国文化生产场域中的声誉。

5.3 王际真的译者姿态

有关研究表明:王际真在翻译《阿Q正传》时倾向于对他视为荣耀的中华传统文化信息采取忠实的保留性翻译策略(包括直译、音译、注释或增译等),同时对他认为不荣耀的中华传统文化信息进行委婉化、净化或淡化处理,体现了一种“旨在寻求中华文化荣耀的译者姿态”。王际真的译者姿态受到其文化身份和翻译目的的影响(汪宝荣,译者姿态理论与中华文化外译36-37),但也取决于他在场域中的客观位置。如上分析,鉴于中国文学在美国翻译场域的内部争斗中一直处于下风,王际真翻译鲁迅作品旨在提升中国现代文学在域外的影响,彰显中华传统文化。因此,尽管从20世纪30年代起“行文流畅”“归化至上”成为英美文化的主流翻译规范(Venuti 2-5),王际真仍采用了文化保留性(即异化)翻译策略。另一方面,王际真译本由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社出版,主要面向中国历史、文学专业的美国大学生和研究生,为了在外国读者面前维护中华文化的荣耀,他对一些文化上不荣耀的内容(如脏话“鸟男女”、“妈妈的”)作了委婉化、净化或淡化处理。根据布迪厄的惯习理论,王际真采用这种翻译策略不是基于他“有意识的预谋策划,而是源于对实践的无意识的性情倾向”(Johnson, Editors Introduction 17-18),也即可归结于他的译者惯习,而这种译者惯习是由他在场域中占据的客观位置即拥有的符号资本形塑而成的。上文指出,王际真在当时的美国翻译场域占据了一个重要位置,积累了不少符号资本,而翻译鲁迅作品将进一步扩大他在场域中的声誉。因此,王际真有足够的资本采取他认为合适正当的翻译策略,包括违反目标文化中的主流翻译规范,而不会影响其译文在美国的接受及其本人在场域中的声誉。

六、结语

以上案例分析支持本文假设,即具有中华文化身份、从事中华文化外译的译者采取的翻译策略往往体现出一种旨在寻求中华文化荣耀的译者姿态。我们还可进一步推论:这种译者姿态或许表征了该译者群体在处理中华文化时普遍采用的翻译策略,即具有“群体身体姿态”的特征,但这需要更多实证研究和个案研究加以检验。从查尔斯顿提出的研究者应充分考虑译作特定背景的主张看,译者姿态理论采用的仍是描述性翻译研究的路径。该理论以“寻求文化荣耀”“译者姿态”为核心概念,提出了一种操作性较高的理论分析模式,但指出译者通过翻译寻求文化荣耀这种文化取向和意图明确的行为本身限制了其应用范围。再者,该理论可用于解释译者为寻求本国文化荣耀采用的某些翻译策略,但不能用于分析所有的翻译策略。原作中的某些文化指涉词,如鲁迅在《阿Q正传》中引用的《论语》典故“而立之年”,沈复在《浮生六记》中引用的《孟子》典故“冯妇”(指重操旧业),在文化取向上是中性的,与文化荣耀或不荣耀无关,因此译者姿态理论很难对译者采用的处理手法做出合理解释。尽管如此,译者姿态理论为中国文学文化外译实践研究提供了一个新的分析工具,必将引起越来越多的国内学者的关注。通过对中国语境下翻译实践的更多实证和个案研究,将进一步验证该理论的有效性,并对其做出必要的修正,从而增强其适用性和解释力。

注释【Notes】

①汪宝荣(2017b,2018)应用译者姿态理论分析了林译《浮生六记》和王译《阿Q正传》的某些翻译策略。本文侧重于对林语堂和王际真译者姿态的理论阐释。

②约翰逊解释指出:惯习是行为人“从幼年开始接受的长期灌输和教育的结果,因而成为其第二天性”;“被结构的结构”指行为人后天习得的这套性情倾向系统“不可避免地体现了这种灌输的客观社会条件,这解释了来自同一社会阶级的行为人的惯习往往相似,因此可以说存在着一种阶级惯习(class habitus)”(Johnson, Editors Introduction 5)。

③詹金斯称之为惯习的“生成性分类方案(generative classificatory schemes)”(Jenkins 74)。

④参见汪宝荣(2015:22-23),Wang(2017)。

⑤《浮生六记》林译本“迄(民国)三八年三月,发行七版”(秦贤次、吴兴文,《林语堂卷》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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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魏家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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