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只鸬鹚

2018-07-24 10:49李仁学
椰城 2018年7期
关键词:稻花鸬鹚网箱

李仁学

李仁学,记者,湖北省作协会员。作品见于《四川文学》《长江丛刊》《今古传奇》《牡丹》《野草》《北方作家》等文学刊物。

1

乳湖就像一只丰腴的乳房,把个衔水而居的丫村哺得胖嘟嘟的——富得流油!

丫村靠水吃水,沿湖一带的养鱼网箱种得密密匝匝,远远望去,微波荡漾的乳湖俨然兜了一个硕大的胸罩——只是这胸罩一点也不美,活像一块灰色的抹布,抹得乳湖愈来愈浑浊,愈来愈腥臭,愈来愈丑陋了;抹得胡水生每次下水都起一身鸡皮疙瘩,只好撇下鸬鹚和渔划子,时不时地爬上岸来挠痒痒……

田稻花正在岸边晾晒渔网,见水生手里拎着一只鸬鹚垂头丧气地过来了,不禁抿笑道:“现在‘网络时代’咧,都兴网箱养鱼,谁叫你跟不上节奏,还驾个鸬鹚划子满湖穷转悠呢?”

水生呛道:“瞧你们又是啥节奏?投毒,简直就是投毒嘛!”说着,将鸬鹚放在稻花脚下。稻花蹙着眉头看了一眼,只见那鸬鹚蹼趾蜷缩、长喙紧锁,伸着细长的脖子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显然已经咽气了,只是那圆溜溜的两眼还直愣愣地瞪着,显出一副死不瞑目的样子。

“看来,你都快成光杆司令了!也好,以后不要再做你那渔民了,还是改行做‘网民’,干脆弄几口网箱干咱养殖这一行吧!”

水生嘟哝道:“咱渔家人从来不做那砸锅卖铁的事——我才不跟你们同流合污咧!”说着急奔鱼棚,撸下裤子便挠痒痒。

稻花幽幽地叹了口气,继续往篙上晾网,晾着晾着却嚷嚷起来了,“水生,你快来瞧瞧——咋回事呀,我这渔网才试水,咋的戳了一个窟窿呢?”

水生没睬她,走出鱼棚朝湖里望了望,只见那只鸬鹚孤零零地站在渔划子上,正抖着翅膀晒太阳,还时不时地发出一串低沉的哀鸣,接着又转眼看见稻花手边的渔网果然破了一个洞,不由得哼着鼻子怪笑了一声。稻花瞟一眼地上的鸬鹚,冲他嗔道:“你这死鬼,都死翘翘了还笑得出来!”

稻花跟水生同属一村,都是喝乳湖水长大的丫村人。所不同的是,稻花家以前一直是土里刨食的庄稼人,而水生家几代人都以鸬鹚作伴,靠捕鱼为生,是乳湖里的一介渔家人。 小时候,稻花家爱养狗,而水生家养着一大群鸬鹚。稻花家的两条大黄狗蹲在屋檐下活脱两尊门神,张牙舞爪的,望一眼都让人发怵。可水生不怕那两条大黄狗——他有鸬鹚护驾咧!水生经常往稻花家串门,每次去的时候,身后总是屁颠颠地跟着一溜鸬鹚。鸬鹚们各衔一条活蹦乱跳的鲜鱼——那些鱼足有棒槌长,是水生和他爸领着鸬鹚刚从湖里捞上来的。那时候,胡家和田家走得勤,真个是“鱼米一家亲”!稻花她爹知道湖里不产米,秋收以后,总要匀出一些稻米往胡家送;水生他爸晓得地里不长鱼,每次渔获归来,也总是投桃报李,吩咐水生带着队伍往田家去。鸬鹚们衔着战利品一路上大摇大摆地走来,神气活现的很是有些趾高气昂。稻花她爹乍见这阵势,心里就乐出一朵花儿来,活像看见迎亲的仪仗朝着自家浩浩荡荡开过来了,忙不迭起身迎驾。可田家的狗却不明事理,冲着鸬鹚们上蹿下跳地咆哮。稻花她爹只知道鸬鹚在水里那可是蛟龙,没曾想这些家伙到了陆地也不示弱,一个个扑腾翅膀咕咕地叫唤,举着长长的锐钩奋勇迎战,雨点般的直往狗头上啄。两条大黄狗纵然凶悍,可好汉难抵王八拳,在鸬鹚们的一通乱箭齐射之下,最终只能夹着尾巴落荒而逃。稻花她爹乐得哈哈大笑,眯着两眼看了看鸬鹚,转眼又瞧了瞧水生,心里兀地蹦出一个想法来——从此,田家和胡家也就结成了一对儿女亲家。

不过,这都是以前的事了,打从水生他爸和稻花她爹在一场酒席上闹翻以后,两家的儿女亲事也就花儿遭了霜打——蔫了!

那天,稻花她爹请水生他爸到家里喝酒,说要商量一篇“大文章”。水生他爸满以为那文章上写的是个“囍”字,不免窃喜,他特地打了一壶老酒,拎了两条大红鲤鱼,乐颠颠地过去了。席间,稻花她爹一边滋地咪着老酒,一边手不停箸地搛鱼,赞不绝口地说:“这乳湖可真是个奶水湖咧,不单喝着甜滋滋的,奶出来的鱼儿也是味道奇美!”

水生他爸接茬道:“那当然,乳湖就是咱的亲娘湖咧!”

鱼是水生他爸送过来的喜礼,不好意思往鱼盘里动箸,于是直接就饭下酒,一边大口拔着香喷喷的米饭,一边鼓囊着腮帮子说,“你还说漏了一条咧!其实,乳湖奶出来的稻米也是奇香——听说,过去的乳湖鲜鱼和丫村香米可都是朝廷钦点的皇鱼贡米,还同时上过皇家的满汉全席嘞!”

稻花她爹点头应道:“那倒不假!”转而却沉吟起来,一脸愧色地叹道,“唉,可毕竟米贱不如鱼呀,丫村米咋能跟乳湖鱼论出息呢?你一条鱼就赛过咱一斗米的价钱咧!”说到这里,稻花她爹晾出了自己的那篇“大文章”。原来,稻花她爹不想种地了,他打算跟着水生他爸一道下湖,到水里捞钱去!不过,他可不想从鸬鹚嘴里夺食,他想当鱼老板,想和水生他爸合起伙来结网围湖,在乳湖里抢先投下第一口网,风生水起地做一篇网箱水产养殖的大文章。读完稻花她爹嘴里蹦出的“大文章”,水生他爸当即大吃一惊,霎时便没了食欲,放下筷子马着脸说:“你这是啥狗屁文章,明摆就是毁湖造孽咧!”

稻花她爹哂然一笑,说:“你不想干也罢,只是这会儿我手里缺本钱,你怎么也得帮衬一把!”

水生他爸冷着脸一言不发。稻花她爹急了,“就算借我可以吧!”几乎央求的口吻。

水生他爸翻了一个白眼,嘴里蹦出两个字来:“没钱!”

稻花她爹恼了,墩下杯子问:“如今孩子们已经长大了,那结婚的彩礼钱你总该备下了吧?”

水生他爸梗着脖子朗声回道:“也没有!”

稻花她爹火了,啐地将一口红烧鱼吐在了地上,摔下筷子说:“没有拉倒!”

灌了几杯烧酒,两头叫驴就这样脸红脖子粗地戗上了。水生他爸一听“拉倒”二字便霍地起身,厉声回道:“你可别拿儿女们的婚事要挟我——拉倒就拉倒!”说罢便气哼哼地退席走人。

2

“你爸还好吧?”稻花一边补着渔网,一边柔声问道。

水生挠着脖子上的痒痒,咧着嘴回道:“我爸都让你爹给气死了——正躺在床上哼哼咧!”

“哼哼个啥?”稻花抬头望了望湖面,说,“你看这不挺好!打从我爹投下第一口网箱,丫村人猛地醒过来了,呼啦啦都跟着下了湖,才几年功夫啊,大家不都富起来了!”

“富是富了,可你们这是砸锅卖铁咧——光顾眼前,不计将来!”水生一边使劲地挠痒痒,一边冲着湖面吆喝,说,“这家伙越来越不听使唤了!先前有只母的作伴还好,干起活来逞能似的特卖力。今天那只母的突然就死了,这家伙一下子就像丢了魂似的,转眼间就不知野到哪儿去了。”

稻花睨他一眼,戏谑道:“找女朋友去了咧!”

水生挠着痒痒,挠着挠着就被稻花这句话挠到心里去了。“嫁给我吧!”水生直直地望着稻花,突然一把抓住她就往怀里揽。

稻花羞怯地挣扎了一下,却发现水生的手仿佛鸬鹚的铁爪利喙一般,将她钳得愈来愈紧。稻花就像被鸬鹚俘虏了似的,渐渐变得柔软起来,沦陷在他怀里说:“你爸不肯下彩礼咧!”

水生兀然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尴尬的鸬鹚,脖子上被人套了一个皮圈,只能无奈地将到了嘴的鱼儿吐出来,慢慢地松了手。

那只鸬鹚依然不见踪影,水生只好兀自挑着渔划子怏怏地回去。今天几乎没什么收获,捞上来的几条小鱼儿竟然还不够打赏那只鸬鹚,划子舱里装的全是垃圾。湖里的垃圾越来越多了,而野鱼却是越来越少了。水生已经养不起更多的鸬鹚,他不得不缩编队伍,起先是将二十来号压缩到十几只,后来又减少到七八只。稻花忍不住就要笑话他,说他终于改行了,不再做渔夫了,而是做起了乳湖里的“清道夫”;说他胡水生就像沙家浜里的胡传魁,拢共一条划子七八杆枪,把个鱼儿追得晕头转向,满湖里瞎闹腾!再后来,鸬鹚又莫名其妙死了几只,水生一挠痒痒,就觉得它们死得冤。水生是在乳湖里泡大的,心里十分明了,这些都是“网民”们给闹的,那些养鱼的“网民”不断地朝网箱里投料给药,还顺手就把垃圾扔在了湖里,结果肥了网里的鱼儿和自家的腰包,却毁了乳湖的一汪好水和风景。水生甚至认定,他的鸬鹚就是因为误食了湖面上的残留鱼药或白色垃圾,抑或吃了“网民”们扔弃的死鱼才呜呼的。现在,水生也就剩下那只体壮剽悍的鸬鹚了。这家伙显然与众不同,似乎练就了一副百毒不侵的好胃馕,它不单敢于吃那些漂浮在湖面的死鱼,而且还时常潜游到养鱼区,伸出长长的锐钩,将网箱里的大肥鱼肢解得七零八碎。这小偷神不知鬼不觉的,却没能瞒过水生的眼睛,水生一边挠痒痒,一边抚着鸬鹚湿漉漉的翅膀说:“大肥鱼好吃吧?那可是毒药咧,可别像你那帮哥们姐们丢了小命哦!”说着便掰开鸬鹚的黄口大嘴看了看。这一看,水生着实吃了一惊,这家伙的长喙里竟然长出了许多细小的牙齿,这些牙齿锯齿般的锋利,水生拿指头往里探了一下,竟然立马现出一道血痕来。

水生他爸几乎做了一辈子渔民,吃了一辈子乳湖鱼,如今却绝口不沾鱼荤了,他说乳湖的鱼变质了,已然不是从前的味道。水生他爸病了以后,稻花曾经拿自家的大肥鱼给他做了一道菜送过去。老人不好拒绝,勉强吃了一口,却噗地吐了,痛心地说:“这哪叫鱼呀,就是一口豆腐渣嘛——你看你爹养的啥子鱼,做的哪门子事,把个好端端的乳湖折腾成个啥样子了哟!”稻花好心没讨好趣,当即便眼泪婆娑,端着鱼悒悒地回去了。

其实,稻花心里明白,水生他爸还记恨着她爹咧!如今的乳湖就像一口潲水缸,浊了馊了,湖里的野鱼也快绝种了。胡家世代以渔为生,没鱼也就意味着没了饭碗。每次看到水生挑着鸬鹚和渔划子郁郁而归,她就有一种心痛和负罪感。而稻花她爹呢,也还对水生他爸余恨未消咧!如果当初水生他爸肯借钱的话,他那篇“大文章”或许就能写遍整片水域,眼前的所有网箱也许都得改姓“田”,那该是一笔多么巨大的财富呀!

自从端鱼上门碰了一鼻子灰,稻花再不敢往胡家去了,两家的结似乎也就这样绾得越来越紧,变得愈来愈无解了。不过,在稻花看来,最可气的倒还不是水生他爸,而是水生本人。明知乳湖已经没啥野鱼可捞了,可水生就是不肯改行,也不肯离开——就像那只落单的鸬鹚,他已经是乳湖最后一个渔民了——他咋的就跟他爸一个德性,老是抱着葫芦不开瓢,守着空湖不醒水呢?再不醒水,恐怕他俩的婚事也就像这乳湖里的野鱼,不定哪天真的没影儿了。前天,她爹还催她咧,催她去相亲。稻花没好气地回道:“相啥子亲,你不早把我许人了吗?你砸了人家的饭碗,咋又好意思撕毁自己许下的婚约呢?你这不是欺人太甚吗?”女儿一连串诘问把个父亲给生生噎住了,稻花她爹酡红着老脸,硬是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3

这天,“网民”们聚在一起,都在咋咋呼呼地议论一件事,说奇了怪了,好端端的网箱,咋一夜之间就捅出那么多窟窿来了呢?说乳湖的家鱼本来就越来越卖不出价钱了,这会儿网破鱼空,没赚一毛不说,就连投下去的本钱也打了水漂——水怪不揪出来,这鱼真的没法养下去了!

有人狐疑地说:“肯定是水生干的,他就像个鸬鹚,只他才有那水下功夫。”

稻花气咻咻说:“你们扔在湖里的垃圾可都是水生帮着捡上来的咧!水生每回都是装着一划子垃圾上岸,舱里不单从没见过一条家鱼的影儿,就是野鱼也是少的可怜;况且,他和他爸从来不吃家鱼,闻到家鱼的味儿都作呕,才不稀罕那些激素催肥的鱼儿咧——你们可别冤枉好人!”

于是有人一口笃定地说:“湖上除了水生没有外人,不是他干的,那就是他那只鸬鹚干的。”

稻花嚷道:“筷子粗的尼龙线鸬鹚啃得动?再说了,那只鸬鹚每天都帮水生在湖面上拾垃圾,可是一只有灵气的好鸟咧,你们可不能冤枉它!”

众人笼着眉头说:“那真是出水怪了!”于是有人一本正经地说:“乳湖灵气着咧!乳湖为啥叫乳湖,丫村为啥叫丫村?乳湖是娘,丫村是伢嘛!做娘的生气了,伢儿还能有奶吃?看来真的是乳湖娘娘给惹恼了,她在惩罚我们咧——赶紧给乳湖娘娘烧香磕头吧!”

大伙儿一时半会找不出问题的根源,只能一头雾水地信了,于是买了纸钱高香,匍匐在岸边一面焚香烧纸,一面朝着湖水嗵嗵地跪拜磕头,湖岸边一时间闹得乌烟瘴气、人心惶惶。纸钱香灰烧得满地都是,额头上也磕出包来了,可网箱里的窟窿却像湖里的水泡泡一样,反倒变得越来越多了。在一片唉声叹气之中,稻花她爹终于决定亲自出马,说要非查出真相、弄个水落石出不可!

稻花她爹决定往市里去一趟,想请上面派人来查一查,看到底出了啥蹊跷?这天,稻花她爹一早就驾着越野一溜烟地出门了,可才到镇上,便被人一记闷棍打回来了。大家见他灰头土脸的样子,赶紧围上来,问咋回事?稻花她爹唉声叹气地说:“这回给谁磕头也不会管用了——乳湖要还给乳湖娘娘了咧!”

众人疑惑地问:“啥意思,是不是又要歇湖?”

稻花她爹摇头道:“有人说我们瞎折腾,把我们给告了——这回不是歇湖,是封湖咧!”

“封湖?这不是夺我们的饭碗,要咱的命吗?谁告的?谁那么缺德?找他算账去!”

稻花她爹一脸沮丧地垂头不语,于是有人猛地悟过来了,咦地叫了一声,说:“难怪水生这几天没到湖里来,想必他是告状去了!”接着,又有人惊叫一声,“嗨,看啦!那边网箱又闹水怪咧——”

众人举目望去,只见一处的网箱鱼儿翻腾、水花四溅,就像一口烧开了水的大锅,噗喇喇的沸腾不止,沸腾之中,一道黄色的闪电时隐时现。眼尖的终于看清了,那道黄色闪电其实就是一张带着锐钩的长喙大嘴。众人义愤填膺,抄起家伙便骂骂咧咧地奔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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