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夜色

2018-07-24 10:49郭文莲
椰城 2018年7期
关键词:酒吧

郭文莲

郭文莲,女,内蒙古鄂尔多斯人,计算机高级工程师,海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业余喜欢文学创作,已有数十篇散文、小说类作品发表于《海南日报》《椰城》等报纸杂志。

深夜,酒吧。

我依约坐在雪焰的对面,“日子过得怎样?”我如平常般寒暄。

“我的爱伤害了她。”雪焰深深地吸了口烟,接着用力吹出去,如同做了一个深呼吸,然后说。

十年不见,雪焰的面庞依然俊朗,只是眼角多了一些若隐若现的皱纹。烟雾在他面前缭绕着,掩饰不住从心底透出来的悲伤。他低垂着双眼把玩着手中的酒杯,沉浸在一种颓废的意境中。

“她?你指若冰?”虽然我十年前就去了外地工作,但同学间偶有来往。我知道雪焰娶了如花似玉的市长千金,有一个过于清凉的名字——若冰。听说他们夫妻关系不是很好,但也共同生活近十年了。

“对,若冰,一个如冰一般晶莹而寒冷的女人。”雪焰一字一顿地说着,似乎还打了个哆嗦。

“听说她长得非常漂亮,你是怎么追到她的?”我想谈话氛围轻松一些,引导他回忆当初的美好。

“呵。”雪焰苦笑了一下,“我使用了下作的手段。”

“下作?手段?”

“是的。我们结婚的时候她已经怀孕了。”

我曾听说过他们的婚礼并不热烈,他们的儿子在他们结婚后七个月就出生了,原来是这样。

“那也没什么呀,现在这样的事也算不了多大的事。”我不是有意开导他,事实的确如此。

“问题是那个时候,十年前,与现在还不一样。何况我是强……”雪焰说到此突然停住了,狠狠地吸了几口烟。

酒吧里不知何时响起了萨克斯《回家》,那悠扬的乐曲弥漫在氤氲的空间里,令人牵肠挂肚。我端起酒杯与雪焰碰了碰,然后一饮而尽。

“认识若冰是在我们单位与她们单位联合组织的联谊舞会上。那时你已经走了。我只看她一眼就不可救药地爱上了她。你知道,咱班那么多女孩子在我面前蝴蝶般招展我都没有动心。若冰是那种经常出现在我梦里的女孩,几近完美。那晚我们跳了好几支舞,尤其那曲缠绵悱恻的《梁祝》,我当时飘飘然恍若梦中。她的舞步轻盈、柔和,我还和她开玩笑说你该叫若花的而不是若冰。她的笑容灿烂而迷人。”雪焰的脸上终于泛起了笑意,仿佛梦呓般,沉醉而迷离。“我们很快成了朋友,我相信她对我的印象也不错。从此,我的心里全是她,梦里也是她。终于有一天,我鼓足勇气瞎编了个理由把她约了出来。我们在公园里边走边聊,不知何时自然地牵起了她的手。走累了,就在丁香丛中的长椅上坐下来。我轻轻地将她揽在怀里,告诉她我爱她,日夜思念她。她激动得涨红了脸,身子微微颤抖着,羞涩温柔地望着我,眼里满是爱意。一瞬间,我全身的血液喷泉般直往上涌,令我一阵眩晕。突然,我像一头粗暴的野兽,疯狂地占有了她,全然不顾她的恐惧、她的哀求、她的眼泪。暴风雨过后,并未见彩虹。她气愤地离开了我。”

雪焰脸上刚泛起的笑意渐渐淡去,转而悔恨、彷徨、委屈交织,扭曲着他俊美的面庞。楚楚可怜的男人,真让人心疼,原来男人也会有这样脆弱的时候。

“我伤害了她。但我爱她,真的很爱她。”雪焰突然抬起发红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似乎我的脸上会有他期望的肯定的答案。

“我相信。”我真诚地说,“男人表达爱的方式通常与女人是不大相同的。”

“可她不肯原谅我。不听我的解释也不接受我的道歉。我当时愿意做任何她乐意我做的事情。可她像一块坚冰,把她放在我的心窝里也不能将之融化。那段时间我真是痛苦万分,扯自己的头发,用头撞墙,甚至用指甲把自己的胸口抓得稀烂……”

“但后来你们结婚了。”我忍不住插嘴道。

“是啊,就在我痛苦绝望得快要死掉的时候,她突然平静地跟我说我们结婚吧。我当时那个惊喜!就像从地狱一下子升到了天堂!她还是想通了,她原谅了我,她愿意嫁给我。意外的惊喜冲昏了我的头脑,我居然没有看出她平静背后暗藏着的杀机。我兴冲冲地把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告诉父母,然后着手筹备婚礼。我想趁她还没有改变主意前赶紧把她娶回家,用我如火的爱燃烧她、如水的情浇灌她。我要用实际行动向她表明我是如此真挚地爱着她。”雪焰忽急忽缓地诉说着,仿佛自言自语,他的眼里忽而放出光亮,却转瞬暗淡。

“你的爱像暴风骤雨,像洪水猛兽,是可以浇花也可以将花摧折的那种。”在他看似平静的叙述中,我直听得惊心动魄。

“你说得对。可那时年轻,我根本意识不到自己的问题。我一心想着她,只想拥有她,忽略了太多的事情。也许你不信,我当时居然不知道她爸就是本市市长。后来我才明白,她嫁给我只是因为她怀了我的孩子,而她父亲作为市长的面子是容不得半点瑕疵的。你说我多傻,这么简单的逻辑当时愣是没有理明白。”他掐掉手中的烟头,招手叫服务生拿来一瓶威士忌。

记得是谁说过,倾诉是人的减压阀。那些郁积在心中的苦闷、痛楚通过倾诉果真会一点点地缓解甚至消失。通过这一番讲述,明显地感觉到雪焰的气力足了些,脸色也慢慢地活泛起来。

我拿起酒瓶,把面前的杯子斟满,又叫服务生拿来两块冰加上。白酒性热,喝下去,咽喉部火辣辣的感觉;而冰性寒,触之让人一激灵的快意。把冰块加在酒里,是我一直以来的喜好。每当生活不顺、情绪低落时,我就会独自走进街角那个叫“欣意”的酒吧,喝上两杯加了冰的烈酒,享受那种冰火两重天的刺激。

雪焰鲁莽地喝了一大口,激灵了一下,说是如一瓢冷水猛然浇在头顶上的感觉,痛快淋漓,他还是第一次这样喝。我笑了笑,说多少年了,你还是原来的样子。他说其实他改变了很多,变得越来越收敛了,甚至是畏惧,今天是在老同学面前,才放得开。

一阵悲戚从心底升起,岁月就是这样消磨人的吗?从初时的“初生牛犊不怕虎”,到慢慢变得畏首畏尾。我又何尝不是这样。在经历一些挫折后,担心的事情越来越多,有时就连过马路,也是走两步停一下,左顾右盼,警惕万分。

望着雪焰结实的臂膀,宽阔的胸膛,当年可是高大帅气的局长公子,又何曾怕过什么。面对众多女孩子的崇拜、迷恋,他可是稳如泰山、不为所动的呀。而如今,那满脸的悲伤、憔悴的神色,究竟是经过了生活怎样的打磨?

“就算你当时错了,那也是青春惹的祸。更何况你是真心爱她的,又与她结了婚。再说起初她对你也是颇有好感的吧。这样的婚姻本来是可以经营得美满幸福的。难道你结婚后又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以至于那份自责把自己折磨成这个样子?”我替他不平,又为他惋惜,禁不住脱口说出心中的疑惑。

“你说得对,也不对。起初我也这么认为,我对她百依百顺、小心翼翼,总以为自己的真情能够渐渐融化她心中那块寒冷的坚冰,可无论我如何努力,快十年了,我败得一塌糊涂。至于对不起她的事,应该也算没有做过。只是两年前与一个女孩相爱,但没有进展,理智早已让我们分道扬镳。”

“人们说女人结婚尤其是有了孩子后就会慢慢地安下心来过日子,就像野马套上了笼头就会被驯服一样。”

“可她是个例外。也许是因为一直以来我妈带孩子的缘故,她对孩子也是那种不冷不热的态度。”

“竟然还有这样的母亲。我想她的心许是死了。”

“对,死了。这个词很适合她。”

“噢,等等。人们不是说孩子是夫妻间的纽带,夫妻生活是夫妻间的润滑剂吗?难不成……”话到嘴边我有些后悔而犹豫了,这不是在窥探别人的隐私吗?虽然我们是可以敞开胸怀交谈的好同学好朋友,但我离开的这十年里,由于距离及各自事业家庭的关系,交往也只是淡淡的。十年里,各自又经过了生活的磨砺,那饱经风霜的心还能一起欢快地跳动吗?尤其现如今世事混杂,坑蒙拐骗花样百出,人们的心都包裹在坚硬的壳里,个个防贼一样提防着别人。纵然他今天对我倾诉了这许多,那也许是因了距离产生的美感和信任、酒吧里舒缓的气氛、酒精的作用或者其他什么所产生的神奇影响。

雪焰看出了我的犹疑和顾虑,端起杯子撞了一下我的酒杯,然后说:“我今天约你来这里就是要把郁积在心中多年的块垒全吐出来的。你不知道这多少年来我一直像个哑巴一样天天吃着黄连却闭口不言。因为自尊,因为面子,因为那些看上去光彩而高大的形象。我希望在向你倾诉后,能够拔开迷雾,找到我后半生的出路。我实在受不了这样的生活了,再这样下去我一定会发狂的。”雪焰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像是初恋情人急切的表白。

“难得你这么信任我。”我被他的信任感动着,我为他的境遇痛心着,如果可能,我一定会竭尽全力帮助他摆脱困境。然而终究能力有限,我想我承载不动他太多的期望。

“不是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嘛。我只希望你能告诉我你所看到的真实。”雪焰诚恳地说,眼神里流露出孤独、无助、悲伤。“说到夫妻生活,真是难以启齿、令人汗颜。”

我不由张大了眼睛,看来问题出在这里,他们居然也能一起生活了将近十年。

“你可别以为我有什么障碍。唉,其实现在是否有障碍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了。”雪焰的眼神迅速地暗淡下去。他顿了顿,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接着说,“因为结婚以来,我们根本就没有过夫妻生活。”

我似乎看到了他那因疼痛而紧缩成一团的心在瑟瑟发抖。我努力压制着自己的惊讶,以免对他造成伤害。这可真是石破天惊、闻所未闻的奇事啊。我的心像突然被撕裂,直疼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十年来,我患上了严重的神经衰弱,常常一个人吸烟到天明。漫漫长夜,孤独、无助、委屈一起袭来,多少次禁不住捂在被子里暗自饮泣。她眼底的冷漠和嘴角的蔑视常常刺痛我,令我不寒而栗。”雪焰又燃起一支烟,猛烈地吸着。过了许久,他缓缓地说,“因为我有错在先,所以一直以来努力克制着自己,没有强迫她。”

“就算是犯了法被判刑,十年,也该到期了吧。”我不由有些愤愤,“难道她在外面有所寄托而忽略了你的感受?”

“恰恰相反。如果她有,那就好办多了,至少我的心里会感觉平衡一些。我可以顺着她的心意,也可以原谅她。但她没有,虽然她喜欢跳舞、喜欢画妆、喜欢把自己打扮得光彩照人。她像一支开放在冬季里的腊梅,妖冶而冰冷。”

“你就没有想过带她去看心理医生?”我忍不住说。

“想过无数遍了,行不通。说白了还是那该死的自尊、面子。”

到此,我也不好再说什么。毕竟,一市之长的面子是大过我们小老百姓许多的。

“真想不通你这十年是怎么走过来的?”我脱口而出,好似自言自语。

“你是知道的,我内心里是十分保守的。纵然有时真想在外面寻找感情的慰藉,却终究也做不出来。而且一直以来,我总以为在我的努力下,她会好起来,与我一起白头到老。直到遇见雨菡。”他的眼神突然变得柔和。“客观地说,雨菡不比若冰漂亮,但她性情温和,气质温婉,很有女人味。我们是不知不觉相爱的。和她在一起,我会莫名地开心,人也有了活力。她给人很温暖很柔软的感觉,让人不自觉地爱怜。”

雪焰沉浸在美好的回忆中。这是进入酒吧落座以来他心情最好的一刻。爱情真是个奇妙的东西,可以令一个七尺男儿陷入伤心欲绝的境地,也可以让他瞬间变得温柔似水。

“那你打算离了婚再去追雨菡?”我似乎明白了他的心思。也许,他自己早已想好了,向我倾诉只是想获得情感上的支持。

“不是的。”

他的回答又一次让我深感意外。

“雨菡两年前就离开这里了。我知道,她是为了躲避我和我们的爱情。她是个好姑娘,她不愿作为第三者破坏我的家庭。我们从没有谈婚论嫁。我只告诉过她我的家庭不是很和睦。分别那天,我们相拥而泣。不需要太多的语言,我们都知道彼此的心。此生无缘,但我们的爱将铭刻于心。她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姑娘,有些婚姻中的事情她并不知晓。我也不想缠住她。我希望她好,尊重她的选择。”

说到雨菡,雪焰滔滔不绝,甚至有些语无伦次,想到哪说到哪。看得出,雨菡在雪焰心中的分量。他是小心地把雨菡放在自己心中最柔软的地方的。

酒吧里传来邓丽君那首有名的《何日君再来》,如泣如诉,歌声里充满了无限的期盼。此时,雨菡也如雪焰一样想着对方吗?她会像歌中唱的那样,期盼与雪焰的重逢吗?

我们默默地对坐着,沉浸在邓丽君那甜美婉转的歌声里,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不知过了多久,我把酒斟上,与雪焰干了。“我总算明白了,是雨菡让你重新思考了自己的处境。”我打破沉默,断然地说道。

“是的,我已荒废了自己的青春,不想再这样浪费掉自己的一生了。我再也没有耐心等待若冰的回心转意了。我渴望正常的婚姻,渴望正常的夫妻生活。”雪焰说着有些兴奋,像宣誓一样带着庄严的神情。

“可以理解,也合情合理。”我肯定地说。

“可我伤害了她。如果提出离婚,势必又伤害她一次,还有她的家人。虽然她对我冷若冰霜,但我心里依然爱她。我不明白自己怎么这么贱,或许此生,她就是我的蛊。我打心眼里希望她开心,希望她好。我实在不愿意再次伤害她。”雪焰矛盾着。

“其实在这样的婚姻里,我想她也是痛苦的。离婚对于你们是明智的选择。你也大可不必太过担心会伤害到她,现在的时代不同了,闪婚闪离都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了。在一些发达地区,离婚像吃饭一样正常。也许早离早解脱,你们会各自拥有后半生幸福的婚姻生活呢。” 我真诚地说,希望能打消他心头的顾虑。

他的眼底渐渐泛出光来。我知道,那是希望之光。

我们又要了加冰的威士忌,大口大口地喝着,享受着那种冰与火的激荡。

待我们相互搀扶着、大笑着走出酒吧时,街上静悄悄的,只有霓虹冷冷清清地闪烁着。放眼望去,东方已现鱼肚白。

猜你喜欢
酒吧
Wine ahead餐酒吧
The end of British pub culture? 英国酒吧文化已日薄西山?
混进酒吧的小偷
英1/4以上酒吧倒闭
美酒吧枪击案13人死亡
酒吧见!
忘了自己是谁
当酒吧混搭理发
基础英语话“酒吧”
完形填空训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