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 渔

2018-07-24 10:49宁春强
椰城 2018年7期
关键词:鱼篓羽绒服海滩

宁春强

宁春强,辽宁作家协会会员。在《作品与争鸣》《安徽文学》《四川文学》《飞天》《海燕》《青年作家》等处发表作品200余篇。

老贺来到了海滩。

他眯起小眼,瞅了瞅似睡非睡的大海,“噢噢”地叫了两声。便将下身脱了个精光,衣服胡乱地丢在滩上一个破旧的小舢板上。黑袄不大不小,刚好盖住了那堆难看的家伙。

“操!”又莫名其妙地骂了句,遂打开了自带的小酒瓶。这省城产的“老龙口”,还真有那么点。抹抹嘴,冲着大海,哗哗哗,一泼好大的尿。

日头懒懒地升起来了,阳光在海滩的冰碴片上兴奋地一闪,又一闪。脚板有些麻木,无了方才的凉感,渐渐地竟开始泛热了。海极静,像熟睡了的少妇。便有些耐不住,便踏了进去。背上的鱼筐和鱼网,也随着一颤一颤地晃。

海水已没膝深了,牙齿在打架。娘的,咋就这么熊?狠狠心,又往深处走,虽然迈步已有些吃力了。他小心翼翼,不敢扑腾。否则,水溅湿了棉袄可了不得。胯间的那个物件,已本能地缩成了小不点。老贺立住,解下鱼网。

手头还算利索。片刻,渔网布好了。他满意地裂了裂嘴,在袄上擦擦手后,哆哆嗦嗦地从袄兜里,摸出早已卷好了的旱烟。

在这已入冬的季节里下网打鱼,整个石门村、整个海滩,也只他一人。这是老贺的骄傲。怕冷怕苦算甚鸟男子汉?老娘们的被窝里热乎,你钻进去当孙子吧。

老贺笨熊般地在水中挪动着脚步,向岸边的舢板船奔去。他不敢在海水里久停,否则冻麻了腿可不好办。上了船,匆匆地穿上棉裤,顿觉全身暖和了起来。下边网打鱼,是他最拿手的绝活儿。在哪儿下网,什么时候起网,都有一定的说道。老贺会择网地,能把握时机,每次都有所获。若不是上帝先天只给他造下一个睾丸,老贺决不会至今还光棍一条。

“独子撸子!”

从小至今,村里的人常常这样取笑他。于是,他总觉得自己不是个完整的男人。直到和满月好上了,他才惊喜地发现自己并不比别人缺少什么。而且,身下的满月每每都会哼出一串幸福和满足。

鱼漂猛地晃动起来。老贺心一喜,他知道网里已闯进了一条不小的鱼。

“……他叔,怕是要毁了咱们!”

“毁了就毁了。”

“他叔,只这一次吧。”

“只这一次。”

“他叔,别走。”

“不走。”

老贺极为舒坦地偎在满月那依旧丰实的怀里,一个销魂落魄的夜。满月抚摸着他犍牛般的肌体,一如新婚少妇般地呢呢喃喃。

“……他叔你这是起身去方便?”

“我走。”

“就走?”

“就走。”

“他叔,明早再走,不好吗?”

老贺没有回话,更不敢看满月的那双眼睛。匆匆走出满月的小屋,他看到天空挂着一轮好大的月亮。一种愧疚之感,撞击着老贺的心,他总觉得这样做对不起死去的大栓。大栓可是他的好兄弟啊!便发狠再也不去那小屋,再也不想满月了。可到了晚上,怎就又稀里糊涂地敲开了小屋的门?而且还有些急不可耐。

迎接他的是一双又惊又喜的眼睛。

老贺又呷了口“老龙口”。日头升高了,海滩明晃晃的,倒映出无数个太阳。举望海深处一只徐徐前行的油船,老贺的眼睛就有些模糊了。

当年,他和大栓健壮得像刚成年的牛。去海里碰海参,碰鲍鱼,碰龙眼螺,是他们的拿手好戏。尤其是二道沟旁,海货格外的多,格外的鲜。而敢到二道沟旁碰海,整个南海湾,也只他和大栓两个。可谁也不曾料到,大栓会一头滑进二道沟里,一去不返。沟里的暗流,像宇宙黑洞,瞬间便把大栓吞噬了。

老贺是拖着凌乱而疲惫的步伐,走向村子里的。远远地,他已经看到了大栓的家,看到了满月正在院子里剁鸡食。那嘚嘚嘚的菜刀,便如同剁砍在老贺的心尖上了。该如何开口,如何跟她讲呀?

老贺终于推开了大栓家的那扇柴门。满月绽放出一脸的笑容,迎接着他:“贺大哥,你咋自己回来了,大栓呢?快进屋喝口水吧。”老贺的喉咙宛如塞进了一团棉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不敢正视满月的眼睛,便双手抱头,哑哑地蹲了下去。

“咋的了,这是咋的了?”满月问。

老贺没忍住,呜呜咽咽地哭出声来:“大栓回不来了,被二道沟洋流拉走了。”

满月呆住。许刻,满月的拳头便雨点般落砸在老贺的肩上。“你个鬼,胡咧咧些什么呀?大栓不会死也不能死!”

老贺款款地站起身来,仰头看天。老贺说:“大妹子,这都是命呀!大栓真的没了,真的!”

“大栓大栓大栓呀——”满月双眼猩红,疯了般朝海滩扑去。

村头的乱石岗,便又多了一座坟。

老贺每次出海回来,总要在大栓的坟前默立几分钟。有时,老贺会在坟前碰见满月。

满月憔悴了许多,红红的眼睛瞪着老贺,如两柄利剑。老贺的双腿,就禁不住地抖动起来。

“还俺大栓!”

那两柄利剑一闪,满月便陡地扑上去,拽住老贺的衣领,拼命地撕扯着。老贺僵住,不动也不语,任满月把一腔的悲愤,发泄到他的身上。

“大栓呢?”满月问。

老贺每次路经乱石岗,既希望能见到满月,又惧怕见到满月。每当满月戚戚苦苦地这般发问时,老贺便手足无措。老贺想,女人哪女人,命咋比海水还苦?就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大栓呢?!”

老贺觉得满月这是要用刀子杀了他的呀。若满月真的举刀劈过来,他是决不会躲闪的。老贺情愿挨满月一刀。

“问你问你问你呀!大栓呢?”

“大栓……大栓他在后头。”老贺说。老贺这样说的时候,眼泪就禁不住地成串成串砸了下来。

“不——大栓死了,再也回不来了!大栓呀——!”满月扑在老贺的身上,尽情嚎哭,“你们海踫子,没一个有良心的。扔下俺一个咋活呀?来世当牛当马,也绝不做海碰子的女人!”

老贺的心,便被满月刀子般的哭诉,一点点切成了碎片。老贺说:“满月你别老这样,人死了也哭不活,好歹你得活下去,女人的身子骨可经不起折腾啊!”

之后,满月家的地该犁了,一夜间就被人给翻耕了。满月家的柴垛还没等矮下去,就又长高了。

做这一切的,固然是老贺。

可老贺还是经不住满月那刀子般的目光,刀子般的哭诉。春天来到的时候,老贺离开了村子,随县城水产公司的渔船,到公海打鱼去了。

“奶奶的,这么不抗喝!”老贺丢下已空了的酒瓶,伸了伸懒腰,就再次脱下了棉裤,再次走进海里。天上一个太阳,水中也有一个太阳。便觉得海水温和了许多,腿脚也格外麻利了。

那年,老贺到公海打鱼,一去就是半年多。

苹果红了的季节,老贺回来了。下了汽车,踏上山路,老贺远远地就看见满月了。老贺知道会在乱石岗碰见满月,他背后的袋子里,装的可都是为满月买的东西。

晚霞如火。老贺看到满月像面旌旗,飘在乱石岗上。老贺还看到,满月一脸的喜悦,像秋天绽放着的野菊花。

“大栓!”满月切切地迎了上去,抓起老贺的一只胳膊,幸福地偎靠着他。“回来了,回来了,大栓你总算回来了。”满月喃喃着,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小得像一丝风,轻轻拂过草尖。

老贺想,我是大栓,从今天起,我就是满月的大栓了。便将满月抱了起来,说:“咱回家吧。”满月点点头,双手搂着老贺的脖子,如孩子般泊在他那宽大的怀里。

这夜,老贺在满月家吃罢晚饭,没走。

鱼篓里的鱼少说也有六七斤了吧?满月炖的鱼,那才叫鲜呢!吃满月炖鱼,是老贺的共产主义,更不用说睡满月了。便开始收网。时候不早了,肚子在咕噜咕噜地叫。望望岸边,望望村西的那爿小屋,似有炊烟袅袅。满月怕是正在做午饭了吧?就背起渔网和鱼篓,一步步地朝岸边走去。

舢板上不知何时多了两个年轻人。一蓝一黄的羽绒服,在阳光下显得格外耀眼。一辆红色摩托车,静静地停靠在舢板旁。不用问,准是镇上来的,馋猫!老贺不知何故,瞧不起镇上的人,特别是镇里的年轻人。他跨上舢板,看都不看他们一眼。黄羽绒服一愣,迅即转过身去,差点笑出了声。

“大叔,您请抽烟!”蓝羽绒服殷勤地递上一支“玉溪”。

“女人抽的玩意儿,没劲儿,那也叫烟?”老贺不屑一顾,从袄里掏出卷好的旱烟,还没等他划着火柴,蓝羽绒服已为他点上了。腿有些抖,手也有些木。可老贺偏偏不急于穿裤子,故意装作一点也不冷,满不在乎的样子。哼,不能在镇里年轻人面前丢了面子!

黄羽绒服以为老贺早已穿好裤子,一回头,却正好看到了坐在船帮上的老贺那一堆黑乎乎的家伙,遂失口“哎呀”了一声。老贺陡地站起身来,骂道:“混账!女人怎么能随便来海滩?怎么能随便上船?!”匆忙穿上裤子,老贺提起鱼篓就走。

“大叔别走,别走!鱼我们全包了!”

“不卖!”

“大叔,行行好,行行好!”蓝羽绒服嬉皮笑脸地拦住了老贺,“这是我对象,肚子里有了!害口,特想吃鱼!”

“镇上不缺鱼虾!”

“可那都不是新鲜货,哪比得上您刚打上来的鱼啊?大叔,今天只要你肯卖,钱多少都成!等我们结婚时,我亲自来给您送喜糖!”

“怎么,你们没结婚,就怀上孩子了?”老贺愣住,额头上随即爬满了蚯蚓。

“我们有证,早就办好结婚证了!这镇上房子不是紧张吗?没窝,所以呀就一直没结婚。不过,从法律意义上讲,我们已经是合法夫妻了。”

老贺突然有些羡慕眼前这对年轻人了。看看人家,毫无顾忌地爱着对方,甚至没结婚就怀上了孩子!不像他和满月,总是偷偷摸摸的,耗子般见不得阳光。

“是呀,大叔。我们远道而来,您就可怜可怜我们吧!”黄羽绒服也凑了过来,拉起了老贺的一只胳膊,孩子撒娇般地晃将起来。

老贺吃这个。他不怕横的,不怕硬的,就怕人缠磨。你软,他更软。

“大叔,我们可是慕名而来的。镇上的人都说石门村有个下边网的高手,入冬了也敢下海打鱼!”

老贺哈哈大笑。

羽绒服们不知所措。

放下了鱼篓,老贺说:“拿吧,拿吧,除了那条最大的,随便拿!”

年轻人欣喜若狂。蓝羽绒服将两张百元票子递给老贺,说:“大叔,别嫌少。”

“嗯?”老贺推开蓝羽绒服的手,“放回你的兜里去,留着给你对象买零食吧。你以为我是把鱼卖给你们了?”

“这怎么行呢?”黄羽绒服接过票子,抓起老贺的手,“大叔,您就收下吧。这大冷的天,您下海打鱼也不容易啊。”

那手好热,老贺的心也随之热了起来:“若不是你们俩心诚,鱼给多少钱我都不会卖的。这条大的也拿去吧,你们来一趟也不容易。”

“谢谢,谢谢大叔。”羽绒服们受宠若惊,真就把那条最大的鱼也拿去了,“钱,您还是拿着好。”

“少啰唆!”老贺脸一沉,样子很有些吓人了,“你们再不走,我把鱼放回海里去!”

两个羽绒服相互伸了伸舌头。他们想不通,今天这是怎么了?

目送着摩托车渐渐远去,老贺欣慰地笑了。可是,该如何跟满月交待呢?今天是满月的生日,他是为满月才下海打鱼的。

娘的,答应和她结婚,光明正大地娶她睡她!大半辈子的人了,还顾虑什么?这怕是满月最中意的生日礼物吧?

老贺的脚步,不禁快了起来。

海滩陡然一片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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