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薯 红薯

2018-07-24 10:49张青春
椰城 2018年7期
关键词:红薯母亲

张青春

张青春,笔名西尧、阳夏村夫,1963年2月生,河南太康人。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现供职于开封市尉氏县文化广电新闻出版局。

记得谷雨时令过后的一天清早,乡下老家的一个堂弟在微信朋友圈晒图——小新沟清凌凌的流水蜿蜒东去融入蔚蓝的天空,大堤外一座拱形白色塑料大棚内,七八个年轻妇女高挽裤腿,有的在苗床上剪截半尺长的红薯秧,有的码放整齐后用白色尼龙绳扎成小捆,年轻小伙子则打包、装箱、搬运。我很惊奇,多少年也没有见过这么大的红薯育苗大棚!堂弟很快回复,近年互联网农业兴起,电商平台网售红薯苗渐成气候,物流快递到内蒙、新疆等地,已能“俄顷”送达。一个半亩地大小的红薯育苗大棚一年可见效益一万多元,全村近千座,面积四百多亩,年可实现效益近千万元。

这么多天来,我在异乡只要一想起堂弟微信朋友圈晒图,想起红薯苗子,眼前便会浮现出许多与红薯有关的乡间往事。

小时候,我们那地方,庄稼一年两熟,夏季小麦,秋季高粱、玉米、谷子、红薯等。高粱、玉米和谷子是传统农作物,但产量较低,不能常年当主食,红薯便成为主要秋粮。俗谚云:“红薯汤,红薯馍,离了红薯不能活。”红薯,又名甘薯、蕃薯等。《闽书》记载:“番薯,万历中闽人得之外国。瘠土砂砾之地,皆可以种。其茎叶蔓生,如瓜蒌、山药、山蓣之属,而润泽可食。截取其蔓咫许,剪插种之,下地数日即荣。”清初《太康县志》曰:“番薯,红白两种,根茎叶皆可食。本出吕宋国,明万历间始至福建,今蔓延阳夏矣。”

我们生产队红薯育苗在春分之后。一个天气晴好的日子,背风向阳处,苗床二三尺高,铺一层草木灰,再撒一层牲口粪,又摊一层风化的塘泥,挑选匀称薯块下种,大头朝上小头朝下,紧接着又盖一层沙土。牲口粪用马粪,一则易发酵发热,出苗快;二则增肥土壤,苗壮。因为没有塑料地膜技术,就采用火炕育苗,下置火道,大约十来天,每天要给苗床加热,柴禾是耐燃的树桩,早晚两遍,每次烧个把时辰。温度低,误事;过烫,种薯烧熟了。烧罢,撤出大炭,封上灶门,以免热气外漏。整座苗床用细竹杆扎成拱形棚子,上覆草苫子,四周遮掩严实,用来防寒保暖,以利催芽。我跟着祖父,看他郑重地掀起草苫的一角,看到红薯发芽怯生生地拱破大片土层的情景,生机勃勃的很喜气。鹅黄的新芽,不几天就变成紫红色,很快就是一片翠绿了,叶子像上了釉彩一样明亮。

清明前后,年轻妇女在苗床两端悬空架一块木板,人站其上,用来拔秧。头茬红薯秧,长势不齐,挑拣大的、壮的先拔,略修剪,扎成小捆,即可栽种,夏末便可收获,它比麦茬红薯芡多,是下细粉(方言,粉条) 的好材料。太康农村称之为“春红薯”,尉氏乡下则通称“稙红薯”。“稙”,指早熟或早种的庄稼。毛传:“先种曰稙,后种曰稚。”“二月三月种者为稙禾,四月五月种者为稚禾。”(贾思勰《齐民要术·种谷》)春红薯多采用穴栽斜插秧苗、直插“地蛋”(方言,红薯块,亦称红薯母子)。——春地打起一道道笔直的土埂子,“地蛋”间距尺把长,直插土埂上,只露出个头,七八天后,它就会萌发出成撮的紫红色的嫩芽子,随之生苗引蔓。待长至二三尺,偎老根可剪下三根半尺长短的秧子,码放竹篮或塑料编织袋里,运到田间,即可栽种麦茬红薯。

东边天际泛起一抹鱼肚白,队长布袋哥敲响村口老槐树下一口铜钟,高声吆喝:“去河东‘一杆旗’栽红薯了——去河东‘一杆旗’栽红薯了——”地块状似旗帜,俗称“一杆旗”。“栽”,种植的意思。他和男女青年说着笑着,或拉架子车,或扛抓钩,或挑扁担、水桶,纷纷往“一杆旗”那块麦茬地走去。因为是分段小包工,每户分包栽种三分麦茬地,就算完工。母亲对我说:“你在家看门吧!”说罢,装上抓钩、箩头、剪刀、扁担、水桶,拉起架子车,也下地了。我心里很不是滋味,父亲是公立教师,“一头沉”(指夫妻一方在城里,另一方在乡下务农),常年在外地工作。母亲也是一名教师,响应党和国家的号召,上世纪六十年代初从尉氏县第一中学下放到太康农村,当了一名新型农民。母亲常年在田间劳作,而我这个初中生麦忙假回来理应分担一些家务,却被留在家里。我体谅母亲的良苦用心,她一定是想着我住校读书,不常回来,放假了干农活会被风吹着,太阳晒着。我从记事起就与农事打交道,会干一些农活,多想为母亲分担一些劳累,减轻一些负担!我大步向村东“一杆旗”那块地走去。透过薄薄的晨雾,只见麦茬地里,有年轻人,有老年人,也有孩子,锛地的,丢苗的,挑桶的,浇水的,都忙活起来了,不时传来说笑声、吆喝声和孩子的哭闹声。

母亲的身影被初升的太阳拉得很长很长,在麦茬地里不住地晃动。她干活不惜力气,高挽裤腿,双手高高扬起抓钩,猛地往下一锛,刨出一个浅浅的干土窑窝,紧接着又扬起抓钩,再猛地锛一下,连干土刨到一边去,还不时把抓钩翻过来,敲碎土坷垃。一个干土窑窝刨好了,再接着锛下一个。——不用耕作,直接用抓钩锛出土窑,即可栽种,俗称“贴茬儿”。我走到母亲身边,一把抢过抓钩,说道:“妈,我锛吧!”我只顾抡起抓钩锛地,却顾不了脚下的麦茬子戳脚,扎得生疼。还没有抡几下抓钩,早已是汗津津的,汗水流到眼里,蜇得生疼。为避免歪歪扭扭,我用抓钩把划过一道印子,然后沿着印子锛土窑窝。尽管这样,照直看去,还是有些歪斜,刨的干土有的多,有的少,土窑窝也就有大有小。母亲没有说什么,又扬起抓钩重新刨一遍。扒窑,栽苗,浇水,封土,我家分包的三分地栽种完毕的时候,太阳才刚刚升到小新沟堤外的杨树梢子上。远远望去,绿树掩映的村庄,浮起淡淡的炊烟,好像箍住一副白莹莹的玉镯。

有一年,快进入小暑时令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冰雹把河东“一杆旗”那块地的花(方言,棉花)苗子打了,怎么办?公社领导下来,号召大家生产自救,叫赶快补种红薯。这时再育红薯秧来不及了,而麦茬红薯才“绊倒”秧子,可截取一拃长,就从邻乡买来,栽种,再浇半碗水,红薯活了,也拖秧结红薯了。这次栽红薯对我的印象极深,什么时候想起来,都感恩红薯,觉得红薯真是最好成活的农作物。

红薯不仅生命力极强,而且省工,成活后不用施肥和浇水。锄罢头遍地,红薯拖秧扯蔓,彼此之间互相勾连,平地浮起一蓬蓬绿烟,将田埂、垄沟悉数淹没。秧子贴住地皮扎下好多“路根”(通称次生根),最耗养分。红薯秧子丝毫不知节制,它简直就是瞎长。不几天,就长出一截新秧子。弯腰掂起,往一边一翻,一翻。满地背面带有红筋的叶子背过来,只一夜,秧子不动而绿色的叶面又都翻过去了。这个时候,红薯叶、梗,粗壮,嫩,母亲收工时候顺便掐一些,放少许食盐、碱面,掺红薯面,蒸红薯面饼子,趁热吃,筋道,黏而发甜。

过罢霜降,红薯地只剩下软塌塌的秧子,用镰刀割去,只留寸把长,露在地面上,以便“出红薯”。“出”,是我们那地方儿的方言,文绉绉的说法就是“收获”,若在老家人们面前说“收获红薯”,就显得拖泥带水了,就好像和老家的人们“隔”了一层,令人侧目。大人、孩子,甚至还能干活的老人也会到场,有的肩扛抓钩(铁锹、排叉亦可),有的手挎竹篮(箩头亦可),有的拉着架子车,急忙奔向红薯地。抓钩,一种农用生产工具,由一根四五尺长短、鸭蛋粗细的木棒,和与之构成九十度角的带铁裤子的三个铁齿制作而成。它锛得深且不易伤到红薯,使用起来也不甚费力。而铁锨、镢头因为是齐头,刨起来沉重,容易截断红薯。

“出红薯”是一个技术活儿。出红薯要会看,扯去红薯秧子后,要看根部的隆起和土地胀裂纹路的走向,土地隆起和有裂纹的地下一定有红薯,抓钩在隆起的边缘和裂纹的末端锛下去,既不会伤到红薯,也很省力。男劳力一抓钩下去,几块抱团的红薯就从土窝里松动了,抓住红薯棵用力一抖擞,整棵红薯被悉数提出,抖掉泥土,轻轻地放在地上,“出”下一棵。“出”出来的红薯一般四垄子放一行,先在割罢秧子的地里“出”一趟子,放在“出”罢红薯的空地里,俗称“领趟子”。女劳力紧随其后挑拣拢堆,收工就分。生产队在出罢红薯的垡头地里按人头分红薯,两人抬大秤,队长布袋哥掌枰,他虽然精瘦,声音却洪亮,喊道:“老木,五百。”老木两口子仨孩子,每人一百斤。又喊:“粪堆,一千!”粪堆养了八个孩子,分粮占大便宜了。接下来,布袋哥左手掂住秤杆,右手在分好的红薯堆上,或放上随手捡起的一根麻绳头,或放上就地薅来的一把草棵儿,或在大块红薯上刻下一个头像,那是小名叫麻绳、蒿草和光蛋家的红薯,但等着收工后由这些人家来认领。

用抓钩重新锛一遍红薯地,俗称“溜红薯”。“溜”,方言,就是在收罢庄稼的地里“拣漏儿”。不必说锛到两枚锈成一体的制钱,缝制成一个鸡毛毽子,和小伙伴们消磨寒冷而漫长的时光;不必说在河东“一杆旗”那块地里,锛出一只藕荷色陶制小叫吹(通称陶埙),用力一吹“呜哇”响;单说刨红薯,也饱含无穷乐趣:挖斗东一锹西一锹地乱掘,不知道哪一锹咔嚓一响就刨上来一块红薯,我则是一抓钩挨住一抓钩平排锛地,刨出来的多是些小红薯,偶尔遇到拳头大的一块红薯不期然地滚到脚下土窑里,东张西望,惊喜得不得了。有“拉鞭”(方言,红薯的根须),哪怕是它拖一庹长,我也能找到或大或小的一块红薯,因为我舍得下力气,还有“缠磨头”劲儿。小伙伴都没有我溜的多。我一晌能“溜”大半箩头红薯,完好的,和生产队分来的一齐窖起来,留着过冬吃。伤叉的,旋去“破头”,洗净,用来打粉芡,下细粉(方言,粉条,用来过年熬菜或包角子),也可以刮红薯片。

刮红薯片,多在出罢红薯的垡头地里。月亮升起来,通往田间的灰蒙蒙的小路上,走着邻家的大人和孩子,前者呼后者拥,一派热闹景象。若遇到月黑夜,田野里一盏盏煤油灯闪着昏黄而温柔的光芒,走走,停停,忽上忽下,忽明忽灭。家乡不通电,常年都用简易煤油灯照明。一个空墨水瓶的铁盖上钻一个小孔,灯芯是搓好的旧棉线用针穿过去,浸满油,就能点了。一灯如豆,晃出斑驳的身影,竟然觉得光明,无比温暖。我家用的是罩子灯,俗称“气死风”,一盏煤油灯,被镶嵌在薄薄的铁皮框子里的四面透明玻璃围住,上下两头留有出气孔,上边用细铁丝弯成一个鼻儿,安上一根手指粗细的木棍儿,用来挑着照明。

母亲拉着架子车,携着红薯刮子(四五尺长、尺把宽的木板子,在一头的中间开成斜口儿,口子上镶嵌一个飞薄的锋利的刀片,木板与刀片之间留有韭菜叶宽窄的一条细缝儿),到才出罢红薯的垡头地里,刮红薯片。若一时刮不完,还恐怕半夜下霜,母亲就用一扑子一扑子红薯秧,把一谷堆一谷堆红薯遮盖起来。刮红薯片也需一把好手艺,稍有不慎,手掌就会“挂彩”——我家总是母亲刮红薯片,靠住红薯堆,放一条膝盖高低的四条腿的木凳子,将刮子通长着放在上边,直侧着身子坐在刮子上,右手还没有刮完,左手就从脚下的红薯堆上拿起,递到刮完红薯片的右手上,手掌半伸,按住红薯块在刮子上来回推动,剩下很薄的薯块了,就换整块红薯推着刮,直到刮完,“刺啦——刺啦——”旋成薄片儿,在刮子底下堆成一座白花花的圆锥形状。母亲的手上沾满星星点点的红薯筋,黑,而黏,“吃”到指纹里,不容易洗掉。那时我也不过十一二岁。我是长子,一想起父亲在外地工作,母亲独自在田间辛勤劳动,无论夜晚多困,我都会强打精神,去撒红薯片。用竹篮子把湿红薯片装满,抵在肚子上,一趟一趟端到附近才耩罢小麦的麦地里,先是抓起一把用右手一抡,红薯片不规则散开,零散地撒在才破土的麦苗儿上。紧接着,一手挑着罩子灯,一手摊开压摞的红薯片,有的搭在垡头上,有的两片侧放着搭成人字形,以便通风透气,尽快晒干。两天后,早晨翻红薯片,垡头地里下了一层薄薄的白白的霜屑,一双小手冻得抻不开,不住地用嘴哈气,搓揉。太阳升起一竿子高,才回家吃早饭。隔两三天,再翻一遍,晒干了,一片一片捡起来,用茓子“茓”了,留着常年吃。若有人来村里跟姑娘说亲,当娘的总是先问:“那家有几窖红薯,有几茓子红薯片?”红薯和红薯片多,说明家庭底子厚实。

这个时候最怕下雨。一年的收成眼看到手了,因为一场秋雨就要断了一家人的口粮。有一年,老坟地的红薯片头一天摆了白花花一地,夜里就下起毛毛雨。尽管是罗面雨,整个村庄还是像往一口热锅里泼一瓢冷水,顿时沸腾了,男女老幼大呼小叫的高低疾徐的声音,箩头和竹篮子碰撞的笃笃的声音,架子车和塑料薄膜摩擦的哗啦哗啦的声音,整个村庄乱成一个火燎的马蜂窝。有的戴斗笠(我们那地方儿俗称席篓子),有的披蓑衣,有的撑雨伞,冒雨挑灯抢收红薯片,能收一点是一点。天亮后,摊开,晾到堂屋里的秫秸箔上,但很快就发黏了,一股子发霉的甜酸的味道直打鼻子。遇雨的红薯片先是长满米粒似的星星点点的灰白醭子,晒干,暗白的红薯片上带有黑星子。这经雨的红薯片,用清水洗净,晒干,榷碎,“一风吹”小钢磨打成面,蒸窝窝,贴锅饼,吃起来有一股淡淡的苦味儿(如未经雨发霉,则是筋而略带甜头儿)。母亲放少许食盐、碱面,贴红薯面锅饼,趁热吃,筋道,却黏而苦,凉了,就灰黑死硬。我去邻村地里割草,人家放狗撵,情急之下,掏出个红薯锅饼砸过去,狗瘸着跑了。

红薯片若常年吃,易烧心,民间因而有多种吃法。——烧甜汤。甜汤,方言,甜汤不甜,与“咸”相对,普通话曰“淡”,而我们那地方儿俗称“甜”、“白”等。甜汤,不加盐,汤是淡的。“白汤”,就是夏天吃捞面条,面条捞到盆里,过凉水,浇卤,而锅里的面汤,另下红薯干,煮熟,俗称“白汤”。“原汤化原食”,饭后喝汤,淡而有味。——压饸饹。把红薯片磨成面粉(红薯片中掺入少许小麦、大豆,用小钢磨“一风吹”不去麸皮打成“杂面”亦可),蒸熟,趁热填进饸饹床的圆筒里压制,拌以食盐、陈醋、小磨油,撒上一撮芫荽,味道鲜美。——漏“蛤蟆蝌蚪”。红薯面兑水和成糊状,煮熟,把面糊用勺子一舀子一舀子盛到红盆里,然后一勺子一勺子倒入蛤蟆漏子(一个葫芦瓢,上钻多孔,也可用秫秸篾子编成简易笊篱,上留多个指头大小的猫眼),左手虚握拳头,一下一下夯打端着蛤蟆漏子的右手腕,面糊受到振动纷纷下到井拔凉水的瓦盆里,这些面疙瘩,头大尾巴长,像一群蛤蟆蝌蚪在水里游动。另外一人搅动瓦盆里的“蛤蟆蝌蚪”,不让粘到一起。“蛤蟆蝌蚪”过凉水后,用笊篱盛到碗里,加蒜汁、陈醋,用黄瓜、荆芥拌了,滴几滴子小磨油,绵软、甜酸而又爽口,是我们那地方儿夏天特有的一种风味小吃儿。——醋溜红薯丝。有一年,生产队男女壮劳力在村子南地幸福渠北岸,人工推动钻机打机井,清早去工地给母亲送饭,馍是红薯面窝窝(一种半圆、中空、尖顶、大口的面食,因中间有一个浅浅的小窝儿而得名),菜是祖母拿手的醋溜红薯丝:红薯斜刀切成细丝儿,待油热,加葱花、姜末,煸炒出香味,红薯丝倾入炒锅中,嗤啦一声,淋陈醋,爆炒至八成熟,装盘,吃起来略脆,且清爽。若不淋醋,红薯丝是面的。这道菜,我时常吃得非常开心,最后连汤汁都端起来喝了。自从离开家乡,我就再也没有吃过那么好吃的醋溜红薯丝。祖母也因病去世十八年了,醋溜红薯丝的味道却永远留在我的心里。

冬季除了修路挖河,村里总还是闲散的。一到饭时,街坊、邻居陆续从各自家中走出,虽是各吃各的,早饭却差不多少,都是一片黄土地长出的红薯。一手端住盛满热红薯的秫秸莛(一种高杆茭草的莛子)馍筐儿,一手端住大半海碗红薯玉米糁稀饭或红薯轱辘茶,来到当街,把手里东西放在面前,靠一道矮墙蹲了,吃得津津有味。那饭场儿是小道消息传播地,说笑的,喷空的,骂玩的,非常热闹。

前年夏天,我重返阔别二十多年的故乡,想看看红薯地,竟然很少见。街坊说:“村里年轻人外出打工做生意,没人种了。想吃,只能在园子里种几垄。”如今,由于科技发达,现实的诱惑过多,念想多过食欲,反而啥东西都吃不出好胃口了。曾经离不开却又讨厌人的红薯,摇身一变,已然成为养生保健的美食。大型超市里从南方空运过来的紫薯和红心红薯,还用小巧的纸箱包装起来叫卖,比大路货的水果还讲究。有人专卖烤红薯,开封街头一斤卖到五六元,能顶二三斤小麦面。红薯竟然成了稀罕物!

我端坐电脑前写作这篇《红薯 红薯》的时候,突然从别墅外边一条街巷里,隐约传来一声声吆喝:“烤红薯香甜哩吧——烤红薯香甜哩吧——”尾音拖得长长的,婉转、悠扬,颇有韵味。循声走出去,我站在巷口与一个围着破汽油桶卖烤红薯的老汉搭讪。等他打发走两个踩着高跟鞋的时尚美女之后,我说生意好呀,他歪着头看看我,戴着黄色帆布手套的手不停地拿捏半生不熟的烤红薯,淡淡地说道:“城里人嘴头挑食啊,搁到家里,我只吃地灶里的烤红薯,那才是地道的红薯味儿!”我随即也挑拣一块,老汉轻轻吹去浮灰,用杆秤称了,双手递给我。初尝,黏,而软,一缕熟悉的淡淡的甜香,让人舒心踏实,像小时候跟着母亲去赶集,走散了,又突然看到了母亲身影的喜悦,也像外出归来,时常看到母亲倚在门口等待我们回家的安心。一块小小的红薯,它总能牵惹旧情,令人思虑往昔,承载着我对故乡多少艰辛与欢乐的回忆。捧着它,仿佛听得见鸡鸣声声,看得见炊烟袅袅,想念起亲人的音容笑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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