峰峰记

2018-07-24 10:49刘亚荣
椰城 2018年7期
关键词:磁州窑峰峰北齐

刘亚荣

刘亚荣,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河北省散文学会会员。作品散见于《散文》《黄河文学》《散文选刊》《文学港》《鹿鸣》《人民日报》等报刊。

行走在峰峰,我才知道除了磁州窑和响堂山石窟外,还有这么多与历史传说相关的地名:黑龙洞、风月关、药王山、西王看村、东王看村、上拔剑,下拔剑等,还有具有磁窑风情的民居群落张家楼村。它们用无声的现实,代替了昔日有声的历史。

突然发现自己在做加法,在峰峰印象里填补着空白。历史上峰峰的归属多有变迁,名字也有变化,但磁州窑和响堂山石窟依然是其傲然于世的文化符号。

到达峰峰已是傍晚,第二天清晨不顾劳累来到滏阳河边。桥北的滏阳河显得很平静,一片片小绿洲嵌在河道中,河对岸,山的夹角是茂盛的菜地,依山散布着一片白墙红瓦二层楼房。一座生机勃勃的山,就在这繁华城市的对面。过滏阳河大桥,是当地人称的元宝山,我还是喜欢它神麇山的名字,有古韵,契合《山海经》的精神和况味。《山海经》中对神麇山的地理位置有极为准确的描绘。在《山海经》里神麇山叫神囷山,滏阳河名滏水。神话传说在这里得到印证,是峰峰的骄傲。山南麓,绿树掩映间,露出一座古朴的庙宇,飞檐下的象鼻昂如花似浪簇拥重叠,经岁月的洗染尽显沧桑,每个屋脊端,都蹲有一只昂头翘尾的龙型屋脊兽,有的出现了裂痕,但不影响它的价值和作用。电线在屋脊上穿插交错,像是时光浓缩拉近了古今之间的距离,不知彼此是接纳还是对抗?就像历史上游牧民族与农耕民族的冲突与交融,消亡,也促进了再生。就像北齐的皇帝高洋,虽为汉人,血统里也有北方少数民族的血脉。庙里供奉的不是菩萨、弥勒,也不是佛祖如来,起初以为是个道观,主殿面北,主神披着黑红袍子,配殿的神灵有关羽、吕祖和我不知道的神仙们。庙依山而建,布局有些狭促,但不影响游客前来烧香参拜。烧香者中有白发苍苍的老婆婆也有衣着时尚的青壮年。香烛味在这清水潭上,在这青山一巅徐徐飘摇着,与庙相伴的是赫赫有名的太行八陉之滏口陉,关口题名为“风月关”,青灰色砖石建筑,插着红、黄色旗子。清晨的风和我一起从关口穿过,所有的风月都已遥远。

庙名黑龙庙,主殿檐下有牌匾,黑底,金色框,楷书黑龙庙三个金字。庙下临公路,路下垂直十来米处有黑龙洞。洞下是一小亭,现代工艺雕刻的黑龙头正在上演黑龙吐水的活剧,有游人以水濯脸,或半跪在龙口处,畅饮甘泉。足足有几个足球场地的清潭波光粼粼,潭中有长条石砌就的界限,女人们在石头上就着泉水洗衣,水清至极,河底的石头清晰可见,匆匆在岸边走过并未看到游鱼,但稍下游有渔者坐在柳荫下垂钓。紧挨黑龙洞是一个天然浴场,浪里白条们穿着各色泳衣在这里弄潮。

峰峰就在滏阳河东岸,在泉水叮咚的龙洞珠泉边。

鼓山的一侧,就是在宋代与景德镇齐名的古瓷都彭城。明《彰德府志》云:“彭城,在滏源里。”溯源磁州窑的历史,史载始于北齐年间,那也恰是响堂山石窟佛造像的诞生期,这其中必有着历史中的偶然与必然。

这次峰峰行,我有幸得到了一只磁州窑烧制的小瓷羊。它的面貌人性化,头顶似二叶一花,两只弯弯的羊角,像小女孩弯弯的抓髻,颌下有14根清晰的羊胡子,羊的身体两侧分别绘着与头顶一致的花卉,只是添加了花枝,尾巴处凸起,也由黑墨摹之。一只温顺可爱的小山羊是也,让我爱不释手。说来冥冥中确有天意,与我同行的一位作家,居然在1987年的7月15日于峰峰购得一副燕鱼图案的13头茶具,至今都珍藏着。整整30年后,他走进这座千年瓷都,与我说起这份渊源,脸上还带着一份骄傲和满足。

磁州窑以烧制民间器具闻名天下,明《五杂俎》载,“今俗语窑器谓之磁器者,盖磁州窑最多,故相延名之,如银称米提,墨称腴糜之类也。”在磁州窑博物馆,我看到了古人用的瓷枕、碗、盘、茶壶、茶杯、梅瓶等器具,跨越千年时光,瓷釉依然闪烁着莹润的光泽。花纹有山水、人物、羽毛、花卉、鱼虫等,白底黑花,色调明快,构图自然,所烧制的器皿大都简洁朴素实用,契合平民百姓的生活需求。磁州窑的兴衰也有古诗为证“黄粱丹枣幻如仙/黑底白花声在天/城郭人民具已矣/山川风景尚依然/放怀鸟兽文章美/写意鱼虫亦(意)能言/欲道徽钦遗恨远/泉州窑火广元烟”。磁州窑始于北齐,兴于宋,由于战乱,宋朝政治中心的南移,大批的工匠迁到了泉州的许山、官仔山,有的被迫到四川广元的瓷窑铺谋生。

磁州窑遗址博物馆不大,里面有两座由红砖和笼盔砌成的状若巨型大馒头的窑,这就是传承千年的磁州窑。当馒头窑以文物的形式出现在人们视野时,屋子里还有人在毛坯上描画着,有白底浅赭色花的梅瓶,有粗大杯子样的器皿。正在工作的大姐说,这都是坯子,还会进一步制作,然后才能烧制。

老天眷顾,7月15这天,阵雨,凉爽。那两座馒头窑宛若两座红艳艳的火焰山,似乎窑洞里还有干柴在噼噼啪啪地燃烧着。只是在砖的缝隙,争先恐后钻出许多小草,伸出绿油油的叶片拱卫着馒头窑,似乎在守候着这千年的古窑。

游览中的印象大都不清晰,好像思绪没有了秩序。当我们到达鼓山时,因为阴天,暮色早早笼罩下来。一眼望过去,绿色植被几乎覆盖着整座鼓山,山脚下耸立着一座宋代古塔,鼓山雄踞在太行与华北平原的交界处,北响堂石窟朦朦胧胧的就在山腰。

响堂山石窟是历史音符跳动的地方,我倾慕已久。

我曾远赴数百里拜谒过大同的云冈石窟、洛阳的龙门石窟,对于这个家门口的石窟早有耳闻,却一直没机会亲近,如今来到鼓山,就象听到了佛像的召唤,不顾天色已晚,登石阶上山。我不是佛教徒,我对石造像的兴趣,可以说不仅来自于佛教文化,我觉得一座石窟不仅是雕刻、绘画、服饰艺术的展示,更是当时社会生活的体现,冰冷冷的石像其实带有时代的温度,是历史的年轮,是华夏民族文明进程中不可或缺的节点,我带着对自然万物的敬畏来拜谒。

朦胧的西天洒下最后的光亮,绿涔涔的山腰现出三个面西的长方形石块垒就的拱门,上书“响堂山石窟”,五个泠泠作响的金字似与佛光相映。大家簇拥着,惊喜着。响堂山石窟并没有随着时光沉寂下去。

佛教起源于印度(天竺),在两千年的岁月中早成为华夏文化的一部分,兴衰勿论,艺术形式自有其发展的规律,但内容万变不离其宗,主旨都是满足人民的精神需求。响堂山石窟修建伊始,正是战乱频仍,朝代更替频繁的时期,统治者为了巩固统治,老百姓为了死后的幸福,均把寄托赋予了佛。漫长的岁月里,是谁跪成了一个供养人?又是谁将自己的面容赋予佛?这些生动的石像无疑是打开历史隧道的密码。

走进石窟时,里面黑黢黢的,借着微弱的光我拍下大佛释迦牟尼的身影。能看出大佛微笑的面容和眉间的白毫,他身后的背光和头光彩绘颜色历经千余年居然还很鲜艳,大的花纹为蓝绿赭色似火焰纹,小的花纹已无法看清楚,我猜是忍冬纹,这是北朝时期佛教造像常用的纹饰。释迦牟尼佛像的四角为异兽,石窟左右后三壁刻着莲花忍冬纹图案。我特意注意了大佛的衣饰,自颈往下重重叠叠,没有北齐塑像中常见的华丽璎珞,于拙朴间更显慈悲。大家把讲解员围在中间,用手电筒照着佛像的部位,一一对应。有的佛像手势为说法印,我想看看与愿印、禅定印,却因为人影绰绰,天黑下来作罢。我在黑暗中,触摸莲花宝座,四角的佛脚,一片冰凉,顿时感到心底澄明。转到佛壁后,凉津津的佛像居然湿漉漉的,这难道是石佛的泪水?

北齐的时候,樵夫的歌声被凿石的叮当声掩盖,战马的蹄声裹挟在高颂佛号的声音里。一座山因石窟而闻达天下,一块拙朴的石头,在叮叮当当里被人赋予了生命,继而成为人信仰的图腾。历史的琴弦在这里敲响时代的符号——北齐……北齐……如果北齐确是一幕剧情跌宕的悲喜剧,这个王朝按下的音符足够传世至今。

我抬头仰望高深的石窟,慈悲的佛像,思索着这浩大工程的支撑。北齐是个短命的王朝,但也是个伟大的时代,文宣帝高洋在位仅短短几年时间,就修建了石窟建造史上连接北魏与隋唐的风格独具的佛造像,这是个奇迹。我常常为古人的才智所感动,但所有的工程都是百姓的血汗铸就,譬如长城、譬如大运河,譬如眼下的石窟和佛像,正如古人云“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苦难与救赎向来都是相伴相生,朝代更迭也是文明进程中的必然,不知道佛怎么说怎么想。

天黑得太快,只来得及看了两个窟。听说,响堂山石窟仅有的佛像头也是根据造像比例复原的,原来的佛像头均已被盗,听到这些,望着石壁上空荡荡的佛龛,我又冒出一身汗。复原头像再逼真,也不能复原那种穿越岁月的沧桑美。我想,不妨让这残缺成为历史的原初,成为一种恒久的美,成为大自然的一部分,让无头的佛像警示人们,让破坏文明的行为不再发生。写这篇文章时,曾就响堂山石窟的问题请教了学者赵立春先生,欣闻响堂山石窟博物馆正在建设中,东展厅开始砌砖,涵洞大厅基础柱网已经完成,我居然念出了一句“阿弥陀佛!石佛有幸!”

面对沧桑的石佛像,我思索着磁州窑与响堂山石窟的关系,也许二者早有某种契约。遗存的石雕像,让我觉得五味杂陈,是庆幸还是诅咒?还真说不清楚。但有一点我可以肯定,那就是石窟造像和制作瓷器都需要工匠精神,虽然古时候没有精神这个词,但工匠间必有一种默契,这正是华夏文明的血脉基因。在张家楼的笼盔墙壁上,我看到了老窑神的神位,三支香还在冒着青烟。一座鼓山成就了响堂山石窟文化,一抔彭城土让五千年文明薪火相传,峰峰这片厚土有灵性。我掌心里的小瓷羊,在暮色里散发出玉般润泽的光华,越看越像一尊慈眉善目的小佛,那眉那眼那通灵之气俨然浸染着人间烟火。

响堂山的来历很有趣,原名鼓山。听说在石窟内拍手或者舞动衣袖,石窟会发出如鼓之音,故又名响堂山。耳畔隐隐约约似有击石之音传来,仔细聆听,却什么也没有,只有寂寞的石佛静坐在千年的石窟中。参观的作家们也许和我一样沉浸在石窟的神秘中,石窟里,静得没有一丝声音。

所有的声音都停止了。刀剑撞击之声,喊杀之声,战马的嘶鸣,击凿石头的声音,磁窑炭火熊熊的声音,高诵佛号的声音……

山路边的知了、蟋蟀们突然一齐放开歌喉。

昼夜交替,万物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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